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访过芜湖的粮行后,行程也告一段落,该是打道回府的时候了。 按理说,要从水路发达的芜湖回扬州,只要同样经由水路,很快便会抵达目 的地,节省时间,而且也能省去车马恼人的颠。 明知如此,庆暖却出乎意料地提议改走陆路。理由没别的,只是舍不得太快 和白玉珑就此分开而已。一旦分离,日后就难再有这种朝夕相依的机会了,他还 想多把握几天。 从头到尾,他都未将自己的心意吐露予白玉珑知道。 这才明白,当事关自身幸福时,那种小心翼翼不敢随意轻碰、期待又怕受伤 害的感觉,是多么磨人;搞到最后,他这位一代情圣只能像个龟孙子似的缩着奉 劝自己,保持现状也不错。否则要真说白了,空使两造尴尬,朋友都难做,往后 岂不是连一面都难见? 爱上一个人,纵使不能真的两情相悦,光看上一眼也都觉得非常快乐,他不 要弄到「相见不如不见」那么糟的地步。 他的提议,白玉珑欣然同意。也不为其它,一样的心思罢了。 和庆暖在一起的感觉,截然不同于和表哥在一起的感觉。每每与表哥共处, 她最后总会冒出想逃开的念头;与庆暖一块儿,却只有愉快。 他们话语投契,彼此有共通的认知,曾几何时,光是看着他,就已经有说不 出的赏心悦目感;移不开的目光,教她只希望能一直在一起,日日,月月,乃至 年年。 翠玦的阻挡,并没有使她却步,反而更让她确定,会今翠玦如此心慌,她在 庆暖心中必是有着特殊的地位,这样的想法,教她莫不暗暗欣喜。 终难自拔的心,快要让她沦落到即使自己只能名列「群芳录」一员,也几乎 满足了。 唯一对这个决议提反对意见的,只有紫苏。因为她天生没有玩乐命,长途旅 行对她来说挺要命的,眼下既然可以搭船早日回家放松,她当然不作二选! 最后的结论是白玉珑给紫苏一笔银两,让她独自走水路回扬州,自己则和庆 暖搭车走陆路,沿途赏赏山上风景。 于是,就此成行── 入秋的山景,金黄又带点点红,落叶满径。 悠扬的清风中,车夫熟练地驾着马车依循山壁内侧而行,的的答答平稳上山, 顺畅的路程,让一行人午后即大约到达山头了。 放眼望去,本来应该不算难看的景色,却因为多了几个粗野的彪形大汉,而 被破坏透彻。他们约莫五、六人,扛着大刀横在林径路央,不怀好意的狰狞笑脸, 「强盗」二字就标明在满是横肉的脸上。 「几位壮士是需要银钱救急吗?这包袱里的区区几百两盘缠,请笑纳。」抛 过手上的包袱,庆暖神色镇静沉稳 一个看来像是首领的汉子接下,笑咧缺了颗牙的腥嘴。 「嘿嘿……多谢了。难得这位爷这么识相,我们兄弟几个就不客气收下了。」 「那我们能走了吗?」 「走?当然──不行。」汉子摇头。「我先问问,你们车上有个名号「飘云 四爷」的男人吗?」 「在下就是。」庆暖头皮发麻。 这下可好,此行回程路上轻车简从,他 料想应该不至于吸引宵小山觊觎,因 而只找了两名护卫随行;却没想到会碰上一群似乎早意有图谋的匪徒。以寡 敌众胜算少,他本想用银子解决,只可惜,看来没那么简单。 「哦?很好。我们要找一个名叫「白龙」的,可也在你这儿?」 车里听得此语,白玉珑立刻掀开车带子,跳下马车,大步上前。 「我就是白龙!找我何事?」还没冲到最前头,一只修长的手臂已先拦住了 她,将她护在身后。 见着她,首领汉子吹出了口哨音,粗声戏谑谨。 「大伙儿瞧瞧,这两个作男人打扮的,怎么脸皮子都跟娘儿们那么像?嘿, 还比普通的娘儿们漂亮哪!哈哈……」一阵哄笑后,他回头往后面喊,「东家, 您倒是出来说说,要咱们兄弟怎么做呀,只管说一声,马上妥当!」 言毕,但见后头的汉子纷纷让了开,一名唇红齿白、面目清秀的男子缓步从 中走出,驻足在首领汉子旁边。 显然这次的抢劫是其来有自,而罪魁祸首,正是这书生模样的男子。 乍见此人,白玉珑极为错愕。 「表……表哥?」那人不是谁,竟就是向学昭!「表哥,这是怎么回事?」 向学昭微微一笑,将手往前伸展,低道:「珑儿,过来。」眼里闪烁着些许 晦暗,「我救妳来了。珑儿,快,快过来。」停在半空的手,等着收纳她的柔荑。 「救我?」她完全不解,「我怎么了吗?」 她的四肢明明能够自由活动,想随兴游遍天下也绝对无人阻拦,几时困难到 需要被向学昭解救了,怎么她都不知道? 「不用隐瞒我,珑儿。如果不是受人逼迫,妳又怎会没来由地写出这个?」 他从袖里抽出信简,巍巍展示,「我说什么也不会相信,妳人在外头那么久, 难得捎封信回来给我,里头居然是……一纸退婚状?」 退婚状?庆暖讶异地看向白玉珑。 「这不是真的吧?一定是有什么原因,才逼使妳不得不如此,对不对?」 向学昭满怀希冀地问着,「我一直都等着妳回来,什么事也没做,不曾有什么 过错,妳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就要抛弃我?所以这封信根本不是妳的本意,对不对?」 虽然纸上的字迹,切切实实是玉珑的手笔无误,可是……她是为了什么?这 信状上所写的理由看来是那么虚无,只说将来不会幸福,只说她有自己想要的生 活……他看不懂这信中的意涵,怎么也不懂。 「是他吧!」怨毒的眼光刺向挡在她身前的俊尔男子,他切齿道:「纵使妳 没透露什么,我心里也知道,就是他逼妳的!」 「我?」庆暖一愣。完全不明究里的他,这一箭挨得真莫名。 双手往胸前一抱,他昂高了鼻孔喷气,「在下倒想请这位兄台好好说明,我 什么事碍着你了?」 「我了解珑儿,她从来不做毫无理由的事。」向学昭狠狠死瞪眼前这面如冠 玉、五官精美的男人。「不过数月之前,她还对你这个无才无德、只凭家世就平 空拥有大片天下、耽溺女色的飘零四爷是那么不屑不齿,怎可能一眨眼, 就变成你携手同游的友伴?分明有鬼!」几个月来,白龙公子与飘零四爷相 偕同行访视巡看各自旗下商号的消息,整个商界早传遍了,他也从那些不断上门 来拜访姨爹,询问白家是否有和四爷合作可能的人口中得知此事,而疑惑至极。 「嗯哼?」美男子的一对桃花魅眼,缓慢地往正对他努力试着「一笑泯恩仇」 的人儿瞟去。 无才无德?只凭家世就平空拥有大片天下?耽溺女色?不屑不齿?哦……好 受伤。 「你应该已经知道,珑儿其实是个姑娘家了吧?」向学昭又问。 浓黑的秀眉高高一挑。「知道。」那又如何? 向学昭气得发抖,「很好!你自己说,你是不是手里捏住了珑儿什么把柄, 所以强迫她跟你一同随行;途中又因贪图她的美色,故而趁机对她做出了什么猪 狗不如的禽兽行径?」这是个在接到宛若青天霹雳的退婚状后,快速自行研拟出 的秘辛内幕。 书上不是常有吗?可怜弱质女被混帐畜生玷污了清白,心生悲愤,从此自认 不能再与心上人匹配,不得不慧剑斩情丝……所以玉珑才会胡乱拿那些理由搪塞 他,要求退婚啊!否则噩耗怎会突如其来? 「够了!真的够了!表哥,你到底在胡扯什么!」白玉珑对他自行想象编撰 的烂剧情发出了怒吼。 「珑儿,不要紧的,也不需要隐瞒我,不论他对妳做过什么事,我都不会因 此舍弃妳的,我还是会娶妳、还是一样爱妳。」向学昭又伸出了宽容的手,「来, 快到我这儿来,什么都不用怕。他们是我雇用的人,会帮忙「清理」掉多余的障 碍,妳的烦恼很快就消失不见,再无后顾之忧……」 收到他的指示,专以杀人越货为业的大汉们一一亮出白晃晃的大刀,狞笑前 进。 白玉珑震愕。他竟然……竟然雇人,想杀了庆暖? 一个闪身,她反护至庆暖前头,大喊:「表哥,你清醒清醒吧!这一路相随 同行,是我自己说要跟的,他什么也没做!退婚状也是我自己的意思,他什么都 不知道,也不曾逼过我!你不要再胡乱栽赃、含血喷人了好不好!」 书生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妳自己要跟他同行?怎么可能?妳明明讨厌他。」 「我……讨厌他是以前的事,现在不讨厌了,不行吗?」她气愤跺脚。 向学昭表情更阴森了,「那退婚状呢?」 「就……就是你看到的那样啊……」白玉珑为难地撇开脸。莫可奈何地在这 里、在一堆局外人面前跟他撕破脸,她也不好受。「对不起,表哥,我真的不爱 你……」 「我知道。只有我爱妳也没关系。」他冷冷地答。 「我没办法成为你想要的贤妻良母,我无法过你想要的生活。」 「妳可以慢慢试。」 「我……我……」辞穷之余,她索性豁出去了,「我心里已经有别人了!」 「是谁?告诉我。」他苦苦相逼。 「你……」她只觉无力。 庆暖却大剌剌地在此时站了出来,「很荣幸地,那人正是在下我。」接收到 她的讶然觑望,他长臂圈上她的腰,附以一记醉煞桃花的春风笑,「怎么,我有 说错吗?」 佳人的桃颊飞升两抹醉红,赧低了头。 答案,已然分晓。 向学昭铁青了脸,不再清明的睁中,只剩愤恨的狠騺黑雾。 「是吗?既然如此,你就该死!」一转头,他向首领汉子下令,「杀了他! 跟他一起的,全不留活口!」 「这个呢?」首领汉子努努嘴。 皱着眉,最后一次,向学昭对白玉珑伸出手。「珑儿,快过来,到我这儿来, 他们就不会伤害你。」只要她愿意,他可以不计前嫌,忘了她的过错,忘了她的 背叛。 只要那个男人一死,她有得是时间慢慢爱上他…… 然而,她却摇头。「我要跟他同进退。」 空荡的手踟蹰了半晌后,缓缓放下。他直直地睇着她,平板冷道:「随便妳。」 是她无情,就别怪他回以无义! 待他绝情地回过身,不再理会,大汉们立即朝庆暖一行人方向扑了过去! 两名护卫持剑上前抵抗,庆暖与白玉珑则扬起各自的檀木扇子,奋力回击; 方被惊动而下车查看的翠玦,则惊恐地挨在车轮边。 「四爷!四爷千万小心啊!」她慌乱喊道。 她的声音引起几名大汉的注意。男人们见猎心喜的目光,在她身上梭巡。 「看啊,原来还有个漂亮的娘儿们躲在这里!」 「欸,兄弟,来个谁去把她捉住,别让她跑了,等会儿完事后好让大伙儿爽 快爽快,再要了她小命也不迟啊!」其中一个大声建议。 「好主意!」 同伴马上以行动表示赞成之意。一个上前制住小女子,得空的首领汉子则开 始撕扯她的衣衫。 「嘿嘿嘿……兄弟们,老大我就先尝鲜啦!等会儿你们谁先有空,再过来补 补啰……」 狼爪袭来,翠映尖叫挣扎,「放开!放开我!四爷……」 「翠映!可恶……」庆暖仅有手上的扇子为武器,左闪一刀、右挡一刀,只 能勉强自保,无暇分身。 这些盗匪平日以杀生为业,身手皆非泛泛之辈,原本就敌众我寡的险境,又 因他们手持利器、身手矫健而更加凶险。 唉唉,这能说是「少时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一例吗?从幼年至长大,凡 遇练功都想办法偷懒打混、眼下又没带够保镖的美男子,这厢可尝到苦头了。 眼看扇子被大刀砍得快要散成几截,他已紧张得满头大汗,一旁手无缚鸡之 力的翠玦又遭逢狼爪侵袭,令他一时分心,手臂马上被划出了一口子,当场挂彩。 「四爷!」翠映看在眼里,又惊又痛地急出泪来,恨不能即刻到男子身边探 视,可再怎么使劲,仍格不开身后粗汉的掌箝,身前又有危险,她只能无奈殷殷 呼唤。「四爷……」 忽地,她身后的大汉啸出一声狼似的惨嚎,箍在她双臂上的大掌也失去了力 气。她怯怯回看,又是惊声尖叫,「呀──」 汉子的咽喉,让一把利剑活活穿透了。他两眼惊瞠,擅口张大,粗壮的身子 往后一例,抽搐了几下后,即不甘地咽了最后一口气。 将鲜红的剑身从死人的咽喉抽出,白玉珑惨白着脸,剑柄上的双手抖得很厉 害。 手上的剑,是刚死去的一个护卫的。她捡了起来,为同是女子的翠玦手刃色 欲熏心的歹人。 「兄弟啊──」 打斗的场面,因一声大吼而静止了半刻。 首领汉子不敢置信地瞅着刚才还笑着要跟他「同乐」的弟兄,不过眨眼时间, 竟然就躺在地上,在一个女人的手中成了具尸体!其它的匪徒们,也同样愕讶。 多年出生入死,同流合污的恶人自有一股情谊,不一会儿,数道益发狠戾的 眸光,瞬间往白玉珑身上集中。 「贱人……纳命来!」 抛下已然伤痕累累的护卫,和身上也多处创口的庆暖,服人瞪着发红的眼, 大刀同时对她挥了过去。 充满怒意的刀,力道更是劲猛,挡得了前面,防不了两边;注意了两边,又 疏漏了跟前。白玉珑接得手忙脚乱,酸透的双手,虎口阵阵发麻。 抢过另一护卫手上的剑,庆暖赶忙前来支暖。 有他先行挡过,白玉珑两腿发软地往地上一跪,剑插入土,大口大口地呼喘, 体力将近透支,她没有把握自己是否还能继续。 喘了好一下,再抬起头来,她发现庆暖正一步一步地被他们逼往崖边,心头 一惊!二话不说,撑着剑,她挺直了身子站起,说什么也要去助他一臂之力! 然而此时负责断后的歹人跳了出来,大刀再度砍下,她咬牙用剑身硬是接了 一记。大汉挥汗如雨地一刀又一刀绵密接续,几乎没有空隙,正当她费力迎受面 前刀势,无力分身分心时,身后赫然一声大喝:「送妳去见阎罗,顺道跟我兄弟 磕头认罪吧!」 前方大汉退开了些,她趁着霎时空档回头,来不及提剑抵挡,一道白光已自 眼角余光闪过,以猝不及防之速,挟着猛烈力道,劈向她毫无防御的背脊── 「啊──」凄厉的惨叫,伴随飞溅的大量鲜血,一齐冲天而出。 白玉珑伏倒地面,僵愣着。 庆暖也被眼中所见的一幕怔呆了。直到胸前又被大刀掀开了一道血痕,他才 喘气大喊:「翠玦──」 奋力架开眼前的刀,他飞奔而来,逼离了本想再补捕一刀的汉子。 受了那一刀的,正是将肉身覆至白玉珑背上的翠玦. 温温软软的躯体,就在背后,暖热的血液,大量地从翠玦的背上裂口汨汨溢 流四散,濡湿了白玉珑的衣背,也流过了她的头颚。 「翠……翠映?」白玉珑诧极。翠映,一个绝对视她为情敌的女人,帮她挡 下了致命的一刀? 「为什么……妳是为什么……」她哑声颤问。 如果被砍的人是她,对翠玦不是再好不过吗?介意的敌手从此消失在世界上, 还有更令翠玦开心、安心的吗?可她却…… 从侧脸上稍稍贴合的颊肤触感,她察觉,翠玦竟是在……微笑着。 「四爷他……真的很喜欢妳,妳如果受伤了,他不知……会有多伤心……咳 咳!」她嗽出了几口血。 挨这一刀,不为什么,只因这骄纵的女人,是她心 爱的男人所珍视的宝贝。 「白小姐,四爷往后要……托给妳了,请妳……好好爱他,好好照顾他…… 行吗……」最后的尾音,虚弱消逝。 「翠玦……」几次呼唤得不到响应,白玉珑明白救了她一命的人,已在背上 死去。太大的震动,溃决了她一向坚强的泪水堤防。 她挣扎着从翠玦身下爬起,模糊的泪眼,在见到死者犹未阖上的眼时,更加 心酸泛滥。她明白自己还欠一个承诺。 「妳这个傻瓜,为什么这么傻……」她将手覆上不瞑的双目,「我答应妳, 我会替妳,也替我自己,好好爱他,好好照顾他,妳安息吧……」 拿开手, 那对曾经美丽的眼,就此与世永辞。 咬紧牙关,抓紧长剑,她昂然站起,冲向再次被逼退到崖边的庆暖身旁。 刀光剑影中,再往后一步,便是横长着灌木杂丛的崖谷。 遍体鳞伤的庆暖,头次体尝前所未有的狼狈。虽然已勉力挂倒两、三个恶人, 他也快挺不住了。 同样历经长时间动武的白玉珑,因翠玦的死而气力乍兴,然而也支持不了太 久。 为了闪躲横腰挥来的凶刀,她一脚踩空,重心不稳地往后翻仰,一边的男子 伸长健臂卷住她的娇躯,却没法将她拉回崖上。 在放手或一起摔下的剎那选项中,他弃剑抱紧了她,一同滚下了深度未知的 山壑──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