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命运 作者:gaoliang 1977年,我在村里的小学读三年级。那年秋天,学校里接连不断的变化让我们 既新奇又兴奋。先是学校告别了原来那几间东倒西歪的土坯房,迁到村头新建的砖 瓦校舍。接着,又来了一位新老师做我们的班主任。从此,我们这帮淘气小子才开 始接受真正的小学教育。 新老师姓杨,三十多岁,个头不高,一身灰涤卡衣服,一顶晒得有些发白的灰 涤卡帽子,脚穿一双黄胶鞋,背一只军用黄布挎包。校长带他走进教室的时候,我 们全都睁大了眼睛看他,据说他是我们小学当时仅有的一个高中毕业生,学问渊博, 字也写得极漂亮。我们都对他充满了惊奇和敬意。 老杨家住在离我们村子不过二里半路的临村。村头一间独立的不到两间房的小 土屋,就是他的家。他每天上下班都要穿过我们村子,骑着一台老掉牙的旧自行车。 我们总是跟在他的车后飞跑,乡间土路上便常常荡起一路烟尘,一路叫声。那是我 们觉得离他最近的时候。而在学校的大多数时间,老杨总是一脸严肃、冷峻模样, 爱发脾气。上课时有哪个学生调皮捣蛋,常被他拎着耳朵拽到前面罚站。不过他对 我倒很好。也许是因为我最老实听话,成绩又最好,老杨一接我们班,就指定我当 班长。有时有校长或外校老师来听课,他怕别的学生回答不出,就总是提问我一个 人。记得有一次上课我溜了号,在下面偷偷地看《烈火金刚》。正看到肖飞买药虎 口脱险的紧张关头,一抬头却发现老杨已站到我的桌边,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我 又羞又怕,心想这回一定要挨批评了。谁知他并没有说什么,把书还给我,就又接 着讲课了。可是为这事我仍内疚了好长时间。 四年级以后,每天放学时老杨那台自行车的后座就成了我的“专座”。平时还 常借我一些作文选之类的书看。我那时不懂事,有时小心眼里免不了生出些小小的 得意来。 转眼小学毕了业。在全乡小学毕业生统考中,我出人意料地考了第一名。记得 老杨去我家报信时,兴冲冲的,几乎是喜不自胜了。爸妈留他吃饭,他一再推辞不 吃,只是不停地搓着手,一连声说:“想不到,真是想不到,我的学生能考第一, 真是不简单哪!”当时我自己并没觉得怎么样,很有些不解他为何会那样兴奋。后 来我才慢慢了解,老杨出身不好,父亲是摘帽右派,那时还没有完全平反。他能在 三十多岁当上这个民办教师很不容易,心里的压力可想而知。 那以后,我便离家去县城读中学,从初中到高中,与老杨见面越来越少了。只 听说几年里他的境遇并没有多大改变。为了由“民办”转成“公立”,在拼命复习 考试。直到我上了大学,大一那年的寒假我去看他。老杨仍住在那个小土屋里,屋 子里生了火炉,把墙壁熏得漆黑漆黑的。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条幅、大字。我去时 老杨正伏在书桌上埋头写字,见我去了,极为高兴。我问他教师转正的事怎么样了, 他苦笑笑说:“语文还可以,数学总是过不了关,不行了,年岁大了,脑子也不好 使了。”接着就指着他写的字给我看。其时我也正练柳公权的《玄秘塔》,看他的 字,眼光也就带了一些挑剔,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尊崇备至了。老杨告诉我,他看报 纸上介绍有一个书法家离休时才开始练字,五年时间就成了名。他现在四十岁,就 算再练二十年时间,到六十岁时没准也能成个什么“家”呢! 我以前只知道他喜欢书法,却从来没想过他还有这么大的志向。又不好说什么, 只好说:那绝对没问题,以您现在的基础,二十年之后一定能成名。老杨受了我的 鼓励,孩子般地笑了,仿佛已看到自己二十年后功成名就的美景。 事随时移,此时的老杨在我眼中,早没了当年的神气和风采,反倒显得和气谦 卑,甚至还有点迂腐可笑。 老杨在生活上并不十分如意。这是我长大后才慢慢了解到的。老杨婚后多年, 师母却不能生育,后来要了一个男孩,大眼睛,长得虎头虎脑的,是个挺招人喜欢 的孩子。记得我们小时候去老杨家,我还逗过他玩。夫妇俩对孩子自然像眼珠一般。 却不料长到两岁上,生了一场大病,找人套车去医院的路上,便咽了气。据说师母 哭得嚎啕失声,险些晕过去。 那以后老杨一直萎糜不振,好久都没有从打击中缓过神来。一年多以后,又要 了一个孩子,也就是现在的这个。 据说那天师母正在炕上做被,心里隐隐约约觉得像有什么事要发生。 忽听院门响,隔着窗子一看,是弟弟走了进来,怀里还抱着个什么东西。 师母当时心里就是一颤。进屋打开毛衣包着的包裹,原来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闭着眼睛还在睡着。师母说:“你从哪弄这么个小冤家来?快给人家送回去,我这 辈子是没这命了!”说着,泪就流了下来。 原来,弟弟那天去镇上赶集,正巧遇见一群人围着个妇女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他掏出身上仅有的40元钱塞给那妇女,脱下毛衣把孩子一包,就给师母抱了来。 师母执意不要,老杨却欢喜异常,给这孩子起名叫拴柱,又特意买了一只正产 奶的母羊,精心喂养孩子。平时更是百般呵护,唯恐有什么闪失。 我上大学那年去看老杨时, 这孩子已长到8岁,上了小学。当然比第一个更娇 惯,夫妇二人恨不得把心剥出来炒了给他吃。 大一那年暑假,我又一次去看老杨。此时他的境况好了许多,转正的事有了点 眉目,人也精神了许多。知道老杨喜习字,我还专门买了一管毛笔送给他。老杨很 高兴,一连声地道谢,久久地把玩着那只笔。 当时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不久之后,老杨却一病不起,再也拿不起那只笔了。 那一年元旦将至,天气降到零下二十多度。老杨在晚上仍不肯休息,火炉已熄, 屋里冷似冰窖,他还是坚持在桌前临完最后一幅帖。他还计划着要在春节前赶写出 一批春联,拿到集市上去卖,赚一点零花钱。然而,第二天早晨师母起来时,忽然 觉得老杨哪不对劲,再仔细一看,嘴向一旁歪着,问他怎么了,唔唔呀呀的竟一个 字也说不出来。急忙找人送到省城医院,诊断为中风,治了月余,嘴不歪了,却仍 然说不出话,下肢也不能动弹。医生说下一步需要手术治疗。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老杨住院的第三天,被托付给邻居照看的拴 柱领两个孩子跑回家去玩,不知怎么竟失了火。几个孩子逃出来在村巷里大呼小号, 等村人们赶来时,火早已上了房,根本就没法救了。 可怜老杨夫妇苦心经营了十几年的小巢,两间草屋连带东西家什,连带老杨的 字画纸帖之类,就这样顷刻间化为乌有…… 春节将至,老杨病情不见大的好转,而东凑西借来的钱早已花光了。 师母无奈,强忍悲痛为老杨办了出院,携病夫弱子住回到娘家。此时的老杨, 根本不知道他的家已经没有了,谁都不敢也不忍心告诉他。 那一年春天来得早。春节刚过就冰消雪融,天气明显地暖起来。临开学前几天, 我想约齐当年同在老杨班上的同学一起去看老杨。结果最后只约到了四个人,都是 当年的好学生,现在正在读大学或中专。这在我们村,是有史以来考出去最多的一 届学生了,老杨曾经很为此骄傲过。 我们骑车到镇上买了些水果、糕点、罐头之类的东西,一路走一路说笑着。小 时候最调皮的小林子还半开玩笑地说:“要不是看他瘫痪了,我才不来看他,你们 忘了他那时怎么收拾我来着?” 我们骑了快两个小时才赶到师母娘家。 不大的屋子里,老人、孩子、病人挤得满满的。老杨正半搭条棉被在炕上躺着, 面容憔悴得我们几乎认不出他。见到我们,他先是有些一愣,接着就慌急地想要起 来。师母扶他坐起,用枕头给他靠在腰上,才勉强倚住。“老师!”“老师,您怎 么样了?”我们围到跟前,七嘴八舌地问候着。只见老杨嘴张张合合地想要说什么, 却“唔唔啊啊”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大滴大滴的眼泪跟着就涌出深陷的眼眶。 师母在一旁大声大气地呵斥他:“你咋又哭了?你学生来看你你哭啥呀?” 旁边的老太太倒似乎很理解他,说:“他这是高兴啊,看这帮孩子一个个都出 息了,他能不高兴吗?”又说:“他这回看见学生都来看他了,一高兴没准就好了 呢!” 老杨听着我们说话,嘴里啊啊地急得不行;脸上笑着,眼里仍止不住地流泪。 一时我们的眼睛也有些潮了。 眼看快到中午了,师母开始张罗要做饭,我们赶紧起身告辞。老杨见我们要走, 伸出好使的右手紧紧地抓住我们,嘴唇翕动着,久久不肯松开。 老太太探过身问他:“你是不是想说啥呀?” 老杨使劲点着头,嘴仍在翕动着。 此时我真希望能有奇迹发生,老杨能一下子说出话来,并且能像常人一样站起 来。然而,老杨仍说不出一个字。 我忽然想到老杨虽然说不出,但脑子还好使,有什么话可以让他写下来呀。老 杨似乎也同时想到了这一点。他示意我把那只他正抓着的手翻过来,然后慢慢地伸 出食指,开始在我手心上吃力地划字。他手抖得历害,刚写了一笔,似乎觉得不满 意,用手抹抹,又从头写起。他竭力止住颤抖,一笔一划地写着,每一笔都像是饱 醮了浓墨,要力透过手背去。 我终于认出来了,那是一个标准楷书的“好”字。 “是‘好’吧?”我大声地问他。 老杨激动地使劲点着头,泪水哗哗地流下来。 这一刻,我们再也无法忍住泪水,一齐哭了。 回去的路上,我们都沉默着,谁也笑不出来。我的手心里热热的,仿佛种下了 一种神奇的东西。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老杨能早日恢复健康,并重拿起笔,实现他 当书法家的梦。 然而,过了还不到两个月,老杨的病又一次复发,这一次却再也没能好起来。 想不到那一次见面,竟成了我和他的永诀!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省城工作,与家乡隔得越来越远。去年春节回家,一种说 不清的情愫驱使我专门跑到老杨在村头的房子那里去看一眼。我看到的仍是那个焚 毁的废墟,上面盖着厚厚一层雪,像野外无主的荒冢。村里人告诉我,师母与孩子 走后就再没回来过。好多老人都说那房子是冲了什么风水,有邪祟在作怪,因而人 们一直不愿去碰那块地。 那以后我再没回乡下去。前两天在街上不期然遇见同村出来打工的小宝子,小 我四五岁,如今也是粗腿壮脚、铁塔一般的小伙子了。闲聊之中,他后来也曾经是 老杨的学生。我就问他杨老师那房子还那样吗?他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啊,就 是失火了的房子啊?今年一开春让他们村的李胖子翻了扣上大棚种菜了。那菜长得 才好,不用浇水上粪,一茬一茬跟气儿吹似的,听说今年到这阵儿,都卖一千多块 了。” 我不禁想到老杨,村里人也许早已将他忘了吧。生命无非就是如此,在它灿烂 若花时总会有人关注到它;而一旦凋谢,就如一缕轻烟瞬间即逝。那曾留给世间的 暖意终究能持续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