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您真棒!”小公主翘起了大拇指。 “困难在后头哪!没走多久,棉裤腿和袖子全都折断了,掉了!我们很多同志 都是穿着棉裤衩和棉背心完成这次追击任务的。到了宿营地,一烤火,才发现自己 两条光胳臂和光腿上,全是半寸长的小血口子,说一千有一千,说一万有一万,一 暖和过来,又疼又痒,好比万箭钻心哪!” “那,您立功了吧?” “立功啦,也入团啦!这时候我才体会到,小资产阶级的小知识分子,怎样才 算脱胎换骨,才算完成了思想改造!”叶处长的脸上,露出了一圈神圣的光芒。 “嘻嘻!”小公主反而笑了:“思想改造?就是这么回子事儿呀!幸亏我是无 产阶级的小知识分子,不用思想改造!” 叶处长生气了:“明珠!你也18啦,怎么听不懂妈妈的话呀?” “我听明白啦,您18岁上也没有脱胎换骨,只不过胳膊腿儿的脱了一层皮。” 叶处长大怒:“你根本没听懂!” 小公主一撇嘴儿:“听得懂!您磨破了嘴皮子,还不是为了教育我别忘本吗? 您就放心吧,爸爸妈妈的光荣传统,早就传到我们身上啦,瞧,您跟爸爸出国打过 仗,现在我哥哥不也常出国吗!” “你少耍贫嘴!你哥出国是自己努力的结果,我跟你爸爸最反对走后门儿!” “这我不管,反正我要当电影演员!您叫爸爸送我进前门儿更好!” “唉,你这个小傻瓜……” “我一点儿也不傻!妈,您是宣传处长,为什么不喜欢我说几句真话哩!” 叶处长感到疲倦了,合上了眼皮。小公主早把妈妈入团的故事忘了一大半,哼 着歌子走出了妈妈的卧室,“哎哟妈妈,我一点不傻!哎哟妈妈,我净说真话……” 这歌声从王爷府的后院哼唱到了前院。 叶处长依然躺在沙发床上“午睡”哩。今天的事情来得太突然!小司机张兴要 调走就调走吧,为何又引出了“小公主爱上了小司机”的罗曼蒂克呢?女儿爱上了 司机就爱上了吧,为何又引出了“黄裁缝进府认妹”的悲喜剧呢?姐妹相认就相认 吧,为何又演出了这一幕“胡同里跌跤磕头”的闹剧哩?唉,这么多事情接踵而来, 叫我这个小小的处级干部怎么一手处理呀;我必须跟院长商量。可是余院长还没有 回来。唉,余虎呀余虎,假若不是为了你的前程,我叶绿漪怎么会在胡同里掉这一 跤呢…… 叶处长为自己摔这一跤感到震惊和惭愧。北京的护城河早都填平啦,为什么我 与老母亲之间的“护城河”还不能逾越呢?唉,余虎呀余虎,你为何还不回来…… 1952年的隆冬,文工团员叶绿漪已经向党支部呈递过多次入党申请书了,心情 特别迫切。这时候,一起参军的同学中,已经有好几个成为光荣的党员了。叶绿漪 是个要强好胜的姑娘,恨不能下到连队里去打仗,在战斗中立几个功,火线入党才 好哩!那样,既没有候补期,更不用细谈对家庭的认识,多痛快呀?她盼望着参加 战斗的机会,真金不怕火炼。不久,机会果然来了,不是叫她去打仗,而是在火线 演出时,碰上了抢救伤员的任务。这个伤员有点特别,他姓余名虎,是本部队赫赫 有名的侦察英雄。他当时的职务是师司令部的侦察科长,刚刚领着一个侦察班到敌 后摸地形, 原定3天,却提前一天爬回来了,回到了叶绿漪正在演唱京韵大鼓的三 连阵地上。 余科长带回来了重要情报:对面的敌军正在悄悄换防。这是突袭敌人的极好战 机。师长当机立断,亲自赶到了前沿阵地组织突袭,把三连的指战员全都派出去了。 前沿阵地上只剩下了包括叶绿漪和余虎在内的十几个人。余虎由于在敌后爬冰卧雪 两昼夜,没进过屋,没烤过火,两只脚全冻僵了。师长就把抢救余虎的任务交给了 叶绿漪等人。 按规矩,冻伤了的腿脚,只能用凉水慢慢“拔”,或者用酒来擦,才能逐渐提 高温度,疏通血脉,使筋骨复苏。可这前沿阵地上,既没有水,也没有酒。升起一 堆火来烤吗?那可万万使不得,一烤火,冻伤的部位就会“融化”掉!要是继续冻 下去,也会组织坏死的。这可怎么办呢?叶绿漪等人面对着站不起来的英雄余虎, 真是心急如焚! 三连的指战员们早就冲出了阵地,在师长率领下,与兄弟连队一起,向敌人发 起了突然袭击。枪炮声响成了一片。这音响使叶绿漪想起了另一次爆炸声。那是一 年前的冬天,军文工团住在小镇温井的附近。温井,就是温泉。镇子上有一个利用 温泉热水开设的澡塘子,此时虽然无人经营,却仍然可以洗澡。当时这一带的朝鲜 居民,男与女的比例是一比八,也就是说中青年的男子都参军打仗去了,一个村子 里,除了老头和小孩,几乎全是妇女。这座无人管理的温泉,实际上形成了女子专 用浴池。叶绿漪所在的军文工团住到这里以后,最初闹过几次小小的笑话。连年累 月的行军打仗, 同志们根本无暇顾及个人卫生, 所以大家身上都长了“光荣虫” (虱子),特别是留长头发的女兵,就更难加以清除了。如今住到温井附近整体, 谁个不喜爱这零下30度严寒中的温泉哩!年轻的文工团员们立刻跑到温井小镇的浴 室来了,按着男部和女部两个门分别跑进去,在更衣室脱去衣服,就像鱼一般地跳 进了颇为宽绰的浴池里。这浴室内没有人负责升炉子,玻璃窗又被炸弹震碎了,气 温很低,可是水温高达四五十度,所以满屋子全是浓重的雾气,往窗外直冒。洗了 一阵子,人们才发现浴池中间有一道矮墙,齐腰高,墙的顶端恰好是搭毛巾和放肥 皂的地方。中国人谁也不知道这段矮墙就是隔开男女浴池的唯一屏障。所以身体泡 热了之后,矮墙两侧的男女文工团员陆续从水中站起身来,靠到矮墙边上来取毛巾、 擦肥皂,这才彼此发现生理上有某些不同,演出了一场异国风光的喜剧……自然又 有积极分子报告了文工团的协理员(就是从前宣传队的那位指导员,他升官了), 他听说之后深感遗憾。也许是害怕军政治部主任批评自己;也许是害怕这些青年男 女在温泉中沾染了资产阶级思想(尽管朝鲜还没有资产阶级的时候就先有了这个温 泉);也许是后悔自己未能亲临浴池指挥“美人鱼”的演出……加之此种偶然事件 是无法批评下级的,只好宣布了一条规定:女同志单日洗澡;男同志双日洗澡。此 后,本团男女不再打“遭遇战”了;可是朝鲜妇女却不管这一套,不分单日双日, 照洗不误。在她们的观念里,洗澡就是洗澡呗,何必大惊小怪哩!结果倒是文工团 的男人害怕了,退出了“阵地”。温井浴池又恢复了女人的一统天下。无论如何, 中国的男人总比朝鲜的女人多一点孔孟之道啊。有一天,侦察科长余虎带着一些战 士从温井路过。正逢敌机轰炸,就找个田坎隐蔽起来。不料炸弹落在了温泉浴室的 墙外,轰倒了一堵墙,转眼之间就从浴室里逃出来十几个女人。这是零下30度的三 九天呀!这些女人,赤裸着身体,被别人看见只是小事一件,要紧的是很快就会冻 死!余虎带着战士们跑了过去,立刻把军大衣脱下来,裹住了这些女人,然后又冲 进浴室,救出了两个受伤的,还从瓦砾堆中扒出来不少衣帽鞋袜。扒出来的都是军 衣,余虎才知道了这些女人是本军的文工团员。由于衣物不全,余虎就让这些文工 团员把军大衣穿走了。这些遇救的女兵当中,就有我们的公主叶绿漪。她回到住地 之后,才发现自己披着的军大衣里子上写着“余虎”二字。她记不得脱大衣给自己 裹身子的战士是什么模样儿了,却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名字。后来,军文工团派人把 这些军大衣送回去了,叶绿漪很想给余虎捎一封感谢信,但一回想自己当时的窘态, 立刻脸上发烧,这种信还是不写为妙。 无巧不成书。今天,在前沿阵地上,倒是轮到叶绿漪救护余虎了。她原本要跟 随三连战士们去打仗的,这是立功入党的好机会呀!可是,当她听到了余虎的名字, 就像被绳子捆住了双脚,一步也离不开了,直到师首长把抢救余虎的任务交给了她。 她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抢着把大个子余虎背到了一处向阳避风的战壕里,小心地给 他脱下大头鞋和布袜子,发现这两只冻僵了的脚毫无血色,冰凉梆硬。她懂得这是 组织坏死的前期症状,假如再不抢救,腿脚的肤色一变黑,那就只能截肢了!此时 余虎已因疲劳过度而昏昏睡去。叶绿漪给他揉脚、搓脚,全都无济于事,搓狠了还 可能把皮搓掉了哩。“侦察英雄怎么可以没有脚呢!”叶绿漪毅然解开了自己的棉 袄,把余虎的双脚抱在了自己怀里。她好像怀抱着两块冰,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冷得浑身发抖。但是,她把这双脚抱得更紧了,决心用自己的体温,使英雄的下肢 复苏! 留在前沿阵地上的同志,无不敬佩叶绿漪的高尚感情。刚才不久,这位美丽的 公主还站在阵地上给大家唱京韵大鼓哩,战士们无不感到激动和幸福,因为谁都知 道这位文工团员是位血统高贵的公主。公主上火线来给战士唱大鼓,这已经是值得 传颂的战地佳话了;可是谁又能想到,公主会把战士的伤脚揣进怀里呢!同志们没 有劝阻她。这和冲锋陷阵一样,也是一种英雄行为啊,怎能劝阻呢!别的同志,把 大衣垫在余虎的背后,盖在余虎的身上,又喂他喝了一点开水,就悄悄离开了这条 战壕,因为他们还担负着巡逻阵地的任务。 冬天的太阳,虽然苍白无力,但照在这避风的战壕里,照在余虎盖着的棉大衣 上,还能增加几分温暖。余虎喝过水之后,微微睁了一会儿眼睛,看清了对面这位 美丽的文工团员。他知道军文工团有一位公主,也看过公主跳舞、唱歌、打腰鼓, 但那都是化过妆的,所以未能把公主和面前的姑娘联系起来。他在温井救过这位公 主,亲手把自己的大衣裹在她身上,但当时也没有看清她的面貌。现在,他在猜想, 这位女文工团员为什么羞答答地坐在我的对面呢?而且靠得这么近?他还没有想明 白,就又睡过去了。 叶绿漪的前胸,刚才已经被冰得麻木了。她感到浑身寒栗,又想呕吐。但她坚 持下来了。现在,自己的前胸恢复了知觉,又看见余虎睁开了眼睛盯着自己,以为 他的双脚也恢复了知觉,所以又高兴,又害羞,赶紧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发现 余虎又睡着了, 她的心清才稍微平静了一点儿。5年之后,余虎和叶绿漪结婚了, 新婚之夜,新娘告诉新郎一个秘密:“你知道吗?当我在战壕里抱着你冻伤的双脚 的时候,从中午一直抱到日偏西,足足3个多小时。你知道我在这3个多小时里,经 历了多少思想斗争,拿出了多大的毅力吗?你哪里知道,那时候我们这些女兵,穿 的都是‘空心棉祆’,棉袄里边连一件小褂儿和汗背心也没有。那些衬衣衬裤,有 些给伤员穿了,换掉了他们的血衣;有些撕成了碎布条,当卫生纸用了;我的最后 一套内衣,是用石头压在了小河沟里,打算先泡一夜,把虱子淹死,第二天再洗, 可是一夜西北风,小河沟冻上了冰,跑去一看,哭笑不得,再也拿不出来了!你知 道吗, 你的脚板比冰还凉,就直接贴在我的肉皮上,整整3个多钟头……现在你口 口声声管我叫公主,公主,你想想看,古今中外,哪儿有这样的公主,把大兵的脏 脚抱在怀里的呀?”这段话,使新郎深受感动,所以结婚24年,余虎从来都十分敬 重妻子,没有吵过半句嘴。 余虎第二次醒来时,已是红日偏西了,战壕上空,彩霞满天,战壕里边,叶绿 漪满脸红云,不敢说话。余虎已经发觉自己的双脚揣在了姑娘的怀里,他的双脚已 经得救了!虽然还没有完全恢复知觉,却已能感觉到姑娘的体温了。他想把脚抽回 来, 却还动弹不得。他十分激动地连问了3遍:“同志!你叫什么名字?”叶绿漪 的脸羞得红布一般,闭口不答。 “她就是我们的公主!”别的同志站在战壕边上告诉了余虎。 余虎啊余虎, 假如他的腿脚没有冻伤,此时肯定会跳起3尺高来。谁说英雄无 泪?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这次战斗之后,军政治部出的油印小报上登了一张“功臣榜”,立二等功的第 一名是余虎,第二名就是叶绿漪。不久,“我们的公主”就光荣入党了。支委会上, 协理员同志不再说“皇帝是最大的地主,公主是什么人”了,而是按照军政治部主 任的口径,说这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思想、感情、立场得到根本改造,彻底 转变的生动表现”了。 叶绿漪此次变为先锋战士,确实带有“火线入党”的味道,协理员没有叫她再 详谈对家庭的认识,她也就抱着某种侥幸心理,没有坦白交代“妈妈当过妓女”和 “爸爸去过欧洲” 这两件事。她已经参军3年了,经过各种政治学习,暗自觉得这 两件事不算什么“政治问题”,因此自己也就不算什么隐瞒问题;可是她又拿不准, 就总觉得自己心中有愧,忐忑不安。比如,立功喜报寄不寄回家呢?她的革命军人 证明书和在湘西剿匪战斗中的立功喜报,至今还没有寄回家,是不是应该一块寄回 北京去呢?她在思想里又开展了一场剧烈的斗争。她好像看见了北京市东四区人民 政府的干部和市民们,自己母校的老师和同学们,敲锣打鼓,挑起长辫子般的鞭炮, 捧着写有“光荣军属”的红漆小木牌,还有装在镜框里的革命军人证明书和立功喜 报,兴高采烈地送到了自己家中!一生坎坷的父母,淌着欣喜的热泪,扬眉吐气地 接受人们的祝贺!“二妞儿是个好孩子,从小就有志气!”“可别再叫小名儿啦, 她是咱们的光荣榜样,是最可爱的人啊!”等报喜队伍散去之后,母亲又亲手捏了 一盘栗子面的小窝窝头,跟大拇手指头肚儿一般大小,蒸熟之后,放在从前供灶王 爷的长条桌上,只准看、不准吃,还故意地多次训斥大女儿黄秋萍和女婿张铁腿, 说:“看什么?这是给咱家最可爱的人留着的!你们想吃啊?也配!”一边轰猫赶 狗般的骂着,一边悄悄地抹眼泪儿。可是叶绿漪一闭眼,又看见了宣传队指导员那 副严肃的面孔。那是两年前在湘西剿匪中立了大功之后,指导员找叶绿漪个别谈话 时的面孔,他十分关怀地说道:“组织上一视同仁,也给你颁发了立功喜报和革命 军人证明书,这是拿你当自己人看待。可是,你想过没有,要是把这份儿光荣寄到 了你那封建家庭里去,就是咱们的立场问题了!皇帝是最大的地主,王爷也一样, 吸人民的血汗,咱们怎么能叫吸血鬼当光荣军属哩!你正在申请入团呀,要经得起 阶级立场和思想感情上的考验啊,要在实际行动上,永远与剥削阶级家庭一刀两断!” 想起了指导员这段推心置腹的警告,叶绿漪浑身一震,那彻底背叛家庭、脱胎换骨 的决心,连同神经过敏的警惕性,一齐涌上心头。再加上她自己暗中补充的一条理 由:妈妈当过妓女,妓女怎么可以当光荣军属哩!于是,她毅然决然地去找文工团 协理员表了态:“我是个候补党员,我不同意把立功喜报寄回自己背叛了的剥削阶 级家庭里去。请组织上长期考验我吧!” 1953年,组织上动员参了军的高中学生报考大学,志愿军也动员了一部分女同 志回国,叶绿漪又响应了号召,到上海读了大学。学校里的要求不像军队那般严格, 况且她已经转为正式党员了,自信已经站稳了无产阶级的立场,就大着胆子请示了 党支部书记,然后写了一封平安家书,寄回了北京东四附近的家中。她掐指一算, 父亲已经是50多岁的老人了,她多么希望早一天收到回音啊!朝思暮想,日复一日, 盼到的却是那原封不动的平安家书,贴着个“查无此人”的小条儿退了回来。她偷 偷地哭了一场,思前想后,几经犹豫,最后还是决定采取向支书汇报思想的方式, 试探一下是否应该(允许)通过组织向北京市东四区人民政府查询一下父亲的下落? 她小心翼翼地跨进了支书办公室,还没张口,支书却先通知了她一则好消息:校党 委决定,派她担任团委副书记,以及提名她为学生会副主席兼学生会宣传部长的候 选人!叶绿漪是个要强好胜的姑娘,在当时大学里党员很少的情况下,对此是义不 容辞的。何况她还具有更多的优越条件哩,她是女生,少数民族,归国志愿军战士, 组织纪律性强,还比同班学生大几岁……她简直具备各方面的代表性了!一经党委 提名,果然全票当选。此后,她只得把要求寻找父亲的话儿咽了回去,那不符合她 的新身份呀!听,党支书正对她滔滔不绝地讲着:“希望你大公无私,以身作则, 努力学习,忘我工作……” 既然把“忘我”订成目标,当然更须忘掉父母、姐姐和家庭了。20多年以后, 经过了那次史无前例的大动乱,叶绿漪似乎看透了一些事情,曾对丈夫说过:“大 学时代,我确实是很虔诚的,说忘我就真忘我。又要学习,又要完成数不清的社会 工作,从来不休寒暑假,也很少过星期天。忘我,是个豪迈的词儿!只是从来没有 忘了你……” 她的话是真的。大学4年,叶绿漪事事严格要求自己,再没有给家里 写过信,也没有请求政府帮助寻找父母。甚至毕业时被分配在上海工作,她还掉过 眼泪哩,因为到边疆去、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才更光荣! 自从那次在战壕里被公主的胸怀暖活了冻僵的双脚,余虎就暗自下定了决心, 非当“驸马爷”不可了!他勇猛作战,屡次立功,就屡次在庆功会上看公主跳舞, 会后与公主幽会。也是1953年,余虎在战斗中负了重伤,昏迷不醒。叶绿漪闻讯赶 到野战医院时,英雄已经被连夜送回国内治疗去了。余虎转业了,脱去了军装,被 送进某专业学院深造,成了一名又红又专的年轻局长。这一对情人没有失掉联系。 1957年他俩在上海结婚了。 结婚,无论如何也要通知父母吧!可是中国的事情是复杂的。从这时起,政治 运动接连不断,越来越左,而余虎和叶绿漪正处在前途无量的上升阶段,当然不肯 再去找那个已经甩掉了的家庭包袱重新背起来啦。“原谅我吧!我可怜的妈妈,年 迈的爸爸!”叶绿漪心中流血,却咬紧牙关,绝对不能叫这些不干不净的社会关系, 来横在自己和丈夫进步的大道上! 现实是很会捉弄人的。越来越左的运动,今天整这种人,明天整那种人,整来 整去,竟然整到战斗英雄余虎头上来了,原因是他“抗日战争扛过枪,解放战争负 过伤,抗美援朝跨过江!”罪名当然不只这一些,大帽子有的是,随意扣几个都行。 可是,最令叶绿漪难过的,是那顶扎着黄带子的“驸马爷”尖帽子。嗨嗨,她狠着 心肠极力回避的社会关系,却以大标语的形式贴在了自家院墙上:打倒叶赫那拉氏 的孝子贤孙余老虎! 是喽,一个家里有一本难算的账,一个庙里有一本难念的经。难怪乎叶处长今 天在丁字胡同里会掉一跤啊。她满心要去拜见二老双亲,却又必须先跟丈夫商量一 番。午觉已经“睡”完了,余院长却还没有被张兴的小汽车接回来。真是活见鬼! 你们躲到哪里去了?叶处长只得穿好衣服,自己搭乘公共汽车,赶赴研究院寻找院 长去了…… 今天这个午睡,不但叶处长思前想后的睡不着,小公主叶明珠也是辗转反侧睡 不着。她听见妈妈的房门开了,赶紧闭上了眼睛。叶处长每次上班前,总要走过来 看看女儿,今天虽然心情沉重,但还是没忘记过来看看。她见女儿闭眼熟睡,才掩 好卧室房门,走了。 叶处长走后,小公主倒是昏昏地睡了一阵。再醒来时,是听见了电铃声,还有 红漆大门上的铁插关光当当直响。她爬起来,掀着窗帘往外看,只见张兴走进了后 院东厢房的书库。她突然想起来,这个英俊的小伙子已经是自学成材的翻译了,而 且,对,已经是我的表哥了!表哥和表妹,这是一种很亲近的新关系呀,因为我们 俩的妈妈是亲姐妹,所以我俩也很亲!她正在品味这种新关系,只见张兴提了一大 捆外文书刊,匆匆走到前院去了。叶明珠一惊,敏感到这是个不祥之兆,忘记了自 己身上穿的是什么,就像小猫一样,轻手轻脚的一出溜跑到了前院。原来张兴推来 了一辆手推车,车上装着他那简单的行李和颇多的书籍,正在搬家。 “表哥!你这是做什么……”小公主急出了哭声。 叶明珠的呜咽声,使张兴吃了第一惊;这“表哥”的称呼,使他吃了第二惊; 抬头看时,面前这位赤臂裸腿光脚丫的小美人儿,使他吃了第三惊。这三惊加在一 起,可就不仅仅是吃惊啦……大凡青年男女,相处得久了,就很容易萌发爱慕之情。 张兴是个力求上进的青年,他不肯高攀赖猫小姐,所以一直不去“想”这件事;但 是,他也不是清教徒哇,此时看着半裸体的“表妹”(他还不知道这种新关系), 竟然挪不开眼睛了。叶明珠痴痴地站了一会儿,低头看看自己,原来还是沙发床上 睡午觉的装束;再看看表哥,一副目不转睛的失神相,觉得好笑,就“噗哧”一声 破涕为笑了,说声:“表哥你别走!等我去穿衣裳……”又像只猫似的溜回里院去 了。 等赖猫小姐穿上连衣裙,梳好头,扎上一个蝴蝶结,自己也变成一只大花蝴蝶 飞到前院来的时候,只见刘妈已经插好了红漆大门。“他推车走啦。”刘妈睡眼惺 忪地说了这么一句,就钻回南屋继续睡午觉去了。 赖猫小姐气得浑身直抖,差点掉下眼泪来。她本想追出大红门去,把那个开车 的小子叫回来,又觉得太失身份,骂一句“呸,不识抬举!”就站在院子里跺脚, 看看东厢房,又骂道:“想搬走?怎么搬走的,我叫你今天还怎么搬回来!”又抬 脚踢翻了一个花盆,仍嫌不解气,就冲进南屋,朝刘妈发了火:“几点啦?您还睡 觉!” 刘妈赶紧坐起来,揉揉眼睛,心里骂道:“不要脸的骚妮子!”嘴里却支吾着 说:“家里没事儿嘛!” “谁说没事儿?您还不买菜去!” “哎哟,这是睡午觉!你当成早晨啦?菜已经买回来啦!” “下午也有卖菜的!我要你去买!” “好好,你到厨房里去看看,还缺什么?我去买!” 叶明珠果然钻到厨房里胡乱翻了一阵,嚷着:“买活鸡!活鱼!” 刘妈挎个菜篮儿,走到大门口,又回头说:“一家人谁也没吃晌午饭,还要买 菜,大热天儿的,全放坏了,给谁吃!” “电冰箱是干嘛的?你少啰嗦!” 刘妈走出了大红门,一路上唠唠叨叨骂个没完:“死妮子,狗脾气,败家子儿, 怨不得张兴躲你远远的,谁要娶了你呀,家财万贯也得喝西北风儿……” 赶走了刘妈,这座空荡荡的王爷府里,只剩下小公主孑然一身了。再找谁发脾 气呢?连个撒气的对象也没了。从前院走到后院,又从后院转回前院,叶明珠感到 了孤独和离愁。两句朦胧诗涌上心头:“离别,我从前不认识你;离别,你现在苦 恼着我!”对呀对呀,这诗一点也不朦胧,恰是我此时的心境,又跟店后主李煜的 “离愁”一脉相承! 赖猫小姐独自品味着与小司机的老关系,以及今后表哥与表妹的新关系。说实 在的,从前她并没有考虑过什么是爱情。那是不可能的,院长的女儿,与院长的司 机,哈哈,不可能的!那简直是笑话,就像前不久看过的一部喜剧电影,它的片名 也是笑话——《爱情啊,你姓什么?》当时,余院长哈哈大笑道:“爱情又不是一 个人,还有姓名吗?”现在,院长女儿却嚼出了一点味道,“嗯,爱情是有姓名的 ……” 两年前的一天,叶明珠的叔叔送来了两件电动玩具,一个会吹肥皂泡的小熊猫, 一只会下蛋的母鸡。赖猫小姐很高兴,没完没了的叫熊猫吹泡儿,叫母鸡下蛋,两 个钟头就玩坏了。小姐撅了嘴,叶处长就请司机兼电工张兴立刻抢修。一会儿就修 好了。张兴还把玩具内部的电路画成图,像物理教员似的,耐心地给叶明珠讲解, 教她自己也学着修理电动玩具。这件事收到了双重效果:赖猫小姐对物理课发生了 兴趣;叶处长则不停地给女儿买电动玩具。当然,叶明珠纠缠小司机的借口和机会 也就大大增加了。 这是爱情吗?不。这只是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纠缠。叶明珠纠缠张兴的事情越 来越多了。由于张兴自学英语,她也对英语发生了兴趣。叶处长非常兴奋,什么广 播英语教材啦,电视英语课本啦,“灵格风”九百句啦以及这些教材灌制的唱片, 一买就是一大摞,还逼着丈夫把研究院的一些英文书刊画报带回家里来,交给张兴, 分门别类的摆在后院的书库里。可是,小公主的英语,从来考试不及格。 一天早晨,张兴开着丰田牌小轿车把院长和处长送去上班之后,又把车开回来 了,想加点机油,再给电瓶充电。进了丁字胡同,只见叶明珠提着个塑料兜子出了 大红门,把汽车拦住了:“小张,掉头!陪我上百货大楼买新式皮鞋去!”小姐要 用车,虽然不合规定,却也无法拒绝,张兴只得在胡同的丁字口上掉转了车头。叶 明珠刚上车,张兴突然发现外祖父黄允中提着鸟笼子站在了车头前边,侧着耳朵听 哩。他知道外祖父的耳力好比一台“不拆卸检验仪”,就烘了两脚油门,让他听。 “孩子啊,下来修理一下吧,第三缸不干活儿。”黄允中说罢就走了。 “这白胡子老头儿是谁?” “我外祖父。”张兴立刻下了车,掀开发动机的前护板,准备检修。 “你有外祖父?我怎么没有?” “因为你是青蛙公主。” “你瞎说什么?我听不懂!”叶明珠也下了车,缠着张兴问个没完。 “你连这也不懂啊,有一部科教电影片,叫做《没有外祖父的癞蛤蟆》!” “我懂啦,你是说,我是没有外祖父的青蛙公主,是吧?” 张兴不再答理她。他稍一检查,果然发现第三个汽缸的火花塞积炭过多,就换 了一只,感慨地说:“我得跟他老人家学一辈子呀!” “白胡子老头儿刚才跟你说什么啦?” “他说第三缸不干活儿,说的真准!” “这车上还有缸啊?我怎么没见过?” “汽缸,不是水缸!” “汽缸有什么用途?” “叫人生气呀!小姐,高跟皮鞋你懂不懂?” “懂!尖高跟、圆高跟、全高跟、半高跟,最新样式的是平底高跟儿……” “好极啦!快上车,买你的高跟鞋去吧!这汽缸水缸的,跟你没关系。” 丰田牌小轿车开上了大街。车里,叶明珠紧挨着张兴坐在前排,一会儿摸摸方 向盘, 一会儿又伸脚要踩离合器。 张兴刚推开她的手,又得挡住她的脚,无意中 “啪”的一巴掌,打在了小姐的大腿上,留下了5个红指头印儿。叶明珠并不生气, “嘻嘻”的笑了一阵,才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汽缸跟我有关系,妈妈已经同 意我学开汽车啦!等爸爸批准以后,就正式聘请你当我的教练员小师傅!” 叶明珠的话是真的。可是叶处长为什么如此娇惯女儿呢?那原因可就多了。 十年动乱,一场恶梦。牛棚、劳改、干校、插队……这些不须细描的阶段,余 虎和叶绿漪全都经历过了。幸亏余虎的弟弟是位军代表,替哥嫂抚养着儿女,才使 余小虎和叶明珠没吃苦头。打倒“四人帮”之后,余虎全家调回北京城,住进了丁 字胡同的大红门,宽宽绰绰,舒舒服服,只有一点缺陷,就是女儿不争气,连高中 都没念完。 俗话说“人往下疼”。意思是:尽管有许多不孝顺父母的子女,却很少有不疼 爱子女的父母。疼爱下一辈儿,可能是人之常情吧。叶绿漪也不例外。她疼爱余小 虎,但小虎毕竟工作了,出国了,快结婚了,有姑娘去疼爱了……因此,她更疼爱 叶明珠。 她总觉得自己欠了女儿一笔债。什么债?母爱!这孩子刚满3周岁,父母 就进了牛棚,虽然当军代表的叔叔家比当局长的爸爸家生活更好,但这神圣的母爱 总还是花钱也买不到的呀!因此,这几年,叶处长就是怀着此种“还债”的心情来 疼爱女儿的。叶处长已经48岁了,想当年,16岁雪夜逃婚的血气;17岁打死土匪的 勇气;18岁破冰渡江的骨气;20岁解怀暖脚的热气……如今却变成了溺爱女儿的傻 气。当然,她也想报答父母养育之恩,但那年迈的双亲却渺无踪影;她也想照顾丈 夫的身体健康,但这位院长已经变成了“工作虫”,从早忙到深夜;她也想关怀儿 子的前途,但这位青年干部变成了“出国迷”,只顾周游列国,不愿回家;她也想 全力以赴地做好本职工作,但那小小的宣传处里只有5名干事,却有6名正副处长, 官多兵少、僧多粥少,你一个人把“粥”都喝了,别人吃什么?嗳呀呀,在此种种 客观原因的逼迫之下,叶处长也只能牢牢地抓住“债主”叶明珠,用那几块钱一斤 的巧克力、奶油、蜂蜜、火腿、香肠、咖啡、可可、胃舒平、减肥茶和安眠药,来 一齐向女儿“还债”了。谁知此种行为违背了辩证法,她越用巧克力来包围女儿, 小公主越是见了巧克力就恶心,非吃胃舒平不可了。可惜叶处长自幼离家,没有听 见过她老父亲讲的一则故事。 那个故事很简单:一名旗官要出城巡逻3天,怕他那 懒得出奇的妻子饿死,就烙熟了一张圆圈形状的大饼,套在妻的脖子上,锁门走了。 3天之后回家一看, 妻子已经饿死了。他想,这张大饼3斤重,足够她吃3天的呀! 再一细看,原来这个懒婆娘只把下巴颏跟前的饼咬着吃了,别处的够不着,又懒得 动手转一转,所以就饿死了! 假如叶处长早几年就找到她那阅历深广的老父亲,多听一些八旗子弟如何变成 蛔虫的故事,也许就不会像目前这样,双手端着一碗牛奶可可加蜂蜜的高级营养液, 满院子追着女儿喊:“珠儿!你别跑!妈妈跑不过你呀,别跟妈妈捉迷藏啦,好孩 子,喝了吧!怕长胖,我再给你去沏一杯减肥茶!” 有一次,叶明珠忽然拉住妈妈,咬牙切齿地说:“妈,您知道世界上最可恶的 东西是什么吗?是数学!”于是,叶处长就多方面探索女儿的天赋,培养女儿的兴 趣。从文学、戏剧、音乐,到舞蹈、美术、雕塑,订了几十种书报杂志,又买了许 多器械、玩具,谆谆善诱,耐心启发,宁可叫她休学,却是毫无收效。父亲余虎看 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发现这数十种书报杂志无意中成全了另一个青年——张兴。 此人如饥似渴,每天阅读一两份,从不间断。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余虎感慨地念叨着。 “什么意思?”叶绿漪问。 “有钱买书、藏书的人家,子女大多不读书。到处借书,站在书店角落里的立 读者,肯定是没钱买书的好青年!” 叶绿漪急了,她深感不服,反问丈夫:“咱家的孩子有什么错误?你这样挖苦 她!珠儿不喜欢数学,难道别的学科就不算学问吗?这孩子天生的作风正派,不会 撒谎,连骂人都不会,你能拿她跟野孩子们比吗!” 听了妻子的话,余虎也想了一下,是呀,有些干部子女,打架斗殴、流氓行凶、 走私倒卖、诈骗盗窃,给父母招惹了无数烦恼。我的子女确实不会同流合污的,一 丝一毫也不会!可见家庭教育还挺不错。于是,他不再干涉妻子了。 ------------------ 中国读书网小草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