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三旗 作者:赵大年 北京德胜门外有个小镇叫西三旗。与它对称的地名是东三旗。外来的客人还以 为这里有三面什么旗子, 其实, 这是300年前满族人主中原的时候, 旗人在京郊 “跑马占荒”般圈占的“旗地”。清华大学所在地的名称是蓝旗营,也许清华毕业 的万千学子只记得母校清华园,却不知道那里也是驻扎过八旗兵丁的营盘。这是历 史。什么旗呀、营呀,在北方多得很……也许不仅仅是个地名儿。 如今的西三旗,是个工厂、机关、部队、学校和商店拥挤着的十字路口。由北 京去长城八达岭的大公路穿镇而过。去十三陵,去军事重镇南口和出居庸关,也是 这条路。外来游客要了解北京的名胜,大都要走这条路。所以车如流水马如龙,整 天价熙熙攘攘,西三旗也沾了光,建设发展很快,变化很大,日新月异。这也是历 史。 在这一日千里的巨大变革中,很难得,佟二爷老公母俩在西三旗还维持着一座 老式平房四合院。青砖灰瓦房,榆檩柳椽松木门窗,少说也有百十年了,础石不陷, 山墙不裂,梁柱未朽,还很结实。几番扩展公路,新建厂房,征地拆迁,都没碰着 它,只是临近的大高楼有点欺光挡亮儿。“阿弥陀佛……”佟二奶奶常念叨,“挡 亮儿不怕,咱屋里有电灯!” 老公母俩——您千万别按广播员的标准口音来念,那有失恭敬,人还能说公说 母?只能用地道的北京话,念成老“姑嬷”俩,这就是尊称了。此时他俩又在北屋 里盘算着过一天喜庆的日子。这日子就是每年的旧历二月初八。 “二是双月,八是双日,双月双日,为一喜!” “敢情!二加八得十。十全十美,又是一喜!” “逢八则发,发财发迹。第三喜!” 老公母俩盘腿坐在炕上,屁股底下热乎乎,脸对着脸儿,一递一句地大声聊天 儿。有人问:“没隔山,没隔海,为啥大声聊天儿?”这问话的必定是个不懂礼儿 的年轻人,体会不到老年人的苦楚,凡是耳朵有点聋有点背的人都习惯了大声说话 ——自己听不真亮也就认定了对方听不见。又有人问:“非年非节,为啥要过这二 月初八呢?”老公母俩的回答还是这一套理儿——上述“三喜”。 老两口儿年年如此,提前好几天就这样大声聊上啦。 今年的二月初八,阳历是几月几?能不能凑上四喜?佟二爷下了炕,小心翼翼 地翻开月份牌儿;佟二奶奶不识字,跟在一旁默诵着“阿弥陀佛……”哈!巧极啦: 这天是公元1986年3月17日。 佟二爷笑眯着眼,屈着手指头,算给老伴儿听:“八 六是双数儿,没说的。一九相加得十!三加十七得二十!妙哉,原来全是吉祥数儿, 啧啧啧,真是个天赐的黄道吉日啊!” “敢情!这日子一定得好生过一过!”佟二奶奶兴奋得差点没掉泪儿。 “这日子怎么过?您说!”佟二爷跃跃欲试了。 “照老规矩过呗!今儿个就筹办……”二奶奶乐呵呵。 阳历3月12是植树节,许多学生和机关干部一大早就赶到西三旗的路边上刨坑、 栽树、浇水,还唱歌儿,真热闹。佟二爷见这是个机会,跑前跑后问了一大遭儿, 好不容易才抓住一辆运树秧的拖拉机,不花钱坐蹭车,蹭到了德胜门脸儿。拖拉机 不准进城。他又去挤公共汽车,没买票,白坐到北海公园。“我可不是逛公园的! 我找人……”跟把门的对付了半天,又没买票,进了门,找到白塔根底下的老字号 “仿膳”。这是一家仿照御膳坊的烹饪法制作佳肴的餐馆。佟二爷大摇大摆走进去, 找到一位满族老厨师,预订一桌宫廷糕点。 “您可着劲儿往好了做,不怕贵!”佟二爷很气派。 “二哥,别说不怕贵。中等的,一桌一百五。” “什么?”佟二爷被这数目差点儿噎个跟头,“去,去年,上等的酒席才八十 呀!” 老厨师也叹气:“唉,您当我愿意涨价儿?这海参、对虾……” “您耳朵背!我没要海味儿,光要点心……” “点心也不贱。这么着吧,我给您拆兑着来,三等席面儿往二等上做。八十块 钱。再少了,我也没法跟会计说。” “一桌点心,八十?……”佟二爷还是不信耳朵。 “对呀,您不是要一桌嘛!便宜的,食品店有,您上街去采购十样八样儿,也 得三四十吧?那可就成了茶话会啦。您也甭打我们仿膳的旗号!” 这“仿膳”的旗号非打不可。否则对不起二月初八,也对不起这天请来的贵客! 好,佟二爷挺挺胸脯,露个笑脸儿:“有道理!就瞧您的手艺啦!” 离开“仿膳”往外走,回头看看白塔,也变成灰不溜丢的了……他算不清,这 8O块钱是多少个两分的钢蹦儿。 然而,那宫廷糕点也是他从小就尝过的人间美味。小孩子记吃不记打。几个孩 子在一块,馋嘴争食儿,庆爷的烟袋锅子敲脑袋的事儿,早已忘到爪哇国去了;但 这青丝玫瑰萨其玛、蜜供、蜜三刀、京八件、奶饽饽、茯苓夹饼,特别是手指肚儿 大小的栗子面窝窝头,却一直记到了50岁。50岁以前,佟二年轻,不敢称“爷”; 加上“查三代”和“脱胎换骨”什么的种种把戏,搞的胆子越来越小,他这个“太 监的儿子”更不敢进“仿膳”啦;街上的蜜麻花、驴打滚,倒也时常偷着买来尝尝, 却是不对味儿。50岁这年,更惨,开始了史无前例的“革命”,他这馋嘴的坏毛病 自然也就革除啦。那十年,他当真没想过栗子面的小窝头,只为一天两顿棒子面的 大窝头犯愁。 回西三旗的路上,佟二爷心里渐渐舒坦了。白塔还是白塔,大概刚才也没变成 灰不溜丢色儿。80块就是80块,管它是几千几百个钢蹦儿哩。馋嘴就是馋嘴,谁不 馋?老佛爷不馋嘴干嘛一顿儿摆40个菜?尼克松不馋嘴干嘛一下飞机就到人大会堂 吃国宴?可见想点儿好吃的,是人的本性!山河易改,本性难移嘛。 有人说,进人新时期之后,佟二爷馋嘴的老毛病又犯啦。他听了之后也不生气, 因为这是真的。宫廷糕点的美味确实使他没齿难忘——已经换上了半口假牙,每逢 二月初八,还是要变着法儿大嚼一顿。 佟二奶奶也是个馋嘴的,喜甜食,在这一点上与老佛爷慈禧皇太后完全一致。 十年动乱吃尽了苦头,现在当然应该多吃甜食。她是位七十有三的胖老太太,比佟 二爷还大三岁哩,当年是媒婆子鼓吹着“女大三,抱金砖”的高调儿把她吹来的。 可借过门之后也没发财。媒婆子还说过,“佟家是旗人,好客,最讲究吃!天天过 年。”可惜过门之后经常吃窝头就咸菜,沦陷8年吃杂合面,3年困难吃野菜,10年 动乱吃两顿儿……如今日子好过点儿啦,儿孙们却不知礼儿,常用什么胆固醇呀、 高血糖呀、冠心病呀之类的洋话儿吓唬她;用“73,84”的关坎儿来咒她:用“节 食减肥”的黑心招儿限制她。她全然不信,反而极力支持老头子“过好这个二月初 八!您快进城去包席,多花点子也值。这几年我好不容易才吃富态了,又想把我饿 瘦了哇?没门儿!您想想,咱老公母俩今生今世还能痛痛快快吃几回?” 植树节这天是旧历二月初三, 佟二爷在二奶奶的支持下,提前5天进城去预订 了一桌宫廷糕点,正在高高兴兴回家转;与此同时,佟二奶奶也在本镇子里物色了 4名小厮。 小厮是什么?说难听点儿就是奴才、奴仆,说好听点儿是佣人、下人, 再说客气点就是听差、 帮工。由于这6种叫法都有不妥之处,老公母俩绞尽脑汁才 想出了这个俗称:小厮。一开始,二奶奶也不懂得小厮是个啥,就请识文断字的丈 夫给讲讲。佟二爷当过30多年教员,解放前教高中,解放后教初中,“千万不要忘 记阶级斗争”之后教小学,十年动乱当中再次降级当了小学的勤杂工。由于家庭出 身是太监, 谁也不知道太监属于什么阶级, 可谁都知道太监不会生儿子,他这个 “太监的儿子”一定是孽种,所以他走了一辈子下坡路。走下坡路是很省劲儿的, 有了空儿他就看闲书,还学会了下围棋。小厮这个词儿就是他从《红楼梦》里学得 的,他告诉老伴儿“小厮就是使唤小子!”好在西三旗的年轻人不读《红楼梦》, 压根儿就不懂小厮是个啥。还以为是“小四”哩——每年二月初八,佟家都要雇用 4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干一天杂活儿,可不就是小四么。 小厮的杂差可不少,样样都有老规矩:初八这天大清早儿,先往佟家院门外挑 8担水,清水泼街;再往院里挑8担土,黄土慢道。然后是伺候老公母俩洗脸、漱口、 更衣、喝早茶、吃早点(自然是宫廷糕点)、抽烟(决非鸦片)、喂鸟儿、浇花儿。 10点来钟接待宾客,小厮们要身穿干净衣裤鞋袜,在屋里院里垂手肃立,随时听候 主子使唤。……最后,客人走了,小厮们便可来到下房——就是南屋,也叫南倒座 的屋里歇歇腿儿,脚踩板凳(决不准坐着)吃一顿喷香的芝麻烧饼夹肉末儿——这 也是宫廷食品。不等吃完,佟二奶奶便笑眯眯地走过来,发给每人一个红纸包的赏 钱,就是一张“大团结”;道个谢,小厮们也就可以回家去了。因为这个差事挺有 趣,挺新鲜——陈旧的新鲜,所以西三旗的小伙子们并不反对去当这么一天小厮。 当过之后,还在年轻人中间当笑话儿传说。 初八这天终于盼到了。幸好又是艳阳天。佟二爷老公母俩鼓足了当主子的精气 神儿,由小厮们伺候着洗漱更衣,喝茶抽烟,大声聊天儿,整整摆了两个钟头的谱 儿。 “咳咳!”佟二爷咳嗽两声,清清喉咙,“庆大爷回省(念醒)的时候,也是 清水泼街,黄土墁道啊!” “敢情!”二奶奶答话儿,“连净室(厕所)还撒上一层白灰哩!” “庆大爷真辛苦!在大内(皇宫)伺候老佛爷,一年忙到头儿,过了新年过初 五,过了元宵佳节,二月二龙抬头,直等到二月初八这放假的日子,才放归乡里省 亲一日,啧啧啧,一年才放一天假呀!” “敢情!掌灯以前还得坐上骡车赶回宫去请安谢恩哩……还不如咱平民百姓自 在。” “嗯哪,好比咱们那几年的早请示晚汇报……” 他们所说的庆大爷,是佟二的亲大伯,11岁的时候就“净了身”,领进宫去当 了小太监。渐渐的,得宠了,有了点儿积蓄,便在老家西三旗买了这座四合院,并 且收了佟二作继子。他每年二月初八回家一趟倒是真的,带回来一桌宫廷糕点分赏 全家也是真的;是不是真敢清水泼街、黄土墁道?却无据可考。那是黄带子(皇室 宗族)出巡时候的规格,量他也不敢。辛亥革命以后,黄带子也不敢如此排场。等 到1924年,冯玉祥的大兵把废帝溥仪轰出故宫,这位庆大爷也就无影无踪了,再没 回过西三旗,连骨头也没回来。当时佟二才12岁,佟二奶奶尚未过门,所以他俩压 根儿没见过什么清水泼街、 黄士墁道的阵仗;今天硬要这么说,而且还要雇4名小 厮这么做,究竟图个啥?只有天知道。好在此事也没人干涉——你花钱雇人往大马 路上泼清水,人家只当是五讲四美搞卫生,谁管你。 佟二爷倒是有一群儿孙,只可惜他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初八这天又是 个星期一,谁肯请假回家来瞧老爷子老太太摆谱儿哩。其实,儿孙们,特别是那现 代派的儿媳妇,宁愿躲得远远的,也不吃那宫廷糕点;否则,这一天呀,讲起旗人 的老规矩来,早晚请安,说句话也得直溜溜地站起来,大气儿不敢出一声,谁受得 了! “世道坏了,孩子们全都变了狼,吃够了爹娘,立马就心眼儿朝外……”二奶 奶忿忿地说。 “没错儿。我看了一篇洋小说,描写大活人变成了小甲虫。唉,咱家的孩子也 变了形,骨头关节错了位,他妈的胳膊肘儿朝外拐!” “别骂人,今儿个是二月初八……” 老公母俩常为此事叹气。这气主要叹在经济上——几个小家庭都是挣工资的, 都强调工资追不上物价,甚至故意把涨价儿说得更蝎虎些,以便比赛着不给爹妈钱。 老两口儿全靠自己挣嚼谷。佟二爷有一笔退休金,可是小学教员的工资原本是最低 的,当了勤杂工也没加分毫,这几年倒是纷纷调资,可是他早已退休了。把西厢房 租出去,每月只能收一张“大团结”,想多收也不行,北京市有明文规定,房租不 准涨价,“唉,什么都涨,唯独不准房租涨,多不公道!”此外,就是老两口儿替 换着到西三旗大马路的道口去卖大碗茶。你看摊儿,我烧水;我看摊儿,你做饭, 一碗茶水两分钱,赚不下几厘。夏天生意好点儿,冬天简直没人喝。因此,老公母 俩为了过好这二月初八,也是省吃俭用啊,攒一年,花一天。 上午10点钟, 客人们像是约好了,同时来到。全是退休了的老年旗人,一共6 位, 比去年少来两位——那两位已作古,永远来不了啦。小厮们跑前跑后,接过6 份小小的礼物,又规规矩矩地敬烟献茶。 礼物摆在擦得明光锃亮的方桌上,请佟二奶奶一一过目。原来是四朵绢花,一 对儿绒鸡,一枚假玉石扇坠儿,一柄竹质挠痒痒的老头乐,一对儿不锈钢的保定健 身球,还有4包郑州出的大前门香烟。 “真对不住,”客人说,“买不着上海大前门。” “瞧您说的,甭论(念吝)哪儿出的,也是大前门!” “好歹咱北京这前门箭楼子没拆了,所以这大前门香烟呀,瞧上一眼也喜性!” “敢拆前门!他敢不敢拆天安门?量他也不敢!” “唉,咱北京啊,9城18门,还剩了几个城门楼子?要是压根不拆,完完整整, 如今也是天下第一的旅游城!” “敢情!哪个敢比北京城!” “……还剩了个德胜门,刚翻修过。” “甭提啦,连城墙都执平啦,还算什么门?” “扒了城墙建地铁,天知道是地铁值钱还是城墙值钱?真比老农民还近视眼!” “他总不敢拆了故宫种白薯吧!” “种过!中山公园里就种过萝卜,还浇大粪……” “那是文化大革命。这几年好啦,又保护文化啦!” 老人们会面,先发点儿牢骚,顺顺气,也是一种享受和需要。把气憋在肚里, 胀肚,还得吃顺气丸哩。 “来来来,动真招儿,您那副云子哪?摆上摆上!” 这才是二月初八的主要活动。小厮们连忙撤下礼物,搬过一块沉甸甸的枣木板 围棋盘。这时,佟二奶奶才恭恭敬敬地亲手捧上两匣云子来。 说也凑巧,不知是哪个多事者,把佟二爷家过初八的消息泄露出去,传到了外 事部门。此时便有一名不知礼儿的青年外事干部,通过了西三旗的有关干部(却没 有通知佟二爷),直接把一面包车的外宾领进来了。这真是一群不速之客,打算到 这儿参观一下,然后就顺路去长城八达岭。谁知一进屋,就被这场面吸引住了。 外宾是日本人,而且多数是老年旅游者。日本人看见了下围棋,就像中国人看 见了茅台酒,美国人看见了橄榄球,立刻忘乎所以,围了上来。 佟二爷没有思想准备。不过,他毕竟是70岁的“老北京”啦,什么阵仗儿没见 过哩!坐在西三旗道口看摊儿卖大碗茶的时候,也瞧够了成千上万过路的大鼻子, 蓝眼珠嘛。不稀罕。何况今儿个是我家过二月初八,是我一年一度当主子摆谱儿的 时刻哩!来了外宾更好,给我助兴添彩。所以他仅仅欠欠屁股,漫不经心地朝几位 老年外宾点点头,仍然按照老规矩,照例向棋友们夸了一遍云子。 “……这云子,还是庆大爷从宫里请出来、传下来的哪!真正的贡品。大理石 研磨而成。白子儿润如玉,黑子儿沉如铁。特别是这匣黑子儿,全黑!没一丁点儿 杂色,比和田墨玉都贵重啊!” 平心而论,佟二爷并不知道这些老年日本人大都到过中国,懂中国话;而他夸 耀自家的云子,更不是说给日本人听的。但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日本客人立 刻被他这几句大话给镇住啦。一个个屏气静听,眼珠瞪得也像那黑黑白白的云子… …倒让年轻的外事干部掉进了五里云雾之中,直担心佟二爷向外宾兜售这副围棋, 有失国格。 棋友们见主人泰然自若,与往年一般,也就照例恭维一番,什么“云子出在云 南省,万里迢迢来进贡”啦,“没准皇上和西太后还用过哩,有灵气儿”啦,“十 年动乱埋在地下,一粒神子也没走,它也通人性、恋主人”啦! 棋友们互相谦让一番,便开始了一年一度的佟家围棋擂台赛。佟二爷自然是台 主,棋友们轮番上阵弈搏。没上阵的或者败下阵来的,则有小厮们殷勤伺候,有好 烟好茶招待,当然更有“仿膳”的各式宫廷糕点可供品尝喽。 佟二奶奶此时也摸准了丈夫的脉搏,加上旗人好客的天性,便指使小厮们同样 招待日本客人,大大方方,一视同仁,礼貌周全,事事得体,连那年轻的外事干部 都怀疑佟二奶奶是否经过礼宾司的专门培训。 人们都知道酒喝多了会醉。广东人和福建人还知道,那种功夫茶喝多了也会醉, 而且醉茶者更难醒。其实,球迷看球,戏迷听戏,棋迷下棋,进入了极致境界也会 醉,若干天之后还是如醉如痴。现在,参加价家围棋擂台赛的棋友们还没有醉,仅 仅有一丁点儿狂了。所以,棋桌旁,已经发生了纵情的评论与喝彩,而不管是否有 外宾在场。 “好棋!一子定乾坤,二爷中盘取胜啦!” “高手对弈,多看一着。这真是高着儿呀!” “甭泄气,棋盘大得很,您占角,我占边……” “不妨借用毛主席一句话: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毛主席怎样解放北京城的?就是这几步棋呀:断而不围,围而不杀。傅作义 将军也就和平起义了。” “陈老总也是围棋高手,所以常打漂亮仗。” “胸怀全局,大处着眼,小处着手。是不是?” “也是也不是。萝卜白菜,各有一爱。棋无定法!” “段祺瑞输棋,就是器量太小,为一子半子,死死纠缠……” “所以吴清源11岁就能取胜段祺瑞。” “后来姓吴的跑到日本,写了十几本棋书,《白布局》,《黑布局》,讲气势, 成了日本国的棋圣。” “现在咱北京的聂卫平,能超过吴清源吧?” “谁知道。他俩可不是同代人。” “高!真是妙招儿。佟兄这盘又是必胜无疑了。是将才?还是帅才?” 下棋的没醉,只是有点儿狂;在桌旁聆听棋论的日本客人倒是醉了。他们既没 想到解放北京城与围棋有什么关系,更没想到小镇西三旗的老式农舍里能聚集这多 棋手,如此吃喝讲排场,也敢大发宏论……因此,他们改变了日程表,全天观棋, 明日再去八达岭。 也有几个不懂围棋的日本姑娘,同样乐于留在佟家院子里玩一整天。原来她们 到中国旅游已经10天了,每天的日程都由官方安排得满满的、死死的,都是去参观 那些训练有素的所谓“开放点”,主人说官话,客人听官腔,甚感疲倦。今天属于 “突然袭击”,主人毫无准备,却比早作准备的地方更有趣。特别是这位心宽体胖 的佟二奶奶,通过翻译给她们讲解宫廷糕点的来龙去脉,以及吃法、做法。吃栗子 面的小窝头为什么要细嚼慢咽?吃大窝头为什么必须就着老咸菜狼吞虎咽?这里面 简直充满了深沉的历史感和伟大的哲理!而且,跟这位73岁的胖老太太在一起,日 本小姐也开始怀疑来自欧美的“节食减肥”理论了。为什么想吃而不敢吃?那不等 于自己跟自己摔跤吗?法国人说“瘦就是长寿”,这话简直岂有此理!难道只有中 国人馋嘴?小姐们心里明白,日本人同样馋嘴…… 家庭围棋擂台赛已接近尾声。佟二爷总是不会输的。棋友们心里明白,这是主 人家的二月初八嘛!攒一年,花一天。管吃管喝,佟家老公母俩图个啥?图个吉祥, 喜庆,气派! 6位对手, 却无须对杀6个钟头,其中3位中盘就认输了,以便抓紧时间去吃栗 子面的小窝头。 待到红日偏西, 佟二爷大获全胜,气血上涌,脸红脑胀,喊一声 “送客”的时候,老公母俩一年当一天主子的瘾头儿也就算过去啦! 小厮们谢过赏钱,辞去之后,老公母俩为了节省电费,又黑着灯对脸坐在炕上 大声聊天儿,回忆着遥远的往事和刚刚结束的这一天的往事……往事就是历史。 历史也有小插曲、开小玩笑。不久,那位年轻的外事干部和西三旗的干部又登 门议事来了。 “日本客人想出高价,买您那副云子。” “高价?您告诉他:黄金有价,云子无价!” “唔……那,那就不勉强啦。另外,我们有个建议:把您家列为开放点,就是 接待外宾的参观点儿。一切费用由我们旅行社开支,包括今天的糕点烟茶,实报实 销!” “为什么?”佟二爷忽然感到受了侮辱,大嗓门儿嚷道:“您别看我穷!我攒 一年,玩一天,图个痛快自在!我决不让您花钱,买走了我的自在!” 第二天,春寒料峭,老公母俩又把茶摊儿摆在了西三旗的道口。 一九八六年五月十日于北京作协 ------------------ 中国读书网小草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