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話解謎之書 七七年四月《三三集刊》創刊,胡老師來信,「算著日子昨天(十日)三三第 一期出版,頭一晚上就為之喜而不寐,一早天未亮起來,喝白蘭地一杯慶祝,大概 十五日可以寄來看到了……」 我不免想到戰爭末期四四年到四五年間,胡張辦了四期《苦竹》月刊,炎櫻畫 的封面。瀏覽其目錄,《求開國民會議》、《中國革命外史》、《文明的傳統》、 《告日本人及中國人》、《延安政府又怎樣》等,與張愛玲的《談音樂》、《自己 的文章》、小說《桂花蒸阿小悲秋》,與路易士(紀弦)的詩,翻譯炎櫻的散文並 存。月刊內容博雜,畢竟不同於張愛玲給稿的其他雜誌. 集刊共出了二十八輯停止,除最後一輯胡老師未及看到,都是每輯寫信來一篇 篇評讚。為能印行《禪是一枝花》,七九年我們成立三三書坊,胡老師化名李磬出 書,漸漸便用這個名字撰文發表在集刊,評過張愛玲的新作《相見歡》。接讀《紅 樓夢魘》寫信說,「是胡適以後最好的紅樓夢考據,因其真是讀了紅樓夢,但十年 一魘,學者則無有像她的自覺者,此憮然中正有張之為人。」 讀《色.戒》寫說,「張實在是文章之精,此篇寫人生短暫的不確定的真實, 而使人思念無窮. 寫易先生(丁默村)有其風度品格,此自是平劇演壞人的傳統, 不失忠厚,亦逼肖丁本人。結構迴復照應,皆虛皆實,敘事乾淨之極,在今時當推 獨步,然亦稍稍過嚴矣。又抗戰期間中國人皆有一種茫然的愛國真情,如時而忽然 雲開,現出了黃輝輝的江山如夢,色戒寫學生似乎還可以點出幾筆. 」 讀《浮花浪蕊》說,「題目甚好,浮花浪蕊本已是常語,用在此處卻見是這一 代有多少藐不足道的悲歡離合都隨水成塵,如默示錄的氣氛,連泡沫亦無漣漪,是 灰塵也不飛揚,使人思之悚然於這時代劫毀之大。亦可以說是小小的天地不仁。」 胡老師到日本之初,與日本風雅之士及漢學家們交遊,飲酒賦詩寫字,談論世 道人心,眾皆引他為同道。他說:「及後我覺他們不求進步,就脫離他們,也不再 與大學的文獻學者們往來,自力求真知,於是大家都對我不高興了,幾至友誼全熄, 我也不覺孤寂。」他有詩云、 學書學劍意不平,未知成敗只今身,盡輸風雅與時輩,獨愛求妻煮海人。 煮海人是元曲裏說一書生行海邊,與龍女結為夫婦,龍王怒之,禁女於宮中, 書生便取鐵鑊海水煮之,他要煮乾海水為求妻。有仙人經過聽了很同情,授以仙法, 鑊中水溫高一度,大海水溫即高一度,漸漸海水要沸騰了,魚蝦們倉皇叫跳,龍王 推女出海面,書生遂摯妻而歸. 胡老師很像那煮海人的癡執。而他不料結識了發現岡原理的世界數學家岡潔, 及諾貝爾物理獎得主湯川秀樹。他把他們的全集都讀了,像嬰兒學語,看著聽著大 人在講話。他說:「他們兩位使我知道什麼是數學,什麼是物理學,何處是數學的 限度,何處是物理學的限度。」他這才買了許多今世紀的數學物理學書來看,黎曼 前後的數學思想的流變,愛因斯坦對鮑亞他們的爭論,普蘭克的量子論,素粒子研 究的天才群Erwin Schrodinger 他們,天文學上Fred Hoyle他們的定常宇宙論對進 化宇宙論之爭。許多都是以前他連名字也不大知道的,如今卻似偶然到了仙境,所 見花卉多不識其名,可都覺得好。他說:「學問要靠仙緣。還有一個時字,縱然用 功,學問卻像花朵的要踏正了時辰才忽然的開放。」 岡潔與湯川最後是從數學與物理學的盡頭處面對了究極的自然,愛因斯坦晚年 也說相對論量子論不是一切,胡老師好慶幸自己是中國人,有《易經》可與之相議 論。岡潔已經跳出了數學,湯川於物理學則欲要跳猶未跳出。胡老師說:「不止是 數學與物理學有限制,學問這樣東西便是有限制的,有時反而是阻礙. 但只要知道 了這個,還是可以高高興興的做學問。」 去年讀到《李維史陀對話錄》,言及沙特的地方令我詫異。李維史陀說沙特思 想的根基是在一種意識形態中,此意識形態僅屬於他那個時代和知識背景。沙特把 哲學變成一個封閉的世界。除了政治競技場,他對外部世界發生的一切,特別是對 科學上的事情,毫無興趣。與沙特相反的是梅洛龐帝,他有沙特所沒有的求知慾. 對話者問那麼今天哲學是否仍然有一席之地?李維史陀答有,但條件是它必須 以當代科學知識跟成就,做為反思的對象。好比梅洛龐帝希望能復活「大一統哲學」, 這是古代思想家做的事,那些人同時也是那些時代的科學領導人。他們的哲學思想 建立在他們的科學成就基礎上。胡老師的說法是,科學上的大發現,接著要哲學來 說明其所以然之故。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科學上的大發現若是明德(美麗的功德),哲學就 是要來明(說明發揚)那明德。正如世紀初發現了量子論、相對論,則牛頓古典力 學的定律皆不足以應對,而機械論決定論之哲學思維亦無能解釋。為什麼粒子既然 是點,又同時是波?又線性決定論,如何說明諸多非連續性的,能階跳躍式的變動。 李維史陀嘆息,今天科學與哲學已徹底分開,雖然他還是呼籲,哲學家不能讓自己 完全脫離科學. 憑這個呼籲,李維史陀就不該是神祕主義. 李維史陀運用結構主義方法從事了 數十年研究,這種方法每被他的盎格魯薩克遜同事視為唯心主義,或精神第一論, 或被揶揄為「李維史陀普遍原則」。這讓我看了笑出聲來,聯想到胡蘭成的「大自 然五基本法則」,只怕比李維史陀的更要被揶揄。朋友和天心聊天說,不知《荒人 手記》中寫到李維史陀部份是來真的,還是只把它當個符號?朋友是幾次攻堅李維 史陀的那兩大厚本神話學都失敗。我對天心說:「真不足為外人所道,怎麼我覺得 李維史陀和胡老師,兩人講的東西簡直是一個。」 結構主義把物質與精神,自然與人,思維與世界統一起來,李維史陀自認這個, 其實親近於一種絕無僅有的唯物主義,此唯物與科學知識的真實發展一致。 所以被貼上黑格爾信徒的唯心標籤,李維史陀大表冤屈,自陳道,「沒有什麼 比結構主義離黑格爾更遠了。甚至也可以說,沒有什麼比結構主義離笛卡兒更遠了。」 它既非唯心,又非笛卡兒的唯理。李維史陀提出的是「野性的思維」,神話的 思維. 神話反對把問題肢解成碎塊來分析,而始終在尋求能夠涵蓋現象總體的解釋。 它的解釋方式,有點像是我們在跟人講道理。我們回答人家的問題說「那是在…… 的時候」,或者「這就好像……」,或者「如果是那樣的話……」,聽起來似乎嫌 搪塞,但是,神話思維把這個過程運用得如此靈活又系統化,已經完全取代了邏輯 跟論證. 簡單一句話,它是一種「關於具體事物的科學」,從具象的客體之物出發,加 入了觀察者的主體,終結於具象造形的說明。李維史陀謂「絕無僅有的唯物主義」, 因為它從具象之物來,亦還原到具象之物止。正如所有的藝術創作活動一樣,面對 客體之物時,以感,以直觀. 永遠是「結論在前,證明於後」的一種運作方式。是 在這一點上,李維史陀被當成了唯心論,甚或神祕主義. 格物,致知,結論是先於證明的。連愛因斯坦都說了:「科學亦如藝術,最後 也得訴諸直覺性的想像。」 胡老師的說法,他從岡潔曉得了什麼是以冥想格物,可冥想只能做抽象造形, 如數學的方程式。他對岡潔提出還有正觀格物,正觀猶云直觀,不用冥想。而唯正 觀能做具象的造形。數學方程式是優美的,但數學也可能有顏色,有具象造形嗎? 也許這樣就逾越了數學的範圍?胡老師對岡潔提出《易經》,《易經》也許是著了 顏色的數學呢。胡老師信上說,「我幾處對岡潔表示與他在思想學問上的意見不同, 起了衝突,但隨後他都採納我的意見。臨去世時他把最後的求道之心和學問思想的 歷程寫了一封長信(四百字一頁,共十七頁)給我,向我求證,如惠子之對於莊子, 岡潔是我在日本思想學問上最大的友人了。」 何以一個能做具象的造形,一個只能做抽象的造形,胡老師要這樣斤斤計較到 不惜友誼破裂? 喬瑟夫坎伯,這位也是一生和神話打交道的神話學大師曾舉例道,你買了軟體, 於是得到一些符號,便可以帶領你達成目標,但若是你下達的指令並不屬於這套軟 體的,電腦就無法運作。同樣,在神話領域裏,坎伯說:「如果一個神話裏的謎是 用父親來比喻,而你原有的神話是以母親為隱喻的,你便要有一組和你所熟悉的母 親神話不同的信號,才能解謎. 」 想想看,假使祈禱文的開頭是「我們在天上的母……」,而非「我們的父… …」,多麼不同的兩把鑰匙,打開兩扇多麼不同的門. 若是具象的造形是通往 母親神話的那組信號,而抽象的造形是父親神話的另一組信號,試問,這位軟體購 買者不計較個清楚才怪了。 胡老師認為,史上是女人創造了文明,此文明與自然一體,是具象的造形。 此後男人將其理論化,學問體系化。女人做的是格物,男人的是致知,文明得 以遞變和拓展。女人比方是不自覺的第一手寫出了好字,文章天成,此非男人所及。 但男人把她的美處的所以然之故一一說中了,點明了,她真是高興. 她對男人一面 喜悅,起了謙讓之心,一面又另眼相看的要跟男人競爭起來,有了敵我的分別似的。 民間說「男有剛強,女有烈性」,果然比說女有溫柔對。 女人不自覺的始創了文明,大地女神看著歡喜,沒有不足,今後唯把它美化而 已。不過光是美化可有點難以為繼,久而久之美亦朽滯,無疾而終了,此是不自覺 的危機. 男人的理論學問使文明自覺,新發於硎。所以自覺的創造出傑作,將比不 自覺的創造更為可貴. 這便是男人的理論學問對女人始創文明所參與的最大貢獻了, 差不多打成個平手。 但理論學問,是從巴比侖起,就漸有要離開具象的意思了。借坎伯的舉例來說, 耶和華創造世界時,從土地造出男人,再把生命吹入塑好的形體中,他本身並不在 他塑造的形體中。然而女神是同時在內,也同時在外的。女神傳統裏,整個世界都 是女神的身體. 巴比侖講靈,講有靈就是與物分離的開始。而女神看物,是物物之 全,沒有抽象的,也沒有單是物質的。凡物皆有色,且自然空色一體。現在男人來 了解女人的始創文明,思省到物有空有色,有象有形,這意識到空與色,無與有, 實是具象和抽象的歧途了。當然釋迦和老子都再三重申空與色,無與有不可分之旨。 坎伯還有句大膽褻瀆的話,「耶和華的問題,乃是忘了自己是個隱喻,他認為 自己是個事實。」這話在神話學裏說說倒還不致被追殺吧。因為神的概念永遠是受 到文化制約的,地理環境塑造了當地人的神性意象,再把此意象投射出來,名之為 上帝。沙漠之神不可能是大草原之神,也不可能是雨林的眾神。沙漠裏,只有一個 天,一個世界,沙漠誕生了一神教。但在叢林裏,沒有地平線,叢林居民從未看過 十幾碼遠的東西。赤道熱帶則從墜腐的葉木看到加速生命就是加速死亡,一場植物、 動物、與人類的狂亂犧牲,死是新生命的必須。 游牧民族的神話傾向於社會人群,他們四處游動,個人是在跟其他人的互動中 學到自己的生命中心。農業民族傾向於大自然的神話,女人是第一個栽種的人。坎 伯認為《聖經》的傳統便是一種社群傾向的神話,大自然受到貶抑跟譴責,人類活 在自我放逐中。把某種高於自然的存在視為上帝,聖靈統治著一個墮落的自然,這 個概念結果將世界變成一片荒礫之地。上帝與自然分離,將大自然定罪,成了《聖 經》的責難方式。日本是另一個極端,天照大神女神的神道教說,「大自然的過程 不可能是罪惡的。」他們並沒有人類從伊甸園墮落的概念,他們的生命源頭便不曾 被切斷。《舊約》裏,上帝造了一個沒有女神的世界。直到《箴言》,智慧女神蘇 菲亞跑出來說了,「上帝創造世界時,我也在場呢,我是他最大的喜悅。」 坎伯和李維史陀都對易洛魁印地安人的雙胞胎故事極感興趣,各做了不同的解 析。雙胞胎代表兩個系統,栽種的,和狩獵的。因此講到該隱與亞伯,那件創世以 來的首樁逆倫案。牧人跟栽種人對立,栽種人每遭厭唾,此是狩獵或游牧民族侵入 栽種文化後,當然會要損謗被他們所征服者的神話。《聖經》故事裏,小兒子總是 優秀的,好比亞伯,而且善良。小兒子是新來者──希伯來人。大兒子,便或是以 前住在那裏的迦南人。牧人亞伯,與該隱代表著的栽種人,兩個系統衝突融合的故 事。 坎伯且指出,希伯來人把女神完全拭去,將迦南人的女神當成可惡之事。這在 印歐神話系統裏就找不到,宙斯跟女神結婚,一起玩樂。又還有是處女生子的概念, 意味著,精神生命的人從肉身之中誕生了。法身的出生,神的出生,神就是你。處 女生子,在希臘神話裏俯拾皆是。可在希伯來傳統,沒有處女生子這個概念。《四 福音書》唯一出現處女生子記載的是路加福音,路加是希臘人。女神後來在羅馬天 主教傳統中以聖母瑪麗亞再度現身,因而十二、三世紀許多漂亮的法國教堂建了起 來,每座都叫聖母。舊教一向著色富麗,儀式又特別繁縟,那是女神的。 畢達戈拉斯說萬物皆數,看來是男神系統的語言。換是女神來說,她會說「數 在於萬物」。男神認為,數不在於萬物變動的姿態中,而是萬物的現象依於抽象的、 體系化的數學方程式。理論學問自始便與女神文明異質似的,印度的印度教就反對 學問化。釋迦和當年諸外道是把印度的女神文明來理論學問化,可到底被印度教抹 消了。佛教的榮耀跟力量不在印度本土,在印度以外。中國也有老莊一派反對學問 化,是孔子與古代希臘人正式提出了學問化的一個學字。 孔子講詩(樂)與禮,老子講無與有。《易經》不特為說一個無字,及相對的 一個有字。《易繫辭》也不說無,說太極,太極像是染了色的。孔子倒遠比老子更 直承《易經》的具象。巴比侖的學問化也尚是具象,但已強烈感覺到其與女神文明 的異質性。理論學問在初開始時就引起騷動,此事傳到希伯來人的創世紀裏,變成 了神憎知識. 文明與自然一體,物的存在都有意思,物是自有其莊嚴的主意的,所以女神說 數在於萬物。你現在卻只管講萬物皆數,那麼物自個兒存在的莊嚴主意是不算回事 的了?這是要漠視文明女神千萬個化身於萬物之中的實情了?是要任憑自然與神, 與人發生裂痕麼?邏輯自己會走路,而迷途日遠,背反了神。抽象亦自己會增殖, 轉頭來反噬神,神如何不怒?巴比侖人的原罪論,是指的把文明來理論學問化的罪。 傳至《舊約.創世紀》,亞當夏娃吃了知識的禁果而遭神譴. 而畢達戈拉斯把數抽 象化,可遭到脫離女神文明的懲罰了呢──除不盡的圓周率,無理數的問題. 於是女神為男神演一音,絕對精密的一音,數學到不了的,物理學到不了的, 她輕輕一擊到了。一音裏,有你的有理數可以到得的地方,也有你到不得的無理數 的地方。 奧義書中,女神親自現身教導這些使不出神通了的吠陀神祇,火神風神一幫及 偉大的因陀羅,她告訴他們:「這是所有事物的終極,因為它你們才有神力,它亦 隨時可以熄止你們的神力。」事物的終極,數而且是從它生出來。 數是生出來的呢,文明女神如是云。她將對數學的男神說,你們那兩條關於點 和線的定義挺精密,「點有位置,無面積」,「線有長,無幅」,是通於你們所講 的「無」之理了。可你們或者應該再加上零的定義,圓與方的定義. 云、零是無, 數之所自生。云、圓是凡圓皆有方意,方是凡方皆有圓意。而且點線的無面積無幅 的定義,其實是,點非說同時也是雲狀的不可,線非說凡直線同時也是曲線不可。 你們也看到,無理數的問題不只在圓周,方角裏也一樣有著這個問題的。你們為攻 打無理數,弄出微分積分虛數集合,凡百種種求得諸近似值,也只是近似,到不了 的還是到不了。 印度諺語說,「除了神沒有人能崇拜神。」人要自己是神,才看得見神。宗教 的字源,意思是連接回去。要無理數與有理數為一,才大自然的物形所以是絕對精 密的。才貼入物意與人心,到了徹底,親冥無間然。 《易繫辭》謂、「物生而有象,滋而後有數」,數是生出來的,因此數有性情, 有感覺. 畢達戈拉斯甚至也說,數似乎有男性的,女性的,傳自巴比侖人太古時的 迷惘記憶啊。奇數陽,偶數陰。陽反,陰順,奇數剛而偶數柔。張愛玲是說,二小 姐六小姐老實,三小姐七小姐俏皮。她還說顏色是語言。如岡潔說數學是語言,又 說數學是法姿。 胡老師去世前二、三年,著書寫理論學問要具象化,認為是自己的次重要的發 現. 於是寫《女人論》,再寫《中國的女人》未完。他的首重要的發現是大自然五 基本法則,六○年代末在筑波山學墊講演中偶然說出,過了一年兩年越想越明白起 來,先用日文寫了《自然學》,後又寫成中文《華學科學與哲學》。 他寫《中國的女人》,頭一個是女蝸。女蝸始做笙簧,始創文明,隨後伏羲畫 卦爻,至孔子作《易繫辭》,解說文明之與大自然的原故。女人理論上不及男人, 男人美感上不及女人。可是理論學問的威力大,女人不免受委屈,亦即美感受了委 屈。美感受委屈,理論學問是會漸漸失去活力的。他說:「史上宋儒化是一次敗壞, 女人還比男人好些。如宋儒空氣下的榮寧二府,賈政賈珍等都是迂跟下流,大觀園 中諸女子就許多是活潑的。還是女人對污染的抵抗力強。」 美感動人,理論壓人。胡老師說,向來英雄愛色,他是從女人得知美感。秦朝 法治得無趣,風景唯尚在女人。漢高祖微時做亭長,愛到王媼處飲酒,王媼是三十 歲左右的婦人,劉邦可說是去她那裏養養浩然之氣。又有是請韓信吃便當的城下漂 母,是年輕的母親. 秦漢之際,時代的息跟知心,倒在女人。楚民族虞姬的美,與 漢民族女子的美,實是分了兩邊軍旗的顏色。 胡老師信上道,「民國初年的上海人家婦女還多是不識字的,她們不理當時排 洋崇洋的思想,只是極自然的在生活上也保持傳統,也採取洋化,每使我覺得講思 想正要向她們學習。如此可知晉、南北朝時許多民歌對時代的意義. 我也即是向愛 玲及你們學習,在日本是向日本婦女學習美感,否則我不能有今天的進步……」 他每寄長信來,一說,再說,是自壯行色,是百般鼓舞。他寫道,「今要復興 美感,比理論學問還難. 理論學問我是做了,但你們亦必要同時來做。以前代代男 子學美感,非其所長,因不及女子的是第一手,男子亦居然做到了使理論的學問美 化。今女子來學理論學問,亦非其所長,因不及男子的是第一手,但非有不可。你 們要像樊梨花來擔起這時代。樊梨花的美是漢民族的,而與雙陽公主(與宋將狄青 陣前招親)、代戰公主等皆說是番邦公主,原來是取其反逆精神的一點. 今如你們 即對我也是反逆的……」他書有一長幅字云、 女子關係天下計, 丈夫今為日神師。 日神是指女神,男人向文明女神受教。其後男人發明了理論體系的學問,女人 亦要向之受教。胡老師完全是哄騙的語氣道:「所以我還可以為你們之師,這樣一 想很安了心。雖然以後天下是要你們女子去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