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黑影(2)
每一次与汉青合欢之后,梅芳总告诫自己,不能再有下一次了,家里有小孩儿,
远方有丈夫,左右是邻里,上下分别有老天爷的眼睛和亡父的灵魂,她时常觉得自
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做蠢事。
儿子太可爱了,梅芳经常这么想,她总想努力克制自己,她不想自己太出格,
虽然她觉得自己很需要汉青的爱抚,但她也不想伤害这个家庭中的两个男人,尤其
是那个小大人似的好儿子、小男人。
以往为了孩子,梅芳什么苦都可以吃,什么困难都可以克服,什么样的事情都
可以去对付,可是,这一次她实在不知该怎么办。在汉青和儿子之间,也就是在情
欲与亲情之间,梅芳像一只失去风帆的孤舟,夹在两股激流之间无所适从、左右摇
摆。
每当她从阁楼上下来回到自己的卧室,她总要冷静好一阵子才能将自己的心态
调整得稍微平静一些,而面对熟睡中的儿子,梅芳心里充满了苦涩:儿子啊儿子,
无论妈妈做了什么,妈妈都是爱你的,妈妈也许会在情感上对不起你,但妈妈决不
会在生活中亏待你,绝不,绝不!
28
谢汉青虽然并不知道雪月醉酒图背后的秘密,但他却从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中感觉到它的重要分量。父亲临终嘱托,半夜遭贼侵扰,郊外被人追杀,虽然逃至
重庆,却依然有人跟踪。眼下,连自己藏匿在表妹家中也总感觉到外面黑暗之中有
盯梢的眼睛在暗中注意他的动静,汉青想,这张画如果不是价值连城,那就可能暗
藏重大秘密!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请专家做鉴定弄个明白。
可是,汉青已离开重庆多年,对家乡的人和事不再谙熟,他只依稀记得,父亲
生前有位画家朋友,姓秦字松涛,或许,可以找秦老先生鉴定一下,或者通过老先
生找一专家鉴定。自从一九四八年离开大陆前往台湾,已经隔了十几年没有与家乡
人联系了,时过境迁,秦老先生是否健在还是一个问题。
失火的这天上午,阿才上学之后,汉青听到梅芳的暗号,才敢从阁楼上悄声下
来。
“你还记得松涛老先生吗? ”汉青自幼饱受家训熏染,言谈中每每涉及前辈老
者,总显得毕恭毕敬。
“你问的是哪一位呀? ”梅芳幼时曾和汉青去过秦老先生寓所观看过他作画,
她知道,但她故意打岔,因为,汉青的问话中,让她觉得有机可乘,跟汉青在一起,
她变得年轻,往往会情不自禁地表现出一种童性。
“还有哪一位? ”汉青觉得表妹的话答得有点奇怪。
“你呀,你怎么把自己的尊称都给忘了。”
对呀! 汉青挠挠头,略显不好意思。原来,他少年时酷爱绘画,有一阵常向秦
松涛老先生求教,那时他十分仰慕老画家的才艺,私下给自己起字号叫小松涛,这
个趣事,是汉青当时的小秘密,只有与他携手共出的表妹梅芳才知道。
“我,我说的是早先在南坪的画家秦老先生。”汉青解释的时候,语气明显有
了变化。
梅芳见汉青露出窘态,就不想再逗他了:“你怎么想到他了? ”
汉青便将父亲临终前的嘱托和盘托出,但他没有继续透露后来发生的一系列惊
险遭遇,他怕引起表妹太多的不安。
“他还住老地方吗? ”汉青问。其实,还有后半截话他没敢问,那半截话是:
他还健在吗? 眼下,在重庆,他身边没有觉得可靠的人,像他目前这般处境,最好
少跟亲朋好友接近,多一个人知情,他就多一分危险。
梅芳想了想:“要不,我去老地方问问看。”她自告奋勇。
汉青沉思默想一番,决定自己亲自出门,这幅画对他来说,太重要了!因为只
有知道它的真实价值,他才可能对自己所面对的形势做出正确判断。主意拿定,他
就义无反顾,大有一种置生死于度外的决心,但是,一想到这是父亲的重托,他觉
得还是谨慎一点好,他忽然有了主意,决定下午再出门去寻访秦老先生。
汉青自幼习画,功底颇深,尤其擅长临摹,几近以假乱真,从父亲手中接过那
张雪月醉酒图后不久的一天夜里,汉青旧兴复发,忍不住挽袖研墨铺纸挥毫,临摹
了一整夜,画出好几张,他从中挑出一张较满意的,暗中托人按原画模样装裱起来,
两张画摆在一块儿,若非行家里手,一时很难辨别,惟有他心知肚明识得其中真伪。
汉青原想与梅芳一起外出,当然,不是并肩一起出门,不料下午一场突如其来
的火情,将他的计划全给搅乱了。
29
喻老师和龙飞以关心阿才家庭状况为由夜访梅芳,白天发生火灾时,许多附近
住家因为急于逃难,慌乱中各有损失,或者磕碎锅碗器皿,或者弄损门板家私,有
的还在混乱中丢失贵重物品。
喻老师听梅芳介绍好像她家中并未遭受多少损失,仅碰破几只碗,并无大碍,
她们说话的当儿,龙飞趁机到客厅、厨房及后院查看了一会儿。
喻老师他们走后,梅芳显得忧心忡忡,以女性的敏感,她感觉到这二位老师似
乎还关心着其他什么东西,莫非有人知道她家住有陌生来客? 居委员会规定,谁家
要是有来客,应该先到居委会登记说明,以确保治安,尤其是国庆节临近,市里展
开各种安全防范宣传,防火啦,卫生啦,还有防盗、警惕坏分子破坏等等。梅芳想,
若是有人知道她家实况,也应该是居委会的人前来询问才是,学校老师频频来访究
竟是啥子意思,她实在想不明白其中的奥妙。
也许是自己心怯发虚,弄得自己杯弓蛇影的见草绳便疑蟒虫,汉青住家的这些
日子里,她既兴奋又紧张。每当孩子出门上学或夜深人静,她总会情不自禁地和大
表哥在一起向他诉说自己的情怀。可是一到儿子放学回家,她又得极力掩饰自己,
不让内心的欣喜溢于言表,她还要小心翼翼地尽量不让孩子觉察到家中有何异常变
化。可是,尽管她百般用心,似乎总有某些遗漏,让儿子闻到或察觉到一些异味疑
况。白天倒好一些,一到夜里,一想到独睡另室的儿子不知他夜里是否睡着?睡着
了又何时醒来?醒来了也不晓得他究竟干什么?这些担忧,扰得她经常难以入眠,
即使入眠了,睡觉也不安稳,或是睡眠浅容易惊醒,或是不时做噩梦心中惊慌,今
晚可能会好些,儿子居然主动要求与她同睡一屋!
夜里,梅芳要阿才睡里侧,阿才则坚持睡外侧。
“我要在外面保护你! ”阿才的理由十分堂皇,俨然是小大人的口气。
“我看你是怕半夜尿尿来不及。”梅芳今晚有儿子睡身边,心中确实也感到十
分欣慰,因此说话也显出几分幽默。当她看见阿才端正的卧姿,觉得这孩子似乎显
得郑重其事,她心里又不禁在想,这娃儿是不是怕她半夜起来?好哇,他居然学会
对付自己,这娃儿,怎么这么鬼精鬼灵的,梅芳心里明白,其实儿子都是向她学的,
她想通这么一个道理,儿子时刻都在关注父母的一切! 如果说,阿才平时就对她那
么留意,那不足为怪,这本是好事,孩子要是不关心父母,岂不是白疼了他,可是,
阿才太关注她,又让她觉得不适,这种不适,其实就是害怕在孩子眼皮底下失去行
动的自由与从容!梅芳心里矛盾重重,辗转难眠。
她已经跟汉青有约,这几天夜里,她就不再去找他了。
30
汉青此行带至重庆的行李很简单,就一个手提旅行箱外加一只皮包,真假雪月
醉酒图都藏在旅行箱底层。
一想到次日要去见久违十多年的松涛老先生,他心里挺不平静,当年,若不是
因为战乱,他也许不会随母亲前往台湾,要是当初留在重庆跟随松涛老先生学艺,
他也许已成为一位画家!世事难料,人生无常,谁都难把握自己的命运之路将通往
何方,汉青一想到一个月前自己还在香港繁华闹市中每天生龙活虎地进出于酒楼宾
馆之间,如今却像落雁一样囚于内地山城小巷的阁楼中,心中不禁感慨万分,这是
一个什么时代呀,为什么他们一家隐居香港这片乐土之后依然还要横遭颠沛流离之
苦?!
汉青明知箱里藏的画是不祥之物,但他却无法抛弃它,因为,就算你把它扔进
长江中,你还是无法摆脱一种由历史渊源而产生出的困扰,他这么想,也许,自从
父亲接手那幅画的那天开始,一种宿命的东西注定已经纠缠住了他们谢家人,惟一
能够摆脱不明之手纠缠的办法,恐怕就是查清楚隐藏在雪月醉酒图背后的真相。
汉青借着窗外射进的月光,将箱子打开,取出两幅卷成轴的画,未曾打开画轴,
仅凭自己在画轴上做的暗记,他就把假的那幅画搁在一边,双手打开真迹,在明朗
的月光下,雪月醉酒图赫然显现,渗透出一种凛冽寒气,令汉青慑魂震魄!他第一
次在月光下观赏雪月醉酒图:皓月当空,遍地映雪,孤楼寒窗,一介书生醉卧案几。
这种观赏环境给他一种异样的感觉,不再是从前那种悲凉、清高,或孤傲、狂
野的体会,而是一种沧桑,一种极度平静的沧桑,平静的近乎冷漠,透彻观者的灵
魂。借着月色,他仔细打量画的前前后后,发现不出有何奥秘。夜里,他轻易不敢
开灯点火,半夜若有动作,比如与梅芳幽会,他也顶多只敢打开小手电筒,用手帕
蒙住光源,尽量少让它走光泄露,引起外界注意。
汉青继续将目光停留在画面上,想自己探出个究竟,他想起箱子里的一个放大
镜,那是用来鉴别珠宝用的,汉青返身靠近旅行箱的时候,忽觉一道黑影掠过,他
猛然回头,却见窗前桌上的雪月醉酒图不翼而飞!
31
白敬斋既然是梅花党头目,岂是平庸之辈? 当他获悉贴身心腹黑豆被杀死在罗
湖桥畔,马上就猜测此事必定为黄飞虎所为,他和黄飞虎之间,彼此都太了解了!
他想,这场戏还只是刚刚开始,还不知鹿死谁手,谁又能笑到最后!
在向蒋介石汇报工作时,白敬斋却表扬黄飞虎手下人的办事果断,说是帮党国
成就了一个烈士同时也保住了“光复之剑”计划的安全,这么重要的行动若是被对
手察觉,无疑将造成被动。这话听起来不无道理,同时,也让蒋介石觉得白敬斋颇
有气度,一切以党国为上,不计较个人得失。尽管他有可能丢失“光复之剑”计划
的实际控制权,但无疑,他在领袖跟前捞足了一分。
但是暗中,白敬斋却密令助手整肃内部,经调查,他发现出卖黑豆的原来是与
黄飞虎有暗中联系的野狼,内奸既已查出,动作就要迅速,杀无赦,斩立决。野狼
马上就被处死,其罪名是:私自跑到香港向谢家公子泄密,使其携秘密军火图逃回
大陆。
黄飞虎明知白敬斋在报复,他也不动声色,因为,他的手下老雕已先抢一步将
谢家公子监控起来,秘密军火图已若囊中之物,指日可待。
但是论道行,黄飞虎还是不如老谋深算的白敬斋,殊不知,当白敬斋查获野狼
后,就用特殊药剂诱他道出真相实情,白敬斋杀掉的只是一个变得毫无价值的野狼。
黄飞虎更没能料到,当他自以为老雕盯住梅山路十三号的时候,白敬斋根据自
己另外掌握到的消息,也派了一位得力手下前往目的地,这个人是个女的,无论白
天黑夜她都在那儿摆个小人书摊,专门租给小孩子,她有个好听的名字——那丽花。
这天夜里,掠走汉青手中雪月醉酒图的,就是善于飞檐走壁的那丽花。
那丽花早已窥得汉青的藏身处所,先前只因未曾探明雪月醉酒图放在何处,再
加上她得知汉青手中有枪,所以不敢轻举妄动。这天夜里,趁着明月清光,那丽花
在阁楼顶外探得汉青手中的图,趁他转身取物无备之隙,使出闪电手将雪月醉酒图
席卷而逃。
32
汉青颓然扶窗,他眼睁睁地望着那黑影沿着旁边瓦顶屋脊荡然而去,别说追赶
不及,就是拿枪狙击也怕是迟了半拍!正当他暗自叫苦,连连仰首长叹愧对父亲在
天之灵时,忽听远处传来一声惨叫,接着又听咚的一声好像有重物坠地。
汉青想,莫非那人坠地受伤? 可是不对呀,他马上反应过来,若是失足坠地,
应当是落地声在前,惊叫声在后。但是,也未必尽然,汉青实在有点摸不透那飞贼
的状况,他犹豫着,如何下去抢回雪月醉酒图。
汉青略微迟疑片刻,贴着屋檐往下一瞧,月光之下,有个人倒在地下,手中却
无它物,他再朝远处一看,发现有个形状不同的黑影消失在马路的拐弯处,汉青明
白,自己下去也白搭,那张画肯定已经被人中途劫走,他再次无奈地将目光盯住地
上的人,发现那人眼睛睁着,发出绿幽幽的寒光,样子恐怖极了。
汉青惊魂未定,只听楼下又传来一声尖叫,那声音听起来耳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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