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药已经敷上了吗?」小萍才走出不远,拐弯处就有一个声音迫不及待的问 道。 「已经敷上了。」她据实以告。 「她……看起来怎么样?有没有伤心落泪?她烫伤的地方要紧吗?」男人一 迭声的追问。 「裴姑娘看起来还好,就是烫伤的地方红肿得厉害……」虽然很奇怪他为什 么不直接去问裴姑娘本人,但小萍还是一一回答了他的问话。 「哦,妳先下去吧!」男人沉默半晌才道。 「是。」小萍嘴里答着,一双脚却还是黏在原地没动。 「还有什么事吗?」男人抬起一双曾经是冷厉,如今却满是疲惫的眼眸。 「我、我觉得裴姑娘好像很不开心。」小丫鬟嗫嚅着。 「裴姑娘?」男人的声音里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悲凉。「她让妳喊她裴姑娘吗?」 「嗯。」小萍点点头。 「妳先回去吧,记着小心伺候裴姑娘。」男人叮嘱道。 「您是不是要赶裴姑娘走呀?」小萍大着胆子问。「裴姑娘人很好,您就留 下她吧!」 「人很好?」是啊,有谁比他更了解裴静的为人呢?男人笑了,眼里的悲伤 却也更浓了。 「城……」小萍还想说什么。 「走!」男人的眉宇间已经显出阴沉了。 「是。」小萍只得走人。 「连一个素昧平生的小丫头都能看出裴静比吕郦好上一万倍,你为什么就看 不到呢?」蓦地,一个声音从男人的身后传来。「莫非你这堂堂一城之主的见识, 还比不上一个小丫头?」 「申元?!」男人猛地掉转轮椅。「你来多久了?」 「大哥来多久,申元就来多久。」 申元是不放心裴静才想过来看看,结果走到半路,却见拓拔雷和一个小丫头 在那儿嘀嘀咕咕的。 「你就不想进去看看她吗?」申元穷追不舍。 「我是有苦衷的。」 「苦衷?什么样的苦衷能让你狠心伤害一个真心爱你的女人?」申元忿忿不 平的道:「为了吕郦那贱女人,你这么做值得吗?」 「住口!」拓拔雷喝止。 「不,我非说不可!大哥,你实在是变得愚蠢透顶!」申元气极了,口不择 言的骂道:「我简直以你为耻!」 他气得脸红脖子粗的,一双大手握紧拳头,正极力忍耐着想将拓拔雷痛打一 顿的冲动。 他忍、他忍、他再忍,哇呀呀,还是忍不住了,他冲向拓拔雷── 「不、不要!」一个单薄的人影冲过来,挡住申元即将挥出的拳头。 「静儿,妳怎么……」 「大嫂──不,裴姑娘妳……」 看见裴静突然出现,拓拔雷和申元同时愣住了。 「小萍忘了这个,我本想给她送去的,」也是因此,她才会撞见刚才的一幕。 「不过我想这应该是要还给你才是。」 裴静张开的手掌里躺着一只小小的药瓶。 「静儿,对不起……」拓拔雷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抹去她眼里的伤痛。 他抬起手想摸她的脸,终究还是颓然的垂落在膝上。 「不,你从没对不起我。」裴静涩声道。 「我……」拓拔雷才要说些什么,却被打断。 「雷,你怎么在这里?」一阵香风吹来,是吕郦找了过来。 「妳怎么来了?」才听见她的声音,拓拔雷就像变了张脸似的,那些郁闷痛 苦,一下子全都消失不见。 「拓儿醒了,正吵着要见阿爹呢。」吕郦随口编了个理由。 反正就算待会儿看见孩子睡着,她也会推说他又睡过去了,怎样都不怕穿帮。 「嗯,那就回去吧。」自吕郦出现后,他的眼里似乎就只有她,再也容不下 别人。 「我推着你走吧!」吕郦讨好的说。 「嗯。」拓拔雷没有拒绝。 「可恶!」申元依然怒气冲冲的。 为什么每次看见吕郦,大哥都像中了蛊似的?该死,他怎么就是看不出吕郦 的虚伪和做作呢?! 「人家找你找得脚都痛了呢,那些不长眼的仆人居然说不知道你在哪里,还 当不当我是他们的城主夫人了……」吕郦的告状声渐行渐远。 哼!正牌的城主夫人还在他身边呢,这吕郦居然敢自称城主夫人,这世上还 有没有天理? 申元握紧拳头,差点又要上前揍人了。 「其实,吕小姐没有说错。」裴静的声音让他找回几分理智。 「没有说错?」他大为不解。「城主明媒正娶的是妳呀,吕郦凭什么和妳争?」 「申爷,莫非你忘了那纸契约?」她提醒他。 「契、契约?」是啊,那还是他亲手定下的契约呢。 「我终究只是他换来的娘子而已,本来就不能和他一直爱着的吕小姐相比。」 裴静微笑道。 她一直就觉得这幸福来得太快、也太容易了,却从没想过才一转眼,老天就 要将她的幸福收回去。 「可、可是……」 「请问那纸契约还在申爷身上吗?」刚才所发生的一切,让她认清了她所拥 有的只是一桩契约婚姻而已。 「莫非妳想成全他们?」申元吃惊的问。 「裴静只是功成身退而已。」 她试图说服自己,她不过是将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幸福,还给了它原来的主 人罢了,可…… 她努力挤出的微笑,看在申元眼里却比哭泣更让人难过。 「我不答应!」申元仍想挽回什么。 「申爷,根据契约的条款,我随时有中断这桩婚姻的权利。」裴静开口提醒 道。 制订契约时,她还以为会先叫停的是他,可──世事难料啊! 「呃……」就算申元一向自认聪明机智,这时也不禁语塞。 这些天申元极尽拖拉之能事,一心只期盼拓拔雷能突然浪子回头,发现到裴 静的好。 可事实证明,希望渺茫得很。 几天下来,几乎所有能用的拖延理由都被他用光了。 他曾暗中指使小萍,将治烫伤的药膏换作一种药效比较慢的;也曾悄悄将府 里马车的车轴弄坏,让马车走不了几里路就得回头…… 可大概老天也瞎了眼吧!他换了药膏,她的伤倒好得更快;他弄坏马车的车 轴,她居然到外面雇了马车…… 到了这天早晨,申元已不得不面对裴静即将离开的事实了。 「大──呃,裴姑娘,看这天候好像要下雨了,妳不如等到明天再上路?」 申元满怀期待的劝说。 「裴、裴姑娘,妳就留下来吧!」小萍已经很喜欢没架子的裴静了,听说她 要走,哭了个唏哩沥哗啦。 「是啊,妳就留下来吧,这偌大的城主府一定有妳容身的地方。」几天的相 处下来,就连老管家也受不了吕郦的跋扈,投向裴静这边。 「不了,谢谢你们的好意,可现在我想回家了。」金乌城虽然强大,城主府 固然富庶,却不是她的家呀! 这些天,大姊的临别一席话一直在裴静的心头翻涌:日子过得不舒服就回牧 场来吧!裴家牧场永远是妳的家! 「裴姑娘,是我们兄弟负了妳。」申元沉痛的道歉。 如果不是他多事想出什么选妻计划,她必然还是沙城那个单纯的少女,即使 生活有些困苦,但也是平静安详,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伤了心还伤了身。 「不,别这么说,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她想笑着离开,却发现手上 滴落晶莹的泪水。 原来她还是忍不住落泪了呀! 「保重!」怕自己会更失态,她转身跳上马车,催促道:「驾车的大哥,我 们快些走吧。」 马蹄哒哒,马车摇晃着离开了城主府。 也许是老天也在嘲笑他们吧,阴霾了一个上午的天空,此时竟绽出灿烂的阳 光。 恍惚间,申元似乎又回到六年前,在应天府那个笼罩着大雾的清晨,他也是 这么眼睁睁的看着拓拔雷心碎。 「该死!」他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风一般的卷进府去。 「副城──呃……」 无论是跟着他们兄弟半辈子的老管家,还是其它丫鬟下人,都没看过一向温 柔风趣的副城主如此暴怒,当下全怔在当场。 「你──太过分了!」申元暴风雨一般卷进了拓拔雷的书房,冲到拓拔雷面 前就是一个耳光。 力道之大,以至于拓拔雷差点就摔倒了。 「她──已经离开了吗?」拓拔雷抬起肿了大半边的脸,问道。 「她走了,不正合了你的意?」申元心头有股野火在燃烧。「你这薄情汉, 她那么爱你,你为什么要伤害她呢?」 他说一句就打一拳,拓拔雷也不闪躲,不一会工夫,他浑身上下满是瘀青红 肿。 「你、你为什么不躲?」到底是多年生死与共的兄弟,看他鼻青脸肿的样子, 申元心里也不好受。 「这是我该得的,事实上就连我自己都想揍自己一顿。」拓拔雷自我唾弃地 道。 「你──我实在想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申元懊恼的抓着头发, 差点就扯下几缕来。 他可以算得是十分了解拓拔雷的人,可是就连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拓拔雷会这 么做。 在裴家牧场以及这一路行来,他对裴静的心意也不像是在作假呀!可为什么 一回到金乌城,为什么他一看见吕郦和那小孩就全变了样?!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理由。」拓拔雷擦去嘴角的血渍。 「见鬼的,你有什么该死的理由!」申元仍旧暴怒不已。 「我不希望她有危险……」 「危险?哈,你当我是三岁孩子吗?明明就是你始乱终弃、朝三暮四……」 申元愈说愈气愤。 「你觉得我像你说的那种人吗?」拓拔雷大喝一声,止住了申元连珠炮似的 诅咒,也唤醒了他的理智。 「危险?」他想了想道:「我看不出她会有什么危险。」 「吕郦已经守寡三年了。」他丢出一句。 「呃?」申元唯一的想法是,大哥好像也没他想象中的胡涂嘛,至少他也调 查过吕郦了。 「事隔多年,你以为她为什么会找上门来?」 「当然是忘不了旧情了。」虽然不齿吕郦的为人,可申元仍不得不承认她带 着儿子来认亲,还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 毕竟是她负人家在先,又时隔六年之久,谁知道找上门来会有什么下场呢! 「也只有我的静儿和你才会把我当块宝。」摸着没有知觉的右腿关节,拓拔 雷不禁自嘲起来。 「哼,既然你知道大嫂的好,还把她赶出门去?」想到一往情深却遭到抛弃 的裴静,申元又不痛快了。 「就是因为知道她的好,才愈要将她赶出去。」 「啊?」怎么愈讲愈悬疑了?申元不禁瞠目结舌。 「燕王朱棣已经当上皇帝了。」拓拔雷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我知道啊。」 燕王朱棣起兵造反,夺了侄儿建文帝的皇位,这是天下人皆知的事。 他们也是趁这些年朝廷局势混乱,才在这三不管地带建立金乌城,创立这不 亚于沧月城的基业。 「永乐帝已经派出他的心腹大将楚天狂前去接收沧月城了。」拓拔雷告之。 「照你这么说,沧月城的女城主岂不是很危险?」 他们都知道,在永乐帝和建文帝的夺位大战中,沧月城的女城主颜诺是站在 建文帝那边的。 「嗯。」拓拔雷点点头,「派楚天狂吃掉沧月城,应该只是一个序幕,等解 决沧月城之后,下一个目标应该就是我们金乌城了。」 「是有这个可能。」申元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 所谓树大招风,这三不管地带以他们金乌城和沧月城为最大,尤其近几年沧 月城渐渐势微,金乌城隐隐有独大之势。 在永乐帝和建文帝混战的那些年,朝廷无暇顾及他们,而现在新帝已即位, 朝廷诸事也处理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要铲除的必然就是他们这些隐忧了。 「这么说,金乌城现在很危险了?」 「情势一触即发,身在金乌城的每个人都有危险。」 「这就是大哥赶走大嫂的原因?」申元恍然大悟了。 「嗯。」拓拔雷点点头。「静儿不该被卷进这件事里。」 「大哥,我错怪你了。」申元愧疚极了,抓着他的手往自己身上猛打。「你 打我出出气吧!」 「不,我得谢谢你替我照顾静儿。」终于不必再隐藏自己的感情了,拓拔雷 满心满眼都是爱意。 「你也是为了气走大嫂,才故意和吕郦亲热的吗?」 「这只是一部分理由,根据我的估计,吕郦应该是永乐帝的第一步棋。」拓 拔雷推测道。 「啥?第一步棋──那个蠢女人?」自从吕郦抛弃拓拔雷后,就被申元归类 为不长眼睛的蠢女人之列。 「吕侍郎已不是当年那个位卑权小的侍郎了,他现在是永乐帝的心腹,这次 派吕郦前来应该是他的主意。毕竟,当年我在侍郎府前的表现还是能当得「情种」 二字。」想起当年自己对吕郦盲目的爱,他忍不住发笑了。 「他是想借联姻之际……」 「对,他确实是想借联姻,兵不刃血的解决金乌城这个大隐忧。」拓拔雷肯 定了申元的想法。 「那大哥的意思是……」申元试探的问。 「如果我没有遇见静儿、爱上静儿,娶吕郦还是娶其它女人对我来说并没有 什么差别。」所以,当初他才会将选妻的大任丢到申元的手里。「既然我已经遇 见她、爱上她,自然不会再去娶别的女人了。」 「我明白了。」申元点头表示理解。 「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拓拔雷有些沉重的说。 「不,大哥只是忠于自己的感情而已,我会支持你的。」 「我们也都会支持城主!」门外传来七嘴八舌的声援声。 原来老管家、小萍见申元暴怒的冲进来,深怕行动不便的拓拔雷会不敌,赶 紧叫了人来帮忙劝架。而他们才赶到,就听见城主信誓旦旦的说不娶吕郦,当下 都忍不住心中的欢欣,纷纷欢呼了起来。 「你说过要娶我的!」吕郦忽然冲进来,尖声叫道。 「我确实说过要娶妳,不过那是六年前的旧事了。」拓拔雷镇定的道。 「你──」吕郦不禁语塞。 仔细想想,这些天他对她确实很好,也纵容她命令下人喊她城主夫人,可是 他却没再说过要娶她之类的话。 「我不管我不管,你一定要娶我!」她索性撒起泼来。 「给我一个娶妳的理由。」既然话都摊开来说了,拓拔雷也不必再维持亲密 的假象了。 「我帮你生了儿子,他总该是你拓拔家的骨肉吧!」说到孩子,吕郦可就神 气了。 「己酉、丁巳、辛巳、乙卯。」拓拔雷突然冒出这几个字。 「你怎么知道的?」吕郦的脸色忽然灰败起来。 「妳很聪明,可别把天下人都当成傻子。」 先前他看不穿她,是因为那一层爱的迷雾,如今他已不再被爱所蒙蔽,自然 就看清了她的伎俩。 「那孩子今年才五岁吧?」算来他和吕郦已有六年不曾见面了,又怎可能会 有一个才刚五岁的孩子? 「你居然派人调查我?」吕郦美丽的脸孔扭曲起来。 「是妳的出现太过巧合了。」拓拔雷没有否认。 「难道你忘了,娶我才是你保住金乌城的唯一方法吗?」吕郦仍在作最后的 挣扎。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她愈来愈舍不得极具男子气概的拓拔雷,还有威风的城 主夫人宝座。 「我知道,但就算如此,我也不会娶妳!」 「你、你会为了今日羞辱我而后悔的!」吕郦撩下狠话,忿忿地冲了出去。 「大哥,要不要去追她?」申元望着她离去的方向问。 「由她去吧!」事到如今,就算继续将吕郦控制在金乌城也没有什么太大的 意义了。「我得赶在吕郦之前进京才行。」 「进京?!这不是自投罗网吗?」申元惊讶的跳起来。 「不,这样才有一线生机。」拓拔雷沉稳的道,心中已有打算。「金乌城的 一切就交给你了,要作最坏的打算。」 「大哥,如、如果你真的发生什么不测,是否要通知大嫂?」光用想的,申 元就觉得心情沉重得不得了。 「如果我真的回不来,就让她永远以为我是个负心汉吧!」他已经伤她伤得 够重了,不想她再为自己伤心了。 「嗯。」申元点点头。 「我马上就动身。」来到书房门口,拓拔雷又回身告诫道:「还有,别再做 什么换药之类的蠢事了,弄不好会出人命的。」 「啊?」申元这才知道为什么自己悄悄换了裴静的药,可她的烫伤反而好得 更快的原因了。 原来是大哥悄悄换了更好的药呀! 啊哈哈哈~~ 可是,大哥这一去会不会凶多吉少…… 这下又是伤心又是开怀的,申元脸上的表情复杂极了。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