第四章 家中只剩几日存粮了,连喂马的草料也剩不到半个月了…… 望着帐簿,裴静心里的悲哀愈来愈大。 日子快要过不下去了,也许卖掉牧场是她们唯一的选择。 昨天李家牧场的二管家来过了,不过他们开的价格低得惊人,她算过了,照 这个价格卖的话,恐怕收到的钱还不够他们到另一个地方安顿下来。 再说,除了养马之外,她们姊妹俩好像也没有其它本事了,她实在想不出卖 了牧场之后,她们以后拿什么来维生? 裴静眼巴巴的望着窗外。 积雪融化之后,大地已经开始解冻了,希望新的牧草能在草料吃完之前长出 来,可不管怎么样,这种马终究是个大难题…… 她愈想头愈痛,可不想又不行,唉~~ 忽然,她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这、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可能有人把马牵到 这里来?! 裴家牧场从不曾有过如此神骏的马,也买不起如此神骏的马,一定是隔壁李 家牧场买的骏马误牵到她们这里来了。 裴静站起身,正打算喊那些人将骏马牵到隔壁去时,门忽然被推开了。 「光──呃……」她还以为进来的人是光叔,没想到竟是不请自来的拓拔雷。 「你怎么会来这里?」 「妳还满意吗?」拓拔雷来到她身边询问道。 「什、什么?」虽然他高大的身躯被局限在一张小小的轮椅里,可裴静发现 他的靠近依然让自己非常紧张。 「喜欢妳所看见的吗?」 他的语气很正常,可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过靠近,以至于连正常的对话也蒙上 了暧昧的色彩。 「我……」 她无措的低下头,双眸正好对上他的双腿,如此强健的一双腿,如今竟然无 法支持他的身体! 这一刻,裴静忘了他们还只是见过两次面的陌生人而已。 「还痛吗?」她的手抚上了他的腿。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是留给他的伤痛太大,以至于一想到那年,拓 拔雷的眼眸就黯淡了,语气里也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刺探你的隐私。」她嗫嚅。 裴静正想缩回手,但他温暖的大手已覆上她冰冷的小手。 温暖与冰冷相碰撞,她这才意识到书房里冷得就像冰窖一样。 照理说这春寒料峭的天气,早该生起大大的火盆才是,可是她们早就没了取 暖的木柴,只能忍耐。 「不好意思,家里没法子生火……」她羞愧的道。 沙城人一向好客,会让客人得到最好的招待,在沙城人的观念里,就算家里 只剩下最后一只鸡,也应该宰了给客人吃了下酒。 「我不冷,倒是妳,一双手冷得像冰块一样。」他微微皱起眉。 「呃,我习──」裴静才说了一半,她那双冰冷的小手已被包裹在温暖的大 手里。 虽说沙城地处边陲,男女之间的相处不像中原那么严格,可他们毕竟只是见 过两次面的陌生人,这举动也未免太大胆了点吧! 裴静的一张小脸胀得通红,想挣脱他的大手,却又敌不过他的力道,只能被 他这么握着了。 「还满意吗?」拓拔雷又一次在她耳畔问。 「满、满意?」她结结巴巴的。 「是啊!你可满意这些大宛种的马匹?」他指指那些正被金乌城的侍卫牵进 裴家牧场的骏马。 「那些……」原来是大宛种的骏马,难怪会如此神骏。裴静不禁看直了眼。 「是啊,一共是四十匹上好的骏马。」提起这些大宛马的后裔,拓拔雷得意 很很。 「你为什么把这些骏马赶到裴家牧场来?」裴静不解的问。 「为什么不能赶到裴家牧场来?」 「马的主人一般都喜欢将马寄养在李家牧场,他们那里的设备更好一些。」 她以为他打算将这些骏马寄养在她家牧场,于是老实告之。 「妳一向都是这么谈生意的吗?」拓拔雷忍不住笑了。 就算在战场上也得讲究虚实,愈将敌手骗得团团转,就愈容易取得胜利。他 从没看过比她更老实的人,竟硬生生的将生意往外推,或许,这也解释了为何裴 家牧场会衰败到此了。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裴静不解的看着他。 「当然……」有问题了。 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的被他咽了下去。忽然间,拓拔雷不想让这些世俗的 东西污了她纯洁的心灵。 「当、当然没问题了。」他难得结巴。 「你得去告诉他们弄错地方了。」等了好一会儿,仍不见他行动,裴静忍不 住出言提醒。 「既然是裴家牧场的马,自然得养在自家牧场里。」拓拔雷理所当然的道。 「自、自家?」裴静瞠目结舌的,赶紧道:「可、可是我们没有钱买你的马 呀!」 「妳忘记了吗?我们不久前才谈妥四十匹马的交易。」拓拔雷提醒她。 「呃?」仔细回想起来,他们当时好像确实说过用她的一件棉袄换他的四十 匹马之事,不过──「那只是一个玩笑而已!」 再说,她也不认为他们已经达成了协议。 「金乌城主从来不开玩笑的。」拓拔雷的神色正经至极。 「金、金乌城主?」裴静那对又圆又大的黑眼睛,差点又掉了下来。 虽然沙城地处西北边陲,也不是什么繁荣富庶的地方,不过金乌城的大名还 是如雷贯耳的。 「对,我就是金乌城主拓拔雷。」 「天哪!」她忍不住呻吟一声。「这、这不可能是真的。」 她努力告诉自己,他只是个幻影,下一刻就会消失! 可他不但没有丝毫消失的迹象,就连窗外那些骏马也都还在,她甚至还能听 见马嘶人闹的嘈杂声。 裴家牧场已经好久不曾如此热闹了! 裴静心里不禁涌上一种叫做感动的东西。 她好想让这欢笑和希望永永远远留在裴家牧场里,可无功不受禄,随便接受 这些马有违她的行事准则。 「那件棉袄根本值不了几个钱,城主就忘了我先前说的话吧!那只是我冻昏 头时说的蠢话罢了。」她努力不让内心动摇。 「一件破棉袄当然值不了几个钱,不过,如果它是作为我们的定情之物的话, 就值得这四十匹骏马了。」拓拔雷慢条斯理的说。 「定、定情之物?」裴静吃惊得连嘴巴都张大了。 「是啊,这些马就是我给妳的聘礼。」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只知道自己 似乎爱上了逗弄她的滋味。 「聘、聘礼?」她简直无法相信。「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他反问。 「大户人家娶妻嫁女不都是讲究门当户对的吗?」她好半天才挤出这么一句 来。 他是赫赫有名的金乌城主,她却是潦倒牧场的继承人,这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怎么可能会凑在一起呢? 再说论容貌,她只是中等之姿;论持家,连这小小的牧场都被她经营得倒闭 了,更别说她还有一双难看的大脚丫…… 想到她的大脚,裴静就想起在客栈时的窘状,下意识想藏起那双大脚丫。 她正穿着一条短裙,两只大脚丫和那双已经开了口的旧皮靴,大剌剌的暴露 在他面前。 「呃……」裴静又窘又急,胀红的小脸都快沸腾起来。 「莫非妳不想重振裴家牧场了?」拓拔雷刻意诱惑道。 申元早就将有关她的一切打听清楚,包括裴家牧场目前所面临的窘境,他都 一清二楚。 「当然想了。」这可是裴家牧场几代人的心愿。 「这四十匹马不正好解了妳的燃眉之急吗?」拓拔雷似笑非笑的说。「哦~ ~莫非裴场主还不知道这大宛马的珍贵之处?」 「当然知道了!」他的话根本就是在诬蔑她的专业嘛!裴静急得表明。「养 马之人如果不知道大宛马的珍贵,也不用在这行混下去了。」 「哦?说来听听。」 「大宛马人称天马,因其原产地在大宛,所以叫大宛马。」裴静将自己所知 道的说出来。「历朝以来大宛马都是伯乐所推崇的好马,昔日汉武帝甚至为了霸 占这天马发动了一场战争。」 「这么说来,这些马倒是前景看好,而且价值不菲了?」拓拔雷下了结论。 前景看好,还价值不菲? 裴静的想象力被激发了:如果裴家牧场有了这四十匹大宛马,不但能解决当 前缺少种马的燃眉之急,也有利于今后品种的改良…… 「那妳还犹豫什么?」他再接再厉地诱惑。 「我……」被他这么一分析,好像没有拒绝的理由,可问题是…… 裴静的心里还有几分清明,毕竟这事的发展实在太诡异了。 「妳的皮靴开口了呢。」拓拔雷突然转移了话题。 「呃?」裴静愣了愣,一下子没能跟上他跳跃的思维。 等她反应过来,人已坐在窄窄的窗台上,右脚蹬在他的大腿上,而他正在替 她脱下已坏了的皮靴。 她只觉得脚冰冷冰冷的,他的大手则温暖似火! 她的脚在这从崇尚三寸金莲的时代,一直为他人所诟病,而裴静也一直以自 己这双大脚为耻。 可此刻,当他古铜色的大手握住她的脚踝时,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脚掌 也可以是纤巧白皙的。 「若是在我家乡啊,一个未出嫁的闺女被男人看见了她的脚,她就得嫁给这 男人啦!」拓拔雷一边说,一边替她穿上新靴子。 「呃,看、看见脚就、就得嫁?」裴静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是啊,听说我娘就是这么嫁给我爹的呢。」拓拔雷微笑着打量她换上新靴 子的右脚,这颜色和款式还挺适合她的呢! 「既然如此,你娘和你爹为什么没来?」她忍不住问。 「他们早就过世了。」他简单的道。 原来他和她一样都是孤儿呀,怪不得他的眉心总是蹙起,好像很不开心似的。 不知为什么,裴静不喜欢他皱眉的样子。 「别皱眉好吗?」下一刻,她的手抚上了拓拔雷微皱的眉心。 「这是不是表示妳答应我了?」他攫住了她的小手。 「我……我还需要好好想想!」裴静忽然觉得心里好慌,用力挣脱开他的手, 逃也似的开溜了。 「妳的……」拓拔雷想喊住她,可她已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 看着还在他手里的另一只靴子,他无可奈何的笑了。 她的性子还真急呢! 裴静才跑出裴家老宅,就「砰」的一声撞上了什么。 她捂着撞疼的地方,抬头一看,才发现又是一个陌生男人。 「你是谁?」这牧场里的陌生人怎么愈来愈多了呢?她疑惑的想。 「在下申元,是金乌城的副城主。」申元彬彬有礼的道。 「你和那个拓……拓……」裴静刚才跑得太急,到现在还有些喘。 「我和「那个拓」是义兄弟,」申元笑瞇瞇的解释,「他是兄,我是弟。今 天是兄长带着弟弟,专程来向裴姑娘求亲的。」 「他为什么会选择我?」他的笑容很快就赢得了裴静的信任,她率真的问出 心中的困惑。「我觉得周姑娘或赵姑娘都比我适合多了。」 她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那四十匹大宛马的。 「我想大哥自有他的道理吧!」论起打太极拳,申元也是一流的好手。 「可、可是天下如此之大,为什么他会到沙城来挑选新娘呢?」裴静愈想愈 困惑。 金乌城的势力强大,虽说拓拔雷的腿有残疾,可若说他这堂堂的金乌城主会 因此找不到妻子,那真是天大的笑话。 再说,她曾听流浪艺人说过江南山温水暖人杰地灵,女子个个赛芙蓉胜牡丹, 那才是男儿梦寐以求的妻子人选吧! 为什么他偏偏就要反其道而行呢? 「为什么吗?」申元不禁苦笑了。「也许就因为这沙城欠他一个新娘吧。」 人的记忆是最不可信任的,才五年的时间,沙城人已习惯了安逸的生活,全 然忘了当年战争的残酷。 就连他这当事人,也差点无法将这日渐繁荣的边陲小城,和那残酷的战争连 在一起。 「我不明白。」这沙城又不是人,怎会欠他一个新娘呢? 「记得五年前,我们也曾在这沙城镇守过。」申元的手抚过那些栅栏,感慨 万分的回想起往事。 这沙城的每一寸土地都曾饱饮过他们的鲜血,可是岁月荏苒,如今竟再也看 不出半点痕迹了! 这次他以替大哥选妻为名,刻意引大哥踏上他们曾驻守过的地方──酒泉、 漳州、玉门关……想寻回当年豪气万丈的大哥,可是结果却让他失望了。 这沙城已是他们这趟旅程的最后一站,也是他们军旅生涯的最后一站。其实 申元已经不抱希望,不料竟有一个叫裴静的女子牵动了大哥的心。 「五、五年前?」这勾起了裴静的回忆。「你们曾经是拓拔军的人?」 拓拔军是西北边陲的奇迹,在大明和瓦剌的战争中,正是拓拔军保卫他们这 些边陲小城,使他们不至于落入残暴的瓦剌人之手。 这沙城正是当年决战的地方,裴家牧场也曾是战场之一,裴静当时年纪虽小, 却也亲眼目睹了战争的残酷。 可是自从五年前的那场大战后,拓拔军就神秘解散了,此后再也没有他们的 消息了。 「还有第二个拓拔军吗?」申元反问。 「那、那位拓拔将军怎样了?」裴静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问道:「他一 定是进京做大官了吧?」 「拓拔将军?」申元一怔。 「是啊,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裴静眼里满是希冀。 「他──已经不在了。」他斟酌着字句。 「你是说他死了?」她的脸雪也似的刷白。 「唉,也可以这么说吧!」申元叹息。 对于一名武将来说,废了一条腿就等于判了死刑,就此意义来说,昔日的威 武将军拓拔雷早就死了。 「这么说,他并没有真的死了?」裴静心里的大石终于放下。 「人虽然没有死,可是心已经死了。」申元沉重的道。 「我不明白。」她十分困惑,不明白他话中的涵义。 「他的腿残废了,还因此失去了他的未婚妻。」申元坦白告之。 「他的腿残、残废了?」裴静的心中忽然一动。「莫非这拓拔雷就是拓拔将 军?」 「嗯。」申元点点头。 他是为了保护沙城才失去腿的吧?他的未婚妻也是因此才离开他的,所以申 元才会说沙城欠他一个新娘子。 裴静很快将整件事理清了。 「他的未婚妻很美吗?」她突然很想知道,那个让他念念不忘的女子究竟是 怎样的人。 「许多人都说她很美。」申元就事论事的评论。 否则,未婚夫才刚在前线「阵亡」,她又怎会飞快的找到愿意娶她的人呢? 只是她的皮囊很美,并不代表她的心地也同样美就是了。 「小静,妳快来看哪!」裴清远远看见她,飞快的跑过来。 「又出什么事了?」这些天发生的惨事实在太多了,裴静实在很害怕再听到 什么坏消息。 「这些马好棒哦,怎、怎么会……谁的啊?」裴清一向爱马成痴,一下子看 到这么多匹好马,简直兴奋得语无伦次了。 「这些马都是我们裴家牧场的。」裴静平静的告诉她。 「怎么可能!我、我们根本买不起呀!」裴清虽然兴奋,但还不至于忘记她 们的经济状况。 「这些是我的聘礼。」她声音轻柔但肯定的道。 「聘、聘礼?」裴清更惊讶了,兴奋的眸里透出疑惑的光芒。「小静,妳要 嫁人了吗?」 「是啊,我就要嫁人了呢。」她点点头。 「太、太棒了!」 裴清兴奋极了,一转头又往牧场奔去,她迫不及待要把这好消息告诉她最心 爱的马儿们了。 「妳这算是答应大哥的求婚了?」申元一直听着裴静和裴清的对话,终于开 口问道。 「条件很优渥不是吗?」裴静微笑了。 论容貌,这裴静不过是中等罢了,可是她的微笑让人有一种温暖的感觉,这 应该就是大哥选择她的原因吧? 这发生的一切和他原先的计划差好多,不过,订定计划本就是为了打破的。 申元不禁微笑了。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