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黄裁缝有个美丽的名字,叫黄秋萍。她今年52岁了,满头乌丝,身体也没发福, 腿脚轻快,走起路来一股风,从背影看上去,好似30郎当岁儿的大嫂。正脸细看, 眉清目秀,高鼻梁,绞过脸,面皮白净,只是眼角布满了细密的鱼尾纹,记载着她 的年龄。她极懂礼貌,从不正面冲人说话,总是微微地眯着笑眼,半低着头,半侧 着身子,细声细语,不正眼瞅人,不挡人家的道儿,不把唾沫星子喷到人家脸上。 如若坐着,无论室内有没有男人、客人,她也决不会叉开腿,更不敢跷起二郎腿, 这是从小养成的规矩,从当姑娘时开始,偶一失态,母亲的巴掌便打在了腿上。但 这个黄裁缝也有短处,就是不肯张大嘴,不肯露出牙来,因为她的牙齿有点发黄, 牙缝儿发黑,是抽烟薰的。出于礼貌,她不愿意叫别人看见自己的黄牙板儿,总爱 抿着嘴说话,绷着腮嚼饭,习以为常了,倒给自己添了几分矜持的神态。她也想把 牙弄白,用青盐擦、牙粉蹭,一天早晚儿两次刷牙漱口,可就是不肯戒烟。“嗐, 半百的人啦,还戒哪家子烟!只抽滤过嘴的吧。”她常这样宽恕自己,又总把过滤 嘴香烟说成滤过嘴。 这天,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一年八月十日,是高等院校刚刚进行过毕业考试的日 子,也是孙中山先生领导的革命党推翻满清王朝、辛亥革命70周年纪念即将到来的 日子,黄裁缝受了她母亲的慈命,由她儿子张兴领着,走进了丁字胡同的一座红漆 大门。丁字胡同,顾名思义,是一条东西走向的胡同通在了一条南北走向的胡同上, 这两条胡同的总体像个丁字, 一共3个胡同口。这个大红门在东口上,坐北朝南, 堂堂正正。黄裁缝的娘家就住在南口的一所大杂院里。她是昨儿晚上从东城区自己 的家里坐公共汽车回到娘家来的,吃过了晚饭,向爹妈报告了两个好消息,就被她 75岁高龄的老母拽进里间屋,娘儿俩又哭又笑地整整谈了半宿体己话儿,今天一大 早儿,黄秋萍在老母的监督之下,着意梳妆打扮了一番,才由她28岁的独生儿子张 兴领着进了大红门。 从娘家的大杂院到大红门,只有150步,拐弯儿就到,为啥还 要儿子领呢?这……嗳呀,原因好几层,最显见的,因为张兴是这座大红门里的汽 车司机。 其实,15年前,黄裁缝曾多次进过这座大红门。只是15年间,这座大红门里又 更换过两次主人罢了。所以今天早起,她用青盐擦了一遍牙,对着镜子拔掉几根白 头发,轻轻地抹了点儿桂花油,把并不太多的乌发梳理得服服帖帖,一丝不乱;又 遵照老母的慈命,翻箱倒柜,找出来32年前的一件阴丹士林布褂子,穿在身上,配 了一条藏青色的竹布撒腿裤子。一双白袜子和那千层底的圆口黑布鞋。虽然衣裳并 不合身,发紧发瘦,更不时髦,但却对大红门里的新主人赋有某种特殊的涵义。这 种涵义,小伙子张兴是不明白的,他只觉得妈妈和姥姥今天有点儿怪。 黄秋萍是个单干的裁缝。她既不属于哪个国营服装厂或裁缝店,也没参加集体 所有制的街道缝纫组。她丈夫张铁腿是个蹬三轮车的工人,能吃能喝能出汗,起早 贪黑不着家,每夜回来,总要脱下几件难洗难补的脏衣裳……家务担子实在重,因 此,即使在大跃进年代,居民委员会也没有动员黄秋萍走出家门去顶半边天,而是 宽容她始终当了一名“吃闲饭”的家庭妇女。可是,黄秋萍并不甘心过那种手心向 上、朝丈夫要钱花的生活,就凭着裁缝手艺自食其力。她这个裁缝有着自己的传统 主顾,这些主顾分别住在各条小胡同的大红门里。北京的街与胡同是有区别的。两 边有商业店铺的叫街,有机关衙门的也可以叫街,例如外交部街、旧刑部街;基本 上是居民院落的,叫胡同。胡同的名字大多比较形象化,例如头发胡同、耳朵眼胡 同、狗尾巴胡同、刀把胡同,你甭去看,也能想象出它的大小和形状来。北京的胡 同特别多,“有名的胡同三千六,没名的胡同赛牛毛”,即使是“活地图”张铁腿, 蹬了半辈子三轮车,也只熟识本区本片的一部分小胡同。要是一般的北京人呀,甭 说小胡同啦,问你个大地名,一尺大街,你知道在哪儿吗? 北京这些小胡同,名字听着并不威风,房子盖得也不高大,几乎全是灰色的平 房四合院,可这里边却是藏龙卧虎的处所。比如说,有那么一位白毛老太太,拄着 花椒木的疙疸拐棍儿,颤颤微微地走到胡同口遛个弯儿,顺便花一毛钱买串冰糖葫 芦回家哄孙子玩,你可别小瞧了她,一打听姓名,便知道她的国画在纽约值2000美 元一尺,欧洲某国的皇家博物馆,通过香港商人买到了她的一幅彩墨出水芙蓉,不 但永世珍藏,还立刻到保险公司保了险,以防克格勃盗走。再如,有位白胡子老头 儿,提个黑纱蒙着的鸟笼子,到胡同口的老槐树下喝杯茶,下盘棋,布衣布鞋,其 貌不扬,可你也别小瞧了他,要是他肯说实话,你就会发现此人原来是满清皇族的 金枝玉叶,假如的话,“别叫真儿,他老爷子是说假如的话,”旁边另一位旗人老 头儿解释着告诉你说:“假如宣统皇上不退位,假如孙中山不组织革命党,假如… …他老爷子可就是位亲王啦!”说不定还会住到广州来担任那生杀予夺的两广总督 哩!所以,北京的小胡同里,既有人物,又有故事,随便你采访一下哪座王爷府, 也够你撒开了笔写本书的。 黄秋萍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是个特殊的裁缝,所以她才能够经常自如地出入 于各条胡同的大红门。许多大红门,其实就是从前的王爷府。北京究竟有多少王爷 府?不但北京市公安局长不知道,恐怕北京大学历史系的教授也没考证过。自从成 吉思汗的孙子忽必烈定都北京城, 经过蒙元、朱明、满清,700多年,各朝皇帝有 多少兄弟、亲戚、功臣被封了王?又赐给他们多少宅邸当做王府?这或许还可以考 证出来;但是,皇族也有兴衰,亲王也有荣辱,王府也就必然会更换主人,会重复 使用,加之天灾战乱、坍塌失修,或者被机关学校占用,改建扩建,或者被居民百 姓瓜分,变成了大杂院的也是常事,这些,可就无法统计了。而且,王府也分三六 九等,五进、七进的深宅大院有之,两三进不太深广的院落也有之。进,就是进门, 进了头道大门,一个院子;进了二道腰门,又是一个院子……。还有那种高墙围着 的园子,里边有花木,有假山,有水池,有车马作坊,有园中之园,有亭台楼阁, 这是更高级一些的。元朝封过王,建过不少王爷府;明朝封过王,又建了不少王爷 府;就说距离咱们最近的满清王朝吧,它的历代皇帝也都封过王,建过王府,当然, 如前所叙,许多王府是重复使用的。除此之外,公、侯、伯、子、男,这些亲王以 下的封爵,也都是有府邸的,只不过大小不一、高下有别罢了。清朝的封爵制度有 一条规定,就是封为亲王的,下一代沿袭爵位时,只能降一等被封为郡王;封为郡 王的,他的下一代再世袭,又得降一等被封为贝勒。说是世袭,却必须代代降级, 如果不立新功、得到新的晋封,亲王的子孙也可以降为庶民的。这条制度,当然也 影响到王府的变迁了;那些由于犯了“王法”而被满门抄斩或充军抄家的,其府邸 也就被“籍没”了。还有另一种情况,据说可以保持“长安不变”,那就是在封为 亲王或郡王之后,皇帝念其特别亲近(一般都是皇帝的亲兄弟),或者立过大功的, 就在他的爵位上加“世袭罔替”四个字,他的子孙就可以代代世袭原有的爵位,不 必降级。北京人管此种王爷叫“铁帽子王”,与满人所说“铁杆庄稼”吃不倒,是 一个意思。当然,这只是统治者的一种主观意志,天下哪有不变的事情哩!不过, 此种“铁帽子王”的王爷府,自然要比其它的王爷府更阔气一些,兴隆的年代更长 久一些。 据说,清初在皇族中对开国有功的6名亲王和两名郡王的封爵加了“世袭 罔替”,他们是:清太祖第二子代善,封为礼亲王,赐给王府在西安门南边,就是 解放初期内务部的地址;清太祖第十四子多尔衮,封为睿亲王,所赐的王府在外交 部街,现在是第一百二十四中学的地址;清太祖第十五子多铎,封为豫亲王,王府 在帅府园,现在首都医院的地址;清太宗第一子豪格,封为肃亲王,所赐府邸在东 交民巷,被八国联军烧毁了;清太宗之弟庄亲王舒尔哈齐的第六子,叫齐尔哈朗, 封为郑亲王,所赐王府在西单西边的二龙路,现在教育部的地址;还有庄亲王,王 府在太平仓平安里;顺承郡王,王府在太平桥大街,就是现在全国政协所在地;克 勤郡王, 王府在宣武门内新文化街。这8家“铁帽子王”的王府是比较大的,所以 解放后大都被机关学校占用了。而黄裁缝走动的那些大红门,都是比较小的王爷府, 现在仍然由一家一户的住着。 黄秋萍还是个十分聪明而细心的裁缝。她按照这些大红门里主顾的需要,不仅 会做中国旧式的服装,比如旗袍、坎肩、对襟丝棉袄之类;还会做解放式的干部服, 比如直线条的肥大吊兜服、女干部穿的男式长裤等等。她还会“洋裁”,就是给大 红门里的年轻人做那些市面上买不着的“奇装异服”,每当她拿着皮尺给这些年轻 人量体裁衣的时候,都要说一句从她80岁老父亲那里学来的风趣话儿;“奇装异服 有什么不好?这四个字儿还是屈原发明的哪!”逗得这些青年男女开心大笑,争着 说:“黄阿姨真有学问!”是的,黄裁缝最大的学问,就是她绝对顺应主顾的心理, 你叫她做成什么样儿就是什么样儿,而且先做衣服后收钱,工钱多少由你给。给少 了,她认真道谢;给多了,她逢年过节还买点儿上好的水果前来送礼。文质彬彬, 礼貌周全,细声细语,手勤脚勤,这样的裁缝谁个不喜欢!她的优点可多着哩,在 “做衣难”的北京城,她可以搬进你家大红门里住几天,漂漂亮亮地给大人孩子每 人做两套可身的时装,而且在她借住的这几天之内,还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玻璃 擦得一尘不染。她的记性极强,只要给谁量过一次身段,就能把你的姓名、年龄、 脾气、秉性、肩宽、腿长、腰肥、奶高,记得一清二楚。她的服务态度极佳,从业 30余年,凡是她动手裁剪的衣服,那边脚余料,不论是绫罗绸缎、呢绒丝布,还是 尼龙、腈纶、的确良,她都长期保存,编号登记,像大医院的病历档案一样,整理 得井井有条,一旦需要,手到擒来——怎么需要?她每次到老主顾家里去做新衣, 都主动把那些旧衣裳的边脚余料带上,主动替你检查那些旧衣裳有无破损之处,如 有,就义务地给你补上,或者抽出丝来给你织好。那衣料的花色品种本来一般无二, 经她细心织补,当然天衣无缝了!这大概就是那些有 紫墙警卫的大红门,也任其出人的原因吧! 可是,黄裁缝今天来到丁字胡同东口的这座大红门,却不是为了做衣裳。昨天 傍晚,张兴开车路过家门口时,停了一下,喜气洋洋地跑进门就叫:“爸爸!我考 上啦!”张铁腿还没下班,只有黄秋萍在家。她知道儿子最近参加了一次特殊的考 试,便满心欢喜地把张兴拽住,急切问道:“考上了又怎么样哩?提工资吗?当干 部吗?” 原来,张兴是个自学成材的青年,他一边给余院长开小轿车,一边自学英语, 3年来从不间断, 深深感动了爱才如命的余院长。经余院长推荐,张兴参加了大学 生英语专业的毕业考试,而且获得了优异成绩。 “妈!瞧您说的,提什么工资!不过,余院长刚才通知我,不用我开车啦,调 我到资料室去当英文翻译。”张兴在妈妈面前并不掩饰内心的喜悦。 “还是呀,翻译官儿就是干部,当干部就一准儿提工资!” “妈!快别说这老话儿啦,多难听……”张兴扭头要走,黄秋萍拉住不放,忽 又问道:“可得好好谢谢恩人!快告诉我,余院长叫什么名字?院长太大叫什么? 我得求你外公把这两个恩人的名字写在红纸上,贴到墙上供起来哩!” “您这脑筋也太;巳点儿啦!总不能贴到从前供灶王爷的地方,再烧三桂香吧?” 张兴笑了,黄秋萍也笑了起来:“不当灶王爷上供,你也得让我记住恩人!” 张兴急着要开车走,就把大红门里男女主人翁的名字说了出来,男的是某科学 研究院的院长,叫余虎,女的是某局宣传处的处长,叫叶绿调。说罢,赶紧走了。 叶绿满!这3个美丽的字眼就像3声金钟的脆响,震得黄秋萍目瞪口呆……几分 钟之后,她几乎是一溜小跑,跑上了一寻医王回回回回回回辆公共汽车。下了公共 汽车,走进丁字胡同南口的时候,想到二老双亲年事已高,经不住过分的喜怒哀乐, 这才把情绪镇静下来,决定把话儿说话一点儿。 黄秋萍的父亲黄允中,是一位退休了的老技师,今年整80了;母亲叶紫云,没 有参加过什么工作,今年75岁。当了一辈子家庭妇女。近两三年,这二位老人都多 次说过“梦见了二妞儿!”说罢,又潸然流泪。因此,黄秋萍回到了娘家,给父母 行了“万福”礼儿之后,就先下厨房,像平时一般煮饭烧菜;饭桌上,先细声细语 地报告了小兴儿被提拔当翻译官儿的好消息;收拾了碗筷之后,才绕着弯儿报告第 二条好消息。 “爹,这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也多得很吧?” 刚说了这句话,没料到老爷子已经在抹眼泪儿了。黄允中是为外孙自学成材, 弹落了几滴欣喜的热泪;黄秋萍却以为是自己说走了嘴。 “妈,咱小兴儿命好,净碰见好心眼儿的领导……” “嗯!”老太太点点头。 “妈,按规矩,该怎么谢谢大红门里的恩人呢?” 一听“规矩”二字,老太太叶紫云来了神气儿,在床上盘腿一坐,字句清楚地 说道:“按老规矩,你要有(钱),送额送匾、整猪整羊不为过;你要清寒,登门 磕头,几支檀香、几朵绢花不为少。这新社会嘛,不如叫上你女婿,一块走到大红 门里去三鞠躬吧!” 老爷子黄允中却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新社会,彼此都是凭本事吃饭,兴 儿学英文、当翻译,谢哪家子恩人!” 黄秋萍从来不敢违拗父母,赶紧站起来,陪着笑脸儿说:“是,爹!可是,大 红门里的余院长,心眼儿特好……那位余太太,也是个处长,心眼儿更好……而且, 她还姓叶!”说到这儿,竟然变成了哭声。 叶紫云是个乖觉的人,见此情景,立刻追问:“太太姓叶?哪个叶?” 黄秋萍吞吞吐吐:“妈,我是想,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多着哩……” “跟长辈说话,不准藏头露尾的!这是咱叶家的规矩!”老太太生气了。 “是!那个女处长,她也叫叶绿漪……”黄秋萍的眼泪滚了下来。 “叮铃铃,叮铃铃!”张兴陪伴着母亲,来到丁字胡同东口的大红门前,揪响 了电铃。 黄裁缝今儿早上虽然又朝儿子询问了一遍叶处长的年纪、身材、模样儿,心中 暗暗感到八九不离十了,却还是留有退身步,只对儿子说是来“感谢领导”的。张 兴明知领导上班去了,但他猜想,妈妈提前来的意思,多半是要干点杂活儿,先取 悦于下人,就像妈妈常说的“欲趁公婆意,先请小姑尝”,所以也就未加阻拦。 “叮铃铃,叮铃铃!”清脆的电铃响了两遍,还是没人开门。足足等了五六分 钟,张兴习惯地在衣兜里摸了一阵,记起自己那把开大门的钥匙今早已经交还给叶 处长了——这是大红门的规矩,领导上已决定更换司机,张兴自然就变成外人了, 便从衣兜里掏出一张英文版的报纸,读完了一段关于青年人不可浪费光阴的短文, 心中急躁,再伸手去揿电铃时,却被妈妈拽住了胳臂。 “改天再来吧!” “怎么?您大老远的……” “事不过三。这电铃不能一气儿连着响三遍!兴许人家有事儿不见客,兴许人 家……咱是北京人,要讲礼貌!” 张兴一撇嘴,还是揿响了第三遍电铃。然后说:“准是刘妈买菜去啦,只有那 个丫头在家。” 黄裁缝一惊,差点捂住儿子的嘴,低声纠正道:“说话留点神,这年月哪还有 ……是小姐在家吧?” 张兴点点头,说:“按您的习惯来说话,就是先生、太太还没下班,只有小姐 这只赖猫一人在家睡懒觉哩,不多揿几遍行吗?”说着他又揿了一次电铃,而且揿 住不撒手!让它响了半分钟。 “谁呀?吵死啦!”大红门里面传出了一位少女抱怨的叫喊声,然后是门上铁 活的叮噹声。“推呀!”命令声。 张兴用力推开了这两扇沉重大门的一半,也抱怨道:“你就不会开小门呀?” “嘻嘻嘻……”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在大门洞里响了起来。这是赖猫小姐在笑, 她笑弯了腰,所以黄裁缝至此还没看见她的脸,准备好的问讯礼也没法施。小姐笑 个什么劲儿呢?显而易见,那扇沉重的红漆大门上,确实开有一扇人行小门,只要 一拧那弹子门锁的开关,便可轻易地打开;然而小姐却是个糊涂的赖猫,避轻就重, 叮啷咣噹的半天才拽开大门扇上生了锈的铁插关,还得命令别人从外边推门!这事 儿是可笑,但也不至于笑得前仰后合、弯腰岔气儿的呀,嗯,阅历深广的黄裁缝似 乎瞧出了些许儿名堂,小姐冲谁笑呢?嗯!…… 小姐终于笑完了,抹去笑出来的眼泪,雨过天晴,脸蛋儿上还残留着两片红云, 开口就问:“小张,你考得怎么样?” 张兴考得很好,极好,英语专业的笔试、口试、翻译、作文,样样都好,特别 是一道政治题,论述辛亥革命的历史作用,他听外祖父黄允中讲过多次,考试时胸 有成竹,用英文笔答,得了满分。但他此时只是微微地点点头。 “摇头不算点头算,你呀,点头就是80分呗!爸爸到考场看你了吗?我委托爸 爸一定到考场去看看你,给你吃个定心丸嘛!”这位小姐,到这时候也没看黄裁缝 一眼,好像大门洞里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似的。同样,她所说的“爸爸”,当然是她 自己的爸爸,是这座大红门里边的爸爸,是当院长的那个爸爸;谁也不准误会成张 兴的爸爸,或者黄秋萍的爸爸,尽管他二人也有爸爸。这位小姐,不论跟谁说话, 只要提到她引以为荣的父亲时, 张嘴就是“爸爸” ,绝不肯说“我爸爸”,或者 “我的爸爸”,这是某些高干子女特有的一种文法,含义可深啦,如果不说她有着 “旁若无人”、“气吞山河”的气概,至少也有着气吞别人爸爸的习惯! 但是,小姐却是一番美意,别冤枉她,她丝毫没有瞧不起张兴的意思,相反, 她还特别关心自家汽车司机的前途哩。张兴这个高中毕业就插队,插队3年就参军, 参军3年就入党, 入党不久就复员当了小车司机的青年,根本没有读过大学,却参 加了大学生英语专业的毕业考试,确实仰赖余院长的推荐和安排,也是承蒙余小姐 对爸爸的督催,余院长才百忙抽身,亲临考场看过张兴,并且鼓励他“别慌,沉着 冷静才能打胜仗!”但是张兴现在却没有回答小姐的问话,只是再次轻轻点点头, 心里却在骂:“丫头!爸爸到考场看我没有?你爸爸可不是我爸爸。我爸爸是蹬三 轮车的张铁腿,他的腿再硬,也踢不开考场的大门呀!” 黄秋萍被冷落了,但她并不在意,事情本应如此的。趁着小姐与儿子聊天的时 机,她用裁缝特有的眼光,上下扫描着小姐的身材和衣着。18岁的余小姐,已经发 育得成熟了,肩圆、胸高、腰细、腿长,只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白纱衬裙,清楚地 透出了乳罩和三角小裤的水红颜色,还有那些高明裁缝可以大显身手的曲线轮廓, 光脚趿着一双半高跟珠光塑料拖鞋,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使你几天之后还能记得 那香肥皂的气味哩。她显然刚刚晨浴,皮肤格外白嫩。晨浴、午浴、晚浴,如在南 国广州,俗话叫做冲凉,再贫困的人家,或用陋室一角,或在室外檐下,有一只水 桶即可,一天冲个十次八次也不算多;然而在北国古都,拥有家庭浴室,且能供应 热水者,简直是万户挑一、凤毛麟角般罕见的了。所以余小姐一日三沐浴,是顶顶 讲卫生的,当然物质第一,首先仰仗着这大红门里具有讲究卫生的条件喽。此时, 她回过头来漫不经心地望了黄裁缝一眼。黄秋萍赶紧微笑着施了个又像鞠躬又像万 福的混合型的问讯礼,可惜小姐已经扭过脸去,并没看见,当然也就不曾答礼啦。 这也没关系,事情本应如此的。意外的收获,则是小姐回眸的一瞬间。黄裁缝得以 看清了她的脸,禁不住心头怦怦乱跳了一阵。嚼呀呀,瞧,那端庄的额头,细眉大 眼,高鼻梁,小嘴薄唇,聪颖的气质,高傲的神情……没错儿,就是在天涯海角的 爪哇国相遇,我黄秋萍也认得出你这位公主的女儿来! 这位余小姐却不姓余,她随母亲姓叶,也有个美丽的名字,叫叶明珠。据说她 的父母结婚时,订过一条协议:生了男孩姓余,女孩姓叶。结果是公平的,哥哥叫 余小虎,从名到姓都继承了余虎的“光荣传统”,今年24岁,大学毕业后在外贸部 门工作刚刚一年,却已经出国4次了,目前正在美国谈买卖;妹妹却未能读完高中, 目前在家里待业。待业,只说对了一小半,她其实在选业,选择一种既非体力劳动、 又非脑力劳动、切莫辜负了青春的美好职业。 张兴关好了沉重的红漆大门,三人离开变得幽暗了的大门洞,走向明亮宽绰的 院子时,黄秋萍出于礼貌起见,表现得有点儿踌躇不前。儿子见此光景,便主动向 叶明珠介绍:“这是我妈妈。” “你妈妈?我怎么没见过……”叶明珠吃了一惊。她当然不至于糊涂到不相信 别人也有妈妈的程度,但她确实吃了一惊,甚至在几妙钟之内有些手足失措了…… 之后,她平静了,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的常态,歪着头望了一下再次给自己行问讯 礼的黄秋萍,根本没想到应该如何回答此种鞠躬加万福的特种礼节,就没头没脑地 对张兴说了句:“啊哈,真棒,你妈妈这么年轻!一定是早婚,要不就是后娘!” “我52岁啦!” “哟,奇迹!尼克松保持体形,福特踢足球,也能保持体形,里根当过演员, 保持魅力,没有魅力就很难竞选总统!您是怎么保养的?健身操还是有偏方儿?妈 妈最害怕发胖,成天打听保持体形的秘诀,”她双手打着手势,从上到下,曲里拐 弯儿,比示着女性身材的曲线,认真地说着:“快给妈妈介绍介绍先进经验吧,妈 妈会喜欢你的!” 叶明珠的话,说得既认真,又漫不经心,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她从不说假 话,不会说假话。一个人说假话当然不好,但是仔细想想看,大凡说假话者,总是 有某种顾虑或限制,不敢(不肯、不愿、不能)实话直说。叶明珠则不然,她很少 感觉到什么限制,几乎不懂什么叫顾虑,说她“没心没肺”也行,所以她不会说假 话,没有撒谎的必要!也没有矫揉造作的必要!这点童心,倒也惹人怜爱。此时, 她又以那种气吞别人妈妈的文法,开口一个妈妈,闭口一个妈妈,直言不讳地告诉 52岁的黄秋萍:“妈妈会喜欢你的!”好像对方是个小女孩。 “我妈是个裁缝!”张兴有点生气地说。 “那太好啦!妈妈就想把裁缝叫到家里来。哥哥刚从法国的布鲁塞尔(她的世 界地理极糟)买回来几件高级衣料,给我的!哦,您贵姓?” “我妈姓黄。” “啊,黄阿姨,哥哥说美国最时髦的衣服,就是三个字:不重样!您懂了吗? 美国领导世界时装新潮流。我想自己来设计,设计一种全北京都没见过的新样式, 您来做,好吗?噢,美国的姑娘是不戴奶罩的,因为只有年纪大了的女人,乳房垂 下去了,才有戴奶罩的必要;我嘛,”她已经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又把头探出房门 来嫣然一笑,大声说了句:“年轻,没有那种必要!您懂吗?” 叶明珠关上了房门,又朝院子里嚷了一声:“小张!替我照顾你妈妈,等妈妈 回来!”然后她屋里就传出了一阵录音机的乐曲声。 黄裁缝母子被“晾”在院里了。但这也没关系,事情本应如此的。在大门洞右 侧,从四合院的方位来说,就是东厢房,有一间改建的汽车库,里面存放着余院长 专用的丰田牌小轿车;紧挨着是一间工具房,放着少量汽油、机油、汽车备件、水 暖五金零备件、电器零备件、修车专用工具和一般手用钳工工具等;挨着工具房的, 是一间单人宿舍。这一排三间东厢房,由于西晒,是四合院中条件最差的房子,就 理所当然地归张兴一人占用了。张兴在大红门里是身兼数职的多面手:汽车司机、 水暖管子工、电工、油物料保管员以及警卫员——他夜晚要读英语,此事常使叶处 长左右为难:汽车司机夜读,睡眠不足,将会影响院长乘车安全;复员军人夜读, 无疑等于设了一名值夜班的警卫员,可以增加全家的安全。经过处长与院长商量, 决定给张兴定个熄灯时限,不超过子夜12点,于是张兴便严格地遵照大红门的这条 规矩,兼任了半个夜班的义务警卫。此时张兴把母亲领进自己的单身宿舍坐下,倒 了一杯白开水,又看看表说:“妈,您就在这儿歇会儿,躺着靠着都行,别到后院 去。我今天得交代工作,把工具、零件清点一下,一会儿还得开车去把余院长和叶 处长接回来吃午饭。哦,您要不累,就帮我归置一下行李,这屋里的东西,包括暖 瓶茶杯,全是我自己买的,没有公家的,更没有余家的,我中午推小车把它搬回家 去……您在前院散散步也行,可别到后院去……” 黄秋萍忽然感到儿子变得啰嗦起来了,特别是那句“别到后院去”,车轱辘话 儿来回说,听着讨厌,就哼了一声:“我懂!比这儿门坎高的地方我也走动过,何 况这儿还是……”她把下半句又咽了回去。 ------------------ 中国读书网小草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