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的女人 作者:张兴元 1 这天,刘民不知哪根神经出了毛病,他突然对妻子吴月说:“你看咱村的妇 女到南方打工,一个个都发了。你就不能走出家门,到外面闯荡闯荡?”吴月瞪 了他一眼:“人家外出打工的都是年轻姑娘,我快成老太婆了,谁要我?”刘民 说:“你不能干细活就干粗活嘛!涮锅洗碗带孩子,这样的活总有人要干的嘛!” 事过几天,吴月静下心一想,觉得刘民这话也有道理。去年刘民突患重病, 跑县城,去省城,虽然保住了一条命,但却欠下一屁股两肋巴的账,啥时候能还 清呀?更让人忧心的是,刘民的身体从此虚弱下来,一干重活就犯病。为这事两 口子愁得整天唉声叹气,日子过得没滋没味的。吴月暗暗想,我要是能到外面多 少挣几个钱,也比在家闲着强! 事情也真是个巧,第二天,县城来了个王姨,自称是县劳务公司的,动员年 轻妇女去外地打工。吴月暗暗找到她问:“像俺这样的,人家会要吗?”王姨打 量吴月一眼,先是摇摇头说了一个“难”,继尔又说:“像你这样年龄的,就是 有人要,也找不到好工作。”吴月说:“不能干细活就干粗活嘛!”王姨沉思一 下,忽然哈哈一笑说:“中,中!” 吴月没有出过远门,也不知道王姨把她带到了哪里。她常听村里的姑娘说南 方都是青山绿水的,可这车窗外却是荒山秃岭。吴月问:“这是啥地方?”王姨 说:“到南方打工的人太多,工作不好找。现在正开发大西北,正需要人才哩!” 吴月说:“这小山沟沟能开发出啥来呀?”王姨说:“越是深山沟沟越是有发展 潜力,这里有各种矿藏!” 吴月从电视上也听到过开发大西北,对王姨的话也就信以为真。她们在一个 小车站下了火车,又转搭汽车。下了汽车又改成机动三轮车。三轮车把她们拉到 一个很远很远的小山沟里。这里既看不到高高的烟囱,也看不到街道厂房,只见 那山沟沟里零零落落地有几口窑洞。吴月再次向王姨发出疑问:“咱到底要去哪 里呀?”王姨说:“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王姨带着她在山沟沟里转来转去, 转得她晕头转向,也东西南北也分不清了。直到太阳落了山,她们才爬到一个小 山梁。吴月累得两眼发黑,两腿发软,往山头上一坐再也走不动了。王姨忽然冷 笑一声说:“吴月,实话对你说吧,像你这样的,年纪又大,又没文化,到厂里 能干啥?涮锅洗碗也没人要!”吴月一下愣了:“那你带我来这里干啥?”王姨 说:“你出来不就是为了挣钱吗?我给你找到一个挣钱门路——放鹰!” 吴月不知道“放鹰”是什么意思。王姨向她解释说:“这山沟沟里光棍汉可 多了,他们为了娶个媳妇,手下积攒了一大笔钱。你嫁到他家,过个十天半月的, 等那男人睡着的时候,你把他家里值钱的东西一包袱卷走!嘻嘻,这就像放鹰似 的,叼块大肥肉飞跑了!” 吴月听了气得脸发白,她连声说:“我家有男人,有孩子,我不能干这不要 脸的事!” 王姨脸一板:“哼哼,这年月还讲啥要脸不要脸?你知道那些到南方打工的 姑娘去干啥?说好听点叫三陪,陪吃陪舞陪睡觉!人家大把大把的挣钱,村里有 谁知道?就连你丈夫不是也眼热人家吗?”王姨作了一番动员,吴月仍是一口一 个“不”!王姨顿时生了气:“你不干,那你就回家走吧!” 天全黑了,四野一片黑暗,只有远处的大山像一头头狰狞的怪兽,龇牙咧嘴 地向她扑来。那呼啸的山风从她身旁掠过,就像那野兽发出的吼叫。那王姨一转 身没了踪影,山梁上仍留下吴月一个人。但她不怕!她从路边折下一根粗树枝, 紧紧地握在手里,沿着来时的山路跌跌绊绊地向前奔去。山野漆黑,也分不清哪 是路,她只一味向自己认定的方向奔去。山下传来流水的呜咽声,一条大河横在 面前,她这时才看清自己立在一座高高的山崖上,前边已无路可去了。此时她真 想跳崖而死,可家里还有孩子有丈夫。若是自己死了,这个家咋个过呀?她这个 倔强的女人终于被逼哭了。 “人到穷困的时候,还顾什么脸面呢?”王姨幽灵似地出现在她面前,又一 次劝说着她。吴月终于屈服了,她哽咽着说:“王姨,我听你的,可你得想法帮 我逃走呀?” 王姨向她传授了如何获得男人信任和如何逃跑的办法。最后把她领到一口窑 洞里,指着石老五说:“这就是你丈夫,他可好了,保你享一辈子福!” 2 吴月不是苍鹰,而是一只幼弱的小鸟,她不但没有捕捉到任何猎物,反而被 捉进了一只铁笼,飞不走了! 石老五虽然只有四十多岁,但山里人显老,那满脸枯瘦的皱纹和黑黄的皮肤, 猛一看像个五六十岁的老汉。吴月虽然三十多岁了,但跟石老五一比,反而显得 年轻和漂亮多了。石老五自认这个年轻女人不会真心跟他过日子,所以平时总是 处处防范着她,就是夜间睡觉也要把门反锁着。眼看过了一个月又一个月无法逃 脱,吴月急得心里直冒火,常常半夜起来蹲在炕头上哭。她眼睛哭肿了,脸蛋消 瘦了,石老五一遍又一遍地问:“你哭啥哩?是俺对你不好,还是你在这里生活 不习惯?”她只是流泪,就是不吭声。石老五以为她从小生活在平原上,来这里 每天上山下山吃不消,从此干活不再叫她去了。石老五为了打发吴月满意,特意 跑到吴镇上换来大米和白面,单给吴月自己吃,他却啃那包谷和红薯。石老五已 尽了自己最大努力,可吴月仍是闷闷不乐,有时一个人悄悄地哭。石老五被哭得 心烦了,他说:“俺知道你相不中俺,可咱既成了夫妻,你叫我咋办哩?你当初 要是不同意,为啥跑这么远来嫁人哩?”吴月当然不能说出真相,她编了个瞎话 说:“不是俺嫌你老,是俺牵挂家里人哩。”石老五问:“那王姨说你男人没了, 你家还有啥人?”吴月说:“俺男人没了,可家里还有孩子和婆婆哩!一个老人 拉扯两个孩子,吃没吃的,穿没穿的,这日子咋过哩?” 石老五也作了难,他省吃俭用积攒几千块钱,为娶吴月全给那个王姨了。但 石老五没有向吴月摆困难,第二天,他借了几百块钱交给吴月说:“你寄回家去 吧。” 两月过后,吴月发现自己怀孕了。这可咋办呀?她悄悄向人打听,乡医院在 哪里?能不能做人流?这一问,她怀孕的事儿便保不住了。石老五紧紧抓住吴月 的手说:“太感谢你,我终于有后代了!”吴月想,我要是能给他生个孩子,他 就会信任我,不再防备我。干脆,我给他生个孩子再走吧! 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男孩,石老五乐得笑眯了眼,给儿子起名叫石柱。石老 五以为有个孩子扯住心,对她的防范也放松了,吴月可以抱着孩子在村里自由走 动了。但是吴月不能走,孩子这么小,我要是跑了,咋养活呀?等孩子断了奶, 也好照顾了,我再走!吴月给石柱做了好几件棉衣和单衣,有大有小,够穿几年 的。她想,就是我走了,也不愁孩子没穿的了。石老五见她一心扑在家务上,脸 上也有了笑模样儿,对她更放心了。这天,石老五对吴月说:“娃她娘,你来了 这么久,连件鲜亮衣裳也没穿过。明天吴镇逢会,俺给你买件花褂子吧?”吴月 说:“俺不要!俺穿得花枝招展的,不把你比得更老了吗?”石老五憨憨地笑: “你穿吧!你穿得鲜亮,好看,俺心里高兴哩!”吴月心里热乎乎的,就点点头 说:“只要你喜欢,你就去扯吧!” 第二天一大早,石老五果然乐颠颠地去吴镇赶会去了。 当石老五的身影消失在村头,吴月心里猛的一震,哎呀,这是多难得的机会? 到吴镇十多里,等石老五赶集回来,要到半下午了。有了这个机会,我不跑还等 啥呀?吴月收拾好东西,便悄悄走出了家门。可她刚离开身,石柱就哭了。一听 到哭声,她就迈不动脚步了。啊,孩子是娘的心头肉啊,她怎么能把他扔下来? 她转回身,给石柱喂了奶,在心里默默地说:“孩子,你妈还有一个家呀?那里 还有你的一个小姐姐和一个小哥哥,娘也舍不得他们呀?妈妈对不起你,以后叫 你受罪了。你长大以后要听话,好好照顾你爹!他是个好人啊!”石柱哪懂得这 一切,听了她这一串话,却格格格地笑了。这一笑更是笑得吴月放不下她了: “苦命的孩子,你不该到这个世界上来呀!可娘没有办法,我只得把你丢下了。” 吴月看看太阳已经转到东南天上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她找到一个小药瓶, 那是她刚来时夜里睡不着,石老五给她买的几片“安定”。她把半片安定帖在乳 头上,石柱吃了几口,过一会果然睡着了。吴月轻轻把她放到床上,便一狠心走 了。 3 吴月沿着村后一条放羊的小道向北山走。她不能走大道,那样被人发现,就 跑不成了。她早就选定了这条小道,翻过北山,便到了另一个县,那里有公共汽 车通到火车站。吴月装作捡柴的样子,从村后攀上北山,可惜这山坡太陡,她爬 了半天,依然还在那半山坡上。她坐下来想喘口气,回头一看,村里好像发生一 阵骚动,有一群人在村头集结起来,手里拿着枣木棍,分成几路,向通往外界的 几条小路追去。吴月心里顿时吓了个愣怔,她趴在一片蒿草丛下不敢动弹了。 原来是隔壁邻居发现吴月跑了,石老五娶个媳妇也不容易,他们不能眼看着 石老五再受骗呀?全村人立马行动起来,追吴月来了。好在吴月选了一个较为隐 蔽的地形,他们竟从吴月两尺远的地方走过了。吴月吓了一身冷汗,一直等到天 黑,才从那丛蒿草里钻出来。她弓着腰,在草丛和树棵子里摸索着前进。她怕途 中有人埋伏,就一边走一边四下察看着。前边草丛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声,她赶 忙蹲下来,寻声看去,一对绿莹莹的玻璃球似的东西在闪动着。啊,狼!她惊叫 一声,站起来就跑。那绿火球也在后面紧紧追赶着。 她跑啊跑,绕着弯子想把那野狼甩掉。后面的绿火球终于不见了,可在前边 草丛里又有一个黑影蹲在那儿把他等着。好狡猾的东西!它们一个追,一个堵, 这次是没指望跑掉了。她两腿一软,“扑通”一声倒在地下了。 那草丛里的黑影忽然变高了,星光映照出他宽大壮实的身躯,吴月一眼就看 出他来——啊,石老五!他像老鹰抓小鸡似的将她提溜起来,恶狠狠地打了她一 巴掌说:“你个没良心的,俺待你哪一点不好?” 吴月被关在那间破窑洞里。门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有人大声吼叫着:“把 她的腿打断,看她今后还跑不跑!” 吴月像被人猛抽了一鞭子,倏的一声从炕头跳起来。一种保护自己的本能使 她身不由已地向墙角躲了躲。可这窑洞里有啥地方可躲藏呢?她只能躲在炕角里 发抖。五年前石老五曾娶过一个女人,三月没过,就把他的东西一包袱卷走,把 他弄了个人财两空。这次石老五能轻易饶她吗? 石老五抱头蹲在地上,不言不语,像一块石头。村里人愤怒了,有人纵恿他 说:“打呀,打呀!打断她的腿,她就跑不成了。”还有人说:“娶个残疾媳妇 也比没有媳妇强呀?她在家里也照样能给你待孩子呀?” 人们期待着石老五快动手,石老五拿起门后一根粗木棍,在手里掂了掂,又 看看吴月。可他愣了半天神儿,却摇摇头,慢慢地把棍子放下了,他向村民们说 了一声:“让乡亲们受忙了,你们回家休息去吧!” 这话让人们大失所望,有人暗暗骂了一声“脓包”,便气愤地走了。 这间破窑洞重又恢复平静,石老五把一件红色的女装递到吴月面前说:“我 刚从集上买的,回到家却不见你。唉,俺待你哪一点不好?你为啥要跑呢?” 吴月看看那件时装,心里像刀子剜。石老五平时不舍得吃,不舍得穿,省下 钱来让吴月寄回家去。吴月面对石老五的忠厚和坦诚,她能说什么呢?在那千里 之外,她还有一个家,还有她的丈夫和孩子。她能舍得那个家吗?不,她只要有 机会还是要跑的!可眼下这个家这个丈夫又让她有几分留恋。她应该怎么办?她 应该怎么办?吴月反复拷问着自己,最后她突然拉住石老五的手说:“娃她爹, 你把我的腿打断吧!我有了这双好腿,我还会跑的,我管不了我自己啊!你打断 了我的腿,我走不了路,从此也就死了这个心了,就会死心踏地跟你过日子了! 娃她爹,我求求你,你就把我的腿打断吧!我不会恨你的,是我叫你……打断的, 你……你……快来打吧!” 这话一下把石老五镇住了,他不相信这话是从吴月嘴里说出来的。面对这声 声呼叫,他愣愣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吴月仍在一声声呼叫:“娃她爹,你听见我的话没有?这是我的真心话呀? 你把我的腿打断,我还能给你养孩子,还能给你缝衣服,还能给你料理家务,还 能侍候你呀!等你老了,不能干活了,石柱也长大了,能养得起咱俩呀!娃她爹, 你不要担心,不要害怕,我决不会怪罪你的,是我求你把我打成残废的呀?” 这一声声撕心裂肺的话语,把刚刚散去的村民又招引来了,那些最富有同情 心和菩萨心肠的老婆婆们被感动得流下一串串热泪来,她们大声责骂那些凶恨的 男人说:“你们为啥这样狠心?你们为啥这样欺负一个弱女子呀?”有人自动站 出来充当吴月的保护人,说:“看谁敢动你一指头,我们可不轻饶他!”还有人 端来一碗葱花面条,劝说吴月说:“大妹子,想开点,还是身子骨重要啊!” 面对这一切,吴月一颗冷落的心被暖热了。她停止了哭泣,她一声声责怪自 己说:“是我不好哩,是我不好哩!我对不起乡亲,对不起娃他爹呀?” 夜深了,邻人们陆续走了。当二人重又坐在炕头,石老五轻声问:“娃她娘, 你为啥要跑?你家里是不是有男人?”这问题一下把吴月惊住了,她连连摇头: “没,没有!”石老五说:“你别瞒我,要真是有男人,俺不拦你。你要对俺说 实话哩!” 吴月见他说这话一片真诚,只好点点头,然后便把自己外出打工受欺的经过 讲了一遍。石老五听了这话,翻来复去的一夜没有睡着。快天明时,他长长舒了 口气说:“要真是这样,你就回去吧!你是人家的女人,俺不能留你。” 这话让吴月大大吃了一惊:“真的?你放我走?你当初娶我,到底为的啥呀?” 石老五抱起石柱,说:“俺想通了,花钱买女人犯法哩!俺知道你在这里长不了, 俺只图你给俺生个孩子,俺日后好有个依靠哩!你刚才那番话正说在俺心窝里, 等石柱长大了,他会孝顺我哩!你年轻轻的,家里还有男人和孩子,俺不能让你 陪着俺受苦哩!”吴月一下扑到石老五怀里:“俺不走,俺不走了!碰上你这么 好的人,俺是烧了高香了!” 石老五从衣袋里掏出一卷钱来,塞到吴月手里说:“这是俺给你准备的路费, 你走吧!一个人的心分成两瓣儿,老难受哩!” 4 吴月回到家里,刘民见了她第一句话就问:“你这次回来带多少钱?”这让 吴月大为惊愕,两口子分开这么长时间,连一句亲热的话也没有,开口就要钱, 难道这就是她朝思夜想的那个刘民吗? 是的,刘民变了!自从害了那场大病,他不能干农活,整天闲在家里也怪无 聊的,于是便慢慢学会了打麻将,来消磨时光。先是几块钱的输赢,后来便来大 的了。那天收到吴月寄来几百块钱,他连家也没回,就找人去赌,一下赢了两千 块。他想,我一个废人有啥挣钱的门路?来麻将岂不是一条捷径吗?从此他便泡 在麻将桌上,想从这里闯出一条新的致富门路。然而,一年多来,他赢的少,输 的多,到头来塌了一个大窟窿。他本想等吴月回来把帐还清,不料吴月却空着两 手回来了,这让他大为失望:“你跑出去这么久,钱也没捞到手,你在那里干啥 呀?”吴月说:“我给人家涮锅洗碗,干粗活儿,能挣几个钱呀?” 过了几天,村里忽然传来一个消息,说那个自称县劳务中心的王姨原来是个 大骗子,她将几十个农村姑娘骗到南方去当三陪女,从中捞到不少好处。最近案 发,她被公安局抓了起来。这么一张扬,凡是外出打工的女人都被怀疑是当“三 陪女”了,吴月自然也成了被怀疑的对象。刘民一次次审问她:“你在外面到底 干了些啥?”吴月说:“当三陪的都是年轻漂亮姑娘,我都是老太婆子了,我能 干得了那些事儿吗?”刘民说:“你不老!打扮打扮还年轻着哩!不能陪年轻人, 可以陪年老的嘛!”吴月狠狠打了刘民一耳光说:“不要脸,我看你是被钱迷住 心窍了!” 吴月觉得刘民彻底变了,变成无情无义的财迷鬼了。他只知道钱钱钱,就不 知道问问她在外边受的苦楚,遭受的折磨。刘民越是逼迫她,越使她想到石老五 的好处。石老五是个知情达理的人啊!那天她讲了自己被骗的经过,得到的却是 石老五的同情,甚至主动放她回家。石老五一直把她送到火车站,还把那套女装 交给她说:“这是俺在吴镇买的,你穿上让俺看看漂亮不漂亮。”吴月哪有心穿 这花衣裳?她一颗心都被石老五暖酥了。当初她多么讨厌这位老头子,睡觉时总 给他个脊梁,可现在她发现他是多么忠厚,是多么让人喜欢啊!石老五抖开那套 女装,催她说:“穿上吧,这里没有人,让俺看看你穿上这衣裳能有多漂亮?” 石老五亲自给她穿上,然后又把她看了看,嘴里啧啧称赞说:“你就是年轻、漂 亮,水灵灵的,像个大姑娘,唉,俺不能耽误你的好时光!”说到这里,泪水便 像小河似的在他多皱的脸上流淌。吴月真有点儿舍不得他,她又一次说:“我不 走了,不走了,我跟你过一辈子吧!”石老五说:“不,咱不是正式夫妻,我不 能把人家的女人占住不放!”二人抱头而哭,直到火车驶进那个小站,二人才分 手。石老五一直站在那月台上向她招手…… 刘民越来越不像话,他认定吴月到外边是当三陪人,一次又一次逼她说: “你到外边当三陪,我也不怪你。时代不同了,观念也要变嘛!但我不能让人家 白白把我老婆睡了呀?你挣不来大钱,总会有些小费嘛!”吴月被逼无奈,只得 照实说:“我没有去打工,更不是当三陪女,我是被那个王姨骗到大西北卖了!” 一个“卖”字,并没换来刘民的同情,而是一阵拳脚。陪大款睡觉还能挣几 个钱来,给那些娶不上媳妇的光棍汉当老婆,岂不是白叫人家睡了?刘民恶狠狠 地打了吴月一顿说:“你被卖了,为啥不到公安局报案?难道你就甘心做人家的 老婆吗?两年呀两年!你可能把孩子都生出来了!”吴月忙辩白说:“我被关在 窑洞里,哪有机会出来呀?”刘民问:“你被卖在啥地方?那卖主叫啥?买媳妇 也是犯法的,我要去公安局告他!” 吴月怎能恩将仇报?无论刘民怎么追问,她就是不说:“那是个小山沟沟, 我讲不清是什么地方。”刘民说:“我看你是变心了!是你看我穷,身体又不好, 你是想另找主儿呀!”吴月任凭刘民胡说,就是不吭声儿。 日子过得苦涩而艰难。就在这时,石老五突然来找她了! 5 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石老五杠着一个粗布褡裢,拄着一根枣木棍,突嗒突 嗒地来到吴月家。吴月正在做晚饭,在灶火的映照下,她也没有看清外边是谁, 就说:“天都黑了咋还出来要饭?”石老五站在门外,把小院打量一番,见四下 无人,才用山区粗重的嗓门说:“俺是石柱他爹!” 吴月一下惊呆了,她慌忙从灶窝里坐起来,看了看石老五说:“你……你咋 来了?”石老五说:“你走了这么多天,也不给俺回个信儿。后来俺听说有个妇 女半路被人拐跑了,俺老不放心,特意来看看你哩,要是你真的没事,俺也就放 心了!” 吴月回来,本想给石老五写信报个平安,可后来她想,既然离开了他,还牵 挂他干啥?这样藕断丝连的,心里也不得清静呀?所以她没有给他写信,想不到 这个痴情人竟千里迢迢地跑来找他来了。这事要是叫刘民知道,能会饶了我吗? 吴月有点生气,她说:“你来干啥?我这里有个家,要是叫我男人知道了,不把 你的腿打断才怪哩!”石老五忙转过身说:“我就走,我就走!我怕连累你,特 意装扮个要饭的。你只要没事,俺就放心了。”说罢,便转身走了。 这时兰兰放学回来,看看走出院外的石老五问:“娘,那是谁呀?”吴月说: “要饭的!”兰兰从馍筐里拿出一个白面馍来说:“娘,人家来要饭,你咋不给 人家点吃的呀?”吴月被女儿提醒了,忙接过馍,追到院外,低声对石老五说: “晚上你到南地那棵梧桐树下等我,你有啥话就到那里说吧!” 吴月回到家里,心里像有一面鼓,扑通扑通响个不停。她有点害怕,责备自 己心太软了。石老五并没提出什么要求,我还跟他见面干啥?但她既已向石老五 许下了这话,她不能让他在那里白等。等吃过晚饭,打发孩子睡下,她便悄悄到 南地去了。 石老五见了吴月,连声抱怨自己说:“娃她娘,都怪俺哩!俺不该来找你, 是俺不放心,脑子一热就跑来了。俺一进你家的小院,就后悔了。你们这大平原, 日子多富足呀?让你到山旮旯里,太委屈你了。俺这老头子不能拖累你,不能坏 了你的名声。野地里有看庄稼的人哩,俺不能在这里多呆了。俺见你这一面就走, 俺……俺……不麻烦你了。”他说着要走,可又不舍得迈开脚步。 吴月的心也乱了,一种奇异的感情从她心头涌起,她猛地拉住石老五说: “娃她爹,俺不知咋个感谢你,俺也不会说暖心的话,别管咋着,咱也算是夫妻 一场了。你这次来不能空跑一趟,趁这会儿没人,你就……你就……” 吴月说着就去解腰带,石老五连忙摆手说:“别价,别价!叫人家知道了不 好哩!俺知道你有这片好心,啥时候想起你来也就高兴哩!”他扛起粗布拾裢, 脚步蹒跚地走了。 这时突然从庄稼里里冒出几个大汉,拦住石老五的路问:“哪里来的野男人? 你们到这庄稼棵子里来干啥?” 吴月一看,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刘民。她吓得一下瘫在那里了…… 6 刘民今天打麻将更是背时,从开头到结束一路输到底,弄得他在心里直骂娘。 中午和晚上都没有吃饭,他跑到地里想偷个瓜儿填填饥再接着打,可是刚到瓜地 里,只见小路上闪过一个女人的身影。他吓得急忙躲起来,可等那女人走近一看, 原来是自己的妻子吴月。黑天瞎火的,她到地里干什么?于是他尾追而去,却在 那棵大桐树下发现一个男人的身影。一男一女到这野地里干什么?刘民急忙溜回 村里,喊来几个牌友,撒谎说:“快去逮偷瓜贼!”便把把石老五抓了起来,带 到了一间机井房。 刘民是个精明人,他从石老五的口音里判断,这家伙一定是吴月在西乡找的 那个野男人。他把几个牌友支使走,便对石老五审查起来。“他半夜三更来会我 的女人,是干何勾当?”石老五说:“俺没干啥勾当,俺只是来看看她。”刘民 说:“来看看她?她是你什么人?一个年轻女人能是别的男人随便来看看的吗?” 石老五是个直肠子,刘民三问两问,他便全招了。刘民威胁他说:“走,到派出 所去!拐卖妇女可是犯罪的呀?”石老五哆哆嗦嗦地说:“别,别!”忙从衣袋 里掏出仅有的几百块钱,递给刘民说:“他大叔,俺实在没干啥!这几个钱你收 下,就放俺走吧!”刘民接过钱数了数,往兜里一装说:“想私了也行,可这几 个小钱咋能行?”石老五问:“你要多少?”刘民说:“一万!”石老五说: “你这是想要俺的命啊!” 吴月悄悄跟了来,在隔壁暗暗监视着刘民的一举一动。当刘民提出一万块钱 时,她顿时气恼了。她匆匆跑到乡派出所,说刘民正聚在一间小屋赌博。所长一 听笑了:“这家伙赌博成性,几次都没有抓住他。”所长立马站起身说:“我这 就派人去抓他,你先头前走吧!” 吴月跑回那间小屋,对刘民说:“你还不快跑,派出所要来抓你了。”刘民 愤愤地对吴月说:“这次便宜你们俩了!”他没跑多远,正巧跟派所长碰了个正 面儿,于是便老老实实地到派出所那间小黑屋里数砖块去了。 刘民被罚了几百块钱出来了。他知道是吴月报的案。他对吴月更是恨得咬牙 根儿:“你是什么女人?不向自己的男人,却向着那个野汉!”刘民把满腹怨恨 都发泄到吴月身上,他不是骂,就是打,还说:“你是嫌我身体不好,到外头去 找舒服去了。”这话最伤吴月的心,她看看自己满身伤痕,只说了一句话:“我 看咱俩的恩情到头了!”她没有哭,却将一纸离婚书递到了法庭。 刘民把两个孩子当成拖累,全判给吴月了。他在心里暗暗发笑:“一个妇女 拖着两个孩子,看你嫁谁去吧!”吴月拿到判决书,竟带着两个孩子投奔石老五 去了。这次该让刘民惊讶了,急忙去车站拦挡说:“那么一个糟老头,你找他干 啥?”吴月挺挺胸膛说:“他是个好人,俺只图他有颗好心肠,再穷再苦俺也不 怕!” 刘民一下愣在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