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贵在行胸臆(2)
三我们或许可以把袁中郎称作享乐主义者,不过他所提倡的乐,乃是合乎生命
之自然的乐趣, 体现生命之质量和浓度的快乐。在他看来,为了这样的享乐,付
出什么代价也是值得的,甚 至这代价也成了一种快乐。
有两段话,极能显出他的个性的光彩。
在一处他说:" 世人所难得者唯趣" ,尤其是得之自然的趣。他举出童子的无
往而非趣,山 林之人的自在度日,愚不肖的率心而行,作为这种趣的例子。然后
写道:" 自以为绝望于世 ,故举世非笑之不顾也,此又一趣也。" 凭真性情生活
是趣,因此遭到全世界的反对又是趣 ,从这趣中更见出了怎样真的性情!
另一处谈到人生真乐有五,原文太精彩,不忍割爱,照抄如下:
" 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身极世间之鲜,口极世间之谭,一快活也。
堂前列鼎,堂 后度曲,宾客满席,男女交舄,烛气熏天,珠翠委地,皓魄入帐,
花影流衣,二快活也。箧 中藏万卷书,书皆珍异。宅畔置一馆,馆中约真正同心
友十余人,人中立一识见极高,如司 马迁、罗贯中、关汉卿者为主,分曹部署,
各成一书,远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 篇,三快活也。千金买一舟,舟
中置鼓吹一部,妓妾数人,游闲数人,泛家浮宅,不知老之 将至,四快活也。然
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资田产荡尽矣。然后一身狼狈,朝不谋夕 ,托钵歌
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盘,往来乡亲,恬不知耻,五快活也。"
前四种快活,气象已属不凡,谁知他笔锋一转,说享尽人生快乐以后,一败涂
地,沦为乞丐 ,又是一种快活! 中郎文中多这类飞来之笔,出其不意,又顺理成
章。世人常把善终视作幸 福的标志,其实经不起推敲。若从人生终结看,善不善
终都是死,都无幸福可言。若从人生 过程看,一个人只要痛快淋漓地生活过,不
管善不善终,都称得上幸福了。对于一个洋溢着 生命热情的人来说,幸福就在于
最大限度地穷尽人生的各种可能性,其中也包括困境和逆境 。极而言之,乐极生
悲不足悲,最可悲的是从来不曾乐过,一辈子稳稳当当,也平平淡淡, 那才是白
活了一场。
中郎自己是个充满生命热情的人,他做什么事都兴致勃勃,好像不要命似的。
爱山水,便说 落雁峰" 可值百死" 。爱朋友,便叹" 以友为性命" 。他知道" 世
上希有事,未有不以死得 者" ,值得要死要活一番。读书读到会心处,便" 灯影
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 ",真是忘乎所以。他爱女人,坦陈有" 青娥
之癖" 。他甚至发起懒来也上瘾,名之" 懒癖 "。
关于癖,他说过一句极中肯的话:" 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
之人耳。若真 有所癖,将沉湎酣溺,性命死生以之,何暇及钱奴宦贾之事。" 有
癖之人,哪怕有的是怪癖 恶癖,终归还保留着一种自己的真兴趣真热情,比起那
班名利俗物来更是一个活人。当然, 所谓癖是真正着迷,全心全意,死活不顾。
譬如巴尔扎克小说里的于洛男爵,爱女色爱到财 产名誉地位性命都可以不要,到
头来穷困潦倒,却依然心满意足,这才配称好色,那些只揩 油不肯作半点牺牲的
偷香窃玉之辈是不够格的。
四
一面彻悟人生的实质,一面满怀生命的热情,两者的结合形成了袁中郎的人生
观。他自己把 这种人生观与儒家的谐世、道家的玩世、佛家的出世并列为四,称
作适世。若加比较,儒家 是完全入世,佛家是完全出世,中郎的适世似与道家的
玩世相接近,都在入世出世之间。区 别在于,玩世是入世者的出世法,怀着生命
的忧患意识逍遥世外,适世是出世者的入世法, 怀着大化的超脱心境享受人生。
用中郎自己的话说,他是想学" 凡间仙,世中佛,无律度的 孔子" 。
明末知识分子学佛参禅成风,中郎是不以为然的。他" 自知魔重" ," 出则为
湖魔,入则为 诗魔,遇佳友则为谈魔" ,舍不得人生如许乐趣,绝不肯出世。况
且人只要生命犹存,真正 出世是不可能的。佛祖和达摩舍太子出家,中郎认为是
没有参透生死之理的表现。他批评道 :" 当时便在家何妨,何必掉头不顾,为此
偏枯不可训之事? 似亦不圆之甚矣。" 人活世上 ,如空中鸟迹,去留两可,无须
拘泥区区行藏的所在。若说出家是为了离生死,你总还带着 这个血肉之躯,仍是
跳不出生死之网。若说已经看破生死,那就不必出家,在网中即可作自 由跳跃。
死是每种人生哲学不可回避的根本问题。中郎认为,儒道释三家,至少就其门徒的
行为看,对死都不甚了悟。儒生" 以立言为不死,是故著书垂训" ,道士" 以留形
为不死, 是故锻金炼气" ,释子" 以寂灭为不死,是故耽心禅观" ,他们都企求
某种方式的不死。而 事实上," 茫茫众生,谁不有死,堕地之时,死案已立。"
不死是不可能的。
那么,依中郎之见,如何才算了悟生死呢? 说来也简单,就是要正视生之必死
的事实,放下 不死的幻想。他比较赞赏孔子的话:" 朝闻道,夕死可矣。" 一个
人只要明白了人生的道理 ,好好地活过一场,也就死而无憾了。既然死是必然的,
何时死,缘何死,便完全不必在意 。他曾患呕血之病,担心必死,便给自己讲了
这么一个故事:有人在家里藏一笔钱,怕贼偷 走,整日提心吊胆,频频查看。有
一天携带着远行,回来发现,钱已不知丢失在途中何处了 。自己总担心死于呕血,
而其实迟早要生个什么病死去,岂不和此人一样可笑? 这么一想, 就宽心了。
总之,依照自己的真性情痛快地活,又抱着宿命的态度坦然地死,这大约便是
中郎的生死观 。
未免太简单了一些! 然而,还能怎么样呢? 我自己不是一直试图对死进行深入
思考,而结论也 仅是除了平静接受,别无更好的法子? 许多文人,对于人生问题
作过无穷的探讨,研究过各 种复杂的理论,在兜了偌大圈子以后,往往回到一些
十分平易质朴的道理上。对于这些道理 ,许多文化不高的村民野夫早已了然于胸。
不过,倘真能这样,也许就对了。罗近溪说:" 圣人者,常人而肯安心者也。" 中
郎赞" 此语抉圣学之髓" ,实不为过誉。我们都是有生有 死的常人,倘若我们肯
安心做这样的常人,顺乎天性之自然,坦然于生死,我们也就算得上 是圣人了。
只怕这个境界并不容易达到呢。
19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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