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表哥 在沈阳,走到哪儿哪儿都有一双双挑剔的目光通缉着,瞅你衣裙的裁剪,瞅妳 的墨镜、手表、皮鞋、发型,把你窘得慌慌的,仿佛全身都是物质文明,而没有灵 魂。可是那晚不同,我打了两根麻花辫,穿蓝格子短袖衫,便跟当地人没有两样了。 牛仔裤球鞋夜里不惹眼,也就由它。 表舅和表舅母一边一个护着我荡到最热闹的中街。那时店铺差不多全关了,满 街散着横七竖八的自行车,和一党党的知青,录音机开得巴拉巴拉大声响,常是邓 丽君的「何日君再来」和「美酒加咖啡」。男孩子流里流气的叨根烟,扭女孩子的 腰,捏女孩子的肩,跟香港的一般般,照当地的说法,是尽干吊架事儿,很损。 表舅请我吃两根棒冰,小豆的:卖冰棍的揭开棉被拿出来,十分叫人震惊,大 热天里看见棉被竟有冰凉的感觉。表舅母要买水果,到一家尘埃仆仆的水果店,只 有小桃和小李子,惨淡青淡黄的像没有血色的病脸,但她买得十分兴头,胡乱挑几 个上秤,然后一股脑儿倒进自己的皮包里,背着走了。 坐公车到表舅家,到站还得走好一段路。表舅中途下车到单位领自行车,路上 跟我们会合,让我坐上车座,他一旁扶着走,表舅母紧追着撵。那是一条大马路, 两排街灯涓涓白白流得遍地,灯后是两片树林芊芊到无涯的天际。四处没有人烟了, 自行车吱吱哑哑响。我坐在车上晃荡晃荡的,心情是一篇散文,淡如水,略带点诗 意,却没有诗的密度。我还是喜欢沈阳以前的名字奉天;奉天之命;奉天承运皇帝 诏曰......此后该有下文吧!此刻天色迷迷蒙蒙的不很沉实,仿佛时近时远,没有 月亮,没有星星,可是满地月意星思,叫人想梦想醉,然而我更要醒着凑这静寂外 的热闹呢! 到表舅家才第一次见着大表哥,初见即有一种亲。为了确立这名份我还苦苦思 索过好一阵子:表舅是我妈的表哥,我妈的表哥的儿子,那该是我的表表哥啊!可 是太麻烦了,我就把一个表字删去。记得当天下午表舅夫妇到我们宾馆,只带了二 表哥,说大表哥自己来,我心里悬悬的总不如意。 大表哥长得很帅,高高瘦瘦的个子,眉浓眼小,直鼻子,常笑。笑时在唇角微 微一掀,很随意,使人觉得没有私心,没有怀抱,与这世间生不出人事,因为那笑 本身就是人事。他穿一件汗衫,尼绿卡其裤,翘腿坐在那儿,不大爱讲话,讲起来 很冲,救火似的急,尾音扬起化成一股气,爽快干脆的。 离开时已经晚了。大表哥骑自行车载我回宾馆,表舅则骑车护送。依旧是那条 迷迷蒙蒙的大马路,真像走在梦里一般。我散了发,发也被吹成风了,而我正要乘 风驰进漫漫长路入夜深。我最不能忘记大表哥宽宽的肩膀赳赳的挡在我面前,白衬 衫鼓鼓的扑着,拂到我眼帘上。那真是好男儿好广阔的感觉,安心得只想伏到他背 上睡去,前路是不必担忧的。但我只问:「重不重?」 「没事儿。」他说。 一天的星星都跃出来眨巴眼了,在我头上淅淅流过。我看见更远那些纷纷掉进 大表哥密密荫荫的头发里了。 「觉得沈阳怎样?」他问。 「很好。」 「这老破地方,有啥玩儿?」 「树多呀!」 「香港没树吗?」 「哪儿有!」 表舅一边嘱咐他哪里该慢,哪里加快。到了不平的地方,他喊:「坐稳了呵!」 我应一声,接着车座便一顿一颠的动荡起来。性命要紧,我自然扶得牢牢的。 「行吧?」他反问。 「行!」 而我真的希望就这般永远骑车骑下去,街灯柔柔的洒下来,洒一道浅浅灯河, 两岸有树木婆娑。大表哥宽宽的肩膀赳赳的挡在我面前,好男孩好广阔,前路我不 必担忧,只须阖上眼睛伏在他背上睡去,明朝醒来世界比以前更美...... 回到宾馆房里,大表哥坐下就掏烟抽,表舅气得啐他一口,他笑笑顽皮的望我。 妈妈称赞大表哥帅,他回道:「脑子里都是草!」我听了大恸。 大表哥今年二十四岁,成长期刚刚赶上文革,虽也念过十年书,但也就像没念 的一般,上学除了战备施工,就是学工、学农劳动。中学时他对体育、音乐有点特 长,想在这方面找点出路,结果不得已都扔了。其后他在农村待了五个年头,接受 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过着游民般的生活。十年日子,在他脑海里想必是一片黑风苦 雨,自己明明活着,可是比鬼还难堪。 其实表舅心里何尝不明白,恨只恨大表哥到如今仍不思振作,对新近掀起学习 外语的热潮亦置若罔闻。但我相信这一代人有这一代人的心事,想他每天上班下班, 骑车飞驰在树荫遮天的沈阳街道上,风在他眼里眉间发上,他心中的感觉是什么? 那天和妈在表舅家呆一整天,午晚饭都赖上了,满桌家乡菜:大酱拌茄子、凉 糕、茄合子、馅饼、饺子……撑得两人死去活来。下午他们大人聊天,我闷得惶惶 的,磨着要学骑单车。表舅母陪我到外面土径上骑,惹得那些孩子全盯着我的「奇 装异服」。车是大表哥的,又高又重,我的脚才仅仅构得着踏板,蹬得吃力极了, 倒像车在骑我,全靠大表哥往后面死推烂推。表舅母看我老半天没点儿进度,把我 叫下来,先教我扶车走,那真是幼儿园女生的事,但我还是乖乖的学了,大表哥汗 水淋漓的蹲在路边。我绕两圈子觉得无趣,也就罢了。 大表哥的女朋友姓任,长挑身材,国字脸,下巴是一粒葡萄在国字下边滴溜溜。 一般东北姑娘都十分好看,宽眉方额大脸盘,大方贵气。她是属于剌的了,不过人 很可亲,老是笑盈盈的,是有意的笑。她初识大表哥时到他家里玩,表舅都避到楼 上不见,认为婚姻大事,非同儿戏,见了岂非肯定了?那还早着呢!虽然如今屈驾 接见,但仍旧摆出老爷架子。表舅有时候真是严正得可怕,对这一代年青人相当看 不起,甚至二表哥爱弹吉他也视作旁门左道。可能是他一生学问都是自行苦修而来, 所以特别受不了年轻人懒怠无所事。 妈妈送给二表哥一架录音机,三卷录音带。当时才发现其中一卷坏了,我好生 过意不去,为的是大表哥得少听一卷。 「这盘坏了,走调,我给你换一盘。」我跟他说。 「没事儿没事儿。」 「可是走调了呵!」 「走调也没事儿。」 「走调了怎么听?」 「那就不听啦!」 我更决定给他换一盘了。 以后十天我们都在抚顺跟阿姨在一块儿,我在准备送阿姨的录音带中抽出一卷, 又怕她瞧见了不乐意,这儿塞那儿塞的把妈也弄烦了。 再到表舅家,表舅母说大表哥病了,发烧,洗凉水澡的关系。坐坐不见他,想 他在隔壁房里躺着呢,要过去又不好说。而他终于打起帘子进来了,却是已病好, 一张脸瘦嶙嶙的,随意的笑着。 他告诉我原先那盘带又好过来了,可是我还是把这盘给他,因那里面有我最喜 欢的一首歌「相遇」。他果然说好,两人便趴在床上一遍一遍的听。他拿着歌词嚅 嚅念着唱。对面窗台上搁了两盆茉莉,窗外小花圃的向日葵开得金光灿烂,花心像 日本剑道士戴的头盔,有一种悲壮。别户人家的烟囱有炊烟萧萧缕缕,熏得红砖房 子昏糊糊的。单单一框窗户,已是中国千年万代的烟火人家! 我们就这般趴在床上听一首白云茫茫的歌,我看着窗外的世界,他轻轻跟着唱。 我相信这已是幸福。 大表哥穿一件正蓝棉线衬衣,线根都露在外头,我提醒他衣服穿反了。他笑道: 「我故意的。前两天穿这衣服感冒了,我现在把它反过来穿。」他自有他的道理。 随后二表哥取过吉他来玩,低头专注的弹一首朝鲜曲子。可是大表哥嫌他弹得 吵,反而爱听我弹的美国民谣「DONNA DONNA 」,手指没有劲道的一钩一钩,柔忽 忽的,其实不及格。大表哥却爱得不得了,硬要录下来,我一堆再推都不管用,到 底让他录了。 「这盘带我以后总也不洗了,真的,总也不洗了。」他说。 「弹得不好!」我勉强答一句,语气软酥酥的,意思是随便吧。 我们吃饭表哥兄弟俩总不上桌,吃完了帮忙收拾。门口吊一挂帘子,出出入入 总是巴拉巴拉直响。大表哥巴拉一声进来端个盘子,巴拉一声又到厨房去,非常惊 动,仿佛要辟出一条敞亮的路来,偶尔笑笑的望我一眼。 走时已漆黑漆黑的,梯间没有灯光,表舅忙着找手电,大表哥却牵我的手叫我 出去了。窄窄的梯间彻底的黑,张眼有如闭眼,他一步一小心的领我。我脚下匡啷 一声不知踢着什么,简直成了瞎子。可是,他牵我的手的感觉变得格外清晰,仿佛 就抚在我心上。邻居被吵醒了,开门让灯光漏出来,荡漾得半壁都是,黄黄混混的 映着他的侧脸,也映着我的,像有一枝红烛在烛影摇红,摇得我脸庞烫烫的。 他送我上了那辆军用吉普车,探进头问:「什么时候再来?」 「不知道呵!」他是问我什么时候再到沈阳。 「三年?五年?」 「快了快了!……我妈明天请吃饭你要来呵!」 「行!什么时候?」 「中午吧!李连桂大饼。」 「唉呀!我们单位明天中午篮球赛,没我还不行呢!」 「那就晚上吧!一定来啊!」我说。 往北的人吃饭早,五点半就吃,六点半馆子都关门了。我们去时天光还白亮, 正巧下班时间,街上拥满自行车和轿车,一径「嘟、嘟、嘟」的按响号。表舅在门 口等着,胖胖团团的负手仰头在踱方步,嘴巴眯得像跟眼睛一样。 李连桂大饼是沈阳有名的老店,特意把楼上打扫干净,只招呼我们一桌,其它 人不让上。表舅担心表舅母找不着,下楼碰她去。不一会儿,表舅母和大表哥都到 了。 「篮球赛输了。」他笑说。大表哥怕二表哥把车存得太远,找他去了。最后单 单缺了表舅,两兄弟又下楼「划啦」,总之坐不住,使劲折腾。好不容易才齐了。 因为高兴,多喝了点啤酒,喝得脸腮红通通的滚辣。大表哥坐在我旁边,一杯 接一杯的喝,眼看又要斟,我忍不住伸长脖子向他的杯子瞟两瞟,一抬头发觉他正 斜也着白眼忒凛凛的瞪着我看,吓得我咻地缩回脖子笑又不是气又不是的。 「你脸红得像喝了多少酒似的。」他道。 两兄弟不怎么正经吃,半途瘾头来了就抽烟,手指夹着烟再吃。大表哥热了就 叭哒叭哒的摇折扇,走到窗旁看街景,满街单车行人,交通警对着喇叭叽哩呱啦的 净吵。我起来到另一个窗旁看,刚下过雨,地上湿湿烁烁,大部分人披着胶雨衣, 使我想起蓑衣斗笠。我看得没技术,鼻子贴在纱窗上,回来妈说怎么鼻尖都是黑灰, 替我拭去。我还不知道原因,每去看了回来总抹得一鼻子灰。 大表哥「豁」的展开扇子,凑过来,半遮着脸,云:「回去写不写东西?」 「写。」我凑过去,两人都在扇子里。 「写什么?」 「小说。写你。」 「真的?」 「真的。」 「好。」 他「豁」的收了扇,马上别过头去告诉二表哥:「她说回去写小说,写我。」 下巴一挑,挺神气的。到底东北人实心眼儿,藏不住事儿。 走时我俩先下楼,站在珠帘前等。他把头俯得低低的,轻轻道:「什么时候再 来?」 还没来得及答,一个服务员问:「是香港来的吗?」就打断了。 我想方才在帘外望进来一定很美好,帘内一男一女,男孩的头就得低低的,在 讲悄悄话。 离开沈阳那天,人太多,得分两趟面包车到火车站。大表哥随车送行。到了火 车站,众人簇拥着我和妈经过外宾厅到月台。他抢着提一件行李,头低低的,垂下 一撮发,暗里看不清表情。可是那晚我总是不敢看他。 月台上嘈吵得什么似的,大家尖着嗓子讲话,不断的有人跟我握手,跟我道别。 大表哥总抓空儿握一握我手,嘱咐我写信,然后我又忙着应付别人。 要上车了,我回头找他,他在看着我,望进我的眼睛里去,随意的笑着。那时 我真的怕,心里陡地一寒一寒,一头沉进他充满笑意的目光中,可是一切都太好了, 我又浮起来,朝他笑笑便上车。车门处我看他的手置在襟前,准备要挥,但我存心 不搭理,好半晌才应他。他小动作的挥挥手,按着在半空中作写字状,提醒我写信! 我点点头。他又把手往左推一堆,示意我进车厢,我听话的进去了,靠在窗旁。窗 上悬着一层白纱,隔着白纱远远望他,一张脸变成青铜色,尖削得厉害,正叉腰不 知与谁搭话。玻璃落下一半,铝框恰恰遮住他的头,剩下白衣灰裤。他大概也看不 到我的头,只见他膝盖一屈,昂首笑笑的睨我,挥挥手,都是小动作。我笑了,笑 他唐突。 火车缓缓开动时,他钻入人丛中消失了,车窗缝里扯起一阵铁风,我想起大表 哥喜欢的那首「DONNA DONNA 」,想起「DONNA DONNA 」那个悠远的故事:开赴市 场的马车系着一条小牛,眼里充满忧伤;小牛上空,有一只燕子迅速飞过天空。农 夫说:你不要埋怨吧!谁叫你生出来就是牛呢!你又为什么没有翅膀,像那燕子般 骄傲自由的飞着。所有牛生来都被宰,而永远不知道原因;可是但凡那珍视自由的, 都会像那燕子学习飞翔……听那风怎样的在笑呢,它们只是尽情的笑着,笑呀笑呀 笑走一整天,笑呀笑呀笑走了半个夏夜……年年岁岁,它们只是那样尽情的笑着。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