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像一根眼睫毛 作者:钟晓阳 我立刻就知道她是天心! 她羞笑看拍身旁的男孩一记,嘟嚷一句什么,没敢上前来。我更不好问,转 过身假装找谁,其实什么都没看见,净留意身后的动静,第二次回身,她便上前 问了 .我就知道她是天心嘛! 他们说这几天天气都不好,幸好今天险险放晴了。我抬眼望望,也真是好天 色,尤其那云看了叫人好舒服。好天气谁给题名?今儿就让我给它题上吧!坐在 天心身旁只觉得安心,毕竟找到她了!她扎两只小发束,慧黠的眼睛,俏挺的鼻 子,相当有灵气。又跟她贴得这般近,爽爽脆脆的笑声倾倾叮叮落得我满膝都是, 终究搞不清是相逢还是重逢呢!她跟阿丁嘤嘤咛咛的聊着玩儿,又指指点点的告 诉我哪座是观音山,哪幢白白的是研究院 阿丁也和我讲话,巴喳巴喳又动作好多,我怎样努力都没法听懂,心里抱歉, 只好很明白似的笑着。材俊话少,有一搭没一搭的抽着烟,一边头发披泻下来像 披头四,比我想像中粗犷豪迈得多。 初到朱家即到后院看桃花。盈盈满满闹得没个驾驭,清淡的粉红清淡的缀着 天际,我跟天心说我小学校园也有一棵,桃红的。「是呀?也有一棵!」她应着。 我记得我一见它时总想起「桃花乱落如红雨」。 过一些时候才见到天文。乌油油两条大麻花辫,脸如满月,眉目间有贵气, 笑时抿着唇,总是善意。不知怎么想起桃花江畔,荆扉柴门一女子,捧着衣服到 溪岸洗,洗洗有一朵小黄花的溜溜从指间滑过,并不回顾,倒是花比人羞。女子 忽然爱美起来,伸手往水里一拈,把花别在鬓边,临水轻倩一笑,温柔似水呵佳 期如梦。 而我是要用娇艳欲滴来形容天衣的。道地的山东大姐样儿,高峻的额骨,丰 满的面颊,深黑的眼眉斜飞入鬓,蕴着英气。红唇像石榴花汁浓得要滴要滴的, 沾一下未始不会染指成丹,她的笑容最见于形,可掬可捞,毫不含糊,娇憨得青 春鲜烈 .一天清早群狗(七只)打架,吠声震天,不巧阿姨回外婆家了,我缩在 一旁无力干涉。天衣的房门「刷」一声开了,她一件带帽晨褛裹着高挑的身材, 光看一双白□小腿大脚丫,一掉头抄起拐杖就朝狗打,边轻吼道:「你敢再吵! 毛毛部是你带头,还不给我滚」这时云发末弄,撩到耳后披泻下来,半遮桃腮, 那种狼狈的年轻,彷佛豆搜梢头开一枝满花,春意热闹,叫人眼前一亮,不禁心 中猜疑:是个甚么女子泼辣又惺忪? 那天晚上山田请吃饭,有一道菜像是螺肉,里面大大小小都是紫白的螺盖, 我和阿丁收集了一堆砌图案,不料一个疏忽让侍应生捡走了,倒是第二天马三哥 抹乾净了送我两颗,到此觉得他是少有的细腻有情趣的人。第一天晚上便和他聊 到半夜三点,四周黑风着雨,我哆嗦着打抖,望望窗外,回头灯下是西窗剪烛及 巴山夜雨的场景。他看看我脚上的冻疮,握握我的手,说很纤瘦,抽没烟味的烟, 吃几粒巧克力那夜真是叫人牵情。 朱家的日子端的是闲散写意,不必组织卸有内涵,不似我家豆腐方块一样的 规律化,然而一大捆日子似乎甚么都没有。那里随时有歌声传来,材俊的「渭城 朝雨挹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有洛阳古思,听听便魂飞关山。天衣亦是爱唱, 袅袅歌声直要穿破屋顶云游去,却反而不离开了,就在那儿绕呀绕的。厨房里阿 姨做饭的器皿也敲出家常一幅好图画。还有阿姨天衣的哄狗声,偶尔急风掠过, 后山哗啦啦一阵沙沙叶响,我会以为是下雨,惊诧不已,待它又静下来,仍旧有 歌声飘飘绕绕。 年初三南下。天心、材俊、阿丁都只收拾了一个小包包,独我那个大了好几 倍,挺有份量,两个男生争着要提,我不好意思极了,便不让,推推拉拉了好几 次。 坐公路局车,我靠窗,窗外是稻野绿绿茫茫的漫开去没个止境,缀看小径茅 屋,好田园的一种感觉。有时侯有山,有时候没有,有也多半是绿岫青峰,没有 水也叫人想起山明水秀。我喜欢那油菜花田,一畦一畦疏落得不像话,嫩黄嫩黄 的霸道不羁,万绿中硬是招摇,约是属于阳光的东西。属于月亮的也有,比如修 竹小桥。芭蕉则是雨的。一程一程都过去了,那田田阴绿还是不断湮土来湮土来, 直是不留情了,不让我离开了:而我是不要离开的,我的思念都在那里面,我要 在那阡陌上跑个千年万年,就住在那茅草房里。那是隆中,我们在里头定下天下 大计。 到了屏东,天心他们童心大起,买了两枝轴轮枪,在夜街上叭叭叭的打将起 来 .如果美国有一样东西是我喜欢的,那就是古老的西部牛仔。常是日落黄昏, 一片野漠山区映成金黄,马蹄得得踢起流浪小调,鞍上人的半生都是诉不完的传 奇。 走在阿丁爸爸的糖厂里,夹道是树,天心指给我肴哪棵是菩提,黑黑糊糊的 也看不分明,要联想释迦亦不可能。日光灯织成一流兜头淋下,一地透明像展开 的一轴白绢,四个人四条人影忽前忽后的晃动,彷佛行在雾中的魑魅魍魉。阿丁 跟材俊玩死亡游戏,「猎鹿人」里那种,对准太阳穴闭眼一发。人家材俊只中一 抢,阿丁好倒霉,连中十三枪,持枪的架势像执一根火柴,十足一只瘸脚猫。 因为这般好夜色,天心喊我吹笛子。却是没风,阳台门又开不了,只好乘他 们不在试吹一阵,谁知一起头便不对劲,让什么卡住了似的,不此往常的顺溜。 隔壁房的动静条地沉寂下来,示意他们在听,我急得心里发烫,死吹强吹的硬逼, 搞得冒汗,更犯大忌。一气之下,拼死撩它一撩。门口有声响,飞快偷瞄一眼, 是材俊,他们都陆续进来了,急得只是发慌,后来简直不晓得自已在胡吹个甚么 劲儿,撮个风门吹空气。偷生赖活的挣扎半晌,明知时机已过,再吹也无用,笛 子一丢,泪也落了。真的我根本不是他们世界里的人。不知打哪儿跑来附庸风雅 的,恨不得立刻收拾行装回家做俗人去。可是他们在想甚么呢? 第二天材俊非常讨厌我,也不睬我,也不争着提东西。站在面包树下拍照, 头发松松的盖掉半边额,满树巴掌天的腥红叶子落得好奢侈,不知像哪一门子的 面包 .两人面对面坐着也悄静无话,我吃着极不好吃的酸梅冰棒。记得初见材俊 觉得不大适应。他的鼻子大一号,有棱有角,乍看上去只见鼻子不见眼睛。除下 眼镜像印度王子,会吹喇叭舞蛇。第一个跟我长谈的是他,那时天心在一旁练毛 笔字。他两手置在膝盖上端坐,很有道理似的笑着,眼睛没有了,灯光从镜片土 反射出来闪闪蒙蒙。讲话一个拍子,带着乡音,嘴唇抿成一线,老像汪着口涎, 头便很有道理似的一诺一诺。讲我们中国礼记:为甚么中国人饮酒前要有那许多 礼节?那是因了要知道节制。礼节一多,就算成日喝酒也不可能喝得怎样。饮酒 亦是要知道节制才是好的。 在台南会合了林端吕爱华,便一块儿启程到台东。吕爱华有少见的白净脸, 笑时唇角塌挂下来。卿从韩国来,终有韩国味,是韩国采高丽□的女郎,昼夜不 分的戴顶宽边草帽,东碰西碰的受人排挤,好不可怜!吕爱华亦是不智,尽让草 帽喧宾夺主,我们找她都先找草帽。 车子沿着东海岸走,绿田外即是太平洋,汪洋大海都只是一线,却真是有一 份壮丽等看我们瞧。海风越过庄稼扑面吹来真是香,天心一蹬一蹬的不安分了, 连声叫好,那喜悦能够传染得全车都沸沸扬扬,我看着好高兴,却是作声不得了, 只管自己心里翻得要疼,面对好景,就是作声不得! 外面水天过份计较,清清楚楚的划分界域,整条地平线玲珑剔透镶上去的一 般,海是滚边水绸裙,婉婉盈盈唱着千古霓裳羽衣曲。有甚么可看的天心总是扬 声叫阿丁,那里那里的喊,我想我是把他们隔了。 在台东住在朋友处,四楼房顶望出去是市井人家,远山含笑。当晚与阿丁直 聊到四点才睡。北斗星原本在我脑后,再抬眼,竟跨了一大步,在阿丁头壳上了。 阿丁是迷糊相,眼睛鼻子嘴巴全没个性,偏偏凑到一块儿挺端得住。 那时风真海,好想吹笛子,却不敢斗胆了。夜街上偶尔有单车一溜过去,吱 呀一唱,是台东市的陈旧寒伧在车轮上痕印深深,总有灯光轻柔的铺上霜白,照 着夜归人的路。和阿丁谈三毛,谈得好心酸。记得那个冷冷的晚上到三毛家,她 一开门大喊我一声,回身一退,斜看大眼笑看瞧我,我一惊,才真算在三毛家落 了实脚,笑着也没甚么说的,单单翻眼觑她,不知已认识多久。那种态势真是一 发不可收拾 . 我因为怕冷,三毛给我席地弄了一窝被,我便给在里头一张张揭她和荷西的 照片,听她们讲一些鬼气森森的话,照片却是明亮的沙漠,光洁的天空,健康的 荷西我想三毛纵然伤心,也还是没有委屈的,她该是永远与委屈连不上关系的, 像江河的一发不可收拾,这是她的本色。而阿丁自有思量,他说像他和材俊这般 要好法儿,也还是各人有各人的井然世界,两人处在一淘照样好得不得了。人情 本来就是如此大方无限。如三毛与荷西,到了后期互相只有对方,几乎与外界隔 绝,把人世该有的广阔敞亮变狭隘了,深情一旦到了不拔的地步便非常危险,那 是连天也不容的。 阿丁还是用那种快速的口型动作跟我讲话,他是那种正经起来就叫人不习惯 的男孩。海风咸咸涩涩的扑扑吹,台东市是熟睡了,想三毛也已熟睡了她穿一袭 及地长袍在沙漠上散步,头发很盛,披在肩上肩更薄削荷西把脑袋瓜塞在雪白的 枕头里说恨不得这也是一只饺子不知西班牙今夜夜色如何唉唉!阿丁!我困了, 我不懂!和衣睡吧!反正百种千般,懒得从头道。 富冈是海防区,一道堤坝横卧在那里,坝下是滩头,滩外是海。这天云很重, 站在堤上很有点苍凉。走尽长堤,满眼天涯路。海风没有咸味:呼呼嘘嘘的一迳 吹,扳得草帽伏在肩后,长发往外直扬,不晓得自己是个甚么样子。滩上怪石嶙 峋,平常遇到这些险峻地势我胆子最大,不顾死活,跃上蹦下的乾净俐落。此刻 在众男孩儿中却又有了三分柔弱,很自然的没那么威风了。石头从海边排上来, 由小至大,由密至疏,十分朴拙原始,针钗碗盘都用石头做的时代,其中有好些 无可稽考的秘密。 那天浪好大,近岸的作粉蓝色。击在石上溅起一天一地的泡泡碎花,湿人衣 裙逗人情思,奇怪我却没甚思想,看看天,看看海,皆绝对得叫人不起疑问。蓝 色真真是好看,天蓝海蓝都好,不光是情调问题,而是自然得不觉得它是颜色一 种。后来我发现我每篇小说里的男孩都爱穿天蓝衣宝蓝裤。 远山上有一棵树,树旁一幢小屋,云木来都聚在屋角,不知怎么竟愈缠愈低, 没一刻凄凄迷迷的把它盖个牢牢,我心里念着念着,却也没讲。在淡水时也一样, 一间庙宇霸辣鲜明的架在草坪上,云一来便转柔和了,一看是哪一处的仙岛呢! 竟就不安起来,心里徘徊得发紧:倒是天文说:「喂!像蓬莱仙岛耶!」替我说 了出来了。常常是这样子,显得我是个没感觉的。 离开富冈,没甚么离情别绪。天是天,海是海,留不住的。而他们在唱一首 毫不应景的歌:在那银色沙滩上,洒遍银白月光,寻找往事踪影,往事踪影迷茫, 寻找往事踪影,往事踪影迷茫 那晚上天空拎着一钩眉月,又太又黄,我问阿丁为甚么会那么黄,他说是刚 升起的缘故。又问他是上弦月是下弦月,他说是上弦月。我第一次见一块低低黄 黄的煎饼蹲在房顶,以为是街灯,瞧瞧不像,是月亮,简直惊讶,竟吃吃的笑起 来。月圆月缺对我是没关系的,我喜欢月牙儿,楚楚动人,一弯如唇,一叶似小 舟,再细一点则像眼睫毛,西施跟范蠡夜阑私语时不小心落下的,好心疼,四下 找呀找不到一回头,它正在天边笑嘻嘻呢! 「阿丁加油!」 阿丁在爬一棵槟榔树,手攀在上头,脚板夹看树干往上一挣一挣,爬爬接不 上力,猴子样的抱树而望,倒像底下有一只老虎威胁着。树干不好滑,下来时半 天里吊吊荡荡,好难看! 槟榔这个名字很好,可惜不好吃。这里一亩全是,一列列精神笔挺,十分乾 净的热带风情,该是女孩都看上沙龙,跳那种没骨头的舞。刚好我的英文译名是 沙龙 . 采香菇才真是经历。香菇都种在木头上,木名忘了,坡下排到坡上,每行是 两排木背对背倚看,四周垂廉般垂了乾叶子。踏进去有一般乾乾香香的味道,触 目尽是湿泥色,原始得很乡土。因为年节刚过,香菇吃的吃了,卖的卖了,没剩 下多少 .我和阿丁比赛,一人攻一行,伛着身子探头寻索,眼都睁累了,倒是冒 牌的比真货来得多。觉得是童话世界,不定甚么时候跳出一棵红底白点的,定定 有毒。最危险最害人的东西都最漂亮,包括女孩子。 最后我和阿丁都坍台了,每人不过三。材俊那株最大,摸起来软软茸茸又痒 痒的,是天心的相思药。 这来去两程把我累得不得了,老是落单,都阿丁陪着,跟材俊好远好远,根 本没讲过一句话。真的我乱怕别人不喜欢我,就算有也不可让我知道。等公车时 他们挤到小店外抽奖,材俊运气好,抽到红豆丸子。天心给我一颗,不怎么样。 后来材俊捧来一把,叫我拿。我取一颗,「再拿!」我再取一颗,「再拿!」我 又取一颗,这样他才罢休。吃吃竟是异样好吃,暗怪自己敏感,人家都没甚么, 倒自个儿生出这许多是非,其实怎么会!大除夕材俊还给我红封包,还给我「史 记」,还告诉我他家乡宜兰,总是小雨不断。 走的那天特别心神不定,有甚么牵绊似的。东整整,西弄弄,到底没有可忘 的了。牛肉乾猪肉乾都袋好,洛神花搁在上头,随身行李就仅这些,相机背着, 皮包也是,完全没问题了。怎么都没问题呢?和阿丁电话道别:嘻嘻,再见啊, 暑假回来啊,好呀,嘻嘻天文抱胸站在那儿,戴着金丝眼镜,长发挽在耳后,似 笑非笑的不知想些甚么。她说过要跟我三生三世的呀!怎么不像呢?他们家总是 访客盈门,总有人慕名而至,该不会对我特别的了!而此刻的天文,如此端庄俏 淑,我就这样走过,岂非辜负!不行呢!我一个转身说「天文再见!」,她很大 姐的哈哈笑开来,拍拍我的手,好好,再见 我想我也要大志从此立了,如今云奔千里,明天又该是一个好风日吧。 (本文录自钟晓阳的《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