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骑到工人医院的大门口,小丁已经有些气喘。不知道地下水管道出了什么问
题,门口正对的那口大马路上的窨井源源不断地往外冒水,淹了一大片路面。有机
动车开过的时候,水就迸溅起来,两侧的自行车和行人一阵慌乱。小丁瞅准一个空
档,推着车快速地进了大门。他立刻就觉得不对劲。以前印象中还挺古朴的那座老
门诊楼给拆了,一座新的大楼正在建,原本安静的医院显得热闹非凡。有很多戴着
安全帽的家伙在那进进出出,而且不时地有辆黄色的大载重车开过来,腾起一阵灰
沙。小丁在一块告示牌下站了下来,双手扶住车龙头,调整了一下情绪。他对自己
说,是的,什么都在变化,但是并不是针对他的。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只是以
前了解得太少。小丁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被眼前这些正常的微不足道的变化所深
深地刺激。他忽然想到,他母亲曾经预言过他会得性病,母亲对性病一无所知,对
小丁的个人状况知之甚少,母亲的思路简直是莫名其妙的、病态的、没有一点道理
的,但是却言中了。一个人站在你面前开口乱说一气,但是却能击中你的要害,这
实在会让人想不通,会让人发疯。难道我的生活已经变得比母亲僵化的脑筋更为莫
名其妙了吗? 小丁神经质地慌乱起来。他在那块告示牌前抑制不住他的胡思乱想,
完全没有办法。最后他对自己说,我怎么觉得自己就像是这个社会的一个疣呢? 活
着却不是这个身体上的一部分,呼吸却没有温度,感觉不到这个身体的新陈代谢,
我是一颗增生出来的疣。我的生活真到了这一步了吗? 小丁不知不觉地流下了眼泪。
他对自己更加不满,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在这里流泪呢? 这他妈算怎么回事啊。由
于他长时间地盯着那块提醒病人注意施工区安全的告示牌,也促使其他几个人站在
他的周围好奇地看起告示牌来。一个斜着肩膀的年轻人硬挤到了小丁的面前,个子
不高,小丁可以看到他头顶正中位置有一小撮白毛。他忽然转过脸来,正对着小丁,
瞪圆了双眼。小丁冲他怒吼道,你想干嘛? 那个年轻人一句话也不说,转脸就走,
双手插在仔裤后面的屁兜里,步子迈得飞快。小丁没去管他,闭上眼睛,在告示牌
前又站了一会儿。
虽然在施工,但是医院的日常工作当然照常进行。门诊部临时设在工地左侧
一排悬铃木下的一长溜铝皮活动房子里。小丁无精打采地推着单车沿着那排舞台布
景一样的平顶房一直走到了尽头,然后把自行车掉了个头,慢慢地再推回来。每一
间房子都很狭小,挂着不同科目的牌子,门前拥着一群一群把病历卡处方单像会议
文件一样握在手里的人,地上落满了枯黄的树叶。稍微有一阵风吹过,就有几片叶
子晃晃悠悠地从树上飘下来。有一片叶子竟然飘了进去,落在了肛门科大夫的办公
桌上。戴眼镜的大夫一边写着处方单,一边不以为意地用手背掸了一下,叶子便落
到了地上。由于环境的变更,首先是医生全然没有了那种严谨的神色,他们谈笑风
生,不同科目的医生还频频串门聊天。注射科的护士把注射工具和凳子直接搬到了
树下,需要注射的病人就在露天褪下他们的裤子坐到注射台上去。其中一个胖胖的
中年妇女的屁股白得晃眼。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但是医生和病人的关系在
这里好像忽然完全变了,小丁一时不能适应,他最后决定去军区总院看看,反正时
间还来得及。
军区总院没有设男性科,但是有一个附属的性病防治中心,据门卫说就在医
院对门的那个计划生育服务中心的底楼。小丁找了过去,在走廊里转了一圈,没能
找到。意外地看到十来个姑娘一脸灰色地坐在一间手术室外面的长条椅上,谁也不
说话,好像彼此都不认识。她们是来排队做流产手术的。小丁估计那一长排办公室
中有一间是性病防治中心。虽然不能确定是哪一间,但是哪一间都锁着门,静悄悄
的,反正今天肯定是不门诊。小丁没有耐心在这里再逗留下去,他不做流产手术。
他来到大街上看了一下手表,已近下午四点。小丁细细地体会了一下他的下部,此
刻仍然是什么感觉也没有。他决定回家,这病不看了,随它去吧。在心里他反复向
自己说明,星期天不门诊是一个可以想到的正常的作息规律,并不是针对他的。骑
出一段以后,他又改变了主意,再去医大附院碰碰运气。其实他也清楚,实在没什
么运气可碰,医大附院十有八九也是这种情况,更何况从这里到医大附院实在太远
了,等他骑到那,医院也就该下班了。但是小丁对自己说,你必须去。由于沮丧,
他骑得非常快,就像参加竞技比赛一样,想把什么对手远远地甩在身后。他的对手
好像还是一位漂亮的女选手,她就是他胯下的那朵花。身上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湿透。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举动是令人费解的、于事无助的,是可笑的,但是他越骑越快,
风终于在两耳边啸叫起来,其他的声音就变得远了。他越骑越快,就像一个疯子。
第二天大早他就起来了。一夜没有睡踏实,小丁只觉得两腿酸痛得抬不起来。
他想最好今天不骑车,坐车去医大附院就诊。这是昨晚作出的决定,因为他觉得医
大附院比较偏僻,人比较少,而且他留意了挂号处的门诊牌,可以确定那里星期一
上午有男性科门诊。在他淋浴的时候,电话响了起来。小丁满身是水地从卫生间小
跑出来,拿起话筒,打了个寒颤,身上的毛孔都竖了起来。小初劈头就问昨天晚上
去哪了,怎么打了一夜电话都没人接。问话来得太突然了,小丁一时愣是想不起来
昨晚去干嘛了。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没有答上来。他心里很生自己的气,用一种恶
劣的语调反问道,你问这个干嘛,很重要吗? 小初停了一会儿,很平静地说道,没
什么。我考虑了很久,昨天晚上准备告诉你我的决定,但是怎么也打不到你。到了
今天早上,我又改变主意了,我知道自己会这样,所以昨天晚上急着打电话给你。
但是现在,我还是坚持我原来的决定,我们分手吧。小初说完就哭了起来。小丁脑
袋里空空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好长一会儿,小丁说,我看我们还是再考虑
一下吧。不。小初哭着叫了起来,她说,不要考虑啦,请你不要再害我了。小丁犹
豫再三,最后说道,那么,好吧。
小丁回到卫生间的莲蓬头下面。在水流的冲击下,他还在想昨天晚上到底去
哪了。穿好衣服对着镜子梳头的时候,他终于想了起来,昨晚他在酒吧一直呆到了
凌晨一点。在酒吧他还碰到了胡婕。她是陪一个什么服装批发商来的,见到小丁目
光呆滞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她过来问了一句,天塌啦? 小丁没有答腔。胡婕没再说
什么,只是让服务生给他送来了四瓶啤酒。小丁这会儿对着镜子自言自语地说:天
塌不了的。他锁好门,匆忙下楼,沿着水泥道,往大街上去。居民区里行人很多,
都是上班上学的,或者赶着送孩子入托的。小丁说,妈的,你们去上班,我去看病。
站在大街边等车的时候,小丁忽然觉得特别难受,心中被压制住的情绪就像大街上
的车流一样一下子冲了过来。他几乎站立不住。他强迫自己现在不要多想,现在首
要的任务就是去看病。
这一次看来倒很顺利。小丁拿着崭新的病历卡和挂号单已经坐在了男性科门
外的长条椅上。他侧脸看了看门里,三个医生旁边都坐着病人,他必须等一会儿。
他希望能在那个看起来很有水准的老医生那看,但是那位老医生动作特别慢,他斜
对面的一个年轻医生先空了下来。小丁不想再等了,便走过去,在年轻医生旁边的
方凳上坐下来,把挂号单递了过去。那位年轻的医生显得很有把握,把挂号单往桌
上的铁钎上一插,头也不抬。
“怎么回事? ”
“我想我是得了性病。”小丁说得非常严肃。
医生转过脸来打量了一下小丁,点了点头,也不多话,站了起来,指了指房
间里侧的屏风。他们来到里面,医生把屏风重新拉好。小丁半推半就地解皮带的时
候,一个脸黑黑的小伙子兴冲冲地扒开屏风钻了进来。他也穿着白大褂,看起来像
是一个还没有结束学业的实习医生,一切对他都很新鲜。
“外面有情况? ”医生问道。
“什么? ”小丁没有听懂。
“外面有情况? ”
“你是指性关系吗? 是的。”
实习医生一会儿盯着小丁的下部,一会儿又盯着小丁的脸。医生把实习医生
的脑袋拨开一点,稍微凑近一些又审视了患处。然后他用手指着,转头对实习医生
说,看见了吗? 这就是! 说完,他也不答理小丁,转脸分开屏风就出去了。而实习
医生还弓着腰,双眼圆睁地盯着。小丁于是也就让他多看了一会儿,然后才把衣裤
重新整理好,走出屏风,回到那张方凳上坐着。医生拿起蘸水笔在处方单上写着什
么。小丁总认为事情没这么简单。如果来医院一趟,只是为了听医生说出自己也已
经说过的一句判断,那就没必要来医院了。
“这种病潜伏期有多长? ”小丁问。
“很短的,很短的,一般也就两三天吧。”
“两三天? ”
“是的,两三天,不对吗? ”医生冲小丁挤了一下眼睛。
小丁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是没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还是觉得不放
心,再次问道。
“疣有很多种,你又没有做切片检查,你怎么能断定是这一种? ”
“你好像还挺在行嘛。”
“不是在行,我只是很重视。”
“凭经验啊。你实在要求做切片也可以做,但是不会错的。”医生停下了手
中的笔,看着小丁,他好像有些不乐意。小丁也不便再说什么了。医生把写好的处
方单推到了小丁的面前。小丁低头一看竟然是一张路线图。医生告诉他应该去做一
下尿道口压片检查,因为可能伴随着其他病。化验室竟然不在医院里,而设在医科
大学的十一号教学楼里。那张路线图将告诉他怎么走,另外医生说得很清楚,这种
检查当然是收费的。医生为他另外开了一张化验单。实习医生紧紧地凑在医生和小
丁之间,一刻不放松,拼了命地在学。他抢先接过那张化验单,研究了一下,然后
再把它递给小丁。小丁对他说,一起去吗? 实习医生吃了一惊,身体往后让了让,
红着脸说,你自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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