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小丁掏出烟来,请父亲抽。父亲起先说不抽。后来他觉得那个烟盒好看,信
手拿过来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说,从来没见过,抽一根试试吧。烟点上,没抽上两
口,父亲又把烟在烟缸里掐了,皱着眉,摇了摇头。小丁拿起父亲掐掉的烟,点上,
埋头继续抽,并且说,你不识货,好抽得很。父亲笑了笑,要过小丁手中的烟,又
认真地吸了两口,最后说,还是不好抽。他把烟递还给小丁,并且趁机对他说,年
纪轻轻的,少抽点烟为妙。小丁不以为然地说,应该是我劝你少抽烟才对,你这么
大岁数了还抽,我就更能抽,不是吗? 父亲说,算啦,反正抽烟还算是小问题,一
时半会儿死不了人的。小丁抬头笑着问道,那什么才算是大问题,啊? 父亲没有回
答,他忽然想起另一茬事情。他的思维总是很发散,老了以后就更发散了,但是小
丁觉得正因为父亲的思维变得更发散了,所以也就变得更准确了。他说,噢,差点
忘了,趁现在记得,先把你妈交待的事情先说了,省得过会儿忘掉。母亲关照的话
小丁在电话中已经听过一遍了。这二年母亲不知道哪根弦搭错了,发了疯地焦虑起
小丁的“个人卫生”来。母亲先是认为儿子大了,又不结婚,长期这样下去,脸色
就会变得越来越阴沉,性格也会越来越古怪。小丁很难猜想到母亲焦虑的到底是什
么,绝对猜不到。后来有一天小丁忽然想通了,他打电话告诉母亲,这下我终于懂
了,放心吧,这些年我的性生活一直是比较正常的,还没有落到一个只能靠手淫过
日子的老光棍的地步。但是母亲的焦虑马上就又转换了。她认为,和小丁来往的女
人都是轻率的,因为她们可以不结婚就和男人睡觉,既然会和她儿子这么做,也一
定会和别人这么做,所以小丁处在得性病的危险之中。母亲的表达没有这么清晰,
有些闪烁其词。每次听母亲说话,小丁都觉得自己要发疯,不因为别的,只因为绕
来绕去,一个词也落不到实处去,小丁只能在那着急。父亲的思路又转到了一个莫
名其妙的话题上去了,他在非常动情地谈着摩托车生产的发展趋势。天啦,小丁不
得不打断了他的话,问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啊,什么才算是大问题? 父亲
停顿了片刻,说,喏,你身上的问题全是大问题。
小丁注意到,父亲故意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在说话。他不想刺激小丁,他
想把谈话维持下去。他说,有时跟你妈在家聊起来,觉得确实是那么回事,你小时
候的那些毛病其实一个也没改,但是大了以后我们反而把它们忘了,真的,彻底忘
了,为什么呢? 就是因为那些大问题在,所以原先的那些小问题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不是吗? 小丁有些吃惊,问道,我小时候都有哪些坏毛病,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
这个问题问得父亲很开心。他一一道来,什么大舌头啦、斜视啦,还有歪顶啦,不
知不觉地已经转为用闽南家乡话来叙述了。此刻父亲的话就像空调机出来的冷空气,
就像无声的雪花没一会儿就把小丁完全覆盖了。小丁只觉得浑身发冷,他不知道哪
里不对劲了,惊悚地转着脖子,把背部绷紧。他低下了头,不吭声,努力调整着呼
吸。父亲忽然质问道:你怎么啦! 你怎么啦! 怎么还是这样,一点耐心都没有! 这
种样子还怎么和别人相处? 小丁抬起头,说,怎么啦? 我很好呀,很正常呀。你说
我这么啦? 父亲生气地站了起来,来回踱了几步。你说你怎么啦,一点没变,一点
耐心都没有。父亲弯下腰,伸手要摸小丁的眼角,后者让开了。父亲皱起了眉,怎
么回事,我半天都没发现,眼角怎么搞的? 小丁侧过脸去,说,没事。为了转移父
亲的注意力,小丁一连问了两个问题,妈一切都好吧? 猫咪一切都好吧?
小丁的母亲已经退休一年了。按照她的身体状况,五年前就准备退休。精力
不济了,而且记忆力也正在被没有来由的想像力所取代。但是她一想到要就此闲下
来就恐慌不已。每次学年结束,小丁的母亲对校长说,算啦,就干这最后一年吧。
就这样又干了五年。后来家里分到了一套很不错的新房子,新房装修需要有人一直
盯着,而家里又没有其他人手,这给了她一个下决心退休的机会。她希望小丁能够
成个家,生个孩子,交给她去带。小丁实在被盯得没办法,就建议说,如果实在想
带孩子,可以去领养一个。父亲没有把小丁的话转告他母亲,只是说儿子建议你制
定一个旅游计划,趁现在手脚还灵便。母亲一听就火了,她说,对现在的她来说,
旅游已不是乐趣了,花钱找罪受的事是不会去干的,你想想你母亲正在路上颠簸,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做儿子的能够放心? 真搞不懂你们是怎么想的。新居很快就装
修好了,搬进去以后,父亲及时引进了一套卡拉OK,母亲一唱就是大半天,她忽
然想起她曾是少年合唱团的。母亲早就提醒过她的孩子们,她老了肯定会像姥姥一
样,让人伤透脑筋,你们要有思想准备。就是那个种,没办法的。在小丁眼里,八
十八岁的姥姥已完全是一个有趣的精神病患者,饭量惊人,精神矍铄,像个幽灵一
样在老宅里无声地出没,见到小丁总是说:活着真辛苦。去年小丁回家和父母一起
过年时,发现母亲已有了姥姥那种絮絮叨叨自言自语的习惯。小丁起初以为母亲是
在与他闲聊,后来才知道她是和那只三天洗一次澡的猫咪说话。也许在母亲现在的
生活中,猫咪已比小丁来得更为重要。小丁因此真的对那只肥硕的黑猫非常尊重。
他甚至都觉得那只猫脸上的表情也在说:你必须尊重我。小丁能感觉到母亲正尽她
所能地克制着自己,心情明朗的时候她再三对孩子们说,要容忍、理解她难以更改
的种种怪癖,但是心情明朗的时间是越来越少了。小丁有时也不得不用母亲的一句
话来向母亲解释自己的问题:知道嘛,人也有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在母亲没完
没了的唠叨中,父亲努力保持着一脸的微笑,就像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当然父亲
也有急眼的时候,他一急眼就会楼上楼下乱窜。他迫使母亲停止唠叨的方法只有一
种,就是警告母亲,她再这样说下去,孩子们就没一个敢回来了。后来这样的警告
也不再管用。母亲说,现在她还能动,还能挣钱,他们都不回来,每次就像求他们
回来一样,以后会什么样,她不抱希望了,她算是看透了。这五年来母亲一个劲地
对小丁说,你只要过得对得起自己就行吧,她反正是看透了,养儿子不如养狗。后
来因为狗的食量大,又不容易保证不生跳蚤,最后小丁的母亲养了一只猫。
母亲总是在小丁面前夸奖那只猫,听话、通人性、讲究卫生,而且安静,不
像其他家的猫那样一到春天就没了命地闹腾。当然了,那只猫先生被抱来的那一天,
还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就被劁掉了。它当然安静。这样下去不行啊,知
道吗,你妈说老就老下去了,你们做晚辈的,不能坐视不管啊。父亲说到这里,好
像有些疲惫。他站起身来,向卫生间过去。小丁听到哗哗的水响,没有一会儿就有
热气从里面漫延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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