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王 小時候寫「我的志願」這一類的作文,曾稍微認真的想過長大後要做甚麼,雜 貨店老闆、麵攤老闆、車長小姐似乎都頗吸引人,但幼稚如我,也知不太能登大雅 之堂,所以選擇了另一個同樣可呼風喚雨的行業--- 老師。的確,在孩子心中再沒 有比老師權威更大的人了,五十多個蘿蔔頭要打要刮全操在手裡,一天的喜怒哀懼 也由他掌控。手持教鞭為所欲為,這就是孩子們對老師的認識. 考師專時以些微差距飲恨;選擇讀了台北工專,與大學之路隔絕,要當老師更 是無望。沒想到結了婚,為找一份非全職的工作,竟當了才藝班的作文老師,而且 一晃眼竟也十年了,也算遂了孩時的心願。 真的當了老師,才發現呼風喚雨是假的,紅筆打勾也不是那麼有趣,尤其一個 禮拜要改三四百份習作,簡直就是苦差事了。然而是甚麼力量使我十年如一日的持 續著這份工作呢?B型無常性的我有時也迷惑。 在接觸這行業的同時,也曾應徵過廣播工作,毫無企圖心的我,填的是廣告配 音的職項,初試、複試後便沒有下文,反而是只寄了張履歷、自傳,就給一家連鎖 才藝班錄用了。這原以幼稚園起家的公司,在臺北有無數家分園,有半年的時間, 我便奔波於民生社區、民權東路、東豐街上課,十來個孩子一班,酬勞按鐘點計算, 不必管招生問題,工作十分單純。後來因為遷居苗栗,鐘點費支付了交通便所剩不 多,才停止了這不太合經濟效益的工作。 在苗栗另起爐灶之初,來上課的多是鄰居,不就是親友的孩子,平日熟慣了, 每回上課要好費工夫的才進入狀況,稱謂也是阿姨、老師的攪不清,非要人拉下臉 來,才能教他們忘記平日那個和媽媽、阿婆一塊種菜又閒話家常的我。 後來搬到南苑地方大了,才比較有規模的開始授課. 所謂規模也就是班開得多, 可以依孩子的年齡、資質、程度做不同的教學,上課的方式仍是隨心隨性,有時天 氣好便把板凳搬到院子裡的大樹下,或吟唱或說傳奇故事。有好長一段時間,還負 責供應午餐,禮拜六孩子們下了課直接載回家裡,暑夏準備的是三明治和綠豆湯或 仙草蜜,冷冬則是炸饅頭和玉米濃湯或大鍋麵,接送與餐點均是免費服務,原意是 體恤家長們往來接送之苦,後來發現自己做保母耗費的精力遠大過當老師,而且會 搞不清孩子來上課,究竟是為了作文,還是玉米濃湯,這才停止了額外服務,不過 接送的工作仍持續著,午餐自理就是。 接送孩子是才藝班很大的負擔,路線蕪雜是其一,要在最短的時間裡接送遍布 在各個角落的孩子,的確需要很好的管理概念,但遇上突發狀況,再好的管理也派 不上用場,最怕遇到新來又膽怯的孩子,家在哪兒他知道,至少家長是這麼認為的, 但他就是說不出所以然來,這時千萬不能急,一急他會臉色發白索性不再開口,連 讓你打電話到他家詢問的機會都沒有;還有的孩子每次接送的地點都不同,今天阿 婆家、下回是媽媽公司,有時是同學家、而且是不同的同學家。林林總總還只是麻 煩兩個字,更教人擔心的是安全問題,很少孩子是可以直接送到家門口的,從巷口 或樓梯口到家的那段真空時間,是甚麼都可能發生的,綁架、車禍、失蹤------, 所有最可怕的字眼都可能潛藏其間. 天祐也! 我所碰過最糟的狀況是孩子沒直接回家,打電動玩具去了,不過那兩個鐘頭的 煎熬,至今回想起來仍是心有餘悸呀! 如果不是有這麼多的旁騖,我的教書生涯應該是更愉快的。批改習作多半時候 是苦悶的,尤其碰到龍飛鳳舞的字跡,縱是丈二金剛也得摸出個頭緒來;別字連篇 的,則要像小學生寫功課的一字一字重新寫妥,不過這些煩惱也常常因著一篇佳作 便消失無形,若碰著有趣的童言童語,便是意外的收穫了。曾有一個一年級的孩子 自喻是牛寫道﹕「我的媽媽要我多吃青草,長大以後才痾的出牛奶來。」為此,我 們安排了一次牧場巡禮,讓孩子們親眼看到,牛奶是由母牛乳房出品,而不是由牠 的排泄器官「痾」出來的。 編寫劇本是孩子們的最愛,多半時候故事由他們自創,選出幾篇戲劇性較強的, 分給各組集體作業,從分場、道白、角色分派到演出,孩子們自有主張,看他們每 每張羅的好生熱鬧,連平日最酷的男孩都樂在其中,是戲劇真如此誘人?還是因為 我放心他們去做一件看似大人才能完成的工作?如果不是因為編寫劇本耗時太多, 怕家長會說話,我多願意看到孩子們都是如此喜悅的來我這裡上課. 不管孩子們是自願或是父母逼來的,我只知道要給孩子們甚麼,必須要他們自 己願意接受,教材的生動、上課氣氛的愉悅不是為著討好,而是學習的先決條件。 初學的孩子總以為作文是另一個世界的東西,和他毫不相干的,所以必須從生活經 驗裡去找題材,下筆時告訴他,作文就是把心裡的話寫出來,而且不必學大人說話, 說自己的話就可以了,也許初始階段的童言童語甚是冗長且蕪雜,但要有耐心等他 過度,多看書、多學著塗塗抹抹,這段時間會很快的度過,然而再快也不是立竿見 影的事,這也很需要有對耐心守候的父母。 很幸運的,我的家長們都能有這樣的容忍,而且他們的耐心常遠超出我想像, 孩子們在我這裡學個三四年是極普通的事,最長時間的是整整小學六年。我沒有受 過傳統專業訓練,所有的教材都是我自己想當然爾,他們這樣放心的把孩子交給我, 這總令我有知遇之恩的感動與受之有愧的赧然。 除了天馬行空的創作外,基本的辭句練習還是要有的,像成語的課程就一定得 上,怎麼上法呢?多半時候是給他們一個範圍,或和數字有關,或和動物、植物有 關,或和顏色、花草有關,分組競賽,在既定的範圍內,每一組集思廣義,想得出 最多成語的那一組就獲勝,接著再以造句或短文的方式學習成語的運用。所謂的論 說文則先分組辯論,每個孩子都要上台發表自己的意見,經過思考、發言,再經過 辯論,第二堂課所寫出的論述文章,才不至於公式化,而有自己的主張。 這樣的上課方式自然是耗時的,但我寧可多花些時間,讓孩子能消化吸收,死 背強記的方式也許更有效率,但我擔心因此使孩子初接觸寫作就倒足了胃口,這是 我最不願見到的。我也知道有的作文班一開始就要孩子們學著分辨主詞、動詞、副 詞、賓詞……,習作則多是試題模式,即使是學齡前的孩子課程也是如此安排。當 孩子陷在符號式的各種詞類之間,會寫出怎麼樣的文章?我十分懷疑,更教我難過 的是讓孩子選擇這學習方式的母親說話時的自得,而她的孩子一個是二年級,另一 個甚至還唸幼稚園. 我從未主動邀約孩子來上我的課,我一直覺得十年來在課堂上所做的,是每位 父母在家裡就可以做的,鼓勵孩子寫日記、多看書、多發覺身邊細細瑣瑣的小樂趣, 也多多拓展孩子的視野,這比一個禮拜來上一堂兩堂作文課要紮實的多。十年之間 來來去去的孩子也近千人了,每張新面孔依然令我惶恐,究竟我能給孩子們甚麼? 我的教法是否合適?我的觀念有無偏差?家長們的放心不代表我就可以為所欲為, 我在同行間應屬異類,連一個討教切磋的對象都沒有,這條路走得真有些寂寞。之 所以還能繼續走下去,孩子的回饋應是最大的鼓勵,長時間相處,眼見他們一步步 成長,生理的、心理的,有時成長快速的幾近飛躍,我從不敢把他們當小人兒看待, 不消幾年,這個社會就是他們的了。所以有時在課堂上忍不住就要和他們談環保、 談保育、談教育、談政治、談兩性,甚至談死生、談外星人,課堂上也許談不盡所 有的人生,但這些話題可以走入孩子的生活裡,讓他們在功課、電視、電動玩具之 外,有可思索的對象。 從學生生涯、職業到目前的生活,我一直游走於體制間,兒時的教書夢也是在 體制外實現,傳道、授業、解惑的學問太大,我很甘於只作孩子的朋友,更歡喜在 他們的成長過程中一起走過,哪怕只是一小段時間,於我,已十分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