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之甦 剛才阿欽又打電話來,約小藍到公園見面。 小藍心裏有數,約莫是為了那等事。 前兩天,他們並排躺在草地上,阿欽拐彎抹角地想套她一點體己事。她不經意 的跟他問過來一句,答過去一句,忽然她明白了阿欽想的什麼事,跳起來,掀起皮 包,嗶嗶叭啦地打下去,又笑又叫:「蓋鬼,怎麼可能!」 他只顧擋著:「噯,噯,我的小姐,客氣點,你知道我啥意思?」 「啥──意──思?你怎想到──」阿欽翻過身來強吻她,把她的話堵住了。 她木然地瞪著鏡子裏的自己,手裏的牙膏逕自擠著。瞪瞪地久了,想到一個鬼 故事:一位老兄對鏡子刷了半天牙,突然發現那是扇沒有玻璃的窗戶而非鏡子。她 背脊一陣冷颼颼,趕緊避開去。「噢──My God!」洗臉池上被她擠了一堆牙膏, 把水龍頭一開,開到極限,嘩嘩啦啦沖掉了。 她任水龍頭開著,也不去關. 一次,二弟叫:「喲,阿藍每次出去都刷牙呢。」 聽得她心驚肉跳。 牙刷上爬著一截短短胖胖的白條條. 她把牙刷湊近了些看,聞一聞,又伸遠了, 瞇起眼睛偏著頭瞧,像是鑑賞什麼藝術品。 從她跟阿欽接過吻之後,每次見面,她都刷牙。兩人原有默契,不去道破它, 只當對方不知道自己刷過牙。有一次,接吻的當兒,阿欽忽然問起她的牙膏是什麼 牌子,她覺得像是一個見不得人的瘡疤被人揭開了,羞惱得要死,悶著氣不作答。 他說:「你看,你用的牙膏是國貨,我用的是美國貨,咱們是東西文化交流。」 她厭煩起和他的一切,冷笑一聲,很索然地把牙刷摔回牙刷架子上,將水也關 了。 上樓換了運動衫,下邊一條牛仔褲。她的身架仍是完全孩子的;又加上剛大專 聯考完就把頭髮打薄了,看來像個小男孩兒,但是她一抬眉毛,一動眼睛,卻十足 妖媚味道。惹得從幼稚園開始,便老是招些男生糾纏. 她抓起痱子粉猛朝頸子撒了一陣,她家沒有香水,只好拿痱子粉當代用品。在 這暑熱天氣裏,滿身是汗,痱子粉一跟汗水混合,竟成了話梅的味道。小藍驚訝得 很,開心得直笑。粉抹得太多,叫頸子和臉的膚色差了一截,她順手拿起被單又是 撣,又是擦,調和了好久,又把地板上落的粉滅跡好了,方才滿意。叭叭叭地連衝 帶跳下樓去。 「跟你講幾千遍了,下樓──」她媽媽話還沒完,小藍已經放輕腳步了。她很 識相地不再說下去,免得小藍那張利嘴就會頂上來:「哪,這不是輕了嗎,輕了嗎?」 「mother,去何燕燕家。」她一面穿著涼鞋,心想阿欽什麼都還罩得住。就是 身高稍矮了些。男的假如沒能高過女的一個頭,真是沒啥意思。 「這時間去?人家不都吃晚飯了。」 「我會找她老爹在的時候去啊,小阿呆了。咱們幾個同學看準了燕子家沒人, 才鬧著去搞一頓自助餐。」 「早點回來啊,別要你爸又開大聲。」 「好啦,好啦,一頓自助餐還能弄多久。又不是生孩子。」 她媽媽在廚房裏切菜,切切頓住了,菜刀懸著,等小藍衝出紗門時「砰」的那 一聲。…… 「還沒走啊?阿藍──」她好奇地伸出頭去看。 「拜──mother. 」正好小藍的聲音在馬路上響起,仍然童音足足的。 「今天倒沒砰。」她媽媽竟然覺得尷尬,乍乍地十分不慣,放下刀子,去把紗 門扣上了。 她彎過唐家小店時,想到剛才沒刷牙,折回來買了包芝蘭. 怎麼和阿欽好起來的,她都沒印象了。只記得第一次見面是在螺子家。 一個 黏黏的下午,像洗澡水燒得不冷不燙,溫不幾幾的沒啥個性。和螺子他們一群死黨K 橋牌,那年頭高中生挺時興這些玩意兒,會兩招才算罩得住,否則休想在死黨裏混 個名堂出來。 死黨跟她最好。吃東西、逛操場、躺草地、上一號,都要擁簇得七八個人一塊 去。 他們背地裏互相說壞話,誰又欠了誰十塊錢厚著面皮不還;誰又數學小考時作 弊;誰又家事課做咖哩飯時,只吃不做的……傳來傳去,傳到自己時,又氣又恨, 罵死黨這是沒良心,不夠意思。待這話傳回去,又惹得一番風雨。可是大夥見了面, 又是真心真意的要好著,不計較那些過節。 那種下午,玩什麼都不是玩,殺時間而已。耍嘴皮子的一些俏皮話也是乾巴巴 的。 阿欽窩在角角裏看雜誌,並不參與他們。他頭頂上正好掛了幅很大的日曆,那 一頁是個鐵灰色的鼎,它的襯底顏色很淡,約是奶黃色,跟牆壁的彩度幾乎一樣。 小藍每次一抬頭,就會錯以為他頭上頂了個盒子。 螺子把阿欽介紹給他們。原來他是螺子的老鄰居,搬了家,還不時來往就是。 死黨裏有幾個跟他蠻熟的。 「噢──阿欽哥哥就是你啊。」小藍一雙眼睛睜得好大,亂誇張的,看得出她 在賣小,然而卻叫人很喜歡. 「就是那個──嗯,那個跟禿頭教授拍桌子對罵的。 是不是啊──螺子?」她有這種本事,只要提過一次的人,她能把他祖宗八代的事 都記得。初見面的人不曉得,當她對自個兒多青睞呢。 「死小孩,什麼時候跟你說過?」 「我就等著看阿欽哥哥的廬山真面目呢。」 「那,阿欽過來點呀,讓小藍看個清楚。人家近視眼五千度。」 「不玩了。」她將手裏的牌一摔,盈盈地瞄阿欽一個笑眼,頭一揚,扭身碎步 跳到後面去了。 阿欽接替她打。依稀間,他聞到小藍那一摔頭留下的餘味,一縷洗髮粉的幽香, 淡淡的,若隱若現的,擾得他生出一絲躁熱來。 「螺子,叫阿荷替我玩。OK?」半天,她細細的童音從洗手間傳出。 她坐在馬桶上,從水箱上隨手抽了一本《藍帶》。螺子跟她一樣,老是堆得水 箱上一大堆書本。 她看著一篇四角戀愛的小說,邊看邊罵,一下子便把阿欽拋到腦後了。 往後阿欽找過她幾次。每次叫門,阿欽總是看她先把門開一條縫,瞇著眼往外 瞧,一副把人家當作都是來盤她家東西的樣子。一見是他,眼睛睜個老大,嘴巴也 張開大大的:「是你啊──阿欽哥哥。」卻不把門打開,叫人覺得彷彿她不怎麼在 意你,你卻大老遠地跑來看她,難怪她要吃驚. 很難堪的。都是阿欽輕輕地推著門 示意,她才忽然想起來似的,把門打開. 然後老是重覆著呢喃:「阿欽哥哥,是你啊。好好玩,怎麼會是你呢?哪裏來 的時間呢?南勢角到這亂遠地耶。真好玩。」坐定了,也談了好一會了,她還喜不 自勝地望著他:「真驢,你現在坐在這裏. 」像是他們親暱得了不得,沒有言語來 表達她的高興。 她喜歡翻出一大堆吃的,左一聲右一聲吳儂軟語地說:「阿欽哥哥,吃呀,快 吃呀。」他常常只顧蓋他的鮮事,不甚去吃,多是她吃光的。往往談話的興頭中, 小藍會很吃驚地張大眼睛叫:「噯呀!」 「幹嘛?」他很緊張,發生了什麼大事。 「沒了!」 「什麼沒了?」 「花生糖。」 他哈哈大笑起來,搖著頭,又是訝異、又是嘲弄。小藍就一副很無辜的模樣說: 「本來就是嘛。」 阿欽也看出來她老要誇張,尤其是誇張她的天真無邪,但是誇張得很好,叫人 無可奈何。 阿欽來找他時,她是毫無保留的開心。她要每個男孩喜歡她、追她。每當她有 意無意孩子氣的時候,看到男生自以為很男子漢,對她愛憐而且嘲笑的樣子,她就 特別開心,感到很滿足。送走阿欽後,就根本忘掉他了。 她家裏的人看不出她好在哪兒,姐姐叫她「洗衣板」,媽媽也愛說「我們家那 個瘦乾乾的阿藍啊」。他們不明白她為什麼會招惹一群要死要活的阿呆。其實也是, 她壞的一面都在家裏. 霸得要命,一會姐姐的內衣褲不見,一會弟弟妹妹的鋼筆不 見,巧克力又給偷吃了;衣櫥的門永遠用一張椅子抵著,打開來,裏面的衣物像山 洪暴發地傾盆倒下;冬天裏可以一禮拜不洗澡。 親戚們都說姐姐長得比小藍好,又懂得修飾。但不知什麼道理始終遜小藍一籌. 她的電話和信件滿天飛,那裏頭真是恩恩怨怨的糾纏不清。她手裏有好幾根釣絲, 每一根釣著一個羅密歐,時不時給他們一點希望,隨著又把它拿回來,總是這樣藕 斷絲連地鰾住一群阿傻。她的交際這末多,顯得姐姐便冷冷清清起來。姐姐心裏發 毛,覺得小藍這些行徑簡直是向她挑戰,不給她面子。平日說話裏,就有一搭沒一 搭地專找小藍在女孩子方面的缺點,可是說的時候,親親切切的,旁人聽來以為大 姐真好,一手帶引妹妹。 只有小藍感到這之間的對立。 姐姐說:「阿藍細竹竿個子,不能穿洋裝,穿了沒款式。拿我那件牛仔褲去穿 好了。可惜又沒玻璃,穿了撐不起來,塌塌的實在難看。人太瘦了真不好。」小藍 聽著不舒服,每每特意地標榜起奧黛麗赫本。姐姐一提到赫本就搖頭,說她一張臉 刮刮的只見一口大嘴,鎖骨凹得可以盛兩碗水。可是大家都迷赫本,她知道姐姐難 受,暗自得意,口上不說就是了。 她在家裏看來是橫行霸道,其實沒什麼地位。商議事情向來不給她知道,不聲 不響把她的存款提出來充公,氣得她不要命,什麼惡毒話都罵出來。家人當她是家 裏的一個紅人兒,可都不重視她。 只有在死黨之間,她才感到存在的價值。 每次和男校郊遊回來,死黨都會跟她鬧得不愉快。郊遊的第二天,教室裏最不 安靜,這一堆那一堆的聊天。她這當兒最紅了,看她一人貧嘴罷. 「昨天那兩枚小男生亂阿土的,上坡時候爭著拉我,竟然打翻小醋瓶兒了,真 ㄒㄧㄡˇ(受)不了咱們小女子──」 大家出奇的沈默。 半天,冰棒開口說:「那妳還一天跟他們鰾在一起!」 「不是這樣啦,噢,God ,不是──噯呀,你們怎麼搞的嘛──」 「好啦好啦,是沒什麼嘛,阿塞阿塞的,我們,繼續罷. 」螺子出來轉圜。然 而氣氛終於很不對,怏怏的散去了。 這情形要維持幾天,死黨故意冷落她,她後來曉得她們是妒忌,因為某種意識 裏她是勝利者,於是更加能夠卑躬屈膝地去熱絡他們。好在一陣比鬥過去,大家又 跟從前一樣要好──可能還要更好些。 阿欽找她很頻繁的那陣子,死黨又有意的跟她疏遠、杯葛。她先是莫名其妙, 越加在之間親密的周旋;慢慢的隱約感到為的是阿欽,她在裏頭暗笑,不甚以為意, 表現得更加忠於死黨,動輒掛在嘴邊:「阿欽那枚小呆瓜,不會在咱們這撈到玩意 兒的。」 可是一次螺子突然聲音抖抖地說:「妳怎麼可以這樣損人!」 「啊,糟糕,小女子忘了阿欽是你老哥。」她確是感到對螺子抱歉。「死黨就 是不能讓別人插手進來。不過阿欽那──」 「好了,好了。死小孩,陪我上一號。」阿荷拖住小藍走開. 「螺子幹嘛啦?sentimental.」 阿荷一副漠然,不理不睬的。 「今天大家真吃錯了藥,亂七八糟。」 「亂七八糟!誰亂啊──都不曉得。」 「死阿荷,蓋什麼鬼?」 「蓋你的鬼,阿欽是人家的耶──」 「人家的?」 阿荷手插在外套口袋裏,東看西看。 「你們怎麼醬子(這樣子)──我的老爹!是誰找誰啊!阿欽找到門上來,我 還關上門轟他出去啊──」 「又沒人要你轟他。」 「可是你們怎麼能醬子冤枉人!那枚阿呆我會看上他──別笑掉玻璃了。他要 喜歡我,我還拿刀子逼他不要喜歡我!蓋鬼,也沒醬子不合理的事。」 「是啊,誰要你殺人!可是至少不該──不該──」 「不該什麼?」 「不該──就是那樣嘛。」阿荷將手一無是處地撩一下,彷彿做了個賣弄風情 的動作。「反正,你自己該知道。」 「知道什麼!死黨怎麼醬子冤枉人……」 「其實也沒事啦。就是螺子──菜菜的。有什麼好吃味的嘛。走啦走啦,沒事, 沒事。」 小藍沒有再說什麼,覺得很孤單,很無助。 放學她也不等死黨,逕自一個人走了。林蔭道上,舉目一望,半片天都被夕陽 染紅了,癡癡地向空中呆望著。高高低低的建築物,路旁一架電線桿高聳入天,電 線上停了一串小鳥;在黃昏的襯托下,這些是一幅剪影。忽然小鳥嘩啦一聲飛開了, 有幾隻迎著夕陽飛撞撞地,一眨眼就不見了,像被那一片血紅吞食下去。她心裏一 驚,走開了。她想,回去打個電話給阿欽看看。 這以後見到他,覺得他脫胎換骨了似的,從前不以為什麼的地方,現在都明亮 起來。看看他靠著欄干抽煙,咬著煙蒂講話,尖銳的嘴角一扯一扯的;襯衫扣子永 遠只扣下兩個,隱約露出裏面結實的肌肉,她心底便開出花朵來,高興地說:「嗨, 亂花的。」 她不叫他阿欽哥哥了,又不知喊他什麼,就用「嗨」代替。 「花?」 「噯,亂花的──罩得住。」 他將煙蒂摜到地上,哈哈大笑。 小藍見他那種自以為征服了什麼的狂妄不馴,越發感覺快感。 死黨想跟她好回去。她覺得心冷了,還是其他什麼,不太清楚,反正不能同以 前一般好,也就顯得可有可無的親密;倒是他們拼命的要靠攏,久了,見她冷冷淡 淡的惱羞成怒,當真便漸漸疏遠了。 想起阿欽第一次親她,竟然在吉甫車裏. 那天,他們倆都翹課出去玩了一天,那大半天天氣好好的,不知怎麼傍晚時忽 然飄起雨來,他們下意識裏期待著事情的發生;也不確知期待什麼,總之有件事沒 做的樣子,所以不可能搭車回家;許是玩得太高興,索性豁出去了。 他說找個冰果店躲雨。 她瞇起眼東張西望,心頭很煩,哪有這種鮮人,老遠出來坐冰果店。她瞄到那 個小籃球場的角落裏有輛吉甫車,車身向著一片稻田。她知道他正看著自己,因此 在吉甫車上多看了一刻。 「噯──菜蛋。有現成的吉甫車。」阿欽指著那邊。 「蓋鬼!」 「他媽的為什麼不行。」 「噯啦,為什麼不行。噯呀!真好玩,亂驢的。」她拍著手蹦跳,一副天真未 鑿,像是她真把吉甫車當作僅僅一個躲雨的地方。 「Let's ㄍㄧㄚˊ(go)。檜克利特。」他愛把英文的「快點」誇張的分解開 來唸。 「好鮮,小女子竟然攀上了吉甫車。嗨,這有辦法的耶。」阿欽摟著她的腰跑。 她誇大的雀躍著,真是無邪得很。 他從車子外面伸手進去摳勾子,喘著粗氣。 小藍無所事事的立在一邊,很尷尬,貧嘴個不停。半天,看他還沒弄開,待要 低下頭去問,「好了。」他正好抬起頭來,崩一聲兩個頭碰個正著,紅得他們臉沒 處放,本該笑一場的,結果反而十分靜默,似乎這樁事並不曾發生過. 他先服侍她進去。她一踏入吉甫車裏,感到像是頭上罩下一塊黑幕,而她在裏 面吃便當;就是上課時候,趁著老師轉過背去,偷扒一口飯的那種調調. 兩人安頓好了,話不知怎麼那麼多,搶著說,可都有點語無倫次。 「這是什麼?」 「劃特?」他故意把What分解開來唸。 「這個。」 「剎車的。」 「噢。那,這呢?」 「這,換檔的。」 「喲,高竿的哩。這呢?」 「看速度的,免得──就是那個,嗯,妳該宰羊的啦。」 「噢──免得超速被罰郎頭?」她的眉毛皺在一塊,右邊的還挑得好高,真真 求知欲很強的樣子。 「是啦是啦。」 「那,這個呢?」 「喇叭。」 嗶、嗶──她按了兩下。 「哈──亂鮮的。不要把我驢死了,哈哈……」其實並不怎麼好笑,她為的掩 飾什麼,狂笑不已。阿欽也趁著這機會亂笑一陣。 「噯喲,噯喲,笑ㄅㄧㄚˇ(癟)小女子了──噓,Stop,看!」她的臉抖的 一變,眼睛睜得好大,嘴巴也是,兩顆大門牙微微的露出來。 他心臟一緊,笑容凍結在臉上,順者她的目光看出去,一片迷迷濛濛的田野而 已,什麼也沒有啊。 「鷺鷥。」 「鷺鷥?」他再一看,果然一隻停在田裏,一隻正悠悠然從空中降下,他大笑 起來,上氣接下氣的,摟過她來,揉著她的頭:「小藍啊,你真是──」 她掙脫開,眼睛眨巴眨巴,很委屈的說:「是醬子嘛,本來就是醬子嘛。」 她不理阿欽,只顧專注的看著外面,眉頭皺得好緊,貶一下眼,淺淺的酒窩就 深下去一點. 他掏出煙來抽,蹺起二郎腿,噴雲吐霧. 她看看,視線模糊了,便伸出手去塗抹擋風玻璃,發現不是裏面的問題,是外 面雨點濺的,又從眼角餘光裏明白阿欽正看著她,很窘,臉紅了起來。他見著,朝 她臉上噴一口煙。 她掉過頭來嘟看嘴咕噥:「給我抽一口煙罷,一ㄇㄧㄚㄇㄧㄚ就好。」那就是 小孩子要糖的模樣。 他將煙遞到她嘴邊,在她腮上擰了一下,她飛了他一個白眼。 小藍將手臂倚在椅背上,傾斜著身子,把煙拿在唇邊也不抽。他看她有意做出 風塵女子的老練,都快笑破肚子了。忍不住又捏捏她的腮幫。 忽然她也意識到自已的行為,有點不好意思的把煙還給他。 「餓嗎?」阿欽問。 她把個頭搖得像波浪鼓,根本沒這必要,是罷;不過她就是這樣。「你呢?」 「餓?」他彈一下煙灰:「妳就是我的晚點,秀色──可餐。」 「秀你個頭. 」她又把眼睛睜得老大,這次倒真是吃了驚. 然後假裝生氣著。 …… 「唉──小女子要開始莊重了,醬子下去,鐵盪掉的。明天起,不遲到──是 不早退,做個小乖生。你啊你也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我還沒宰人呢,放什麼屠刀。」他咬看煙蒂,笑瞇瞇地說. 她原先沒聽出什麼,看著他笑得邪門,明白了,臉紅到脖子根,搥他,狠著牙 齒罵:「鰾(不要)鼻子的,這種貨,就是一張臭狗嘴!」 「狗嘴專門就愛找狗嘴。」他把煙蒂往外一扔,抓住她搥他的手,順勢俯過身 來親她。 先由不得她作主。只感到一嘴的唾沫,吐不出來,嚥不下去,背後一塊尖尖的 什麼戳得她幾乎要叫出來,阿欽的半個身子壓住她,喘著大氣,這些完全不是她意 料中的,又羞,又委屈,她拼命的推他、拒絕他,掙扎中,誰壓到喇叭。居然「嗶」 了一聲,他終於放開. 兩個人都很狼狽. 小藍一輩子沒有如此委屈過,她死命地叫自己發怒,臭罵阿欽一頓,偏偏又發 不起怒來。 阿欽的嘴唇被咬破了。「妳真把我給逗翹了。」 他捺看破皮的地方說. 「你,你──醬子說話!」她摀著臉哭出來。 「我的媽媽。Sorry ,Sorry ,小藍,Sorry 嘛。風吹得我頭都昏了,剛才的 話不算數,好罷. ──對不起,小藍──」他去拉她手下來,她一把摔開. 「我要回家。」 走在路上,她故意一腳一腳踏著水窪窪,水濕透了花格子布鞋,褲管也濕淋淋 的,冰涼地貼看腿,也冰涼了她的心。 她覺得一切很註定,註定她該是阿欽的了。 他摟著她,用嬉皮袋替她擋雨,又要遷就地隨她這拐那拐的走,真是一副顛沛 困頓的倉惶。 但是這以後,她卻非常順從他,不順的時候,也是有意撩撥撩撥,不曾頂真過. 兩個人真的親密得不得了。 阿欽始終對她不厭倦,一見面就暱她,從額頭、眼睛、鼻子、嘴唇、頸子、胸 脯一路親下來;她笑著附和,心中卻膩煩得很。每次吻胸脯時,想到姐姐說的「洗 衣板」,她心中百般疙瘩,非常的不合作,阿欽那塞瓜也許以為她還不好意思,顯 得更加有興趣。 * * * 公車轉過公園路,來到西門鬧區. 天還沒黑,霓虹燈已經到處閃耀著。一陣夏 風從窗口吹進來,煽起她身上痱子粉的清香,話梅的味道已經沒有了,她有些失望, 不過這樣更好。 坐在包廂的位子,她興致很高地看看司機弄七弄八的操縱. 「那是什麼?」趁著紅燈亮的空間,她擺出一臉稚氣地問。 司機顯然很詫異,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換檔的。」又想到一個小女孩必 然不懂這些,很抱歉的笑了笑。 「好鮮,阿欽哥哥竟然猜對了。謝謝你。」 司機有點上不是,下不是,只有越加認真地開起車來,還誇大地扭著身軀轉動 方向盤. 這枚阿呆實在碰不得,一碰就雞犬升天的,小藍替他不好意思,偏過頭去 看外面的街景。這邊正好一輛光華巴士緊挨著她的公車開,靠窗有個男生向她做鬼 臉,她白他一眼,那男生趕緊叫醒旁邊另一個呆瓜,兩個一起擠眉弄眼。她故作生 氣地把窗戶一關,很矜持的向前頭望著;從眼角看到他那正吹口哨送飛吻什麼的, 忍不住笑了。這時,她的車子一加速度領先過去了。 她很開心,想這個世界仍是不算爛的。待會見到阿欽那小子,別忘了捧他兩句 對車子蠻在行的嘛。 「嗨。」 「小藍──」他照顧她過旋轉門,嗅奢她的頸項:「好香。」 「真的呀,我都沒聞到。」 「你當然聞不到。什麼蘭花、鮑魚那些的──」 「還蘭花!久入芝蘭之室不聞其香啦。」她媚阿欽一眼。 「哪兒走?」 「那邊。」她指向音樂臺. 「比較亮。」其實是那邊人最多。 「今天不走那。我們這兒走。」他心不在焉的。 她知道他大概有話要說,沒有執著,任他摟著走,只是腳步故意放的不情不願。 那裏幾棵大榕樹長得猖獗,把天給遮蔽住。他們踏個半圓圈的矮圍欄進去。頓 時像進了電影院,黑沉沉的。找了一棵樹根,有張石凳,兩人坐下了。 牆外汽車噪音和人聲很喧嘩,但這似乎不在他們的世界中。阿欽抽煙。小藍東 看看西看看,許多瑣瑣碎碎的念頭在她腦子裏像跑馬燈似地轉著,轉的快了,燈上 的圖案看不見,只見一片暈黃;她正是這樣,一片空白。偶而一盤尖銳的煞車才把 他們拉回現實來。 「什麼時候註冊?」阿欽把煙熄了,他才抽幾口而已。 「什麼時候!」她譴責地瞪他。 「噢,二號,對了,二號。四號開學. 嗯,四號……」 沒來由的,樹葉落下好幾片。 她拿手絹趕著蚊子,忽然停住,瞇起眼睛勾頭勾腦的朝外望:「咦,那邊走過 去一串人,裏頭有枚呆子,認識的。是──建夜的,沒錯. 」 「小藍──嗯,那個還沒來?」 「什麼「那個」?」她明知故問,眼睛睜得大大的。 「我是說,你上上禮拜該來的。」 「來什麼啊?你指的什麼嘛?」她硬著頭皮撐出一副無知無邪狀。 「……」他注視著她。 「噢,我宰羊啦,你說「那個」啊。噯呀,你怎麼醬子──」前兩天,他旁敲 側擊地套出她體己事。她那時一下警覺到他在懷疑什麼,覺得又好玩、又荒繆,掀 起當枕頭的手提袋揍他。現在他果然又要提起了。 「看的,是不是不是還沒來?」他握起她的手問。 她掙脫開,「噯──呀,我怎麼曉得。」 她點個頭就好了,但不知為什麼點不下去。也許是開始的態度不對,後來更難 於表示。 「天老爺,你問這做什麼嘛。」 「小藍,不要管,只要說──」 「不要動。」她一掌打在阿欽的脖子上,打死一隻蚊子。 他摸著脖子,再問。 「來了來了來了,夠了罷!你。」 「真的?」 「煮的咧。」她笑得亂樂,好像騙倒了大人物。 他倉促的笑兩下,振作起來又問:「到底怎樣嘛!小藍──」 她笑容猛的沒了,惱羞地站起來,要走的樣子。 「你怎麼搞的!我不是說了 騙你的。」 「好,好,是我阿呆。智商十六。」 「好現在坐好。」他沒必要的清清嗓子,說:「是這樣的,嗯,這樣的──」 他握看她的手,握緊、放開,握緊、放開. 「我覺得要帶你去檢查一下。」 「檢查?」她故作驚訝。 「檢查。檢查──你用用腦子好不好。」 「用我什麼腦筋。」她見阿欽很困擾的樣子,更覺興致高昂,推搡著他問:「 你說啦,檢查什麼嘛?I'm so well.」後一句洋話她挑得又尖又高。 「小藍啊,有時侯你真是個小女孩子。」 她就愛聽人家說她小。雖然她明白阿欽知道她知道,但就想逼他親口說出來。 「你看,我已經跟乾媽騙了一千塊,同學那裏又借了五百,應該夠了。」 「可是,I'm so well.」 「是啊,沒人說妳不好啊,我──」 「那還檢查What?」 「檢查,看你──有了沒. 」他語焉不詳的終於說出來,登時兩人狼狽不堪。 小藍誇張地笑起:「鰾(不要)笑昏小女子了。有什──麼?還懷──」 「小聲點. 他媽的這裏不是只有我們。」 「噯喲,笨呆了。你幾時想的這枚餿主意。老爹爹。亂呆的。」 「是啊。可是,問題是你那個沒來。」他低聲下氣地說. 「Fussy !以前還不是也常常醬子。」 「什麼?常常怎麼?」 「沒啦沒啦。討厭死了,反正阿鮮得要命──誰會有什麼嘛。」 「當然。沒有最好。我還希望有啊。」 「那就沒有嘛。」 「可是萬一呢!」 「沒有萬一。」 「乖小藍,妳聽我說好不好。妳知道的,預官我沒考上,得服三年兵役。如果 妳懷孕了,我們就要結婚──我爸爸會宰了我。不結婚──你說──噯喲,上帝, 這件事一定先要辦好。知不知道?妳!」 「可是我們又沒怎樣,我是說──」 阿欽不說話,看著她苦笑。揀起一根樹枝,一片片葉子的撕。 道路上一對夫婦牽看小孩過去。小孩叫:「我要吃ㄅㄚㄅㄨ。」男的彎下腰來 說:「好的,我們帶弟弟去公園號吃吃。」女的忙著斥責她先生:「那家大腸菌的! 去吃別家去?」……走遠了,孩子的奶腔偶而一兩聲高起來,盪漾在昏暗的公園裏. 他們像兩條平行線,各唱各的戲。除非叫她現在肚子就大出來,她是很不容易 了解懷了孕的嚴重性。僅僅感到很好玩;也感到抓到了某種實在的滿足,因為阿欽 到底是誠心愛她的。 「亂煩的。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啦,討厭死。」 「是嘛。所以要去檢查。如果沒有,那一切OK. 有的話,除去檢查費一百塊─ ─大概不要那麼多罷,算它兩百好了,那我們還有一千三,也許再向狗腿借一點, 夠一次手術了。」 「老爹,你是說要打掉!」她其實並不這麼吃驚. 「咦,不然你檢查作啥?錢多了!」 「你是說,我要躺在一個,一種那種臺子上?」 「那要看檢查了妳有了沒. 」 她眼睛翻一翻,彷彿在想像的樣子。「咦──蠻驢的耶。」 「驢?」 「真的耶,很好玩哩。」 阿欽似乎沒心情欣賞她的天真,隨便摟摟她,坐正了又說:「現在就是說,檢 查很簡單,而且我一人去就好。不過,要一點點小便就是。」 「什麼?」她不是沒聽見。 「小便。」他說得很輕. 「蓋鬼。才鰾?鮮死人了。」他開始覺得很傷自尊心了。 「不蓋妳的嘛。說不定我們可以馬上來找罐頭或瓶子之類的,你找個地方去, 等會再把它給我。」 她簡直不能想像那種光景,羞恥極了,大笑起來。 「上帝!又怎麼了?」 「老爹。阿欽哥哥提著一枚尿罐上ㄍㄞ(街)。」 他很難堪,勉強咧一咧嘴巴表示笑。小藍笑得淚水直流,模糊中,看他極力振 作嚴肅. 「小藍,拜託拜託,別瘋了。」 她索性站起來,捧羞肚子,蹣跚地跌靠在樹幹上笑。 「不是蓋的。真的好好聽我的……」 「小女子的腸兒要斷了──好呆喲!」 「小藍--」他語氣不那麼好了。 「老爹,一個尿罐,阿欽哥──提著……嘻嘻……」 「什麼?這是誰的事,何必我管!今天還有像我這等菜瓜?到底是誰的事?」 他忽地跳起來,對她咆哮。 小藍越發笑得不可收拾,笑著笑著,成了低低的啜泣。她掩著臉嗚咽:「我要 回家。」 「哼!」他手裏撕著樹葉,憤憤地摔掉。 公園裏的路燈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亮起來,水銀燈照得路面泛著燐青。他們的地 方算很隱蔽,外面看不見這裏,這裏看外面卻十分清楚。 賣茶葉蛋的小販亮起小燈,蹲在路邊。 他終於還是轉回身,拿過小藍的手帕替她擦眼淚. 她越哭越大聲,一點也止不 住。 他把她摟到懷裏,一下一下地熨貼看她的背脊。 她想,事情根本不是阿欽說的那麼簡單,說打掉就打掉。要找醫生,聯絡、接 洽、掛號、排隊等候;又不知是不是公立的醫生,說不定還要夫妻證明,不然也一 定要家長陪同的;那她老爹總會知道的,一定會的,媽媽姊姊也都會曉得……這些 是事實。 她剛才還是隔著玻璃看水箱裏的熱帶魚,現在她自己是熱帶魚了。 她真的恨起阿欽來。 「明天好了。」她拭乾眼淚,整好衣服,昂昂頭,坐回石凳上。 「明天?」 「檢查。」 阿欽一把摟緊她,吻她的頭髮,她的臉頰. 「你不要以為這只是我的事。」她說. 「你真是──我不是一直告訴你的。」他扳過她的頭來,吻她。 即使是這樣,她仍舊覺得阿欽不能替代她一點什麼,一切完全得由她自己獨力 撐起。她感到孤獨而淒涼;然而帶著一種孤傲的矜持,像一位披著長髮,穿著白色 長袍的少女,走向一面祭壇。 他突然放開她,神采奕奕地說:「噯──菜蛋,我們還沒檢查呢。鐵定OK的。」 「也許鐵定罷. 」她很疲倦,眼睛澀澀的。抬起頭來張望,一片漆黑,只有前 面那裏,稍稍沾到路邊水銀燈的照射,淒淒慘慘的暗藍. 「鐵定的。I believe.」 「我們最好走了。晚上公園裏亂邪的。」 他並沒要走的意思,像再要擁抱她。 「嗨,想起一件事,你說的換檔的,講ㄉㄧㄡ(對)咧。」 「劃特?」 「沒事啦──我是說你對車子很行。」 阿欽很訝異,嘴角扯一下,不知是不是笑,然後俯下身來親她。 小藍沒有摟抱他,只是不自覺地將兩手輕輕地捺在肚子上,眼睛張著。 黑暗裏,有一片葉落下來。 (按:本文原載於聯副,後收入《喬太守新記》一書中,作者為朱天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