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已是下午两点多了。小丁走到楼下的时候才想起这一天还没吃过东西。刚才
下车时,就应该在居民区门口的小店里顺便吃碗面条。小丁不想往回走,打算回家
随便糊弄一下算了。但是上到二楼时他又想到好多天不开伙了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
最后还只好往回走。这时刘美林推着自行车从车棚里出来。他们还不得不再同一段
路,这实在让小丁感到沮丧。小丁故意放慢下来,希望刘美林能够爽快一点,跨上
车,然后绝尘而去。但是兔子就是不上车,始终领先小丁半步,车推得歪歪扭扭的,
不时地还压住小丁的路。小丁站下来,绕过他自行车的后轮,换到另一侧走。但是
没一会儿,刘美林和他那辆破车也跟着向这一侧压了过来。妈的,小丁干脆不走了。
这时刘美林转过脸来,非常恳切地说道:“别送啦,我自己能走。”
“我没有送你。我是出去吃点东西。”
“吃东西? 到哪去吃呀? ”
“老地方,弄碗面条。”
“好啊,我也去。我午饭也没吃呢。”
“我是吃早饭! 别混淆在一起! ”
“没关系,我吃午饭,你吃早饭,我不介意。”
小丁好像听到吧嗒一声,知道自己又被粘上了,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们来到
居民区门口的一家小吃铺,在一张油迹斑斑的长条桌的两侧坐了下来。没一会儿,
两大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就端上来了。刘美林一头扎进了那团热气里,面目模糊。而
小丁一时反而没了胃口。他忽然想,这些正在承受不幸的朋友啊,怎么就像是粘在
指头上一团鼻屎,你自己不觉得它脏,愿意用手指去接触它,是因为它是从你自己
的身体中挖出来的,但是它却会让你对自己感到厌烦。于是你想摆脱它,三番五次,
以为已经把它弹出去了,弹得远远的了,但是怎么还粘在手上? 这个突如其来的比
喻,让小丁吃了一惊,我怎么能这么想? 太可怕了,请原谅我,小丁真的不是这样
一个人。小丁看着眼前涨了起来的厚厚实实的一碗面条流下了眼泪。他连忙从桌上
的纸筒里扯了一截卫生纸来擦了擦脸,端过盛辣油的碗,把剩下的小半碗辣油统统
倒进了自己的面条里,然后搅了搅,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刘美林只吃了小半碗,
就若有所思地放下了筷子。他卸下了他的两颗闪亮的门牙,从口袋里摸出一方已看
不清原色的手帕来。然后他把门牙放在手帕里,又把手帕握成一团在掌心里搓揉着。
他越搓越动情,歪着头,闭着眼睛,迅速地沉迷进去,好像手帕里包着的是他下落
不明的小盼一样。
“世界还是乱一点好。”
小吃铺里有人说了这么一句。小丁和刘美林都听到了,他们全都紧张地四下
寻找说这话的人。小吃铺里坐着的几位都不像是刚才说过什么的样子。但是不找出
说话的人似乎就不能让他们最后放下心来。刘美林把他的牙装回嘴里,动作娴熟,
就像往嘴里塞了一块口香糖。
“我看你还是回去歇一下,你说呢? ”
刘美林无力地摇了摇头。
“你每天就算能绕城骑五十圈,一百圈! 像赛车手那样,又有什么用呢? 小
盼说不定已经不在这里啦,你说呢? 兔子。”
刘美林还是不说话,只知道摇头。
“妈的,你会一头昏倒在大街上的,回去吧。不要这么固执。”
他干脆闭上了眼睛。
“你会被车碾扁的! 你这个蠢货! 像公路上一只倒霉的野兔,心脏从嘴里挤
出来,灵魂从肛门压出去,你听清楚了吗? ”
刘美林端起碗又喝了一大口面汤,发出一长长的异怪的吮吸声。忽然,他放
下面碗,两眼放出颤动不已的光彩。我想起来啦! 小盼一定在那! 以前她生气就跑
到那里去过,对! 她一定在那! 他叫完,站起来就准备往外冲。小丁一把抓住了他。
“你听我说,兔子,虽然我感觉你刚才说的又是一个他妈的扯蛋的地方,但
是今天我还是陪你去一趟。但是如果那里没有,你必须答应我,回去睡一觉,睡不
着也躺一躺,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行吧? ”
刘美林回头看着小丁,眼眶又红了,泪水又忍不住。
“你可从来没有这样过,从来没有,你是可怜我吗? ”
“不是,今天我是可怜自己。”
小丁也骑了一辆车,跟在兔子后面,一再大声提醒他慢一点。他们大概骑了
三十分钟,来到城西一座叫梅园公寓的高层建筑前。刘美林完全愣住了。公寓的门
口站着两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正在聊天的保安。小丁也有个印象,这座高层建筑刚
建了一半的时候,不知什么原因停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但是现在已经早就完工交
付使用了。小丁双腿叉开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点上一支烟。一根烟抽完以后,刘
美林一脸死灰色,非常驯服地跟在小丁后面往他家里骑,谁也没有说话。终于骑到
刘美林家楼下时,小丁觉得整个身体外壳已经被风冲刷得麻木了,冻成冰了,但是
身体里却是很久没有过的温热。上楼梯时,小丁都觉得两腿发软。刘美林在三楼的
楼梯口站了下来,他对小丁说。
“你这么做就是为了摆脱我是吗,觉得我烦人。”
“就算是吧。”
“其实你没有必要这样做,你没有必要为难自己。”
“好啦。上楼吧。”
刘美林非常犹豫地用钥匙打开了防盗门,正准备开木门,只听到里面有人叫
了一句:谁呀? 刘美林更为犹豫地打开了木门。胡婕从里屋出来,头发有些凌乱,
脸上潮红未退。她劈头问道:
“找到了吗? ”
“没有。有电话吗? ”
“也没有。哎哟,小丁来了,你现在可是稀客啊。”
过了一会儿,程军从里屋走了出来,满脸是笑,但是裤子拉链开着,白衬衫
的一角露在外面。他非常镇定地一指刘美林,说,我等了你半天啦,别急,有好办
法教给你,保证找到小盼。程军的光头已经长出两寸长的头发,都直立着,左侧鬓
脚上方有一小撮白发。刘美林面无表情地瘫坐在客厅靠门的一张椅子上,小丁背靠
着一面墙站着,胡婕借故去了厨房,只有程军在客厅的正中挥舞着手臂,振振有词。
小丁从里屋的门看进去,可以看到那张凌乱的还没来得及整理的大床。
“我有一个朋友,是气功师,只要给他一张小盼的照片,或者其他什么,反
正只要给他提供一点信息,他就能看到小盼在哪? ”
“这不是刚才你忽然想起来的吧? ”小丁问。
“这叫什么话? 即使他功力不够,他还可以请他师傅带功,没问题。”
“那个气功师练功多久啦? ”
“有半年吧。”
“那个气功师不会就是你吧? ”
“不开玩笑。反正我看至少可以试一试嘛。兔子你看呢? ”
刘美林没有反应。小丁拍了拍兔子,让他好好休息,然后就开门走了。下到
三楼的时候,小丁听到上面有人下楼梯,先是冲得很快,然后又慢了下来。小丁有
点暴躁地站了下来。果然是刘美林。他见到小丁就连忙摆手,跟你没关系! 跟你没
关系! 小丁说,你到哪去? 刘美林扶住楼梯的护栏说,出去再找两圈,不要你管。
小丁说,谁他妈要管你? 说完就转身继续下楼梯。刘美林在后面嚷了起来,你总不
能叫我在他们刚睡过的床上睡觉吧?
回去的路上,小丁顺便在菜场买了菜。他压抑住心中的厌烦,竟做出了几个
口味不错的菜,连他自己都吃惊,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然后他把床上打着呼
噜的刘美林叫醒,让他起来吃晚饭。每次在厨房忙活的时候,他总是想到小初。小
丁心想,这其中并没有怀念的色彩,只是厨房中的小初干净利落,让人记忆深刻。
刘美林眼泡肿肿的,看到桌上的菜肴就撑不住地想哭。小丁立刻制止了他,别哭,
哭了就别吃! 实际上就连小丁自己在桌旁坐下的时候,也有点不适应,是自己让自
己忽然有了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他从厨房里拿出半瓶烧菜用的白酒,倒了两杯。
天已经完全黑了,因为寒冷,外面就显得特别安静。小丁拉起兔子的手臂看了一下
手表,才晚上七点多一点,怎么感觉已经十点的样子。刚烧出的菜的表面马上就凝
结出了一层白色的东西。小丁一仰脖子干掉了杯子里的酒。他只是觉得嗓子眼一辣,
但是身体里一点反应都没有,还是冷冰冰的。他把酒杯立刻满上,又干了一杯。小
丁感觉着那一小股液体的流动,非常缓慢,最终消失在胃里。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怎么回事? 他想到,这大概是因为在身体中的夜色里已经看不见也触摸不到一种真
实可信的、能够确立起责任感的联系,已经没有一种可以像弦一样绷紧起来的联系,
所以身体永远不会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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