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宝 作者:赵大年 他的大号袁保安。可是连胡同里的老头老太都宁肯叫他的外号了:元宝!原因 很简单,这两年袁老师的话多了起来。喜欢说教,跟人抬杠,辩论,强辞夺理,犯 众怒,或者惹人家笑话。大家不理他,还常听见他自言自语。真有点儿室里宝气的, 八成要变成个大活宝。 这种话多的现象,据心理学家分析,如果发生在年轻人身上,多半是喝醉了酒, 血液循环加快,中枢神经兴奋,嘴边的哨兵撤了岗,平时积压在肚里的话儿再也憋 不住了,一吐为快。有时还因此得罪朋友,骂人打架,耍酒疯。不过,这是暂时现 象,酒醒之后,往往感到后悔,甚至几天不言语。 话多的现象,比较普遍地发生在老年人身上。妇女进入此种境界的时间相对来 得早一些,四五十岁,一到更年期就爱唠叨了。性格内向的女人属于嘟囔,成天价 嘀嘀咕咕,音量不大,仅仅磨烦她的丈夫和孩子;性格开放的娘儿们又不同,唠叨 声往往超过80分贝——达到了噪音公害的标准;更有一种天生的大嗓门儿,纸糊的 驴,动不动就骂大街,骂小胡同,至少也是骂大杂院,搅得四邻不安。 老头子也有爱唠叨的,一般发生在六十岁退休之后,再没人请他讲演、讲课、 座谈、作报告了,实在闷得慌,就在饭桌上教训子女,讲大道理,摆家长威风;另 一种更可怜些,实际上已经丧失了家长地位,连儿媳妇都敢翻白眼给他瞧,没办法, 只好自言自语,坐在墙旮旯里唉声叹气,怨天尤人;也有介乎这二者之间的,自认 为比儿孙们经验丰富九十九倍,事无巨细都要谆谆教导,可惜又是老一套,车轱辘 话儿来回说,变得固执而啰嗦。 我们袁老师的话虽然也多了起来,却不属于上述几种类型。这就使人感到莫名 其妙。他尚未退休——中学教师本来就是舌耕度日,每天站在课堂里说几点钟,唇 干舌燥还吞粉笔末儿,哪里来这么大的精气神儿,下课之后还唠叨个没完哩?大杂 院里的邻居们私下议论,他是不是到了男性更年期?以及大老爷儿们有没有更年期? “啥是更年期呀?”北屋杨大妈听不懂这新名词儿。 西厢房的李老师与袁保安是同学,又在同一所中学任教,好朋友,嗤嗤笑,不 作解答。 早晨买菜,邻居们都在胡同口的副食店排队,就有人发牢骚:“他妈的!啥都 涨价儿,就是人不涨价儿!” 这种怪话,要在十年前,被居委会的治保委员杨大妈听见了,当天就会报告派 出所。管片儿的民警也必然连夜追查阶级斗争新动向,“你就是恶毒攻击!你家什 么成份? 有没有海外关系? ”现在不同了,杨大妈非但不去报告,还跟着骂哩: “狗食的!人还落价儿呐!” “落价”的话儿倒也有根有据。杨大妈的老伴儿退休了,不当人事处长啦,没 了奖金不打紧,更可恨的是门前冷落车马稀,再也没人隔三岔五往家里送五粮液、 大中华,金华火腿、广东香肠,活鸡、活鱼、活王八,人参、鹿茸、巧克力了。杨 大妈突然发现了一条无情的真理——吃什么都得自己花钱买呀!这真是一种反动, 简直跟“变天”一样令人怒火中烧。而且,您他妈的还要涨价儿,里外里,两笔账 合在一块儿算,杨大妈的生活水平确实落了一截。 就在这种场合,袁老师居然敢伸出脑袋来讲大道理:“可别这么说!调整物价 是为了发展生产,为了改革呀。这是一种进步的措施,咱要雇全大局,看到长远利 益。再说,政府还给咱每人每月发七块半钱的副食补贴呐……” 他的大道理加小道理还没说完,这被一阵阵嘘声、冷笑声、嘁噦喳喳的议论声 和并不打算吵架的含含糊糊的责骂声淹没了。 “呸!你也配……”杨大妈吐了一口唾沫,这句没说完全的话是“你也配打官 腔教训人?” 袁老师在买菜的队列里受到了绝对的孤立。他想不明白,这些邻居为啥如此不 懂道理呢?特别是北屋杨大妈,当年还是街道学习“毛着”的积极分子呐,“老三 篇”背得滚瓜烂熟,“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嘛,现在怎么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哩! 晚上,他翻阅了好几本书,包括《宣传手册》这样的官方读物,自认为吃透了有关 价格政策的精神之后,便连夜写了一篇小稿,还有一封给晚报负责同志的很热烈的 信,请求在“百家言”或者“一夕谈”栏目里发表他衷心拥护调整物价的文章。 稿子寄出去之后,他每天下午四五点钟都赶到邮亭去买一份晚报。无论从哪方 面讲,我这篇稿子也是符合要求的!喏,源于现实生活,针对性很强,摆事实讲道 理,由衷拥护改革,因而也拥护涨价儿,而且物价问题又是当前群众中最热门儿的 话题……晚报也是党报嘛!我从亲身体会来向群众解释党的物价政策,这样的文章, 哈,保险十投十中! 他整整买了三个月晚报,腿都跑细了,直后悔,还不如到邮局去订一份哩。更 窝火的是这篇稿子好比泥牛入海无消息。没发表,没回信,也没退稿。他往编辑部 打了好几次电话,谁也不答复到底见没见过这篇稿子,反正报社早有声明,由于邮 费拮据,稿件一律不退。袁老师碰了个橡皮钉子,开始怀疑报社的编辑们是不是保 守分子?至少在涨价的问题上屈服于小市民的观念,狭隘自私,看不见长远利益的 近视眼!他对晚报失去了信心。 这天晚饭,老伴儿做红烧肉,给儿子三毛钱:“小宝快去,到小铺打一斤两毛 七的酱油,我等着用!” 小宝很快就跑回来:“妈!没有零打的。整瓶儿卖。” 老伴儿正切肉,两手油腻。袁老师赶紧掏出一毛钱:“带着空瓶儿,去换一瓶 吧,三毛八,那是甲级酱油!” 小宝又跑回来,直喘气:“爸,再给三毛!六毛钱一瓶,是特级的!” 小宝妈叹口气:“那也得买呀。凭票供应的猪肉,限量,咱就豁出去用点儿特 级酱油吧。” 袁老师一边给钱,一边向老伴解释:“猪肉为什么又少啦?主要是不准猪肉涨 价儿,农民养猪赔钱呗……” 小宝妈登时发了脾气:“你少给我说歪理儿!敢情你还嫌猪肉不贵呀?自由市 场的瘦肉六块钱一斤!全涨成这个价儿,咱就全家吃斋念佛,要不然,您一月工资 只够买十三斤猪肉,全家吃肉,甭吃饭,也甭点灯,甭喝水、甭穿衣裳甭住房!” 老伴这一顿“甭”,像机关枪,连珠炮,把袁老师给“崩”出去了八丈远。 特级酱油终于买回来了。 小宝妈闻闻味儿, 用筷子尖儿蘸着舔一点儿尝尝, “呸!他娘的,跟两毛七的酱油一个样!” 袁老师在灯下仔细察看这瓶酱油,“没错呀,是特级的嘛,新商标上明明印着 特级这两个大红字儿呐!” 小宝妈气呼呼地从厨房冲过来:“书呆子!你干嘛向着奸商说话呀?换个商标 就涨价儿,烟、酒、火柴、臭豆腐、味精、茶叶,全这么干,连擦屁股纸都学会这 一招儿啦!” 袁老师一板脸:“可别这么说!个别人钻改革的空子,个别人嘛,到啥时候也 难免。咱不能因为这个,就反对调整物价!你说的火柴,这咱都知道,从解放那年 到现在,三十九年才涨过一分钱嘛!邮票还没涨过价儿哩,八分钱一封信,涨过吗? 咱说话要凭良心!青霉素——解放前叫盘尼西林,黄金的价钱啊!现在降价多少倍? 这事儿咋就没人提?是不是因为有了公费医疗,就身在福中不知福?” “你这是胡搅蛮缠!” “怎么是胡搅蛮缠呢!我说的哪一条不是事实?” 袁老师排队买菜的时候寡不敌众,现在关起门来跟老伴儿抬杠可是一对一。他 打开了话匣子,说了一大堆又一大堆,连初中学生小宝都听不下去了。 “爸,冰棍儿也乱涨价儿!从前三分一根儿,现在卖三毛!” “小宝!学生说话更得凭良心呀,你说,是三分的好吃,还是三毛一根儿的好 吃?” “嗯……三毛一根儿是奶油冰棍儿。” “对嘛!还有,中学生要实事求是,你想想,是从前吃冰棍儿多,还是现在吃 的多?快说!” “现在吃的多。” “对嘛!实际上你小宝的生活水平提高啦。” “那也不该一下子涨十倍!”小宝妈又参加进来。 “不准涨价儿,就永远吃那种三分钱一根的糖精冰棍儿!现在不但有奶油冰棍 儿,巧克力冰棍儿,还有三色雪糕,冰砖,酸奶,水果冰淇淋,可口可乐!一律三 分钱,行吗?” “老袁!”小宝妈伸手摸摸丈夫的额头,“你明天是不是上医院去检查一下? 没关系,反正有公费医疗。” 袁老师当然不肯去医院。这倒不是因为看病也涨了价儿——个人负担百分之二 十的医药费——他完全拥护医院的这项改革措施。主要是他坚信自己没病,倒是邻 居们患有思想病,不理解涨价的必要性和优越性! 这种涨价儿的必要性和优越性,如果哪个单位请袁老师去演讲,他保证不用讲 稿就能连续讲半天儿!遗憾的是连邻居和老伴儿都不爱听。不听也行,那您就痛痛 快快地拥护涨价好啦,可又不,还要成天发牢骚。人呐,真怪!明明自己犯了私心, 看不透改革物价是发展经济的必由之路,却又拒绝疏导,不听我的大道理加小道理, 唉,国家花钱养活几十万思想政治工作者都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挺身而出,支持 我袁保安的行为,在群众最关心的热门儿话题面前把涨价的道理讲明白呢? 涨价是好事而不是坏事儿!这句话为什么不敢理直气壮地说出来?一方面动真 的涨价儿,一方面又说不准乱涨价儿,且不好先宣传,老百姓怎么知道黄花鱼涨价 是合理的而胖头鱼涨价就是犯法的呢?再加上统计员说宽心话,带鱼明明涨价七八 倍,他偏要说全国物价今年平均上涨百分之六!人大代表一追问,原来是把房租水 电也平均进去了。老百姓怎么也想不通带鱼跟房租水电的内在联系,他说啥也不相 信你统计员的那个百分之六!北屋杨大妈和我家里这位小宝妈,她们只记得带鱼的 三种价钱:一寸来宽的两毛五一斤;二寸宽的三毛八;三寸宽的特级带鱼每斤才卖 五毛七!错不了,小宝他妈上小学的时候就是这个价钱!她少说也买过几百次了, 还有错儿?如今的带鱼卖三块多四块多钱一斤,虽然变了个说法——不说一斤,愣 说五百克——我的天,家庭妇女并不傻,谁还不知道五百克就是一斤呐?背着抱着 一般沉。反正杨大妈不相信你那个百分之六!统计员先生肯定是帮了倒忙,在杨大 妈和小宝妈的心目中,您好心好意说的宽心活儿变成了瞎话。冤不冤?还不如像我 袁保安袁老师实话直说哩:该涨价的东西就得涨!带鱼的收购价格从来就比零售价 儿高,三十多年以来北京市政府往带鱼身上不知道偷偷地贴补进去几座“人大会堂” 了!仅以去年为例,有一次进货两千万斤带鱼(全市平均每人两斤),买进价三元 七角一斤,卖出价两元七角,每斤赔一元,仅此一项就贴补进去一座“立体交叉桥”, 不敢宣传,上级不表扬,居民不感谢,市政府吃哑巴亏,杨大妈之流的还要骂大街。 您说,咱们的思想政治工作者藏到哪儿去了?陈佩斯卖烤羊肉串儿你们可以群起而 攻之,市政府丢了一座“立体交叉桥”诸位为何不闻不问? 上述种种,并非笔者杜撰,而是袁保安老师利用课余时间苦思冥想出来的。他 又带着这些问题去阅读经典著作,自认为已经是位业余的物价专家了,就抓紧一切 时机在一切场合向邻居们作义务宣传。主题只有一个:该涨价的东西就得涨价儿! 涨价是好事而不是坏事儿! 他作义务宣传的效果究竟如何?甭细说了,前边已经提到过,换来了一个可爱 的外号:元宝!不过,他自己坚信不疑:有时候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因此,大 家伙儿越是犯糊涂,就越说明需要我这个义务宣传员!这天下课之后,袁老师主动 宣传到百货商店里来了,问女服务员:“这么大的北京城,为啥买不着擦屁股的手 纸?” 女服务员朝他翻白眼:“你问领导去!我只管站柜台,有就卖,没有就不卖。” “这还用问领导吗?谁领导擦屁股纸呀?其实,你们库房里有的是手纸,就是 成心不卖,对不对?” 袁老师提高了嗓门儿,立刻招徕了一大群瞧热闹的。他知道北京的闲人太多, 而且最喜欢瞧热闹。他曾经做过一次实验:站在大马路上仰脸看天,不一会儿,便 有好几十人凑过来,全都仰脸看天!其实天上什么也没有。他悄悄地溜了,到学校 上了两节课,回来的时候,这地方交通阻塞,竟然有好几百人站在大马路上仰脸看 天。自从有了这番经验,袁老师每次向群众进行义务宣传的时候,就故意提高调门 儿,好像在吵架,准能把那些喜欢看吵架的大闲人们吸引过去。 “你这是啥话呀!哪位经理领导擦屁股纸啊!你嘴里干净点儿!”女售货员一 叉腰,果然是个吵架的能手。 袁老师的目的已经达到,百货商店里挤满了看吵架的人,柜台里边也集合了好 几位售货员,准备吵群架。他立刻抓紧时机,先道歉后讲道理:“对不起!我刚才 那句话欠考虑,我认错儿。不过,我倒是有个建议:把你们库房里的手纸拿出来卖 吧!同志们想一想,咱中国制造的同步卫星都可以‘定点’飞行,难道偌大的北京 市就不会制造手纸么?” 瞧热闹的观众发出了一阵阵笑声。有人还揭老底儿:“手纸有的是!存在仓库 里憋劲儿呐。您横是不能也憋着不拉屎吧?等您憋急了,手纸一上市,立马涨价儿!” “哈哈哈哈!”听众大笑。连售货员们也跟着笑。 又有人说;“岂止手纸!猪肉、鸡蛋、白糖、奶粉、火柴、彩电,说声买不着, 您就是跑一百家商店也没货。然后一块儿拿出来,肯定又是新价码儿!” 袁老师赶紧把话接过来:“所以我建议:该涨价的东西您就涨!今天就涨嘛。 何苦憋我们老百姓哩!凭良心说,我们大家都拥护改革,也拥护涨价儿,因为我们 经过学习,懂得了价格改革是经济改革的重要组成部分……” 他一开始演讲,瞧热闹的人们越听越没劲,很快就走散了。售货员们也上旁边 聊大天儿去了。柜台前只剩下元宝先生孑然一人,自言自语。 这样的事情发生几次之后,袁老师也暗自伤心,唉,这些人响,原来喜欢看吵 架,而不喜欢听报告! 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胡同里的邻居们也开始耽心:袁老师是不是得了疯病? 最耽心的首推小宝妈。她几次来找丈夫的同窗好友李老师,请他想办法治一治 元宝先生的“话多症。”李老师深知此种疯病的要害所在,绝非医院里的阿斯匹林 和救心丸所能治疗的,便想出了个“破财消灾”的治疗方案。 这天,小宝妈忙乎六七个钟头,置办了一桌酒菜。李老师按照既定方案,邀请 了几位知心好友——都是中小学教师,而且每人带来一份“随份子”的礼品或曰嚼 谷,走进袁保安的东厢房斗室之中,要开个谈心会治治同窗好友的心病。 中学生小宝帮忙端菜,小宝妈一样一样往桌面上摆,同时坦白交待着生产成本: “这滑溜肉片是自由市场上买的里脊肉,六块钱一斤。” 李老师插话:“便宜!如果下饭馆儿,这一盘菜至少分成四盘儿,每盘六块钱。” “这红烧带鱼,是国营菜市场买的特级带鱼,四块二,五百克。” “更便宜啦!要是进西餐馆儿,奶油炸带鱼,一份儿只给一截儿,这足够八份 儿,每份五块钱。” “这盘茄汁大虾,是国营菜市场买的八个头一斤的,四十块钱!” “这笔账好算:八个头一斤——这是行话,就是说一斤八只虾,每只一两多重, 够资格称为大虾了。中级饭馆不经营,高级餐厅嘛,每只十五元。” “这盘黄瓜拌海蜇皮,甭细说啦,成本八块钱。” “也不贵。在饭馆里至少可以分成三盘,每盘十元。” 小宝妈坐下了,惨笑着:“太简单啦!好在都是老同学,又都是穷教员,我就 彻底坦白吧:除了这四样菜,再加上一个汤,几瓶酒,还有花生米和老咸菜疙瘩, 不算油盐酱醋煤火和主食,归了包堆,总成本一共七十八元人民币,正好是我们老 袁的一个月工资。” 袁老师坐在下手,眼珠乱转,紧急开动脑筋,判断老伴和李老师的真实意图, 准备着对策,所以暂不发言。 李老师哈哈大笑起来:“总而言之相当便宜!我说便宜,有两层意思:首先, 这一桌菜,虽然原材料大涨价儿,可是咱们没让饭馆再剥一层皮!至少节约了一百 元,是不是?其次,虽然一顿饭就花掉老袁一个月的工资,但是,咱哥儿们到底还 是尝了一回大虾的美味儿呀!如果把眼光放远点儿——三年吃这么一顿儿,七十八 元钱,只不过是你袁兄总收入的三十六分之一嘛!再看远点儿,十年呢?才是你总 收入的一百二十分之一嘛,实在算不了啥。” 说着,他从挎包里拿出来半瓶茅台酒,骄傲地说道:“真正的茅台!三年前一 位学生家长送的——不是我李某人受贿,是他的儿子考上了北大,老头子是贵州人, 亲自把故乡的好酒拿到我家来,非跟我这位班主任干几杯不可。没喝完,一直珍藏 到今天。哈哈,老头子说,他买这瓶酒的时候,官价——当然是故乡有熟人喽,才 十二元一瓶。后来,这半瓶酒藏在我家的床底下自然增值,现在嘛,黑市价儿一百 五十元一瓶了。我这里虽说只有半瓶,哈,巧得很,也正好是我李某人一个月的工 资嘛。来来,老朋友们干一杯!这一杯可就是十块钱呐……” 王老师干了这杯茅台, 又吃掉了一只茄汁大虾, 内心深感惭愧,喃喃地说: “这一分钟之内,我就吞掉了二十五块钱……这是不是报纸上正在批判的那种高消 费呢?或者说,像咱们这样的穷教员,根本就不应该喝茅台、吃大虾呢?” 张老师不服:“不对!你没听李老兄说吗,三年一次,或者十年一次,这根本 就不算个啥!”说着,他从兜里掏出来一包万宝路牌的美国香烟,大大方方地撕开, 散给大家:“抽!酒不够,烟来凑。我也是豁出去啦,这烟,七块钱一包。只管抽, 甭算账,算起来伤心!” 李老师把话接过来:“账还是要算一算,心明眼亮。你王师弟一月工资只够买 一条香烟,我抽这一支万宝路就是三毛五分钱,对不对?这说明什么问题?第一, 咱们都应该戒烟!第二,顶数香烟的价儿涨得蝎虎……可惜呀,今天的饭桌上居然 还有一位拥护涨价儿的傻兄弟!” 他这一挑,短兵相接,袁老师再也关不住话匣子了:“哥儿们,要说喝酒,八 分钱一两的玉米秸烧酒,一毛三一两的白薯干儿酒,咱都常喝,对不对?要说抽烟, 六分钱一包的蜜蜂牌,一毛四一包的绿叶牌,咱也常抽,对不对?憋急了的时候还 抽过大麻籽叶儿哩,抽得舌头上好像长了一层塑料薄膜,诸位还没忘吧?那时候倒 是物价稳定啊!大虾三块钱一斤,你们谁吃过?反正我是没吃过,连想都不想!打 从师范毕业,咱们的工资都是四十六块一个月,谁也不嫌工资低,更没妄想调工资, 哈哈,因为二十来年压根儿就不调工资嘛,习惯啦!新时期以来,我老袁连升四级, 平均两年半升一级,诸位也一样吧,怎么倒觉得工资低了,吃了亏了呢?你们合伙 置办这一桌酒席,想说明物价涨得不合理是不是?其实呀,恰恰说明咱们的胃口吊 得太高啦!喝茅台,吃大虾,抽美国高级香烟,别忘了,咱中国十多亿人口呐,把 真茅台假茅台、大虾小虾不大不小的虾和全美国的香烟全买过来,也不够十亿人口 嚼谷这么一顿儿啊!依我看,倒真的应该再吃一顿忆苦饭了,糠窝窝头,野菜粥, 蜜蜂牌香烟,玉米秸烧酒,不稀罕,三年困难时期咱们都是这么过来的!那时候物 价也发毛,一块钱买不着一斤萝卜,比现在贵得多,可是没人敢讲怪话!是不是… …” 在元宝讲演之际,大家只顾埋头苦干——把四菜一汤横扫入肚,犹感不饱。王 老师赶紧拿出他带来的一份儿嚼谷,原来是一斤金纸巧克力,散给大家分而食之, 只因为元宝先生还在讲演,也就免报价码儿了。 袁老师一见巧克力,触景生情,立刻借题发挥:“我第一次看见这玩艺儿,就 是在三年困难时期,中苏关系破裂,苏联专家撤回国的时候。一位苏联专家临走之 前到我们中学告别,送给学生们一包巧克力。学生们不敢吃,交给了支部书记,支 书立刻召开了一次批判会,带头发言,狠狠地批道:大家亲眼看见了吧,苏修的日 子不咋的!连水果糖都是黑的!黑糖还要包金纸,真是外强中干,臭美!” 老同学们几乎喷饭。小宝妈却在偷偷抹泪了。她知道这次“破财消灾”的行动 已经失败,丈夫的疯病难治了。 夜晚,袁保安对老伴说了不少掏心窝子的话:“小宝他妈,你放心!我啥病也 没有。我只不过是从心眼儿里拥护改革,包括涨价儿,我也由衷拥护。过了‘五一’, 副食品还要涨价儿,我还拥护!别说政府给咱发副食补贴费,还给中小学教师增加 百分之十的工资;就是不给钱,我袁保安也拥护!国家有困难啊,改革当中总免不 了出点子事儿,诸如手纸脱销之类的事情,这算不了啥,可别大惊小怪的,说句不 好意思的话吧,我小时候常用树叶儿擦屁股,不也照样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了么!” 小宝妈哭笑不得,打了丈夫一巴掌,又问:“老袁,你到底为啥这么拥护涨价 儿呢?我实在想不明白!” “孩儿他妈,咱也是老夫老妻了,难道你就忘啦?从前有我袁保安说话的资格 吗?臭老九要是说错一句话,那还了得?中学的支部书记分明是个二百五,他要批 判巧克力,你就得跟着一块儿批!北屋里的杨大妈要当学‘毛着’的积极分子,你 就得昧着良心举手选她!毛主席写错了一个字,把‘着急’写成了‘招急’,学生 问我到底该怎么写?我就得说两种写法都对!现在不同啦,邓小平在人大会堂吸烟, 下边就敢有人递条子,请他别吸烟,他就高高兴兴地把烟捏啦。小宝妈,我说的这 都是小事情——在别人眼里这都是微不足道的小舅情,可是在我眼里,这比吃不吃 大虾重要一百倍!凭这些小事儿,我就是要死心塌地拥护改革!包括拥护涨价儿。 邻居们说我疯了,我也想不通,你说说看,我一个穷教员,真心拥护改革,到底有 什么错儿呢?” 小宝妈也二乎了:“那,你就不要去当义务宣传员,别再当众宣传什么涨价的 优越性啦。” 元宝先生腾地坐起身来,正色宣告:“那可不行!今天就算我说了错话,也不 打反革命吧?” 一九八八年五月四日于北京 ------------------ 中国读书网小草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