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这一泡尿引起的风波。表示我们将从此告别和平环境 到那年6 月中旬的一天,我们师终于接到命令向朝鲜开拔。我们是乘火车到安 东①,准备从安东过境进入朝鲜。 -------- ①安东,即今丹东 运兵车是那个时代常用的闷罐火车——车厢没有座位,乘员席地而坐;车厢两 侧各有两个很小的铁栅窗,就像电影中那种监狱铁窗,而且窗子很高,我得踮起脚 才够得到;上下车出口就是车厢一侧的沉重的拉门。我们文工队跟一团三连同乘一 节车厢。三连人多,占了车厢一大半,我们文工队占据了一小半地方。 从天津火车站出发是下午。天津市政府组织群众和学生们到火车站欢送。月台 上人们敲锣打鼓喊口号,在热烈的气氛中我们登上火车。 六月里天气很热了,加上闷罐车被晒了大半天,又不通风,我们像坐在了蒸笼 里。男同志还可以解开衣扣扇扇风,我们女兵只好捂着忍耐。时间一长,车厢里汗 酸味儿、男人们的脚臭和劣质烟草的味道混杂着释放,熏得我头发晕。好在我连日 来身心疲惫,靠着车厢壁坐着,随着列车行进的有节奏的震动声,我很快昏昏沉沉 地进入梦乡。直到火车停到唐山车站,我还在昏睡。后来别人告我,火车在唐山停 了两个多小时,大概是向我们在唐山的驻地营房卸一些物资和部队清装下来的装个 人杂物的箱包之类,此外还有一些部队从唐山登车出发。 火车从唐山开出后,天渐渐黑了,气温也下降了,人们开始活跃起来。文工队 员们先是小声,后来大声唱起了歌曲。三连也不甘落后,连长站起来,起个头,双 臂一挥,雷声就炸响了:“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潮水般的歌声把文 工队的歌声完全淹没了。 这时我从昏睡中醒来了。 “醒醒盹儿吧,吃点东西——”坐在我旁边的春红姐见我醒来,把一个夹肉烧 饼递到我面前,“吃吧,车停在唐山站,当地群众慰问咱们的,我给你留了两个… …我见你太困了,没有叫醒你,看你睡得跟小死猪似的!” 一点不假,这些天我太累了。 一场新婚虽然没几天,却搞得我精疲力尽。用镜子照照,看见眼眶都陷下去了。 不过,我还是暗自庆幸:一连三个晚上,翟团长都没有解开我的裤带。换句话说, 我一连三个晚上都没脱衣服,没敢放心地睡觉休息。事后我暗自思量,认定还是翟 团长体恤了我,不忍心撕毁“君子协定”;如果他一定要完成婚后男人要做的事, 我的防护是没用的;就如同你存心要掐一朵刺儿梅,尽管有些扎手,你还是会达到 目的,费不了多少事就能把花朵掐在手中。 翟团长见我衣不解带,和衣睡了三晚,于心不忍。第三天早饭后,他对我说: “部队就要出动上朝鲜了,你们文工队也进行最后的准备……本来王统之打电 话,让你再住一两天,不过算了吧,你也睡不好,眼都熬红了……回去吧!” 我如释重负连连点头。 “你上午就走吧,我开团党委会,就不送你了,我让警卫员小汤送你吧——” “不不。”我连忙摆手,“我可不想骑马,怪害怕的,我走回去,不用谁送, 就几里地,用不了一会儿就到了。” 翟团长送了我一个手电筒,又外加四节电池。他说: “这个你拿去用吧,估计这几节电池用完了,这抗美援朝也差不多了。” “谢谢翟团长!”我竟脱口而出这么句话,不知是谢他给的手电筒,还是谢他 放我归队,抑或是谢他这几夜没有过分强迫我就范。 “谢什么?咱不是一家人吗?” “那就不谢了,再见吧!” 离开翟团长后,我紧张的心情得到放松。在返回文工队驻地的路上,我走得一 蹦一跳,仿佛鞋跟上了弹簧,甚至还一路哼着歌曲。 接下来的若干天,我们大家都像一只只被鞭子抽打的陀螺,忙得转个不停。 我们一次次领取各种物资:服装、雨布、水杯、饭碗、挖工事用的小锹和小镐。 我们一次次参加全师和政治部及文工队的各级誓师大会,表决心喊口号,唱《 志愿军战歌》。 我们忙着给各自携带的乐器缝制新的结实的布袋子,给各自携带的水缸子和饭 碗缝制带松紧束口的小布袋。我甚至给我的手电筒都缝了一个小口袋,装进手电筒 后,可以系在腰带上,取用很方便。 每人发了干粮袋、米袋,同时也发了炒米、炒面和大米、罐头;两个人发一支 水连珠步枪,一个人还发两颗手榴弹。 同时,我们还更换了服装,把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胸章换成了中国人民志愿军的 胸章。 穿上志愿军军服,披挂上手榴弹、步枪和半袋干粮袋,背上插着小锹小镐的背 包,我们文工队队员才真有些像军人了。当然,我们还有步兵连队所没有的特殊装 备:竹板、铜号、小提琴、三弦、二胡之类乐器。而我,则负责背着一个束在长布 袋里的鼓架子——说大鼓用的。 由于我们携带的物资较多,我们就必须轻装——把上朝鲜不太急用的物品、衣 物等打包,统一交队里运到唐山营房留守处保存。 尽管如此,我们每个人的负重也有五六十斤。 那些天,我们整日处在一种紧张、亢奋的状态中,直到终于背着行装,列队出 发到天津市,在欢送的人群和锣鼓口号声中登上运兵的闷罐车厢,找地方坐下后, 才算长舒一口气。短暂的轻松使我渐入昏睡中,顾不上考虑这其实是未来残酷战争 日子的开头。序幕就要拉开了,究竟能看到什么,谁心里也没底。 车厢里,三连嘶吼般的歌唱声停了下来。又听到列车摩擦铁轨的震动。我香甜 地吃着春红姐给我的夹肉烧饼。从开着一半的车门处,可以眺望黑黝黝的夏夜。远 方几点星光和村庄的灯火闪烁着。 车厢顶壁的电灯发出昏黄的光,战友们在灯下闲聊、打扑克,也有的记日记, 更多的人是侧身躺倒合眼休息。 “怎么样苦夏?”春红姐伸过臂膀,搂着我,悄声问,“你还没顾上告我呢— —新婚的滋味儿好吗?” “啥滋味儿?受罪呗!”我咽下最后一口烧饼,拧开军用水壶盖喝了口水。 “他,翟团长——饶不了你吧?” “我没让他碰……” “哟,那可不容易。”春红姐说,“对了,咱们女同志就得要保护自己。做女 人多不容易——咱们早晨得梳辫子,男的剃个光头洗头一胡撸就得,咱们洗个头多 麻烦?一个月还来那么一次例假,那麻烦劲儿……更别说怀孕生孩子,男的完事痛 快了,咱们呢,倒霉吧!下辈子要转世,我真想托生个男的!” “你要托生个男的,那我还当女的。” “为啥?” “我嫁给你呀!” “那我真娶你,别说翟团长,就是翟师长、翟军长我也不让他!”春红说着, 把脸和我的脸贴在一起,随着列车的晃动轻轻摇着。那时,我心中莫名其妙涌起一 阵幸福的晕眩。 后来,车厢顶壁的电灯熄了,我们在黑暗中默默坐着。春红半天没吭声。 “你想啥呢,春红姐?” “……我,想我妈,”她说,“从1949年6 月离家,再没敢回去过。” “为啥不敢?解放后,怎么不回去看看?” “我家就我一个女儿,父母特别疼我。我那会儿在北京辅仁中学读书,学校一 个地理教员是地下党,他带我们七八个男女同学参军走的。我怕我妈不同意,把东 西打个包附了封信交同学转我家,我就到部队去了。我给家里的信写得很简单,就 告诉我妈,别为我担心,我不上学了,要参军,为人民服务……我们到了廊坊附近 一个分区,住农村大炕,吃窝头,有的同学受不了天天哭,后来又回北京了。我和 另外两个同学留了下来……一直到现在,又要上朝鲜,我怕见了我妈,我妈更受不 了……” “那等从朝鲜回来再去探家吧?” “嗯。从朝鲜回来说什么也得回北京去看看了,我爸我妈年岁都大了……” 我这时又想到自己的父母——即使我从朝鲜回来,我却再没有可以探望的父母 了。说实话,那时春红姐虽然想家难过,可我却有些羡慕她。她有父母可以惦念, 又是一个可以选择爱人的自由身,而我呢? 从车门外吹进一阵夏夜的凉风。我俩各自抻开雨布和衣躺下,枕着背包合眼入 睡了。睡梦中我醒来一次,发现自己滚到了春红姐的怀中,春红姐搂着我,我的头 依在她胸前,额角感觉到她的喘息……这1951年夏夜的闷罐列车厢里,我和春红姐 相依入睡。那一年,我十七岁,春红姐二十一岁。我们在列车厢混浊的空气中,度 过了进入朝鲜前最后一个安宁的夜晚。 早晨醒来时天已大亮。从敞开的车门看到外面深邃的原野上飘浮着一层青烟似 的薄雾。列车发出猛烈的震动,铁轮撞击着钢轨,呼啸着前行。汽笛响彻曙光初露 的天空。疾行的列车搅动着晨雾,旋起一阵挟带着夏天泥土湿气和植物芳香气味的 野风,袭人车厢内,拂去我们昨夜沉沉的睡意。起来后我拢了拢头发,站起身来, 从横七竖八躺倒的人中,插缝下脚走到车门口,手扶冰凉的车门框向外眺望。那时, 一阵盛夏的井水般清凉的风被吸进我的肺腔,像洗涤一般令我为之一爽。快到战场 了吗?前边不远的地方是国境线吗?我只看到东边起伏的像妇女胸膛般的丘陵上, 漫浮着一层翠绿,若有似无的薄雾像笼在翠野上的轻纱,让人看不透它的全部秘密。 近处一条河沟,裸露着河床白色的砂石。一条蜿蜒的流水随着河床延伸,在初升的 阳光下,河水泛起的波光像金黄的狐皮。一辆赶早的牛车在河边的土道上踽踽而行。 赶车人用鞭杆吆着牛,两腿随着牛车的颠簸而晃动着——后来便坐在车头抽起了旱 烟袋。那缭绕的蓝色烟雾从他口中喷出,升起,拖在牛车后,一缕一缕经久不散… …那时我怀疑,这里离朝鲜还远吧?哪有战争的影子? 后来我觉得小腹发胀——一个最自然的问题出现了:这闷罐车厢没有厕所,到 哪里小便呢?望望车门下边,列车掠过,路基斜坡上的黑青色的油污的石子像在传 送带上退后,列车远没有要停止的意思。我只好返回车厢里我的休息位置,坐下忍 耐。 男人们的优越性此时显而易见——一个又一个男兵揉着睡眼,急急奔向车门口, 站在那里,一手扶门框,一手解裤扣小便。有的人还偷偷调转头朝文工队休息的女 同志们看一眼,似乎有些抱歉:原谅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一个小个子士兵不小心被车门外的旋风将刚滋出的尿滴扫回到裤子上,骂着: “嗬,他娘这风,弄一裤子!”一边跺着脚,掸着裤子。 又有人来了,喊:“尿完没有?尿完离开,别占地方。” 男人们的肆无忌惮刺激了我,小腹越加发胀发紧,我只好靠着车厢壁坐着,夹 紧双腿,忍受着列车震动的煎熬。 与我同样急迫的女队员越来越多了。已有人埋怨:“啥时候停车呀?”“怎么 解手呀?” 后来终于有几个实在憋不住的女队员开始行动了:她们几个人来到车门前,将 男的屏挡在后,由两人撑开一块雨布遮挡,一个女的便在雨布遮挡下蹲下朝车门外 小解。她们轮换着总算解了燃眉之急。于是,一个又一个女队员都前去方便。当然, 我也抓紧时机上前等候。 待轮到我小便之际,身后虽然有雨布遮挡,但车门外都是空旷无际的原野,面 对旋转的田野,高高地在车门口解裤下蹲真不是件容易事。不敢太靠前,害怕从隆 隆奔驰的车上掉下。太靠后又尿到车上。而且,我的脚下已积了一滩尿液,随着列 车的震动蔓延,此时我还不敢拖延,只得一只手扶紧门框,颤颤抖抖地蹲下,急惶 惶中,就听见身后响起斥骂声: “你们干啥?尿到车里来啦!” “哎呀!把我干粮袋都弄湿啦!” “别尿啦!发黄水啦!” 那时车外袭来的凉风直扑我下身,浑身像脱光了被风抽打,而身后的吵嚷更让 我紧张。风扫尿滴打在我腿上和鞋上。我赶忙提裤子站起来,系好裤子,转身就看 见几个怒目而视的战士们。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忙道歉,“这不是我弄的……” 我看见尿液流到车厢里躺卧的战士身边,沾湿了两条粮袋和铺在地板上的雨布, 心发慌又害羞,心想反正不是我一个人尿得这样,欲想辩解,却把战士更激怒了。 “不是你是谁?裤子还提着哩不认账?” “真的不是我一个人……”我很尴尬。 “有本事尿高点,弄一地……你给我舔喽!给我弄干净!”战士拎起尿水沾湿 的粮袋,杵到我跟前。 “你他娘欺负女兵,算啥本事?!”这时,王林挺身而出,护在我前边,并顺 手推了那个战士一把。 “娘的你敢动手!”那个战士脸涨得像紫茄子,把粮袋顺手朝王林就抡过去, “老子不劈了你,关你啥事吆!” 这时,文工队几个人上来劝阻。那个战士气得脖上的筋都暴突起来,跳着骂: “别仗着文工队,有啥了不起!娘的,尿都尿不出去,还上前线哩!” “你尿得好?管球用!”王林也不示弱。 “老子倒背手尿尿,不服(扶)你!” 王林猛地一头要撞上去,被廖沙队长在后边把腰抱住了。王林一反平时腼腆的 样子,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气咻咻直喘。 “你这个同志不简单呀!”春红上前,冷笑着说,“挺会骂人嘛!你们连长指 导员教你的?你有本事给我倒背手尿一个看看?” “我敢尿还怕你不敢看哩!” “嗬!真敢尿!”春红不依不饶,喊道,“咱们看看三连的英雄,尿一个?看 你不服,还是不服你!” “你们欺负人,胆子不小哇!”秋月居然也上来插一嘴,指着我说,“你们知 道她是谁?是你们翟玉祥团长的家属!团长夫人!” “团长家属咋啦!就该尿湿我粮袋?”那个战士口气已明显开始软了。 “你们吵什么吵?”这时,一个扎腰带挎手枪的干部上前,战士们给他让开, 他站到前边,问,“谁是团长的家属?我看看——” 他盯着我看了一阵,呵呵一阵笑: “咱们翟团长不愧是翟老虎!娶的媳妇是又年轻又漂亮……可是,你们也该尿 得朝外一点嘛,注意点呀!” “看看,连长,把我的粮袋都尿湿啦!”那个战士得理不饶人,把粮袋举给连 长看。 “滚他娘一边去!”连长斥责道,“人家女同志本来就不容易,你们瞎吵吵个 啥?给老子丢人现眼的!” “这样吧,把我的粮袋换给他吧!”我诚恳地对连长说。 “不用!还反了他啦!再不服,我让他把尿都舔了!一点团结思想都没有!” 连长一摆手把这个问题扔到了一边,却对王林笑道,“王林,你离开翟团长到了文 工队,咋脾气还这么大?” “他们欺负女同志!”王林说。 “你说她——真是翟团长的家属?”连长又盯了我一眼。 “那还有假。”王林点头说。 “听说翟团长刚结婚没几天嘛,就把新娘子放到朝鲜去?他可真舍得……万一 把啥地方打坏了,那可咋……算啦算啦,还看啥?都回去坐好,跟女兵吵架你们都 来劲了,留着劲儿上朝鲜跟美国鬼子使吧!” ——这场纠纷结束了。事后王林告诉我,这个连长名叫屈家礼,蓟县人,脾气 倔,人好,打仗跟拼命三郎一样。而我,心中在感激这位连长的同时,却意识到, 这一泡尿引出的风波,表示我们将从此告别和平环境。说不定这将是今后残酷战争 生活的一个小小前奏吧? 下午四五点钟列车总算停了,停在离安东十几里地的一个小站。不知是因为安 东车站没有停车位还是什么原因,总之我们提前下车,开始步行奔赴安东。 部队途经一个村镇时,听到一片凄厉的狗咬声。村中的大树上,吊起一条条狗, 被人吊起棒打,狗们发出嚎叫。后来才知道,这是地方政府发动的打狗运动:打死 的狗都被装车运走,为的是扒狗皮做褥子,给志愿军在朝鲜铺用,因为志愿军需要 钻矿洞和坑道,里边潮湿。而狗皮褥子可以有效防潮。想不到,以后在朝鲜战场的 坑道里,我还真的睡过铺着几层的狗皮褥子,尽管里面有捉不尽的虱子,但是防潮 的作用是肯定的。那时我躺在虱子乱钻乱咬的狗皮褥子上,听着坑道外的隆隆的炮 击,脑海中竟忽然浮现出这一幕吊狗打狗的情景,耳朵响起一片惨烈的狗叫声。 傍晚的时候队伍到达安东。那时天还没有黑。打前站设营的王队长和政治部的 人来接我们。我们沿着一条砂石路走进安东,踏上了沥青铺的公路,好奇地打量安 东的街道。在我的记忆中,50年前的安东很小,街上不多的店铺和楼房灰乎乎的一 片。我印象深刻的是每一栋建筑和民居的玻璃窗上都用白纸条糊成米字形,大家说 这是为防轰炸时震碎玻璃而采取的措施。不少玻璃窗上糊的都是报纸裁的细条。走 在街头,路两侧白花花的玻璃标示着战争的临近。 不宽的街路上来往的大都是军人。汽车、马车、手推车,不是载货就是拉人, 而且速度很快,各不相让,扬起一街尘土。拐弯处街头一棵榆树下,一只黑色的瘦 狗在地上的垃圾里东嗅西嗅,令我惊奇:这是谁家的狗,居然逃脱了被吊打剥皮的 命运? 那天晚上我们文工队住宿在一家书店。记得书店营业厅不小,铺着木地板,我 们男女队员分两边靠墙摊开行李休息。据说,各团的营连官兵都安排在镇江山公园 露营。可以想象,那时安东就是一个巨大的兵站。 在安东,我们又补充了一些物资,每人发两双胶鞋、一桶蛋粉,还有些饼干、 肉干、盐等等。廖沙开玩笑说,咱们是吃的、用的、铺的盖的,加上武器和锹镐, 每个人背着一个家。要是两口子在一块儿,那可是能上朝鲜过日子啦!廖沙说着冲 着赵玉林和吴静两人直做鬼脸。我知道,赵玉林和吴静是从保定艺校招募来的新队 员,两人入朝前在艺校刚刚完婚,就双双参军来到我们文工队。他俩相亲相爱的一 对儿,平时互相关心和帮助,惹得文工队一些年纪大些的光棍队员眼热得很。看到 廖沙开玩笑,赵玉林便还击道: “廖沙你背着个家,就差个媳妇儿,还不赶紧从咱们文工队寻摸一个?” “我可不想找那个累赘!”廖沙笑道。 “你说谁累赘?”吴静一边不依不饶了,“我让赵玉林背着了还是抱着了?” “你让他背着抱着我咋知道呢?”廖沙瞪眼道,“这得问赵玉林呀!” 众人笑起来。吴静拎着刚发的新胶鞋追打廖沙,一边骂着: “我让你嘴坏!让你找不着媳妇!你看看苦夏,跟了翟团长吧?就冲你这张破 嘴,谁敢跟你好!” “哎,咱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呀!”廖沙叹了口气,还偷偷瞟了我一眼。 “盯紧刘冬茹吧廖沙!”赵玉林说,“主动进攻,小心再让哪个首长娶了去!” “别拿我开心呀!”刘冬茹整理着粮食袋,还了一句嘴。她看了廖沙一眼,忽 然脸飞红了。 “谁看得上我呀!”廖沙叹道,“我只等打败美国鬼子,从朝鲜回国,那时候, 咱胸脯上挂着功勋章,叮哨乱响,就不愁没人嫁咱啦!” “就冲你这想法你也立不了功!”春红插了一句,“立功动机不纯!” “到时候,咱是抗美援朝的功臣,”廖沙不理春红的奚落,继续眉飞色舞地说, “咱是最可爱的人——最可爱,还不可着劲儿挑!” ——50年前在安东的那个晚上,我们文工队这些年轻男女队员们,心情上还是 轻松的。虽说明天就要进入朝鲜,但是并没有感到多少面临战争的紧张与恐惧。几 个月来,报纸上连篇累牍的有关志愿军打胜仗的报道,让我们觉得胜利将很快来到。 有的人带了两管牙膏还觉得多,认为“也许一管牙膏没用完咱们就得胜回国啦!” 以后我们才知道,在我们入朝的日子,正是朝鲜战争五次战役刚结束之际。那 时候,我志愿军攻击到“三七线”附近,但战线太长,供给困难,被敌人反攻,节 节退守,并且出现我60军180 师全师被敌阻断包围而溃散的状况。后经顽强死守, 将战线在“三八线”一带稳定下来。实际上,朝鲜战局我方已无速胜可能。遗憾的 是,在我们后续入朝参战部队中,对面临的困难,估计和准备得远远不够。 我记得,在安东那个6 月中旬的夜晚,不少队员兴奋得聊到深夜还没入睡,而 廖沙和几个会游泳的男队员还在夜里跑到鸭绿江边去洗个澡,回来痛快地叫喊: “我们先下了鸭绿江喽!” 第二天夜里,我们全师跨过了鸭绿江。 文工团是下午提前过江,到鸭绿江对岸朝鲜一方搭鼓动棚,迎接各团部队过江。 入夜,鸭绿江渡口人喊马嘶。据说,当夜在鸭绿江东西几十公里江面上,有十 几处渡口在通过志愿军部队。我们师是走的一条水下桥,距鸭绿江大铁桥以东几里 远。所谓水下桥,就是桥面低于江水水面几十公分,这样,敌机不易发现。依稀的 星光下,江水泛着幽光。部队集结在北岸,依次过江。步兵、驮马、小推车、大车 纷纷滑人江水,向对岸滑动,像是江水中的浮游物。连载货卡车也开上了浮桥,江 水淹没大半个汽车轮。汽车马达轰鸣着缓缓在江中移动,好像是一艘货船。夜暗中, 一匹驮马受惊,嘶叫着,跌进江水。马褡子在江涛中上下翻滚,马儿在水中挣扎着 昂起头向岸边泅渡,驭手跳进江中游向马褡子…… 最先过江的营连开始集结队伍了。乱糟糟的南岸渡口已有连队开始向南进发。 这时,鼓动棚外,我们文工队的铜管乐队吹奏起了振奋人心的《解放军进行曲》, 嘹亮雄壮的号音掩盖了汽车轰鸣和人喊马嘶,战士们在进行曲中迈开出征的脚步。 你可以感觉到,激昂的军乐中跃动着号手的兴奋脉搏。,我们的旋律像风扫过黑黢 黢的江面,掀动汹涌的波涛。那时,我为我们的军乐队自豪,胸中涨满了将士出征 的悲壮豪情。夜风吹拂着我们的军装,传送着我们的旋律。我们跟着军乐的旋律放 声高歌起来:“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雄赳赳,气昂昂, 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我们唱哑了嗓子,号手们吹肿了嘴唇,到半夜时分,才送走最后一批过江队伍。 紧接着,我们文工队也开始向朝鲜腹地行地。 经过朝鲜新义洲的时候,我们只看到一片片废墟,残垣断壁,连一棵整树都看 不到。面对不见一星灯火的黑黝黝的废墟,谁也难以相信这就是与安东隔江相望的 城市。从西北方向传来了爆炸声。 有人说,这可能是敌机在轰炸鸭绿江桥的火车道——我们的兄弟师是乘火车过 鸭绿江进入朝鲜的。就在我暗自为我们师没遭到轰炸庆幸之时,已听得防空枪砰然 划破夜空。几颗红色信号弹从路边洼地像焰火般升蹿。事后分析,这可能是潜伏的 敌人特工在为敌机指示轰炸目标。而当时,我们还懵懵懂懂的,敌机便呼啸着飞临 头上。 随着“隐蔽——卧倒——”的喊声,公路上拥挤的队伍和车辆奔跑、疏散。同 时,炸弹便爆响了,呛人的硝烟扑人鼻腔。敌机扫射下的子弹噗噗地一溜而过,像 一条鞭子在水面上狠抽一下,子弹激起的泥土就像溅起的水花。 “敌机——敌机——”一个小个子女兵惊叫着,像狼群追赶下惊恐的小羊,一 路奔跑。我看出那是刘冬茹。我本来已经卧倒在路侧一个浅坑中,见惊跑着的刘冬 茹,忽然也爬起来奔跑,但是并不知要奔向哪里,哪处安全。 “快卧倒——”一个黑影像豹子似的蹿上去,把刘冬茹推到路边一侧。那是分 队长廖沙。 于是我又本能地扑到地上。那时,觉得一匹惊马驮着快掉下来的驮具从我身边 奔过去,蹄子踢起的泥土像子弹打在我脸上。紧接着,一声炸弹爆炸,一辆轻型运 输卡车像醉汉似的冲下公路,碾向卧倒的人们——汽车颠簸的响声中有人的惨叫和 歇斯底里的咒骂。 像盛夏突然而至的一阵雷雨。敌机轰炸过后,各部队重新集合清点人员物资。 与自然界雷雨不同的是,敌机轰炸扫射的弹雨是要浇灭一个个活泼泼的生命。那时, 我惊魂未定从隐蔽处爬起去找队伍。旷野里,有人喊着:“我的水壶丢啦!”也有 人叫:“负伤的在哪儿?赶快包扎!”还有人骂着:“汽车轧死自己人啦!妈的, 这司机只顾自己逃!” 一帮战士围着轧死人的那辆卡车,从驾驶室里拽出司机,吵嚷着,叫骂着: “没让美国飞机打死,让你轧死了!” “你是哪个单位的?什么名字?” “把他交军法处!” 被轧死的战士可能是二团九连的——几个人正在往担架上抬这个人。我从担架 旁经过,向那里瞥了一眼,觉得星光下那躺在担架上的死者全身完整,脸上也不见 血污,估计是车辆轧在了腹部。到那时为止,我从出生起没见过死人,这是第一个。 而且,这位被自己人的汽车轧死的战士很可能是零七师入朝后牺牲的第一个人—— 账当然要记在美国飞机头上。 从入朝第一天起,伴随着飞机投弹爆炸的惨烈耀目的白光和呛人的硝烟,我脑 海的底片上印下了飞机的恐怖。说实话,当时我真的连飞机的影子都没看见,因为 我在奔跑、卧倒之际就没有来得及眺望空中,对敌机的具体印象还是以后的事。但 是,虽然我自小没见过飞机,却一直对飞机神往,觉得坐在飞机上翱翔于蓝天白云 间是非常浪漫的事情。我小时候不止一次做梦亲眼看到了真正的飞机——停机坪上 银白色的一架,而不是在画册上见到的或是商店见到的玩具模型。或许正是由于对 飞机的神往,才在入朝第一夜遭敌机轰炸时更觉恐怖异常。此后若干年来,只要一 提到飞机这个词儿,我脑海中首先跳出的便是炸弹爆炸的白光和气浪…… 在那天夜里随后的行军中,对敌机轰炸的恐惧在队伍中蔓延。 也许是那个年代部队指战员文化素质普遍较低,因而防范敌机成了行军中第一 要紧的事,其紧张程度今天看来可以当笑话,但当时却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 “喂,戴眼镜的摘了,眼镜反光,敌机能发现——” “镶金牙的别张开嘴,大金牙反光,小心敌机发现——” “严禁使用电棒!谁也不许用电棒!” “眼睛别看天——眼球反光,敌机飞得太低,容易发现!” “哎,你们看,那一闪一闪的亮火儿,是美国兵在抽烟吧?” “美国兵还在三八线呢!紧张啥?” “那是特务吧?” “呸!那是萤火虫儿!” “看——信号弹!”有人惊喊。 果然,远处夜空中又升起信号弹。于是大家又紧张起来,认为这又是特务发信 号弹在为敌机指示目标。队伍加快了步伐,疾行变成了跑步。从队伍前边传来口令 :“快跑!”传到后边成了“卧倒!” 于是卧倒一大片,队伍隔断一大截。听得前边骂:“谁让你们卧倒?让你们快 跑!”于是卧倒的再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奔跑着追赶队伍…… 这就是我们出兵朝鲜的第一夜。到天快亮时,找到一处山坡下几间没被炸毁的 朝鲜民房休息。我们二十多个男女挤在一间小房里,在炕上合衣而卧。每个人都必 须侧身睡——我们称之为“白菜帮儿睡法”,不然挤不下。当我挟在女兵的“白菜 帮儿”中间躺倒之际,感到腰酸腿疼,但是很快就沉入梦乡。那个时候,我还庆幸 总算平安度过入朝第一夜,却没有料到,此后的徒步行军其艰难困苦程度令人无法 想象。 首先是负重量太大。前边我也说过,出发时就每人发了五六斤干粮和十二斤米, 到安东又补发一身衣服一双胶鞋以及饼干、炒米、蛋粉、肉干等等,加上背包、锹 镐、枪支、乐器,合计背的少也有五六十斤,多的有七八十斤。男同志都担心掉队, 何况我们这些女兵。 负重量这么大,还要走夜路,为的是躲避敌机的轰炸。而且,常常是走山间小 路,爬山过梁蹦河。加之正值雨季,由于下雨天敌机较少出动,队伍逢雨必行,还 可以白天冒雨行军。整日泥里雨里,一步一滑,十步一摔,个个都是泥水淋漓。有 时摔倒了半天爬不起来,因为负重大而体力不支。部队走过的道路上,这里那里扔 着人们为减轻负重丢弃的罐头、干粮、盒碗用具,却没有人去拾捡。由于天天下雨, 雨布很难遮挡,雨水渗入背包、粮袋,这样,越走背包越沉。一次次蹚河,双脚整 日泡在泥水里,磨破的脚指头加上泥水沤泡,都泡得发白溃烂。女同志来了月经更 是受罪,一下河里,下身便呼地流血,一缕缕殷红漂在河面……好容易捱到宿营地, 又找不到房屋。况且,有时住房屋也危险,当时有个营的营部找到房子住下,被敌 机发现轰炸,一下死伤四十多人。绝大多数情况下,你就是豁出去挨轰炸也找不到 避风挡雨的房屋,于是,雨里水里,大家草草把雨布往树枝上一搭,放倒极度疲劳 的身躯,就仰在泥水里睡觉……至于吃饭喝水更是简单,随身带的干粮啃几口,渴 了从树叶上接点雨水,或是就近找小河或山泉喝几口。虽是夏季,夜里在风雨中露 宿,还是冻得很。那时大家互相搂着睡,彼此靠对方体温取暖。 在文工队,女同志还是受到不少照顾的。比如枪支、锹镐和重些的乐器都由男 同志负责携带。而且,行军中,男同志还经常帮女同志背背包。女同志来了例假, 又没有卫生纸用,男同志知道了,就从他们的被子或大衣中撕出一块块棉絮让女同 志们用。而有时对女同志的照顾,反而好心办了“坏事”。譬如有一回滂沱大雨中 行军,在路旁发现两辆小推车,不知是哪个单位丢弃的。廖沙等人就用小推车来推 大家的背包、杂物。后来见刘冬茹哭哭啼啼实在走不动,又得知她身上来了月经, 就让她坐在小推车上,几个男同志轮流推她走。却不料在下一个很陡的山坡时,没 搂住车把,小推车失控叮呤咣啷冲下山坡,差点把刘冬茹摔死。幸亏一块大石头挡 了车轱辘一下,车子一弯,把刘冬茹甩在了泥水里。大家只得弃了小车,搀着刘冬 茹走。 还有一次,傍晚宿营,营地设在朝鲜老乡的几间被炸毁的房子附近的空地上。 暗夜中,不知谁发现两块大石板,便让刘冬茹和我一人用一块。因为我俩年龄小, 又来了例假,躺在石板上比躺在潮湿的地上要好些。谁知我俩枕着背包、盖着雨布 在石板上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起来,闻得有些臭味儿,起身一看,原来我俩昨夜 躺的石板是老乡铺厕所蹲坑用的石板,上面还沾着粪便污迹。刘冬茹懊丧得直淌眼 泪。我们只好找避人之处,把脏衣服换下,卷起来,等到宿营时再清洗。 却不料,就在我们跋涉一天,宿营时又发生了意外。那次我们的宿营地有一处 地热温泉,在一座山村外,用青石砌的池子。池子上原来的棚子被敌机炸毁了,只 剩下四周围半人高的矮墙。男队员们匆匆洗了洗,便到远处站岗,防止来人靠近, 我们女队员便泡在温泉水里洗澡,也有的先在池里流出的泉水槽边洗涮衣物。在长 途行军中,能泡上温泉澡,简直连想都不敢想!大家欢声笑语地洗濯,温泉水的缭 绕热气中晃动着女兵们丰腴的身子……忽然就听得喊叫:“敌机来了——敌机来了 ——”大家迟疑间,已听见敌机俯冲的啸声,紧跟着炸弹爆炸了,一声巨响后,腾 起几丈高的烟尘。 硝烟中蹿出一匹惊马,从我们池边疾驰而过。大家一窝蜂地从池水中跳出,有 的取衣服,有的光着身子跑。爆炸声、女兵的惊叫声、远处让卧倒隐蔽的喊声乱成 一团。可以想象,十几个年轻女性的胴体在温泉池周围惊得东躲西藏,间或腾起爆 炸的气浪,女人的湿漉漉的长发在奔跑中扬散,这是一种什么战争景象!那次我之 所以看到这一幕,是因为我在敌机袭来时,被春红大姐一把搂住,贴着水池的石壁 躲着,水面上只露出头来。我从断墙的豁口看到跑散的裸体女兵…… 那次轰炸,师部被炸死一匹白马。我们文工队虚惊一场,倒没受什么损失。 就在这次师部挨炸后,第二天翟玉祥的警卫员汤云牵着马来找我,说是翟团长 生病了,需要我去照顾一下。于是我便骑上了翟团长的坐骑,把背包搭在马背上, 离开了文工队。那时我对骑这匹高头大马不再害怕,我觉得比之在大雨泥泞中负重 行军,骑马简直是一种美好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