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清晨,司马弓醒来,挣扎着要起来。彩云站在一旁,说:“爸爸,你伤的那末 重,我都吓死了!这稍许好了些,你要上哪儿去?” 司马弓说道:我想去找……何会长。要他出来主事,把那些强盗都赶走,一个 也不要留!还我们青花之都一个清静的环境。 彩云说道:可是,你伤还没好。 司马弓摇摇头:不!拼上老命,外头的事……我也要管,景德镇再闭塞,再偏 远……也是我的故乡,不能容许他们在这里……胡作非为! 彩云点点头:爸,你放心吧,明天我去把何会长请来,好吗?我现在先得去把 小文找回来。这一下午没见她人,眼看天都黑了。这几天她住在我这里,我得保证 她的安全。 司马弓不同意,冲彩云发火:……你看你看!外头发生了这么多事,死了这么 多人!我要出去,去找何会长,找薄太太,大家一起商量商量。 彩云上前扶住父亲:爸,你别冲动!任先生一再嘱咐,让你保护好自己,保护 好秘籍就行了,不然还得添乱! 司马弓叫道:任先生任先生,你不要再给我谈什么任先生!我看,他也是匹夫 之勇,一个人又能干什么?能挡住八爷抓走柳鸣儿母子?能挡住他们杀景德镇的百 姓?我想了好半天,这样和北帮对着干没用的! 彩云奇怪地问:爸,你自己那天冲进北帮会馆,和八爷斗了一通,大家都称你 是英雄,我还很得意呢!你怎么又变了! 司马弓说道:我恨北帮胡作非为,这永远不会变!不过,我这样做,又有什么 用呢!我是怕,硬对着干,镇上的百姓反而更要遭殃。 彩云问:那依你说怎么干?把你的秘籍拿出来,送到他们手里?你去送啊! 司马弓说:“你别以为我不敢送!只要不再死人,我情愿不要司马秘籍!彩云, 你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吗?说起来,这祸都是我惹的,如今,人家都在拼命,都 在流血,我能心安吗?我心里愧啊!我是看重秘籍,几百年的传家宝啊,我能不看 重吗?我不仅看重自家的秘籍,还想把薄家的秘籍弄到手,可我哪会想到事情越弄 越大,出了这么多人命啊!秘籍再好,也比不上人命金贵啊!……啊啊啊!……” 他说着说着痛哭起来。 彩云也很难受,过去劝慰:爸,你别这样……别哭了…… 正在这时,常野突然从外头进来,冷冷地说:师父,你终于想明白了! 司马弓父女吃了一惊。司马弓突然怒从心头起,冲上去一连打他几个嘴巴子: 啪!啪!啪!……常野一动不动,嘴角流出血来。 司马弓颤抖着手指住他:你还手啊!你怎么不还手?你不是会武功吗?你这个 畜生! 常野平静地抹去嘴上的血迹,说:师父,你打也打了…… 司马弓大喝一声:不准你再叫我师父!你是个下流的小人! 彩云看势不妙,想走出去喊人,被常野一把拉回来:想出去喊人?没用的。我 能进来,就能出去,你把大院所有人喊来,也抓不住我的! 彩云气愤地问:你想干什么! 常野说:我想和师父谈谈,你老老实实坐下听。好歹你是我师妹,我还不想对 你动粗。 师父,你打也打了,我不会还手。我还是为司马秘籍而来…… 司马弓说道:常野,你们日本人怎么这么不要脸的?薄家秘籍也好,司马秘籍 也好,和你们日本人有什么关系?巧取豪夺…… 常野一抬手打断他:这些道理你就不要讲了。我如果是你,我也会这么说,你 骂的都有理,强盗、小偷、骗子、下流、无耻……都对。可今天我来,不是来听你 讲道理的。我是来和你谈判的!现在柳鸣儿母子在我手上。 司马弓吃惊地坐了下来问道:真的在你手上? 常野答道:是的。杨八爷派人把她们母子押进山里,本来是想诱捕我的,没想 到反被我夺了去。你现在大概也知道了,柳鸣儿是我嫂子,小田螺是我侄子。我在 乎她们,可我更在乎你的秘籍。你如果肯把秘籍交出来,我可以把他们交给你。你 不是一直很爱柳鸣儿吗?我知道柳鸣儿也很爱你,你可以娶她为妻,也可以把田螺 收养为儿子。这对你,是个最好的结果。 司马弓气愤地说:你就用这种卑鄙的手段来要挟我? 常野冷冷地答道:师父,我再说一遍,我今天不是来和你谈一个道理,我是在 和你谈一笔交易。如果你不同意,那也简单。拿到薄家秘籍,我也够了。我明天就 会离开景德镇。至于柳鸣儿,她是铁了心不会跟我走的,你既然不在乎她,我就会 杀了她,只带小田螺回去,他是我哥的孩子,我必须带他走。 司马弓大喝一声:你敢! 常野冷静地说:师父,你不用发火。即使我不杀柳鸣儿,她也会自杀。你想啊, 她日本回不去了,孩子没有了,你又在她最需要你的时候抛弃了她,一个女人还活 得下去吗?她如果这样死了,你心里会安宁吗?你到死都不会安宁! 司马弓颓然落座。彩云看看父亲为难的表情,气愤地向常野说:好像是你倒有 情有义了?他们是你的亲人,你为什么这样对待他们! 司马弓一直在矛盾的痛苦中挣扎,此时一脸困惑地说:常野,你这么振振有词, 歪理正说,你就不脸红吗? 常野镇静地答道:不脸红。师傅,你看我脸红了吗?歪理也是理!什么正理歪 理?说出道理就是理,我说的话都是为了挽救一条生命,挽救你心爱的女人,这不 是理吗? 司马弓气愤地别转头,一时无话可说。 常野接着说:我不能怎样了。但你会良心自责,追悔莫及。如果仅是这样,痛 苦在你一个人身上,也还罢了。问题是杨八爷不会放过你,他比我更想得到秘籍! 我只是个日本瓷器爱好者。我虽然无耻,可我真心喜爱瓷器。狂热地痴迷瓷器。但 他就不一样了。据我观察,他是有来头的,他是一定要拿到手的!只要司马秘籍还 在你手上,不仅你会有性命之忧,景德镇还会死人,死很多人,而且就在这两天。 他不会有耐心再等下去了! 司马弓吃惊地问:还会死人?你们到底要杀多少人啊! 常野答道:不是我要杀人,是八爷要杀人。先前,我在窗外听到,你有一句话 说得很对,秘籍再好,也比不上人命金贵啊!真到那一步,师父,你就是景德镇的 罪人!为了保住你自己的秘籍,让景德镇的百姓遭受杀戳,你即使侥幸活下来,景 德镇的百姓一人一口唾沫,也会淹死你! 司马弓问:如果我把秘籍交给你,北帮会同意吗?不是还要杀人吗? 常野答:八爷当然不会同意。但他不会再找你,因为他要的是秘籍!这样,他 会转而找我,用你们中国人骂人的话说:狗咬狗,一嘴毛!我和他之间杀个你死我 活,就和你无关,和景德镇的百姓无关了! 彩云听得一脸茫然,好像也没了主意。转脸看着父亲。 司马弓沉思良久,长叹一声,苦笑道:常野呀常野,你不是我徒弟,你是我师 父了。我司马弓一生精明,也只是玩些雕虫小技,无论如何也没本领像你这样,能 忍辱负重,能装憨卖傻,能把歪理说得如此天花乱坠,打动人心,大智若愚啊! 常野笑道:师父,你过奖了。其实,我们的差别只在于你还有良知,而我是个 无耻之人。 司马弓哈哈大笑:常野,能承认自己无耻,也算一条好汉了! 彩云着急问道:爸!你想明白了没有? 司马弓流出泪来,惨然笑道:我想明白了。金钱、家业、瓷器、秘籍,一切都 是身外之物,我再活十年……二十年,就到那个世界去了,何必为这些东西所累。 这么多年,其实我很累了,孤家寡人一样,煞费苦心,累死累活,何苦来哉!从今 以后,我不想再制瓷了…… 常野一下跪到他面前,似乎有些动情地:师父!徒儿不肖,不齿,一切作为, 都是因为我太痴迷中国瓷器。如果你老人家真把司马秘籍传授了我,回到日本,我 会好好研读学习、发扬光大,制出世界上最好的瓷器!那时,我会重返中国,重回 景德镇,把我最满意的作品给您送来,让您欣赏!我还会请一位画师来为您画像, 带回日本,把您供奉起来,千秋万代让我的子孙后代都记住,中国景德镇的司马弓 先生,是我们长野家的师祖! 司马弓哈哈大笑,说:常野,你以为我会信你的话吗? 常野摇摇头:师父,你不会信的。 司马弓大声说:我信!彩云吃惊地看着父亲。常野也吃惊地看着司马弓。 司马弓说:你说的这些,我相信你都能做到!凭你的聪明和你这股不顾一切的 心劲儿,你什么都能做到,你会成为全日本最好的制瓷大师! 常野有些激动,眼里闪出渴望的光芒:师父,我会成为全日本最好的制瓷大师 吗? 司马弓说:你会的!我也相信你会来看我,会给我带来一件最精美的瓷器。至 于画像供奉的事,我看就免了,我不会做你的师父,更不会做你们长野家的师祖! 常野的目光里有了一些暗淡,说:其实,我曾经听家父说过,我们长野家的远 祖,就是中国人。彩云和司马弓同时一愣。 司马弓惊奇地问:会有……这种事? 常野说:真的。其实,在日本还有不少人家的远祖都是中国人。 司马弓奇怪的表情,继而摇摇头:居然还会有这种事!……唉,起来吧!罢了 罢了,就冲这一管血脉,我决定把司马秘籍交给你!不过,我有个条件! 常野站起来:师父请讲! 司马弓说道:我必须先看到柳鸣儿和小田螺。 他说着要走。 常野说道:“慢着!你的秘籍什么时候给我?”他的目光又咄咄逼人起来。 司马弓断然道:我不看到柳鸣儿母子平安,是不会给你的! 常野把目光盯在司马弓脸上,良久,说:师父,事情说到这个份上,我也相信 你一回。这样吧,柳鸣儿他们藏身的地方在山里,你去看到她,再回来取秘籍,来 回一趟得半夜。干脆趁夜里,我把他们母子送来,咱们一手交人,一手交货,天亮 我走人! 司马弓高兴地说:那当然好! 常野又恢复了凶恶的面孔:不过话说在前头,你要是骗了我,我不仅会杀了柳 鸣儿,也会杀了你和彩云小姐!这司马大院,我进出如履平地,没人能挡住我! 司马弓不耐烦道:小子,我知道你是一头恶狼。快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突然,客厅大门被大头撞开,十几个下人手拿木棍钢叉堵在门口。司马弓、彩 云、常野吃了一惊。大头手持一根对把粗的顶门栓,摇摇晃晃走进来,威风得像个 将军,看住常野说:小子哎!你说没人能档住你,敢和我较较劲吗? 常野已镇定下来:怎么较劲? 大头握住顶门栓一头,把另一头送他面前:你握住那一头,能把我拉动半寸, 我就放你走!常野看看大头结实的肌肉,摇摇头,说:大头,我知道你有一股蛮力, 我拉不动。 大头说:拉不动就不要走!我今天不会放过你了! 常野阴沉着脸,一只手按住了刀柄。 司马弓动情地看着大头,看着下人们,说:大头,你们的心意我领了。我谢谢 你们。可有些事,你们不懂。大头,让大伙闪开一条路,放他去吧! 大头不解地叫道:师父! 司马弓不再说什么,冲大伙摆摆手。 彩云难过地说:大伙让开路,让他走吧。老爷……不想再死人,老爷的选择… …是对的。 下人们愣了愣,慢慢闪开一条路。常野大踏步走了出去。 这时客厅里,只剩下司马弓父女。司马弓心力交瘁,像患了一场大病。 彩云上前问道:爸,你没事吧? 司马弓突然握住彩云的手:“彩云,别怨……爸爸!……爸爸无能……我没能 把司马秘籍留给你……”说着流出泪水。 彩云扑到他的腿上,哭道:爸,什么……也别说了,我不在乎,真的。我现在 才发现,你很了不起,把人命看得比秘籍……重要。 司马弓拍拍她的头,长叹一声,说:彩云,你去准备一些药草来,等常野把柳 鸣儿和小田螺送来,赶快给她们治伤。彩云抹去泪水,点点头,起身快步离去。 司马弓回到卧室,从地洞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盒子,小心打开,取出一本线装秘 籍,珍爱地翻动了几下,又小心合上,放在面前的小桌上。司马弓呆呆地看着这本 心爱的秘籍,用手抚摸着,泪水静静地流下来。喃喃自语:这这部秘籍,到我手上, 已历十二世,三百多年了…… 司马弓在祖宗牌位前磕头。秘籍盒子放在桌上。司马弓跪在那里:祖宗在上, 晚辈无能,为了救柳鸣儿母子,为了景德镇苍生免遭大祸,我只好把它送人,万望 祖宗赎罪!……说完,他深深地磕下头去。 这时,大头背着小田螺,另一个手下搀扶着衣衫褴褛,虚弱不堪的柳鸣儿,快 步走进客厅:师父,快来啊!你来看啊,小田螺,还有绣娘来了。司马弓和彩云听 到叫声都急忙跑了出来。 司马弓既惊讶又激动:柳鸣儿,你…… 柳鸣儿说道:我是从常野那儿逃出来的。 司马弓和柳鸣儿四目相对,泪花闪闪。 柳鸣儿流着泪:司马……大哥!她站立不住,跪倒下去。彩云忙过去扶住。 小田螺哭道:伯伯,我饿! 他张手要司马弓抱。司马弓接过,连连亲了几下:田螺,孩子,你们到家了! 伯伯给你准备了好多吃的! 他嘱咐道:彩云,快领他们去,先给他们上药,再吃点东西! 柳鸣儿说道:不,我有要紧事,要马上见任凭风。 司马弓奇怪地问:找任凭风? 彩云忙说:好,你先去洗个脸,换件衣服。等我打听到任凭风在哪儿,还得我 们家门口没人盯着,才能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