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他又在街上转悠了两个多小时,以一种急行军的姿态闲逛,直到两腿发软,
身上一阵阵地冒虚汗。小丁在细心地体会着身体的反应变化。先是汗如雨注,有那
么一会儿,他觉得非常畅快,后来没汗可流了,并且流出的汗水都蒸发干了,就像
胶水晒干一样巴在身上,再后来,皮肤渐渐地像白铁皮一样发烫,最后便开始冒虚
汗了。小丁知道,那只是一种冒虚汗的感觉,像置身于一个没有出口的浅浅的恶梦,
并没有一滴汗水能够真正通过毛孔流出来。他又强迫自己硬挺着逛了两条街口,才
在一条小巷口的面排档坐了下来。这个面排档只有一张靠墙支着的窄窄的长条桌,
长条桌上蒙着一层白色的塑料布,桌边散乱地放着四五张高矮大小都不同的方凳或
者椅子。这种天气不知道哪来的一阵凉风,非常强劲,突然从巷子的最里头窜了出
来。小丁在最口边的一张方凳上坐下,屁股一沾凳子边,眼泪就掉了下来,止都止
不住。他由于疲惫佝着背,脸冲着大街,也不掩饰,听任泪水静静地流。摊主是个
上了岁数的胖子,秃顶,正用一条湿毛巾衬着脸打着瞌睡,见有顾客,连忙抖擞起
精神迎了过来,但见来人竟是一个大白天泪流满面的高个青年,便又愣住了,在原
地站了一会儿,又摇摇头回到了原来的座位坐着,把毛巾横担在大腿上,不时地抖
一抖腰一样粗的大腿。有两个看起来想吃点什么的江北人,一男一女,在面排档边
停了下来,张头张脑的,但是那个女的警觉地拉了一下男的手,两个人便走开了。
摊主高声招呼了几句,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但是他们还是走了,所以摊主再次
无奈地摇了摇头。小丁转过脸去问摊主,你说,什么没关系? 什么没关系? 摊主似
乎很有些为难,最后他说,什么都没关系! 小丁确实觉得饿了。他迫切地想立刻得
到食物,他对自己说,三十岁了,肚子还饿,真是没办法。说完,他禁不住笑了起
来,那是一串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的笑声。他回头对摊主说,好吧,来碗面条。
一个外地汉子马上过来向他兜售墨镜,不断地把握成一把的十几副墨镜向他
面前伸过来,并且略带讥讽神色地向小丁挤眼睛。小丁只是没有气力对他说出一个
清楚的“不”,外地汉子以为小丁已有些犹豫,也许坚持一下就能做成一笔生意。
小丁站了起来,走了几步,换了一个座位重新坐下。那个胖胖的摊主立刻叫了起来
:喂,老板,面条已经下啦! 而与此同时,另一个摊主连忙上前一个劲地追问小丁,
想吃什么面? 小丁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睁开眼时,发现那个外地汉子又把那一
排墨镜硬伸到小丁的眼前来,而且他的嘴里用福阳口音说着什么,颠来倒去就是那
么几句,但是一刻也不停。小丁定睛看了看他的嘴巴,发现他的舌苔竟是草绿色的。
小丁再次闭上眼睛,努力调匀呼吸,任凭那个外地汉子越来越过分地推搡着他的肩
头。只听那人说,如果你实在不想买也可以,就请我吃碗面条,雪菜面就行,怎么
样? 我们就算账清了。小丁说,我干嘛请你吃面条呢? 好端端的,我干嘛请你吃面
条呢? 我有毛病啊。外地汉子说,那好,那好,我觉得也是,你还是买一副墨镜上
算。小丁愣了一会儿,然后一把扯过那一把讨厌的墨镜,就扔到了面条摊的泔水桶
那边。有一副墨镜的一只镜片马上就脱落下来,这可能是导致那个穿着一件脏兮兮
的灰衬衫的外地汉子勃然大怒的真正原因。他上来一把就紧紧地擎住了小丁的衣领,
并且想往上提。但是这一提暴露了双方的力量对比,和小丁相比,他实在是一个脸
色焦黄的小个子,而且瘦骨嶙峋。由于不能提起来,所以外地汉子就努力把小丁往
下拉,但是也只是把后者的领口扯松了一点。他在叽里呱啦地咆哮着,大概的意思
是说:你他妈的,给老子把眼镜统统捡起来! 小丁惊诧于对方如此强硬的语气,他
似乎真的做好了必要的时候和小丁拼命的准备。小丁觉得烦躁极了,而且感到头晕,
以最后的一点耐心对他说,你想干吗? 别烦我了行吧,把手松开。他当然不松,而
且攥得更紧了一些。已经有了好几个看热闹的人,这么热的天气,竟然还有他妈的
人等着看热闹。小丁决定把他的手掰开,但是当接触到外地汉子的那只手时,小丁
吃了一惊,旋即把手缩了回来。妈的,他患有严重的鹅掌疯。小丁叹了一口气,无
奈地看着他。瞧瞧这个家伙,那么瘦弱,轻飘飘的,没有屁股,身上还背着两大排
卖不出去的墨镜,但是就是这么个人咬牙切齿地对小丁说,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你
不把它捡起来,今天就别想活着回去! 小丁说,你说对了,今天我本来就不想活着
回去的。看热闹的人更多了。
有一伙穿着打扮奇异惹眼的年轻人兴奋地大喊着,从街对面一窝蜂似的狂奔
过来。这伙闲人认出小丁是个熟脸,和他们一样经常没事在街上转悠。小丁和他们
曾经隔着一条街相互对视过几次。现在他们扒开围观的人群,不由分说,照着那个
外地汉子劈头盖脸地一阵乱打。没一会儿,那个外地汉子血流满面,哇哇惨叫。其
中还掺杂着一连串镜片碎裂的声响,破裂的与没有破裂的墨镜散落了一地。一个系
着宽宽的摇滚皮带的家伙开始没有动手,只是在一边抱着双臂,看着,忽然他操起
一张方凳,抡圆了,冲上去对着那个已在苦苦求饶的外地汉子没头没脸地夯了下去。
那个墨镜推销员顿时便歪倒在地,再也不能动弹。这时有人叫了一声:警察来了。
那伙年轻人反应非常之快,吆喝着,分开人群就奔,稍后的几个没忘了顺带拿走地
上的几副侥幸完好的墨镜。而小丁此刻正目光呆滞地坐在一边的条凳上,这场打斗
早已与他没了关系。有个本地人过来压低了嗓音对他说,还愣着干吗,还不快跑,
等死啊。小丁又看了看在地上蜷作一团的那个外地汉子,双臂仍然紧紧地护着头,
正发出努力压抑着的哀鸣,身体不时地像被打断脊梁骨的老狗一样剧烈抽动一下。
小丁猛然站了起来,四下看了看,然后也朝那伙年轻人逃走的方向没命地逃去。跑
出一段以后,他觉得不对劲,便又停下来走了几步,觉得更不对劲,后来又再次更
加没命地跑了起来。他一头撞着了一个抱着鞋盒的中年妇女,她刚从百货商场出来。
这使得小丁有个间隙考虑了一下。在那个妇女的叫骂声中,小丁钻进了商场,在密
密匝匝的人群中穿梭,出了商场的另一个门,横穿马路,又一头钻进对面的皮具展
示中心。里面挤着很多具有长远眼光准备在夏季用一个便宜的价格购买冬季皮装的
市民。他们流着大汗,仔细挑剔着皮装的做工。不知怎么的,这样的一群人激起了
小丁莫名的愤怒,他一边恶毒地在心里咒骂着这群竟能活得如此有计划的人,一边
按照图标指示一路向厕所摸索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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