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集 成团成团的烟雾自身后的卡座上方飘散过来,悦心忍不住轻轻地咳起来。可以 推断身后的这个女人也是一位失恋者。悦心想,都市里没有真正的白烨林,恋人们 只好到这种地方厮守。 为什么总是女人失恋呢?这几天,她天天坐在这个位置上,过往了不少陌生的 客人,没有哪个男人是独自一人在这里坐上片刻。 即便是对女人很懂得宽容和关爱的杜启明,也有着他铁石心肠的另一面。 那一回他们一块上街买东西,见到一个行乞的人,看上去非常地不堪,她下意 识地摸出两角钱,放在乞者面前的瓷缸子里。 走过去好一段路,杜启明才说:“施以小善,实是大恶。”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说。 启明淡淡道:“有许多人跟你一样,不能救他根本,只好出些小钱,让他很有 理由地苟活,其实这样活着是很残酷的。” 她不同意他的说法,但承认他的与众不同。她说:“人走到山穷水尽的一步不 是一件太难的事。怪不得你的小说里都是些斩钉截铁的冲突,而没有无奈和苍凉。” 对她的这番话,启明似乎颇震动。 以后这种类似的交谈,他总能够如数家珍地—一道出。后来他告诉她,他十分 珍视这样的交流,因为是许多女人无法取代的。 然而,她应该在那时就明白,终于有一天启明是能够硬下心肠来跟她分手的。 不过她并不怨他,他对她说过,晓文你见到了,没有什么本事,我若离开她, 她只可能很惨,她只有一个世界就是家庭,还有我不愿意伤害孩子。 她只是有点恨自己的明理,如果做得出跟他撒泼打滚,固然是没有了清高和矜 持,也同时能了却了心头的怨 忿与不平。因为明理是一回事,而真正的割舍却完完全全是另一回事。 她是见到他了,她出差到这个城市来看他,一个校对是没有什么差可出的,显 然属于她父亲的特意安排。 她住在旅馆里,那段时间老杜显得比较忙乱,除了上课,还要往旅馆跑。 同宿舍的胖子有些莫名其妙地幸灾乐祸,嘴上却说: “那些人总是在背后议论你和老杜,我要是你,就请他们两口子吃顿饭,堵住 所有人的嘴。” 她笑笑,没有说行或者不行,自打她认定她的心底不善之后,对她只有小心和 警觉,这种日子不能不是一种意志的磨炼。 她知道如果她这么做了,第二天整个编辑班的人都会知道她是多么的不知趣。 她曾经问过老杜,她干嘛这么跟我过不去?!她什么都有了,家庭、孩子、满 意的工作,即将到手的文凭,作为一个妇人,她还缺什么? 容貌和才华。女人最应该有的东西,她都没有,老杜说,别跟她计较,她比你 活得可怜。 第二大傍晚,悦心没有想到,启明带着晓文来看她了。晓文显然对启明惟命是 从,还送给她家里带来的特产。晓文仍旧没有什么笑容,只是客气地坐,一脸的拘 束不安,说话时会不时地看看启明的脸色。 那一次胖子倒有点没趣儿了。晚上熄灯之后,她突然说:“老杜的老婆也太难 看了,简直拿不出手。” 她忍不住顶她一句:“我看还可以,至少她看上去挺善良的。” 胖子咯咯咯地笑起来:‘你倒挺大度的嘛,悦心,其实我发现你特傻。” “我们自然都是天下第一号的傻子。” “你别不高兴,你知道老杜为什么那么巴结你?他多精呵,他那个《收藏》杂 志,往好里说,几年办一期珍藏本,他是想在写作方面发展,当作家。你又是《九 月》 编辑部的,怎么说都是一流杂志,他不巴结你巴结谁P!像我们《布谷鸟》, 他当然是不屑一顾的。” 悦心翻了一个身道:“你总是这样想人家,不累得慌吗?!” 这些话后来从别的途径传到老杜的耳朵里,启明便对她说:“悦心,多亏胖子 提醒,我以后真要好好巴结你呢!” 悦心道:“一个人文章写得怎么样,关键在他怎么写,而不是谁来捧,在哪儿 捧。” 启明叹道:“一个不怎么俗气的人,是很难被这个世俗社会接受的。”一悦心 笑道,“原来你也有看不透的时候,你以为胖子真是这么想的?!她不过是这么说, 她也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只是不希望任何一个男人走近我罢了。”说完这话,脸上 大概也有了几分落寞,不等启明的反应,她已经转身走了。 那时的每一天,都是这样的,说着一些台词一样的对白,自己却没有什么感觉。 其实成年人过集体生活,比年轻人更难适应。悦心不得不承认,是许多莫名的 压力促使着两个人的交往渐密。 这时候再出现天灾人祸,女人最自然的举动是抓住一个自己最信任的依傍。 一天,悦心突然接到家里的加急电报,告之她父亲病危。她一下子乱了方寸, 慌得不知应该怎么办。 抓着电报敲开老杜宿舍的门,直直地望着他落泪,话都说不出一句。 当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估计郊线车也已收了尾车,悦心只觉得心中一团乱麻, 腿都有些发软。 老杜非常镇静:“你赶紧上去收拾东西,我打电话到系主任家给你请假,然后 陪你去火车站买站台票上车。” 这时她才清醒过来,按照老杜布置的去做。 郊区宽宽的马路上,自行车很少,所有的商店都关门了,有亮光的地方也不多。 启明只管埋头蹬着那辆破自行车,慢撒气的车胎,蹬起来是费力的。 悦心坐在车座的后面,被启明宽厚的背影罩住,心里不是不安慰的。她想,若 这个编辑班里没有他,没有这个奋力蹬车的人,那她会怎么样呢?除了在宿舍里哭 一夜之外,她可能第二天连去火车站的力气都没有了。 十天之后,悦心赶回学校上课。人瘦了一圈,面部也非常推淬。启明问她父亲 的情况。她说病情还比较稳定。 谁知数天之后,便收到母亲的来信,说父亲故去了,叫她不必赶回来,完成学 业,说这是她父亲临终的话。 那是她一生中最灰暗的日子,父亲一直是健康、开朗的,即便是在被打成右派 的日子里,家中也还是有欢笑的。然而他说去也就去了,令悦心顿感人生无常。医 生当时的诊断是心肌梗死,母亲的信中说,他一定坚持要自己上厕所,很短的时间 内,医生便回天乏术了。 那段时间,悦心无处可去,她只想自己单独呆一会儿。宿舍里的胖子,叽叽喳 喳地说着漫无边际的安慰的话,令她心烦意乱。她只好到白烨林里来,要一杯咖啡, 呆坐着,或者默默地流一会儿泪。 终于,老杜寻到这里来,她望着他,没话。他也没说什么,陪她长坐。 她红着眼睛说:“我不应该赶回来的,守住他,哪怕是一个月,两个月……文 凭难道比生命还重要吗?” 老杜低声地说:“别这样想,你父亲是为你而去的,毕竟系统学习的机会不多, 他不希望你有什么牵挂,你若是走不出来,倒辜负他老人家了……” 悦心的眼泪流出来:“我想是的,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父亲,谁还肯为我这样 做呢?”这时她感到内心凄凉无比,下意识地抱住自己的双肩。 启明忍不住坐到她身边来,搂住她。 她伏在他肩膀上,无声地饮泣。 他说:“我只是觉得,你不会接受我。” 她没有说话,但意念上已经完全接受了他,她不是不知道,这是一场没有结果 的爱,但是一个女人若要在茫茫的人海中有一个知道你,懂得你,理解你,欣赏你 的人是多么地不容易啊,单凭这一点,女人是可以不顾一切的。 真正跨越这一步是在半年之后,那一个黄昏晚霞很美,他们相约到雀燕山去, 彼此都非常清醒,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后来,该发生的就发生了,一切水到渠成, 非常圆满,没有一丁点的勉强。 这之后,她是非常平静的。因为一切都是自己想清楚的。他并没有对自己隐瞒 过什么,所谓接受,自然也包含他的先决条件和难点、甚至死结。她计较的不是这 个,而是一个人值不值得她这样去做。 她没有想到,老杜的心情却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沉重。 她不问,也从不跟他谈将来,更不提类似结婚这样的话题,希望能减轻他的负 担。 有一天在白桦林,她看出他的懊丧。实在有些不解,便说:‘你到底怎么了广 “我一直在等着你问我。”他的声音低沉。 “出了什么事?” 他又不说,眼睛望着窗外。 老半天他才说:“我是一个凡人,也有很传统的一面……” 她不得要领:“你想说什么?是不是跟我在一起并不愉快?!’ “不,跟你在一起我非常愉快,可我没法接受你是以一个姑娘的身份把自己托 付给我这个事实……” 她听出了弦外之音:“她难道……” “是的,晓文被人骗过,她是一个受害者。当时,我并不特别看重这一点,可 能是因为我并不爱她的缘故。” 她无言以对。 ‘哦想写信跟她提分手的事……看着她,我是没有勇气说什么的……” 她冷静地说:“还是再考虑一下吧,我担心她整个精神世界会坍塌。” “这对你不公平。” “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公平可言。” “你为什么这么冷静?!”他不满意地说。 那时她还不懂,男女之间的爱是有区别的,女人的爱,多半是以牺牲自己为代 价,只要能卸去对方一半的担子,怎样的苦都自己吞下去;男人却不同,更期望一 种忘我的境界,否则就认为对方对自己爱得不够。 理智的爱一定无法避免这个问题。 悦心说:“不是我不希望你这样做,而是你要做到这一点太难,晓文不能没有 你,她家里的人不会放过你,女儿也不能离开你,从这一切之中挤杀出来,即便我 们能够在一起,你是否还会愉快呢?” 老杜苦笑道:“你怎么能爱得这么谦让,这么崇高?!” 这之后,两个人之间反倒有了距离。 悦心在这个问题上颠颠倒倒地想过无数次,原以为自己已是烈火金钢。一旦最 后的分手到来之时,她才发现这个打击不是一个意念就能够抵挡住的。 从启明动手收拾东西,办托运开始,她完全失重,行尸走肉般地不能自己。 她冲到启明的宿舍,抓住他打行李的手:“求求你,让我先走。” 启明叹道:“庄子庆来接你,我不愿意见到他。” “你明明知道,我其实仍旧是一个人生活。 “我也是一个人。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流泪。 听她说完之后,叶萍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围困记得,当时是她把叶萍约到白桦林来的,并跟她讲了和彭海洋的事。她说: “我想跟高潮离婚!反正我们之间并没有多少感情。” 叶萍说:“可是高潮并没有做错什么,而且他对你还是很能忍让的,是不是因 为那个彭海洋,你才处处看他不顺眼?” “你不知道,高潮这个人很乏味。” “家庭生活都有一层平凡的伪装,我觉得高潮这个人还不错,没有什么劣习。 倒是那个彭海洋,你凭什么相信他?” “我很爱他,而且跟他已经有了很深的关系。”她说这话时,看了叶萍一眼。 “他有婚姻指向吗?” ‘他说要下决心跟我生活在一起。” “男人在造爱的时候说这种话是不作数的,你怎么能相信呢?” 在那个时间,围困是听不进这类意见的,她说:“叶萍,我叫你来是想跟你说, 我要搬到你家去住,跟高潮分居。” 叶萍的丈夫出国了,叶萍说:“可以是可以,但是你这样做对高潮伤害太大了。” “我只能这么做。”’她狠狠心这么说。 离家的那一晚,高潮说了很多话,他第一次说这么多的话,都是劝她留下来的。 他说,围困,你这个人有不安分的一面,但你决不是“新的女性”,社会上的许多 事情是很复杂的,人心也多变,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就算这个家庭不能给你多少 浪漫,至少还有可靠和安全吧。 围困心里想,现代人,就图个可靠、安全吗? 高潮又说,我不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只要你跟他了断清楚,我不会跟你过不去。 她听不进去,海洋自病后,对她的爱有增无减,并且与她的关系,的确有了婚 姻指向。 最初搬进叶萍家的一段时间,人非常地轻松,仿佛逃脱了一副枷锁。常常下班 以后,去海洋的公司等他,两个人想去哪就去哪,不用顾忌什么,也不用编什么谎 言。 有一回路过家具店,两个人还进去看了大衣柜。因为海洋的家里没有。而这又 是她需要的。 在没有外界干扰的时候,感情也是一帆风顺的。 一天,她如期地把电话打到海洋的办公室,问他能否按时下班。 停了一会儿他才说:“围困,她突然来了……” 她出奇地镇静:“你怎么这么慌?正好可以跟她谈离婚的问题。” “她拿着你放在我那儿的香水、拖鞋和睡裙,来找我们领导f。” 这是她没有想到的,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那边彭海洋已经挂断了电话。 几天之后,他到叶萍家去找她,人像霜打了一样,完全没有了气色。他说,领 导说,这事若没有人来告,我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搞活、开放嘛,这 种事我们也不想管,但是你爱人找到这里来,一定要求严肃处理这个问题,我们不 办,她是要向上一级领导反映的。 结果是撤掉了部门经理的头衔,作为一般业务员使用,并且行政记大过一次。 公司上下已经传得纷纷扬扬。 他只是一味地长吁短叹。”。 围困迟疑地说:“那我们的事怎么办呢?” 他马上说:“你先不要逼我好不好,这段时间我们不要见面,省得节外生枝。” 她这时才发现,彭海洋遇事,根本没有男人应当具备的应变能力,他只适合在 平静的环境里工作、生活和恋爱。碰上麻烦,他的反应就是垂头丧气,毫无心机。 果然好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都不约见,彭海洋更是没有一个电话打来。围围只 当是他的老婆把他纠缠的不轻,想想先不要给他添乱了,自己这边,就多一点时间 跑律师楼,准备单方面起诉。 一天,叶萍下班比较晚,进门之后把手提包丢到沙发上,劈头冲她说:“你认 识的好人!” 她茫然白也望着叶萍,不知怎么回事。 叶萍说:“我今天因为工作上的事,见到彭海洋他们公司的人,说他老婆整完 他,就跟他离了婚走了,他觉得在公司很没面子,最近在办调动,新认识了——个 很有能量的女孩子在帮他办,所有的人都看好他们是要双宿双飞的。” 围围只觉得挨了一闷棍,眼前先是—黑,然后是金花乱窜,她一句话也没说, 就冲出了叶萍家的门。 她跑去彭海洋家敲门,直到把他的邻居敲出来:“他已经有一段时间不在这儿 住了。” ‘他会去哪儿住呢?” ‘他没有说。” 那一晚,她面色发白地走回叶萍家。 第二天,打电话到彭海洋的公司,是他来接听的。 她气得声音都在颤抖:“你做得太绝了吧?!” 彭海洋的语气里并没有负疚,仍然是十二分的懊丧: “你还要怎么样?我为你撤了职,受了处分,老婆还用这个借口把我扔了,你 还有什么不平的?!” 她的口气软下来说:“海洋,你忘了原来是怎么跟我说的?” “我是有过那种想法,但是现在看来不合实际。” “海洋,我也可以帮你办调动,你不就是要调离那个公司吗?” “不光因为这个。我仔细想过了,我还是需要安稳的生活,而你和我老婆是一 样的人,找到一个所谓合适的男人,立刻把自己的丈夫蹬了,后来我才知道,她突 然来找我,就是要跟我离婚,她已经另有个相好,这次来,无论有没有你的事,她 都是要跟我离婚的。你们这种女人,真是太可怕了。” 一时,她握着话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彭海洋在那头说:“围围,不是还有好聚好散这一说吗?!你以后不要再给我 打电话,我会记住跟你在一起的那段美好时光。” 看她没有说什么,彭海洋收线了。 围围慢慢放下话筒,竟然有一点点想笑,这件事的变化可太逗了,本来以为海 洋的婚是没有那么容易离掉的,她也做了一些持久战的思想准备,结果不是这个问 题,倒是这个问题的迅速解决令海洋痛定思痛,重新建立了婚姻观。而她是没法再 向海洋表示什么的,对于离开高潮这件事,她怎么解释?! 在叶萍家,围围不吃不喝,只是发呆。 叶萍说:“这事就叫完了?不行,找他去!” 她木头人一样,跟叶萍去到海洋的公司,两次都是底层把电话打上去通报,等 她们坐电梯上去时,人是必定不在的,海洋的同事用讥讽的眼光打量她。 打电话过去,那边一听是女声,一定是说海洋不在,出差去了。 一次,叶萍冒充海洋内地的亲戚,骗到海洋来听电话,话筒交给围围,她还只 喂了一声,那边立即挂断了。 难以置信的无情无义,她拿着话筒哇地哭出来。 这样煎熬地过了一段时间。 叶萍说:“围围,还是面对现实吧。 她茫然地看着她。 叶萍吞吞吐吐地说:“以你对高潮的了解,他还会接受你吗?” 她低下头去:“我怎么有脸回去呢?” 这样犹豫了好几天,叶萍说:“要不我去试探一下吧?!” 她原是想说句硬话的,但是来自彭海洋的打击令她一蹶不振,这时候想到高潮 曾经说过的可靠与安全,实在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 那天叶萍回来,一脸的惊魂未定,仿佛还没有完全地恢复意识。情况是意想不 到的糟糕,高潮生病已有半个月,住进医院就下了病危通知单,医生诊断为坏死性 肝癌,完全没有救,只能是挨一日是一日。 医生说高潮自身有病原体,又由于近段时间的极度忧郁,引发病变。 围围又是十万火急地扑向医院。 高潮明确表示不愿见她。 高潮的家人陪伴他,一律不理围围,情绪失控的亲戚便痛骂地,要送她去道德 法庭。 她不是不想自责,只是想不通自己错在哪里?她是爱彭海洋的,并不爱高潮, 然后就这样去做了,并没有欺骗和陷害谁呀! 只是整个事件均不按逻辑发展,所以便是她错定了。 不过高潮病成这样,她不是不焦急和挂念的,毕竟共同生活了几年,亲情总是 有的,想倒叶萍说过,高潮并没有做错什么,心里还是觉得对不起他。 可不可以多谈几次呢?可不可以不那么断然离家呢? 可是现在一切都晚了,她想对他说一些负疚的话,同时告诉他自己的遭遇,他 心里会觉得好受一些吧?但是高潮不见她,她也怕硬闯进去,会刺激病人的情况恶 化。 每天她都到医院里来,每天都在急救室外面坐着。 高潮的家人是不会心软的,因为他们的亲人年纪轻轻就危在旦夕,又不具备医 学常识,断定她是刽子手,绝对不肯原请她的。 这样又拖了将近一个月,高潮终于撒手人间,走时没有给她留下一句话,更没 有埋怨她一句。 他的亲属恸哭着拥着他静躺的平车,拥着一身裹白的他去太平间,她自长椅上 站起,傻傻地望着他,并没有看见一根头发。 那是她第一次走进急救室,看到他病后一直睡着的铁床。一切都是凌乱不堪的, 惟独她托护士送进来的营养品,从未拆开地堆在一起,扔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 她是真正地伤到他心里去了,他这个人,总是忍让她,从未有过这么过激的行 为。她呆立在空床旁边,默默流泪,良久。 追悼会时,她给高潮送了一个花团,挽联上写着,高潮,安息吧。你的妻子黄 围围。没有用“爱”这类的字眼,觉得那样做更对不起高潮,仿佛在推卸她应负的 那一份责任。 回到叶萍那里,便知道了彭海洋正式外派香港工作的消息,那个女孩子的能量 根本不是她一个化妆品推销员可比的。屈指一算,海洋离去的日子,正是高潮去世 的那天。对于她来说,两个男人是一块死去的。 昏昏沉沉地睡了几天,叶萍说,你要振作一点,要吃点东西,看你瘦得只剩一 把骨头。 见她不说话,又说,叶军和我嫂子晚上来看你,你知道我哥哥,他一直是关心 你的。 她在心里骂着叶萍糊涂,还怕她死得不快吗?还觉得她的心没有伤透吗?她目 前这个样子,如何去见年轻时的梦中伊人,她怎样如常地望着他的眼睛? 她再也没有一丝力气演好下面的节目了。 她说:“太对不起了叶萍,我想现在就回家去,我想一个人静静地呆一会儿。” 叶萍急道:“你疯了吗?你现在这个样子再回到那个环境里去,你会崩溃的!” 她执意要走,叶萍只好把她送回家去。 自那一日起到现在,她学会了抽烟,喝酒,和失眠,有时晚上服十几片安定, 照样一夜瞪着眼睛。 无人倾诉,她同时还学会了缄默,她到白桦林来,有一半的理由是听一听人声, 感觉一下人气。 还有就是海洋在这个地方,不止一次地跟她说过,希望跟她一起生活,甚至谈 到,万一离不了婚,他们就想办法出国,反正他们还年轻,出去之后,说不定又是 一番新天地。 他们惟一的遗憾是相见恨晚。 现在海洋果然出去了,像以前一样,带着一个女伴,只是这个人不是她黄围围 罢了。 她想,命运对于她来说,委实太残酷了。当她还没有走出海洋美丽的谎言,高 潮去世的阴影已经深深地笼罩了她。她不是不知道,白桦林是留不住昔日的风情的, 可她还能做什么呢? 告诉我,白桦林。 或者,你在聆听。 有一段时间,杜启明似乎一直在待信,拿信的同学一回到宿舍楼,他都要跑去 问。 悦心感到奇怪,问他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他含糊地说,没有什么事。 许多事是人无法预料的。悦心根本没想到,最终是她收到了晓文的信。 看上去,晓文是一个明事理的人,她在信上说,收到了老杜的来信,老杜明确 提出了和她和平分手的意向。她说信中并没有提到悦心,但自她上回和老杜一起探 望悦心起,她就知道丈夫是喜欢悦心的。 任何一个妻子,只要她还在意自己的丈夫,眼光一定是有穿透力的,悦心想。 她说她并不恨她,她知道自己配不上老杜,老杜娶她是屈了老杜的,但是他们 已经有了孩子,她叫悦心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要拆散她这个家吧。 她说她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她父亲,不希望把这件事闹大。 她并没有威胁悦心一句,她只是说,悦心,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也体会不到我 们这种相貌偏丑,又没有什么能力的女人的心态,你若没有家庭,还有气质和能力, 我要是没有家庭,就什么也没有了。我们都是女人,就算我求你了好吗? 不知为什么晓文的信令悦心有些难过,具体的原因是复杂的。老实说,她可以 不害怕胖子这样的人,但对于晓文,她却有些束手无策。 大约是一周后的某个晚上,她到启明的宿舍里去,屋里只有他一个人,平躺在 床上,脑袋枕着两只胳膊,双眼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发呆、见到她,也并没有回过神 来。 书桌上的台灯亮着,她走过去,见到一封打开的信摊在桌上,那笔迹是她熟悉 的。 在这封信里,晓文并没有回答启明向她提出的问题,一个字也没提。只是说, 老杜的弟弟大学毕业了,妹妹仍在待业,目前都来找了她的父亲帮忙安排工作,这 一点叫老杜放心,她会及时督促父亲去办;另外是老杜母亲的腰腿疼病义犯了,医 生说要卧床休息,她每天下班都会到他家人,给婆婆洗洗涮涮的,她说老杜的母亲 叫她带话儿,叫老杜在学校也多买点好菜吃,身体最重要,千万不要像在家里时那 么省。 另外是孩子的现状。 再普遍不过的家信,每件事都具体到琐碎,甚至庸俗,然而又分外地实在。给 一个暂时离家的男人一份扎实的安慰。 悦心一言未发地离开了启明的宿舍,她害怕这样的打击,比之那种只知道谩骂 和胡搅的女人,这种打击的杀伤力,是它的十倍百倍,它让她深切的感到,她爱的 那个男人,是属于别的女人的,是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别人的家庭的血脉, 这是惟一的事实。 她回到自己的宿舍,不知不觉地发起果来。 胖子走过来,坐到她的床边,知心地说:“我知道你是为什么事,什么也瞒不 了我,你跟老杜已经到了死去活来的地步。” 她无力地说:“别瞎讲呵……” 胖子得意洋洋地讲:“我可是有根有据的,告诉你吧,不止一次,我下晚自习 回来,看见老杜就站在楼下,望着咱们宿舍的窗口发呆,他总不是为了我‘衣带渐 宽终不悔’吧?!”她一手掩着嘴笑起来。 此时的悦心,实在有一种倾诉的欲望,在这一片纷乱之中,她应该怎么办呢? 她有许许多多的苦处和难处,竟是不能跟启明去讲的,她知道他已经十分为难了, 一个人的起点可以决定这个人的志气的高低,即便是启明彻底摆脱了晓文家的荫护, 还有他的家人呢?再普通不过的平民百姓,难道也举家牵至她所居住的城市吗?即 使她有这个雄心,能有这个能力安置他的家人吗? 任何一个伟大的爱情计划,主角若不是饮食男女还好说,否则,随便在一个具 体的小问题面前,都会显得幼稚可笑。 但是她知道她什么也不能说。 胖子继续说:“关键他跟你提没提结婚的事,有没有婚姻指向?!这很重要, 男人只想占便宜,他们觉得离婚太伤筋动骨了……。 见她死活也不吭声,胖子碰碰她说:“喂,悦心,我求你点事,我写了一篇小 说,你帮我寄给你们编辑部的庄子庆看看,我前些日子才知道,他一直在追你呢!” 这哪是编辑班,分明是中央情报局。、悦心想。 是有这么回事,庄子庆是《九月》的副主编,四十八岁,妻子死于车祸,他有 一个上中学的女儿。他中等身材,微胖,略有一点秃顶,人还算通达、得体。 他的确一直对她有意,已近三年。 不过没有爱。 那一段时间,她和启明并不是完全不在一起,只是在一起的时候,启明无一次 是快乐的,似乎总有一种罪恶感,令他无法摆脱。 有一天,她对启明说:“我还是想考虑庄子庆。” 启明愣住了:“……你……爱他吗?” 她淡淡答:“仅有爱情是不能结婚的。” 启明艰涩地说:“悦心,相信我吧,我需要时间。” 她低下头去,因为心里好一阵的心酸,为启明,也为自己。她说:“启明,好 好写作吧,你是可以成为作家的……”说完,她并没有望他一眼,便匆匆离去了。 在给庄子庆的信中,她提到了自己的一段感情,只是略去了当事人的真实姓名。 她说,这件事我只是通告你,并不希望你来评判,你也不必勉强自己接受我。 庄子庆似乎还很欣赏她的诚实、可信,情书像雪片一样地飞来。 至此,无论她心中怎样地痛苦和不舍,她都不得不承认那短暂而辉煌的一页还 是翻过去了。 白桦林,不过是她最后可以凭吊自己死亡爱情的地方。白桦林,有些话,我只 能对你说。悦心轻叹了一声。 深夜十二点正。白桦林西餐厅打烊了,伙计们纷纷忙乱起来,收拾桌椅。 两个女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彼此望了一眼,她们在瞬间就记住了对方 的样子,一样的苍白,一样的瘦弱,一样的神伤。 走出了白桦林,黄围围感到非常的虚弱,由于空腹喝酒的刺激,她感到人轻得 几乎飘起来,只走了几步,脚底下就被绊了一下,使她差一点摔倒。 悦心上去扶住她,忍不住说:“你没事吧?” 黄围困重重地甩掉她的手,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在这个世界上,她已经不相 信任何人。可以跟她赤身相拥,有过无数次温存的恋人况且可以撒一个弥天大谎, 何况陌生人呢? 悦心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望着这个陌生女人的背影消失在浓浓的夜中。 几天之后,报纸上登出一则消息:一个女人在家中因煤气中毒死亡,经警方的 周密调查,结论是自杀,而不是他杀。 白桦林西餐厅的伙计们,纷纷扬扬地传阅了这张报纸,因为报上印出了女人清 晰的黑白照片,他们都知道是那个一言不发的,手面宽绰的女人。 悦心是在回家的火车上读到这则消息的,她脱口啊了一声,坐在她身边的庄子 庆探过头来问道:“你认识这个人吗?” “不。”她说。 悦心却忍不住地在心中犹自感慨,对于这个女人,尽管是陌生的,若她能够去 她那边的卡座里坐坐,若她能够鼓起勇气追上她跌跌撞撞的身影,她还会选择死亡 吗? 于是她说:“我见过这个女人,当时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心里很苦……” “谁心里不苦?”庄子庆平淡地,“我妻子被汽车撞死,司机却逃之夭夭了, 令她暴尸街头大半天……那时我女儿还小,日子不知是怎么过来的。所以现在,任 谁有什么不幸的事,也赚不去我的一滴眼泪。” 悦心有些愕然地望着庄子庆没有表情的脸,然而,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刚才的那 些想法是近乎于天真的。是的。 哪一个都市人没有一颗伤痕累累的心,等待着倾诉和抚慰?!可哪一个都市人 能够真正地尽情倾诉和得到抚慰?! 所以,没有一个都市人不是铁石心肠的。 多少年过去,她将不再是今天的悦心,只是,白桦林依旧罢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