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后碎语 嘉陵江的流水又黄了几水,绿了几回,这似乎对小河顺城镇的街民们并不重要, 时间,各自像车轮子一样往前滚吧,反正大家依样过日子! 可不,过往行人的脚步在青石板路上“咚咚”响;支撑吊脚楼的杉木杆或楠竹 竿长长地立在石滩上;码头的石梯坎斜斜地伸进江水里;小客轮载着客哔哔剥剥开 过江去,又载着客哔哔剥剥开过江来……古老的小河顺城街呵,仿佛时间锋利的刀 刃也难给你留下一点儿痕迹。 其实,日月更替,斗柄倒转,在肉眼难见的心灵间布下的阴影或撒下的光明反 而易察得多。 时间的脚步几乎还未从原地挪开,小河顺城街的街民们已开始了与昨日不同的 生活。 从石刻之乡——大足——旅游回来,任秀芝就住进了高树云那间在文化馆内的 小屋。新配对的老两口商量起请不请客的事,任秀芝说:“都半截入土的人了,还 搞得像年轻人闹热,那才笑死人,你有脸皮,我没得! ”于是高树云在馆里请客的 念头便打消了,但哪有不透风的墙,再则,这毕竟是喜事,打了几十年光棍的老单 身汉,在晚年接进门一位新娘子,馆里的同事们能不被潮动? 有三个平时与他要好 的同事自动结伙,要表示表示。这一潮动,带袭了其他人,最后馆领导出面,就半 官半民在馆里为这对新人办了像模像样的婚礼。从此,在小屋背后的屋檐下,出现 了一只烧煤球的二次进风炉。白天,高树云守门、干杂活路,任秀芝收拾屋子、围 着炉了转。晚上,高树云为舞场把门,任秀芝在旁边陪伴他。现在每天清晨的枇杷 山公园又多了个“爱好者”。以前冷清的小屋有了活泛的生气,飘出的气息也诱人。 同事们都说高树云“这才像在过人日子”,高树云听见,只咧嘴一笑。那笑中有不 易被人察觉的凄惨。 虽然庄家几兄妹已长大,衣食也各自有着落,但含辛茹苦,用瘦骨凌凌的脊梁 支撑着整个家庭的妈妈一离开,这栋住过几代人的房子顿时变空旷、冷寂了。 本来回家少的庄骥更难得跨家门槛了。文化馆的婚礼他没去参加,那天他执勤, 下岗后他去了,就足以表明他的态度。他现在除了上岗执勤外,大部分业余时间都 献给了苏娟。两个正处于水乳交融的热恋之中。庄骥感到美中不足的是苏娟给他的 时间少于他给她的,有些输不起的意味。两人每次见面,苏娟总有种歉疚感,嘴没 说,眼神却流露出。庄骥一旦见了她,再大的气顿时烟消云散。他很理解她,她太 忙了。虽然是家小小的工厂,只几十个工人,“麻雀虽小,肝胆俱全”,事情不见 得比大厂少,大烦小事样样得找她,甚至谁个家里吵架葛孽、生疮害病、墙垮屋漏 也要她解决,更何况,乘改革的浪潮出了名,还得经受一些意想不到的波折。谁叫 她大着胆子骑上了老虎背哩! 文化馆里举办婚礼那天,庄平安说他要出差北碚,叫董兰去参加了。现在他算 真正成了这座空旷、冷寂房子的主人,每早上提着黑色塑料包出门,天擦黑,疲塌 塌地回屋,到时董兰会弄好饭。他抓的地段工作又见成效,被评为该年的先进。当 然,他养成的习惯——看张贴栏——是改不掉的了,隔过一两天,他趁空总要上街 逛逛……。无论他带回来的信息何等的神奇,如何的珍贵,董兰是死了心的,打死 也不再进诸如王婆婆那样“药猫儿”的门。真难为她呵,愿医学家们早日解除她这 样女人的痛苦! 值得一提的倒是庄家的幺女庄燕燕。她是那天婚礼仅次于母亲和继父的主角, 大家的要求下,她代妈妈唱了一首歌,《妈妈的吻》,虽然喉咙有些左,但唱得挺 认真,挺有感情,结果第二段没有唱下去,她和妈都哭了。这种突发的感情是全场 人始料不及的,犹如在欢乐中加进盐。不过,这仅是短暂的苦涩的静场,两娘母突 然又破涕为笑,才舒缓了在场人的紧张的心情。她的难言之隐对用电营业所的所长 已不是秘密了,他是从何人口中了解到的,这不得而知。一天上班,他叫她将黄沙 溪、王家坡的用户卡交出来,另交给了她离家不远的一片地区的用户卡。现在,她 对一切都满意,从未想到生活会有这样吸引她的一天。何兴执著、炽热的性格不仅 在生意上展示出来,而且在对她的恋爱上也表现得酣畅淋漓。她几乎被他熔化。在 温馨、甜蜜而又醉人的包围中,她的心际有时也掠过一片对自己以前悔恨的阴霾, 但这并不妨害他爱她,以及她爱他,于她来讲,那悔恨只会化为对他的爱更深沉、 热烈的回报。她连整个人都变了形,是变得更富朝气了。不少用户投书营业所,表 扬她服务态度好。下班后,她便去到何兴的理发铺,帮他做一些顺手的细杂事,更 多的时间是陪他做生意。逐渐她对做发式感兴趣了,佩服未婚夫竟有一手好技术。 理发铺装饰一新,门柱上装着转动的幌子,玻璃橱窗里陈列着包装精美的各种高级 美容品,以及从外地弄来的发式照片。铺子虽小,但布置得洋气、雅致。何兴想取 名为嘉陵江理发厅,庄燕燕说这名字太实,嘉陵江每天睁眼就见,谁稀罕! 问她取 啥子名好,她笑而不答,问得何兴发了急,她才羞涩地说:“燕燕”。燕燕理发厅 渐渐有了名气,不少姑娘小伙都往那里跑。 修复三圣殿的事,经庄主任在会上正南齐北制止后,热心者们的信心有了些动 摇,出的钱虽然没有抽回去,但过问少了。唯有何妈的决心依然如初,她仍然每天 带着那两个老太婆从上街跑到下街,东家进西家出,催人们从荷包里抠出票子来, 为下辈子或者后人积德。她办这件事既严肃又认真,可谓苦口婆心,一丝不苟。许 多人见了她,遭动摇的信心又坚定了,并且十二万分相信这件事能办成,而且一定 能办成。不过,就在何妈为集资修复三圣殿四处奔波之时,在城市建设局的一间办 公室里,几位工程技术人员正在对一张图纸作最后的审定。不久,三圣殿旧址上空 将有一根粗壮的钢丝绳横空飞过,嘉陵江空中索道车在这里架起沟通南北的桥梁。 消息还没有漏下来,何妈仍在奔忙、游说,真到了那一天,当她的信念在严峻的岩 石上碰得粉碎,不知她会如何处理往后的日子…… 相对地说,以前东游西荡、生活无着落的烂帐隆才贵,现在在苟干人开的望江 楼茶馆里跑堂,日子倒过得安定了。那次替人当媒子后,那人又来找过他,要他再 次合作,拿晴纶线开衫去充纯毛开衫,隆才贵没答应。原因是他觉得对老板许下的 诺言不好翻悔。有时茶客多了,做一天活路会累垮人,晚上躺在茶桌子搭成的铺上, 禁不住回忆掏钉的自由自在的日子。由此看来,难保定他在望江楼会干长久,也难 保定他今后不再操起掏钉的掏耙。 那可鄙、可悲、可怜的杨幺妹呢? 她的父母似乎坐在磨子上想转了,记起了世 上还有个自己的女儿,有一天将她接回家,在邻居们的协助下,像杀猪一般把她按 在地,母亲亲手用一把锈得发黑的剪刀将她那一头长长的秀发狗啃似地剪下,然后 双亲又流着泪,把她送进了管教所。目前,她正在接受法制管教,但愿她跨出管教 所大门的那天,伸出双臂拥抱的将是充满阳光的新的一天。 郭弯背的生意并没有因老外的光顾就此好起来,他那工艺品似的精美的竹车椅 终归抵不过镀克罗米的金属婴儿车的冲击,看来,他那门手艺将濒临绝迹。然而, 本街的有识之士找上了门,那是几个高考落榜的青年,受老外光顾的启发,要同郭 弯背成立竹器工艺品社。这件事正在进行中,他们在望江楼谈判了两次,最后的协 议还未达成,这只不过是时间的早迟而已。郭弯背是精灵人,他不会顶到墙壁才回 头。 “小丘”仍在兴友火锅馆里干活,牛三娃对她越发客气了。是不是在两人之间 有了某种默契? 这还难说。真要想有那一天,他两个都得朝前迈一步,那就是“小 丘”更要使出自己的精明和魅力,牛三娃要学会自尊、自爱,得把她当人看待。既 然这是火锅馆,气氛总是热辣辣的,钱,总会有赚的。 香妹和夏胡子那次为包馆子作了番较量后,很难断定谁胜谁负。一个有钱,一 个有力气,这两样东西似乎构成了一部严峻的社会史。大概在很长的日子里,他两 个的矛盾还会冲突下去。 ……呵,小河顺城街的街民们,他们在各自命运的轨道上一如既往地运转着, 没掀起什么微澜,不会引别人注意。他们之中的任何人,走出本街区域就再也不会 被人认识。然而,正是这些人,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穿衣吃饭,才构成 了小河顺城街的历史,使这部历史延续下去。他们衔接着昨天、今天、明天,就像 那一块连一块的青石板,铺就成了路面,于是才有人们在上面行走,才有“嗬嗬” 的喧嚣,才有紧挨密靠的吊脚楼…… 呵,古老的小河顺城街哟! 呵,奔流不息的嘉陵江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