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桌上的空碗越堆越多,傅妈妈煮的第一锅饭已经清空,第二锅也见了底,望 着施呈勳恐怖的食量,傅雁南陡然没了食欲。 一般人到别人家里作客,应该客客气气,稍加掩饰自身「缺点」的吧?哪有 人像他这样,毫不保留地呈现他的大食量,彻底屠杀她举筷的欲望。 傅老妈因为听闻女儿的老板要来家里吃饭,趁着他们还在回家的路上,又多 炒了好些道拿手菜。 甫进门瞧见满桌菜色,傅雁南吓一大跳,怀疑那桌比平日多出一倍的菜色怎 么可能消化得掉?想不到正合施呈勳的脾胃。 瞧,他吃得多拚命啊! 她原先估算至少要三天以上才消化得了的食物,正以惊人的速度被「歼灭」! 冷眼觑着迅速消失的汤汤菜菜,她不禁捏把冷汗,心里直呼「好咧佳在」— —好咧佳在老爸老妈有先见之明,不然还真不够喂饱他足以「撑船」的肚皮。 「啊头家,你嘛粗慢一点,给他噎到就不好了溜!」傅妈妈的嘴笑得快咧到 耳朵了,见他一碗饭又见了底,担心他吃得太快给噎着,忙不迭地提点道。「要 再添一碗吗?」 给家人煮晚餐是最没成就感的工作,老头子几乎呈退休状态,喝的啤酒比吃 的饭还多,女儿更不用说了,虽然工作量大,食量却比一般女孩子多没多少,往 往煮了一桌菜剩下七成,菜尾全进了她这「好妈妈」的肚皮。 不知哪来不成文的规定,「好妈妈」没例外的都很胖,全因「好妈妈」舍不 得浪费食物,成了家里菜尾的垃圾桶,不胖才怪!这一点可由她老是瘦不下来的 圆滚身材得到最佳佐证。 话说回来,今晚可是她近年来最有成就感的一晚,头一回有人对她的厨艺如 此捧场,难怪她心花朵朵开,笑得合不拢嘴。 「呃……」不好吧妈,妳真想把他当猪养喔?傅雁南眼角微微抽动。 「谢谢伯母,我吃饱了。」满足地打了声饱嗝,施呈勳不好意思地拍拍肚皮。 「不好意思,我很久没吃这么好吃的家常菜,所以失态了,抱歉。」 「哎哟!头家嘴真甜喏!」傅妈妈笑个不停,若不是到了花甲年纪,搞不好 还让人误会犯花痴了。「系李不甘嫌啦!」 「这样就叫好吃喔?你真不挑食。」捞捡着菜盘里仅剩的三两根菜梗,傅老 爹不给情面地吐傅妈妈槽。 「欸欸欸!那你不要粗啊!都粗了快三十年了还嫌?」傅妈妈愠恼地顶了傅 老爹一句。 「欸?吃了那么多年,吃久了总会习惯的嘛,妳是计较个什么劲儿?」让老 婆这么一念,傅老爹面子有些挂不住,颧骨微红地反驳道。 「计较?是你计较还是我计较?」厚!那什么死人口气啊?存心把老娘气死! 傅妈妈再也顾不得有客人在场,当下拉开喉咙准备开炮。 「爸!妈!」傅老爹和傅妈妈是绝对典型的中国夫妻,一律极没创意地采用 「互相漏气求进步」的相处模式,傅雁南早就见怪不怪了,但还是得意思意思提 醒一下。 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啊! 让她这么一喊,两夫妻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相互瞪了一眼,休战……暂时 休战! 施呈勳觉得有趣,扬起唇轻笑。 「不、不好意思,我爸妈让你见笑了。」她显得有丝懊恼。 「不会,这样很好,很温馨,一家人本来就该这样。」吵吵闹闹——他好意 省略几个让人尴尬的字眼,保留他们一家大小的颜面。 「说得好!说得好!」傅老爹伸手拍打他的肩,一副眼他超级麻吉的模样。 「小老弟,我就欣赏你这性子,够爽快!」 「呃……谢谢夸奖。」尴尬啊!傅老爹喊他小老弟,那他到底要叫傅老爹「 伯父」还是「老哥」?麻烦的是。他已先喊傅妈妈为「伯母」,这会儿可全都乱 了! 「那你们家是不开伙秀?」傅妈妈问道,不晓得是看他顺眼还是客气,紧接 着又说了句让傅雁南忍不住蹙眉的话!「那以后你就常来我们家粗饭啊!」 傅雁南嘴角抽搐,感到一阵昏天暗地。 拜托~~有必要跟他那么热络吗?他不过是她的老板而已!况且虽然他付给 她的工作酬劳还不差,但倘若他经常到家里来吃饭,那到底要不要给他收伙食费 啊? 这半点都不会敲算盘的笨老妈! 「我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家里就剩我跟弟弟;我们俩都忙,没什么时间凑在 一块儿吃饭,更别提开伙了。」施呈勳随口应道,想不到两老的眼神立刻变了。 四颗老眼漾起可疑的晶光,「水汪汪」地瞅着他瞧,瞧得他是鸡皮疙瘩乱窜, 浑身发麻地一阵哆嗉。 傅雁南怔仲了下,心里还算计着这顿伙食费,听他这么一说,心头不由得罪 恶感丛生——或许他品尝的不止是家常菜,而是「家」的感觉,这教她怎好意思 跟他收费? 伤脑筋,那种心情是……无价啊! 「小老弟,你要是喜欢我们家婆子煮的菜,以后就常到家里来,老子我绝对 展开双臂欢迎你!」傅老爹两眼一泡泪,忘情地拍打他的肩,差点没将他的身子 给打偏了。 「嘿啦,把我们家当自己家,不用客气嘿!」 「对对对……当自己家,常来,常来啦!」 施呈勳胸口一阵热,感动得莫名其妙。或许是太久不曾享受到家庭的温暖, 傅家两老的热情让他全然无力招架,他扬起嘴角,重重地点了下头。 而傅雁南睨着两老的热情,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如果他真能在她家里找到「家」的温暖,而老爸老妈又不反对,反正买菜花 的也不是她的钱,Who cares ? 隔两天的假日,和新社区谈妥几桩获利不差的买卖,施呈勳开着车路经傅家 附近,思绪百转千回后,终于将开过头的车子回转,决定到傅家叨扰一顿午餐。 傅老爹和傅妈妈可乐了,热情地招呼他吃饭,吃完饭还喝了老人茶,两老这 才甘愿地回房午睡,将傅雁南和施呈勳扔在客厅里独处。 傅雁南将碗盘洗好,一走出客厅发现他早已脱了室内鞋、卷起袖子,光着一 双大脚丫在后院里以浇花用的水龙头汲水,旁边杵着等待清洗的拖把,客厅里的 地板倒是光亮许多。 她站在落地窗前看他好一会儿,才缓缓拉开落地窗,一双素足踏进庭院,轻 巧地趿上后院拖鞋。 「你倒挺自动自发的嘛!」她笑吟吟地站在他身后说道。 「妳忙完啦?」施呈勳关掉水龙头,咧开嘴露出白亮的牙。「无功不受禄, 平白无故到妳家打扰,自然得帮点忙,不然还真不好意思。」 「哟!平常看你吼人气势挺旺的。怎么今天如此卑微?」傅雁南抚着胸口, 一副狠狠被吓到的模样。 「妳……」闭了闭眼,他懊恼地低咒。「那是工作上需要好吗?妳也知道那 几个家伙皮得要死,妳以为我爱喔?靠!」 原以为她是个性子恬静的女人,没想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在与她有些许工 作之外的接触之后,他彻底明白之前的一切全是幻觉。 「喏,不就又来了?」她对于他的某些「特殊用语」颇有微词,即使跟着傅 老爹学技术时,从小到大可说是耳热能详,她还是不以为然。 「什么又来了?」他有说错什么吗? 翻翻白眼,她往旁边移动一步。「你不是叫我「靠」边站?」她满脸无辜。 施呈勳呆愣两秒,终于弄懂她的意思。 「我的老天!那是「习惯用语」,没特别意思。」他尴尬地指了指庭院角落 的大榕树,转移话题。「那棵榕树好大,种很久了吧?」 「既然没特别的意思,能不说就别说了。」这男人拗得真硬。冷觑着他的尴 尬,但她也不再咄咄逼人,配合地将注意力转到大榕树上。「我出生时它好像就 这么大了,过了二十几年,看起来还是这么大。」即使伸长手臂、踮高脚尖,她 还是连榕树的枝丫都勾不到。 「要过去看一下吗?」她抬起下颚、眼儿一勾,问道。 施呈勳莫名地胸口一荡——那狐媚的眼像会勾人似的,害他神经质地心惊肉 跳,心脏差点没从喉管里蹦出来! 没注意他冒出冷汗,她率先往榕树走去,边走边向他叙述那棵榕树曾伴随她 成长的「丰功伟业」。 「小时候我爸还在树枝上弄了个秋千,到我高中时坏了,索性就把它拆了。」 小手摸上树干,她的神情变得好生柔和,柔得几乎要掐出水来。「以前学技术, 没做好或犯了错被责骂之后,我总会在秋千上坐好久,它被拆掉时我还躲在房里 偷哭牙几天泥!」 「哭?妳?」跟在她身后的施呈勳,脑子里自动勾勒出她梨花带雨的娇靥, 没来由地胸口一拧,感觉像被狠狠揍了一拳。 「哭是女人的专利,怎么?不行啊?」颊上窜起一抹娇红,她没好气地赏他 两颗大白眼。 「呃……」他语塞,隐隐间听见自己如擂鼓的心跳。指尖抚上榕树上深深浅 浅的刻痕,他僵硬地挑起眉。「这是?」 「我的成长纪录啊!」她陡地绽开笑颜,弯着身子配合那些刻痕缓缓站直。 「也不晓得从谁开始留下的规矩,好像每个做老爸的都会为自个儿的孩子量身高; 记得我爸每隔几个月就会叫我在这树下站一次,一直到我高中之后不再长高为止。」 他对上她的眼,倏地由她眼底读出一句——怎么你不知道这么一目了然的事 吗?真土!他不由得露出苦笑。 「打从有记忆以来,我跟弟弟就在一堆美其名为「亲戚」的人之间打转。」 掀开尘封的记忆,他已经好久好久不曾再想起那段过于艰涩难熬的岁月,可没来 由的,他就是想说,在此刻、当下。 「一场意外夺走我父母的生命,我跟弟弟在一夜之间成了亲戚眼中的烫手山 芋,没有人愿意担负起教养我们的责任,接下来的三五年间,我们就在一个又一 个家之间流浪,找不到生根的地方。」 轻风吹起一缙青丝,榕树发出轻浅的沙沙声响,傅雁南将发拨到耳后,扬起 头看着他紧锁的浓眉。 「那年……你几岁?」不该打扰他抒发情绪,但傅雁南控制不住自己的声带。 「十三。」他的眼瞇了起来,贴靠在树干上的掌紧握成拳。「我没有时间去 感伤父母的离去,绞尽脑汁为的就是想办法让我跟弟弟能不再像皮球般被踢来踢 去;趁着下课时间,我四处打零工,哪里有钱赚就往哪里钻,省吃俭用揽了些钱, 直到十八岁那年,我和弟弟才算真正拥有自己的家。」 「那……你的学业怎么办?」喉咙像被掐住般梗住,傅雁南着实没办法想象 他当时的心境,声如蚊蚋地低问。 「我就是在那段时间遇上我的师傅,他不断地磨练我的技术,所以我一边磨 技术、一边抓时间读书,好不容易才完成学业。」 风,似乎变得强劲起来,树枝微微摇动,树叶间撞击的声音更为响亮,仿佛 在哀悼他早熟的青春岁月。 傅雁南红润着眼,轻轻将手覆在他冰冷的拳头上。「都过去了,中国人有句 老话,「否极泰来」,嗯?」 凝着她水波粼粼的黑瞳,胸口里所有的愤世嫉俗仿佛全掉进那双深幽的黑洞 之中,他缓缓松开眉心,心口的沉疴瞬间随风散去…… 「小蔡,手电筒麻烦一下!」傅雁南将头探进厨房上方的橱柜里,里面完全 没有光线,尤其是角落的部分根本全黑,她实在看不出漏水的管线在哪。 陈先生的厨房漏水,这个工作落到她和小蔡身上,两人找了半天,应该是藏 在这橱柜里没错。 「喔!」小蔡递过手电筒,发现陈先生走了过来。「陈先生。」 「找到哪儿漏水了吗?」睨了眼傅雁南站在铝梯上的窈窕背影,陈子扬微微 挑起眉,眸心闪过一丝轻蔑。 他深为漏水所苦,虽然他单身不太开伙,但漏水问题会让他的厨房经常闹水 灾,让他不堪其扰,因此不得不商请当初为他装潢的公司前来处理,未料对方竟 派个看来「没啥路用」的女人来,让他心里颇有微词。 不过,这女人的身材真不赖,腰细臀部翘,足以挑动男人易感的蠢动。 「找到了!」由橱柜里伸出头来,傅雁南的小脸漾着兴奋的笑容。「小蔡, 麻烦剪一段三十公分的水管给我。」 陈子扬瞇起眼,望着她满是汗水和污渍,看来应是狼狈不堪的脸蛋,竟吊诡 地因她唇上的笑意而显得亮眼起来。 将水管递给傅雁南之后,小蔡提醒道:「快啦!阿南,我们等等还要去大狮 那边支援咧!」 施呈勳刚开发一个新社区,十来户的住家等着装潢,除了公司里正规的员工 之外,还因人手不足而请了好些个零工,不去支援说不过去。 「好啦好啦,就快好了。」接到水管后拿出腰包里的防水胶布,傅雁南再度 钻进橱柜里,只有铿锵的声音由橱柜里传出。 「她是你们公司里的师傅?」陈子扬搔了搔下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是啊,你别看她是女人喔,手艺可精的咧,听说是她阿爸带出来的,靠! 真羡慕她有那种阿爸!」小蔡生长于单亲家庭,母亲辛苦地将他养大,他超羡慕 人家有老爸,尤其还是有一技之长的老爸,真好! 傅雁南迅速将损坏的旧水管换掉,换好之后由铝梯爬下来笑道:「事情不可 以看表面啦,你要是知道我爸以前怎么操我的,恐怕是逃都来不及,还羡慕咧!」 「厚,妳这叫人在福中不知福的啦!」将工具全丢进工具袋,小蔡一手扛起 铝梯,转身面向陈子扬。「好了喔陈先生。费用你再跟大狮算嘿!」 「嗯。」陈子扬点了下头,陡地移动身躯挡在傅雁南面前。「小姐。我有这 个荣幸请问妳的芳名吗?」 傅雁南挑起眉,伸手将额上的汗珠拭去,睐了眼他笔挺的西装。「有事吗?」 原来西装笔挺的男人,都是这么钓女人的喔?可惜像他这种说好听点是白面 书生,说难听点就是「白斩鸡型」的男人,并不是她中意的类型。否则交往看看 应该挺有趣的。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想认识漂亮的小姐似乎不需要特殊理由。」他扬起笑 纹,毫不吝于赞美她的亮丽。 「如果陈先生想为我介绍客户,那我很乐意跟你交个朋友;倘若陈先生另有 所图,很抱歉,我现在没这心情。」笑是吧?她也回以同样灿烂的笑靥,只是笑 意没有到达冷静的双眸。「傅雁南,很高兴认识你。走了,小蔡!」 推着小蔡匆匆离开陈家,一走出陈家大门,她便会将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陈子扬微愣地站在原地,随后扯开嘴角,森森地泛起浅笑。 在女人堆里无往不利的陈子扬,对她的反应颇感兴趣。 以他不差的「姿色」和丰厚的收入,在女人眼中绝对是金童一枚,通常不需 要他开口,女人便会主动攀附上来;今日难得他有这般兴致,没想到这个个性美 人会给他碰根软钉子。 有趣,实在太有趣了! 「欸,阿南,那个陈先生是想追妳秀?」踏出电梯到了大厦的大厅,小蔡才 后知后觉地拉拉她的发辫问道。 「痛!」没预期地吃了闷疼,傅雁南忙揪回自己的发辫,回头狠瞪他一眼。 「追大头啦!他想追我就让他追喔?那我算什么?」哼! 「ㄟ……听说他有钱又单身,好歹也算得上黄金单身汉,妳为什么不给追?」 小蔡搔搔头皮,不是很明白她的思考逻辑。「就不知道妳在想什么?捞个少奶奶 做做也不赖啊!」 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很多女人不是都想尽办法要挤进豪门当少奶奶的吗? 怎么他们公司的圣母玛利亚不这么想? 「好个屁啦!你不会懂的!」翻翻白眼,她不爱道人长短,尤其对方是公司 的客户,得罪了可不好。 「我不懂,妳就说给我懂啊。」小蔡将肩上的铝梯丢上货车,嘟嘟囔嚷地爬 上货车驾驶座,打开另一边的门让傅雁南上车。「再怎么说妳都是母的,说话嘛 秀气一点,而且放屁是好的啊,不放屁身体就有问题了捏!」 「……你看不出来陈先生的家里不像单身男人的屋子吗?」该说是小蔡的观 察力不足吧?她瞧得可清楚了。「越有钱的男人就越会作怪,你看他家里多少放 置了些许女人的用品,我想他应该有女朋友了。」再不然就是所谓的红粉知己。 「单身汉」对那种男人而言,不过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名词,和女人交往之密 切,只差没签上那张具有法律效力的结婚证书而已。 「有吗?有女人用的东西吗?」小蔡踩下油门用力回想,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傅雁南系好安全带,若有似无地扯扯嘴角。 一般男人不会用Hello Kitty 的门把,不太会在厨房里放置有香味的护手 霜……说她敏感也好,说她疑心病重也罢,总之她就是认为陈子扬不是私生活很 检点的男人。 摇开货车车窗,让窗外的热风吹拂过脸颊,暗骂小蔡八卦兼无聊,闭上眼, 让身体随着货车而晃动——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