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气氛很不好。非常、非常不好。 在下令将满桌精心打点的好酒好菜撤下、把一屋子特地点召来的红牌姑娘遣 散后,房间内的气压,便一直低得教人不知该如何应付。 太师椅上,交迭着长腿而坐的男子,皆俊的脸上已不见半丝笑容,冷冷的怒 意,是他现在唯一能让人感觉到的情绪。 半晌的静默后,翠玦首先发难,「那个白龙公子太过分了!爷这样设宴相邀, 他不领情便罢了,竟还开口随意诚毁人,真是蛮横无礼至极!」 嫣水阁的头牌花魁路华浓也跟着启口,「是啊……真没想到,白龙公子居然 会说出这么中伤人的话。」 白莲般雪嫩的小手轻抿樱红唇畔,她不解地忆道:「奴家虽只见过白龙公子 两次,但印象中他十分温文尔雅,即使对奴家这样卑下的青楼女子,他也不曾稍 予轻视污蔑,始终以礼相待,怎么会忽然……」 「妳见过他?」庆暖转过头来。 「是的。他曾经单独前来,召奴家陪了他两次。」 庆暖拉高了不满的音调,「他也会上嫣水阁?」怎么,他不是挺自命清高的 吗? 「那是自然。而且据说他只要一听说哪里有艳名远扬的花魁娘子,必定前去 一见。」 「喔?」这家伙真的好样儿!把他骂得狗血淋头,结果自己就是个爱玩鲜的! 路华浓轻露娇笑,「不过白龙公子到底还是和一般前来寻欢的男子有所不同。」 庆灯不认同地一嗤,「哪儿不一样?」比较俊俏,还是比较有钱? 「每到一处酒楼,他从来都只点那楼内最美的姑娘相陪,而且不论如何,中 夜之前必会离开,回返家门,不在任何一个女子的房里过夜。」 「他不在酒楼过夜?」庆暖哼笑,「这么说,这个血气方刚的毛头小子,岂 不是一见了花魁就直接把人压上床去,用最快的速度解决?」 「四爷!」路华浓轻蹙黛眉,含笑娇嗔,「奴家都说了,他是以礼相待,才 不做这种禽兽不如的事哪!」 庆暖撇了撇唇角。 男人出现在酒楼里,除了当禽兽,还是只有当禽兽,才能算是正常的男人! 如果想扮君子,又何必跑进这种春意融融的烟花地?哼,再装就太假啦! 「白龙公子一向都很洁身自爱的。」水汪汪的秋眸飘向窗外,她眼里存有一 抹恋慕,「他说,这世上只要求女人一生为一个男人坚守贞操,实有不公,男人 也该对所爱的女子专一,不该四处拈花惹草,所以,他要为未来的妻子洁身自好, 将来也只专心对待一人,既然无心流连花丛,又何必狠心糟蹋我们……」 就是这么一席话,唤醒了她深藏在心底的纯净情怀,教她在历尽沧桑后,初 始有了想许身给一个男人的念头──如果那个人,是他。 只可惜……她想,白龙公子是不可能愿意和一个风尘女子厮守一生的。 低低微叹,她垂眸自语,「不知将来会是哪家的千金小姐有这等福分,能当 上白龙公子的夫人?」能嫁给这样值得托付终生的男人,是每个女子最大的愿望 呵! 「洁身自爱?」庆暖扬高一边嘴角,给了记最不屑的冷笑。 这小子,满口花言巧语地骗得姑娘家团团转,说谎不打草稿,也不怕哪天吹 破了牛皮,往后难做人? 还没娶妻,就开始过起和尚生活,说是为了对往后那个还不知是圆是扁的女 人专一? 呸!他才不信! 哼哼……那小子该不会是有什么隐疾吧?血气?隐睪?阳萎?早泄?太小? 太短?不够硬挺?不够持久?或者是……根本不举? 要是能把内情挖掘出来,一定很有趣!想想,扬州姑娘们最爱慕的白龙公子 原来身体有恙,不是个男人,到时…… 顷刻间,庆暖桃魅的晶瞳灵光乍现,修长的玉指轻抚着下颚,原本只扬起一 边的嘴角,慢慢地拉高了另一边。 「好!真是好!好个洁身自爱,哈哈哈……」 一扫方才晦气的表情,他笑得好开心、好开心! 「爷?」翠玦疑惑。 「四爷?」路华浓也不明白。 男子俊美的脸上阴霾尽除,再度展现完美无瑕的焕发容光,恰到好处的两抹 笑纹,更是把出众的面容衬托得足以绝倒众生。 他俯低身子,轻快地啄吻一下花魁的樱桃小口。「我的好华浓,多亏有妳, 四爷我的气这会儿已经消了。」 「咦?」路华浓眨眨大眼睛,完全不懂个中原因,「真的?」 「当然是真的。」男人的长指轻佻地在她白润的下颔旋画,「四爷我可不撒 这种小谎的。」他昂首对翠玦示意,「把刚刚撤下的那些酒菜叫回来,我现在兴 致正好,等不及大吃大喝一顿,等会儿妳和华浓就陪我喝几杯吧!」 「是。」翠玦欠欠身,便退出房外。 唤人把酒菜重新布回桌上的同时,她不禁为白龙的明天感到忧心。 跟在四爷身边多年,她很了解他的脾性。他向来最容不得别人给他难堪,如 今白龙不但三次拒绝他的邀请,甚至还当着仆人面前羞辱斥骂,真真惹火了他, 这下恐怕是要不得善终了…… 尤其方才四爷笑得莫名快乐,更教她整个背脊发凉,毛骨悚然! 她知道,主子的快乐只来自一个原因── 他将要让白龙痛不欲生! 阒静的夜空睛朗,只留明月灿星,纵是狂欢,也皆已酪酊人昏睡。 「我吩咐的,可都听清楚了?明天马上照着我的意思去办好。」别馆的寝房 里,庆暖半躺在铺满真丝枕褥的床上,心情大好地扳弄着手掌。 呵呵呵,小白龙啊小白龙,你可知道自己已经落入我的掌心?用我温暖而美 丽的掌捏死你这条漂亮的小龙,真是再适合也不过了!对不?呵呵…… 「可……四爷,您……您真的一定要这么做吗?」 翠玦双手在胸前紧紧交握,踌躇不已。她简直不敢相信,他竟会提出那种想 法!就算是为了报复对方,他的方法也未免太……太……太荒唐,也太……太狠 毒了…… 「他年少有为,难免忘记该如何谦卑为人,我跟他同在商界,也算是他的前 辈,就由我这个前辈来教教他,肯定令他永生难忘「谦卑」二字。」庆暖双眼微 瞇,长长的眼睫掩盖了一瞬闪过的阴狠,「谦卑是一种虚伪的美德,可人活在这 世上,就是要学会适度的半真半假;而虚伪的美德,正是最好的护身符。」 「您这么做……是要置白龙公子于死地吗?」从言行看来,想必那白龙是个 十分高傲的人,倘若真着了主子的道,只怕会因过度悲愤而选择自尽也说不定。 「死?」庆暖瞟来一眼,平淡地笑笑,摇头,「我怎么会要他死呢?那一点 也不有趣。」 他的笑,令翠玦浑身寒毛竖立。玩死了白龙还不有趣? 「他敢这样恼了我,我想,让他生不如死,却又死不得,才是最好的报答吧?」 想起那连自己都忍不住拍案叫绝的邪恶计划,他就兴奋得睡不着! 「可是……万一这件事漏了风声,您的声誉……」 「声誉?」庆暖拍掌大笑,「我的卿卿翠玦,跟了我这么久,妳该比谁都清 楚,妳四爷的「声誉」早薄弱得都快看不见了。」 什么名声、名誉,全是碍手碍脚的没用东西!在他的世界里,再没有比快乐 更重要的了!他的日子,由他自己决定怎么过。 「四爷……」翠玦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冷不防地被他给拉倒,身子倾上了他 的胸膛。 他大掌箝住她的后脑,硬是堵上了她欲语的唇,任肆地尝吻两片柔软的香甜 红嫩,狂放吸吮芳腔内的不安气息,直到她全身发软、头昏脑胀,什么都说不出。 他举起玉葱般的食指,轻放在红润的唇上。「嘘……什么都别说了。乖,依 我说的,帮我办好就是,嗯?」 她虚软无奈地点头,「知道了,听您的就是……」这男人性感又低嘎的声音, 说是撒娇也好,说是耍赖也行,总之,她不能不依,没法不依啊…… 「这才是我的好宝贝。」庆暖乐不可支地把她抱了满怀,又往床帐内一滚, 削瘦却结实沉重的身躯压止她。 「四爷?」她稍诧,没有挣扎。 「我今晚可能没法睡了,留下来陪我……」熟练的吻落在她秀丽的颊上,洁 白的齿咬上了圆软的耳珠,带有渴望的啃囓,随着玉颈而下。「明天妳尽管晚些 起床,多养一点精神,再去办我交代的事。」 在她耳边喃着挑情的魅嗓,他净秀的指飞快地解开一颗又一颗襟扣,如同过 去每个没有别的女人陪伴的夜晚,他朝她寻找习惯的欢愉一样…… 眨眼,过了一旬 整而玻璃窗透亮的书斋里,白玉珑挥着狼毫,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了一遍又一 遍「金轩」,直到纸上布满了或大或小的「金轩」二字,再也无处可写,她才嗟 叹,搁下了笔。 金轩,一个路过扬州短暂停留的异乡客,是她对二度错失的那人仅有的所知。 透过畅心楼的老板,好不容易辗转找上魏呈东,也只打听来这么一点消息, 让她有点沮丧。 可恶!他为什么要那么神秘嘛! 偏偏他愈是神秘,她就愈是忍不住想多知道他一些。 当一个人的好奇心得不到满足时,就会变得愈来愈强烈。好比现在的她,对 金轩这人的好奇心,简直泛滥得无可救药!成天只想着要到哪里去找着他的踪迹, 然后悄悄跟在他屁股后面,发掘所有关于他的事情,其它啥都不想管了…… 撑着侧脸,她又沉进了内心的自我烦恼。 金轩呀金轩,你怎会这么令我苦恼?你明明看来也颇想与我结识,却又为何 欲留还走?你到底有什么用意呢?唉,金轩呀…… 发现桌前的主子又发愣,紫苏手中的墨条停下了。「公子,如果妳不写了, 那我就不磨墨啰。」小姐穿男装时,不管在哪里都要喊「公子」;换回女装时, 才能喊「小姐」,这规矩紫苏已经熟烂,从没犯过错。 白玉珑瞥了砚台一眼,对上头湿润的乌塞已经不感兴趣。「不写了,再写上 个千百遍,他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 把墨条摆好,紫苏活络活络有些僵的身骨,开始嘀咕,「公子,妳也真够奇 怪了,在南京时,只不过见了那个人一面,就急忙想认识他,见不着也舍不得忘; 现在只是在戏楼里又看见了他一次,就整天在这儿犯相思……我说妳该不会是对 人家一见钟情了吧?」 「妳胡扯什么啊?」白玉珑瞪她,「什么一见钟情,我对他是一种「惺惺相 惜」的感觉好不好?妳不懂就少乱说!」 「是是是……公子息怒,是我多嘴,我乱说话。」少来了!跟那人根本连话 也没说上半句,打哪儿「惺惺相惜」起了?分明是自己一相情愿。 虽然心里暗念,紫苏仍自我处罚,轻拍几下两颊意思意思。 转头,又见主子盯着纸上的字呆愣,她禁不住献起主意。 「公子,妳想,那金轩会不会也是个戏迷,所以那天才会出现在畅心楼瞧妳 唱戏?如果真是这样,说不定妳再去唱一场,就又有机会看见他了……这一次他 要是出现,记得找人把他留住,不就得了?」 闻语,白玉珑一愕。对呀!怎么她都没想到呢?说不定有用呢! 清艳的芙颜难得心花怒放地笑开,方想开口称赞紫苏这个平时不大灵光的笨 丫头几句,门外却蓦然传来一声男音,硬生生把她才刚奔放的思维,拉回了禁制 的栅栏里。 「我不答应!」 没拢上的门边,出现了向学昭紧蹙的眉目。 「表哥。」白玉珑笑容敛去。 「表少爷。」紫苏福身行礼。 跨进书斋,向学昭气急败坏的绷着脸,朝紫苏一指。 「紫苏,妳身为小姐的随侍丫鬟,不好好辅导小姐勤习闺内仪范,反而鼓舞 她到外头去抛头露面,甚至学那些卑下的戏子上台去卖弄风情,妳真是太过分了!」 「我……」馊主意被抓包,紫苏头皮一麻,当下手足无措,只得局促地拚命 向主子那边看去,用无辜的眼神求救。 白玉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表哥,紫苏不过是随口说说。她是无心的,你 别净冲着她发脾气。」 「珑儿……」打狗也要看主人,既然她说话了,向学昭也不好再发作。 努努嘴,白玉珑暗示紫苏先行退下,紫苏马上如获大赦,往门外开溜。 「找我有事?」她随意舒坐,也不管什么女孩家该有的姿势。 「也没什么,只是见妳今天在书斋待得久了,所以过来瞧瞧妳在做什么。」 男子微笑,绕到她身边,一身浆得整致的衣袍,即使走路也风吹不动。 桌面的白纸上,满满娟秀字迹,用楷书、隶书、行书、草书等各种字体,写 的始终只有两个字──金、轩。 他讶然,「金轩?」脸色随即有些沉,「妳们方才似乎有提过这个人……他 是谁?」 「一个我想认识、却一直苦无机会的人而已。」白玉珑耸耸肩。 「怎么从没听妳提过?」 白玉珑皱眉一笑,小有不耐,「提什么?我压根都还没认识人呢!一个完全 不认识的人,就跟外头街上的路人没两样,我要是每个过眼的路人都要提上一提, 岂不是从早到晚都有提不完的人?」说完,她拎着扇子起身,离开了紫檀桌。 「妳要去哪儿?」 「我闷,想到远山茶馆去坐坐,喝杯茶。」她头也不回。 「远山茶馆?为什么要跑到外头去喝茶?府里有得是好茶……珑儿!」 飘逸的纤影已领着丫头一道远去,书斋内徒留向学昭一人。 向学昭颓然坐至桌前,胸口一阵气闷,双手往桌上重重一拍! 有怅,亦有怨。 他真不懂,为什么珑儿总是喜欢往外跑?白府里的锦衣玉食,绫罗绸缎,哪 样不比外面好?她一个女儿家,只要学着操持府内的家务即可,干啥非要去和那 堆心邪形秽的黑心商人厮混?姨爹又为什么要这样任着女儿胡来?把她娇惯成了 现在这模样,将来要如何为人妻、为人母? 可恨自己虽然身为她未来的夫婿,却没一样管得住她,就连遥遥无期的婚事 也没法掌个准,拖过一日又一日。 姨爹说婚期要玉珑自己做主,娘也没法多管。玉珑对任何事都有自己的想法, 而他,左右不了她半分。然而愈是掌握不住,就愈教他害怕…… 愁怼的眸光,无意触及了压在掌下的宣纸。 金轩、金轩、金轩……一笔又一笔,多样的字型,自始至终只为一人。无数 个金轩,沉沉地堆上他心头,重得地快喘不过气。 是谁?到底是谁?竟能这样令玉珑心心念念、魂牵梦系…… 他爱玉珑,非常、非常爱,所以他用最大的限度包容她现在所作的一切,他 相信这是别的男人做不到的,只有他能! 这个金轩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居然能占据玉珑的思绪,让玉珑想着、念着、 写着── 他忽觉加倍焦躁,抓起了写满字的纸撕碎、撕碎、再撕碎…… 使劲一抛,细小的碎纸片像雪花般散落满地,他低头掩面,微微吁喘,空旷 的心谷只有一句绝对的执着,回旋又回旋。 玉珑,妳千万千万不能负我……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