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进入十一月以后,小丁总是觉得身体特别容易感到疲倦,间或还有耳鸣现象
发生。那声音很怪,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傍晚在远远的桥边吹着哀怨的口哨。他
已经恢复了较为正常的写作生活,虽然一时半会儿还写不出像样的东西,但是坚持
在桌前坐着,是为了把他烦躁不安的生活像他的屁股一样尽可能快地安顿下来。他
考虑过中止服用那些抗生素类的药物。那些以正义的名义来到小丁眼下生活中的药
丸似乎已经不在和该死的细菌病毒作战了,而在和他的健康作战。小丁难以设想、
更难以接受一个和药物共同生活的未来前景。他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带着吃饭的心情
去吃药。那样他就真正地成熟了。成熟的意思就是,可以并且应该去死了。
一个人活在一具身体里,如同居住在一间房屋里,享受着身体触角所能竭力
获得、榨取的快乐,自然就得承受修缮房屋的责任,和房屋倾斜、倒塌所带来的苦
痛。只是此刻快乐与苦痛都变得虚幻起来。也许居住在一间开始漏雨的房屋里更能
感觉到屋外绝望的天气。小丁认为自己想得太多了。有时一个想法刹那撑满了他整
个脑袋,恐惧扼住了他的心脏,两条腿就像是塞满了棉絮一样,他怎么都没有气力
从椅上站起来。他额头开始出汗,呼吸变得紊乱,他为自己从未吝啬过的自我怜悯
感到耻辱。另外,他发现自己的体质变得日益敏感。午觉醒来,他忽然感觉到秋天
正在离去,以一种像风一样微妙的步伐,他甚至嗅到了空气中漂浮着提前到来的零
星的冬天的气息。他匆匆锁上门来到楼下,像一个晚饭后出来散步的中年人一样,
沿着水泥方砖铺就的人行道,时快时慢,一直走到消防大厦那边。然后他觉得累了,
于是沿着原路往回走,他知道无论如何他也挽留不住这个最具温暖的肌肤相亲之感
的季节了。走到一家摩托车修理铺的时候,他再次变得泪流满面。他想,这没有道
理,这毕竟不是他所能拥有的最后一个季节。这样轻易地感动,没有道理。
晚饭后,他读了一会儿书,然后就上了床。也不知道到底几点了,他只是觉
得累。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想,从某种角度讲,生病也是一种幸福。刚要睡着,忽
然外面有人拼命地拍打着防盗门。小丁不想答理。但是外面的人拍打得更凶,而且
在大叫着他的名字。小丁听出是程军的声音,他说我知道你在里面。小丁只好起来
开门。当然是程军,风尘仆仆,一进门就撩起头发来让小丁看一看头上褐色的伤疤。
他的后面还跟着一位胖胖的塌鼻子的女孩。她冲小丁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一下,牙倒
是挺白的。小丁只好回到里屋把长裤套起来。一种熟悉的生活气氛随着他们一下子
涌了进来,小丁简直有点反应不过来,半梦半醒,坐在椅子里半天说不出话来。好
在程军也没打算和他谈谈旅途见闻的意思,脸色酡红,完全心不在焉。小丁说,好
吧,二十分钟,我今天身体不舒服,要早点休息。程军说,就凭头上这块疤也该半
个小时吧。小丁有些不耐烦,说,好吧,但是说清楚这是最后一次,二十五分钟。
程军连声说,当然,当然。边说边拉着那个胖女孩火急火燎地冲进了里屋,并且把
门拴上。
小丁就在客厅的椅子里坐着,没一会儿就听到里面有动静传出来。房间里那
张床实在应该修一修了。有一种音频很高的声音不知道是谁发出的,太奇怪了。小
丁怀疑是不是自己耳鸣。他感到下体由于充血而引起的刺痒,心里升腾起一阵极为
厌恶的情绪。他穿上外套,开门走了出去。在楼下附近转了转,他估计时间差不多
了就往回走。他实在想睡了,他觉得累得要命。在他的经验里,写作消耗的也不是
什么脑筋,还是肾。在他写得最疯的日子里,脑袋就像润滑良好的轮子,而总是肾
提醒他该停止了,该休息了。小丁忽然想到,写作之于他的生活也可以说是一种服
用了多年还要服用下去的抗生素。你摆脱不了它。程军确实是个守时的人,当小丁
快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他和那个胖女孩已经一前一后从楼梯上意满志得地下来了。
小丁和他们匆匆打个招呼就开始上楼。刚走两步,他猛醒过来,回头问程军,门锁
啦? 程军说,那当然。小丁憋足了劲大骂了程军一句:去你妈的! 他们一起来到楼
上,想尽了办法也没法把门弄开。那个胖女孩说了一句:要是防盗门没带上就好办
一点。她真聪明,小丁觉得。他看着这两个刚完事的家伙就觉得心烦,他说,你们
先走吧,我自己来解决。这正合程军的意,他赶着回家去接着糊弄他老婆。这个王
八蛋二话不说,掉头就走。他们走后,小丁先在楼梯上坐了下来,平静一下。小初
那里还有一副钥匙,但是他不想去向她讨。小丁还是觉得困得要命,腰部一阵阵地
空洞地发胀。他记得自己已经在那张还算舒适的床上躺下了,不知怎么的,发现自
己却是躺在这个冰冷的楼梯上。
星期天早晨,小丁想给靳力打个电话。拿起话筒以后,他发现话筒里没有声
音。起初他怀疑是电话机出了什么问题。他检查了线路,并且把电话机拆开,但是
折腾了半天也没用。他自言自语地说,坏啦,电话也染上病了。于是他刻不容缓地
给电话机服用了大量的抗生素,并且用那种该死的化学药剂涂抹了所有机内裸露的
线路接头。这下总行了吧? 还是没用,他只好另想办法。
小丁艰难地骑着单车来到电信大厦,去补交那笔拖欠了三个月的电话费。加
上滞纳金、罚款,他几乎把身上所有的钱都交了出去,换来了一张结算单和一个三
天内重新开通的许诺。小丁把结算单卷成一支烟卷夹在手上,走出了营业厅,来到
大街边站着,他在犹豫下一步去哪。他推着车走了几步,来到一个垃圾筒边准备把
那张结算单扔掉。在扔掉以前,他把单子展开了又看了一看。这时他的脑袋里出现
了一个想法,他显得有些激动不安。小丁把自行车重新锁好,奔回了电信大厦的营
业大厅。他换了一个缴费柜台,跟在一个穿中山装的老头后面排队。他把钱夹掏了
出来清点了一下钱目,只有不足一百元了。那个穿中山装的老头驮着背,转过脸看
着小丁。他还戴着一副窄窄的金边眼镜,满脸的老人斑。他瘪瘪的嘴巴蠕动着。小
丁觉得这个老人在看他,其实又不在看他。关于这个老人,小丁马上得出了两大判
断,其一,他没有性病,其二,也快死了。没有想到这个老头忽然劈头问道:
“你说为什么现在这么乱,为什么有那么多乌七八糟的事情? ”
小丁吃了一惊,不敢肯定是在问他。老头沉吟了一会儿,继续说道:
“就是因为个人主义! 个人主义! 以前不兴这个,所以以前比现在好。”
这会儿小丁已能肯定是在对他说话。但是老头也不打算再说了,继续像兔子
一样蠕动着他的嘴巴,颤颤巍巍地转过身去。轮到这个老头的时候,营业小姐一定
头疼极了。他不厌其烦地询问,每一项收费是什么意思,为什么? 缴完了以后,他
也不急着离开,趴在柜台的旁边,把那张结算单凑到鼻子尖上反复研究。小丁报了
电话号码。营业小姐哒哒地操作着键盘,说,八十元整。小丁松了一口气,总算还
付得起。他付了钱,接过结算单,转身刚准备离开,谁知被旁边那个老头一把抓住
了衬衫的后摆。他用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结算单,问,这一项是什么意思,到底是
什么意思? 但是他的手指在上下左右地哆嗦,小丁观察了半天也不能确定他指的是
哪一项。这会儿小丁没功夫和他多纠缠,就随口说了一句:个人主义调节税。
来到电信大厦外面,小丁这才展开那张结算单来看。户主:李萍。电话号码
:3363387 ,属钟楼电信分局。住址:朝阳新村十七幢二单元六零一。小丁总觉得
这个名字在哪见过。他到附近的一家超市去买了一瓶矿泉水,然后站在大街上服下
了随身携带的两种抗生素胶囊。然后他骑上车,慢悠悠地,好像一个星期天没事可
干的人一样,向钟楼方向过去。他确实也就是个没事可干的人。他的两腿分得很开,
像一双掉光了毛的最笨的翅膀,他知道他此刻骑车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在一个路口
他停了下来,向一位马自达司机打听朝阳新村的具体方位。就这样,前后他大概花
了两个小时,终于来到了朝阳新村十七幢的楼下。那是一座新建的整个外表密密麻
麻地贴满硬币大的淡青色马赛克的六层住宅楼,就像一座放大了的公共厕所。小丁
想,那个贴马赛克的工人最后肯定疯掉了。另一个工人于是接着来贴,后来他也疯
掉了。小丁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点上一支烟。他并不急着上楼,似乎他在让他的
心脏休息一下,以便来承受一个过于剧烈的动作。
每个单元的楼梯口都有一道电子门锁。小丁站在二单元门口正准备揿铃的时
候,透过铁栅栏,看见一个扎着一条冲天辫的小姑娘出现在二楼的楼道口。她也已
经看见了小丁,她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她一步一步地开始下楼了,整个身体一
顿一顿的,就像一只皮球一级一级地滚下楼梯一样,两只眼睛自始至终睁得圆圆的,
盯着门外的那个一脸微笑的大男人。她打开了铁门的锁,用小小的身体吃力地推开
了门,然后钻了出来。小丁迅速地伸出手在铁门重新合上以前把门拉住。小女孩非
常警惕地看着小丁。他朝小女孩友善地笑了一下,进了门。小丁来到二楼楼道时,
回头发现那个小女孩往后退了几步,仰着脖子,透过铁栅栏,还在警惕地盯着他。
她在担心什么呢?
六零一室的防盗门虚掩着,门口放着两双鞋,都是女式的。小丁揿了揿门铃,
好像没有声音。于是他直接敲门。刚敲了一下,门就开了。一个挺高的穿着藏青色
套头毛衣的女人站在门口,好像她已在门后等待多时一样。小丁反而吃了惊。等他
定下神来时,他发现,没错,站在眼前的正是在医大化验室碰到的那个女人。眼睛
细长,纹出来的非常娟秀的眉毛,浓淡掌握算得上是精确了,另外左眉上有一颗痣。
和上次相比,那张脸好像显得苍老一些,但是要明亮一些。小丁只是摇着头笑,除
了笑什么也说不出来。那个女人问道,你找谁? 刚问完,她喉咙里又发出噢的一声。
显然她有点紧张,脸都羞红了。小丁说,没事。没事。我只是证实一下,我的听力
不会错的。很好。很好。说完,他转身就准备下楼。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小丁从
裤袋里摸出那张结算单来,递到她的面前。他说,如果可以的话,你可以把八十块
钱还给我,今天我真高兴,但是口袋里已经没钱了。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