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的悲剧 作者:23 我妈是个疯狂的女人,但她对于自己的疯狂毫无知觉,她不知道她是怎样的女 人,而我知道,因为我是唯一的始终在注视她的观众。 我妈的故事并不好看,没有激烈的情欲纠缠,只是个平淡的悲剧。 我比寻常的小女孩早熟很多,我非常羡慕那些经历许多痛苦却仍然保持着原有 的天真和信念的人。我已经很难很难相信他人了,这世界上遵循以物换物的原则, 而我什么都没有,所以在我需要别人帮助的时候,愿意帮我的人便要求我用身体去 交换他提供的援助。我并不生气,这世界就是这样的。以真心换真心,是慈善演出 时的歌词,因为心是不能挖出来看的,而且比夏天的牛奶还易变质。 这份成熟拜家庭之所赐。 我的记忆有一点混乱,就是在现在,在键盘上敲击的时候,仍然没有梳理清楚 这故事的顺序。将那些模糊的场景描述出来,将它们构造成一个通畅的故事以使它 们不显的迂回晦涩,我希望我能做到。 我妈和我在餐厅等候一个人。我们要了杯最便宜的刨冰,谁都不吃,尽管我们 都渴的眼冒金星。很快,花花绿绿的冰化开了,妈把冰水倒在杯子里。等的人没来, 谁都不敢喝那冰水。 我们买不起第二盆刨冰。 妈是带着决绝的勇气去赴约的,出门前,她喃喃自语:我今朝偏偏要把女儿带 来,看看到底会怎么样,宰他一顿饭也比空手回去好。 我妈怀着破罐子破摔的决心拉我同去,路上,她一直用那种使我毛骨悚然的爱 慕的眼神看我,仿佛我是天地间最美的姑娘,仿佛她在为我自豪,她说,妮妮啊, 等下你要说说你的读书成绩啊,不要让人小看你啊。 我烦恼地说,谁会看不起我?你是怕人家小看你,别把矛头指向我。 好,好,随你,她献媚的拍拍我,唱歌似的小声说道:我女儿真真是个小美人 啊。 每次我妈这么矫柔做作的说话,我就知道她要骗我或是利用我,就象今天,在 征婚失败了好几次以后,她突发奇想的逼我和她一起去赴约会。前几回的男人都没 成,我不知道那些男人是为了什么而没相中我妈,可能和我有关。 一个带着14岁女儿的疯疯癫癫的女人,那些男人是不是这么评价我妈的呢? 妈连续骂了我几天,骂我“拖油瓶”,连累她不能再婚。现在妈说话口口声声 “拖油瓶”的,时时挂在嘴边,听的我心烦意乱,我依稀记得拖油瓶是专指死了爹 的孩子。我和她争执,我说我爹没死你不能这么乱骂我。 你有爹和没爹不都一样,反正我当他死了,你那么护着他,干吗不跟过去跟他 生活,作啥赖在我这里? 妈嫌弃我,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偶尔,我和爸见面回来,她都暗示我去投奔爸 那里,她反反复复的向我诉苦,把家里弄的乒乒乓乓,怒气冲冲的大喊道:我受够 了,我受够了,你做啥不死到你爹那里去,你做啥要拖死我,我养你养够了,你做 啥不去死掉算了—— 这些恶毒的咒骂耗尽了我对我妈的爱,一个诅咒自己女儿去死的母亲。我知道, 不带任何情感因素的去描述我妈,是多困难的事,我要还原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在 我笔下必须尽最大可能的真实完整,在我记述时,我应该暂时忘记那些恩恩怨怨。 妈数十年如一日的蓬着头发,声音尖锐言辞恶毒的的咒骂每个人,这是恶性循 环,每个人都觉的我妈讨厌,我妈也就憎恨每个人,这样又使每个人更加厌恶她。 妈痛苦了许多年,而她表达和发泄痛苦的方式就是伤害比她更柔弱无助的人, 比如,伤害我。叫我滚,不许我回家,叫我去死,最恶毒的一次,她叫我去把自己 卖掉。 而在那一天,妈心血来潮的带我同去征婚。明知道带着拖油瓶女儿去,更不可 能被人看上,但是妈横下心来,带我去,向天下男人挑衅。妈用那种令我寒毛竖起 的夸张语调对我款款细语,她憔悴的眼睛里洋溢着深情和爱慕,仿佛我们俩正在万 众瞩目的舞台上表演。 几小时后我们回家,一进门,我就和妈打架了。 约会,妈迎来了预料中的失败结局,来人看到妈把女儿也带来,大为扫兴,寒 暄几句就借口走了。我们没蹭到饭。 回去的路上,我不再是妈口口声声的宝贝女儿,妈直截了当的叫我去死。 在没有冷气的餐厅里,我和妈象河滩上搁浅的的两条鱼,守着一杯掺了颜色的 糖水,等一个来购买我妈的男人,等了一小时,而当天气温高达37度。整个这等待 过程蒸发掉我和妈仅存的一点点教养。所以路上她很干脆的,没什么理由的突然骂 我:你怎么不去死死掉,你要害我害到什么时候? 我忍了一下午的怒火爆发了,我说说我死不如你死,你这辈子已经完蛋了,我 还有很长很好的一辈子,我要好好的活。 我和妈在家里扭打。和母亲打架是在哪里都说不过去的忤逆大罪,可是只有对 打才是最适合的解决方法,不然我们都会发疯。我不知道这样写是不是会有人明白。 我现在回忆起来了,妈曾经是如此的焦急,她要赶快再婚,烂男人也无所谓, 只要有个人肯娶她,好洗清她被爸休掉的耻辱。 妈总算找到男人了,她说鱼找鱼虾找虾,带着你这个拖油瓶我还能嫁什么人呢。 我和妈娶了个无家可归的离异男人进门,妈叫他老枪,我叫他阿六头。阿六头算半 个下岗工人,厂里有活他就去干,没活就窝家里。他没房子,因前妻娘家十分了得, 把他休了再赶出去,一毛子赡养费都不给,幸好妈娶了他。 为了记述妈的故事,我一直在回忆过往。某些场景在当时对我刺激极大,但现 在没有多少触动了。而一些当时未给我很大震撼的事情,现在却逐渐浮上来,对我 展示它们深层的意义,我妈的几次婚姻的本质,我曾经认为是暴力,因为她一直在 打人与被人打,每当我想描述我经历的家庭,我总是最先想起那些殴打的场面,但 现在我发现那不是本质,暴力仅是潜伏于她内心信仰的表象。 我回忆起妈陪爸打麻将的情景。四个男人打麻将,妈会搬张椅子坐在爸身边, 手撑在爸腿上,指指点点,有时候我一觉睡醒天快亮了,妈仍在烟雾缭绕的外间看 牌。为让爸赢钱,妈常常搞花样,打牌的人先还顾忌我爸,渐渐就开始呵斥妈。 我爸从不维护妈,牌友笑话妈,他也跟着取笑。我现在是明白了,爸是早就不 爱她了。别人取笑妈,爸都跟着哈哈大笑。妈也随他们笑,因为只要爸觉的好笑的, 她都以为有笑的必要。妈一直那样谦卑的,讨好的,神经质的对我爸,象个时时担 心会被扫地出门的小妾。每一次爸和她生气,她都用不可思议的喜洋洋的唱歌般的 声音说:喔唷,我老公生我气了。 我不知道爸对妈的反感是不是有个愈演愈烈的过程,但我注意到,爸开始以羞 辱妈为乐趣。 即使是现在,我仍然暗自担心,担心自己会遗传或不自觉的感染上父母的劣根 性,譬如妈的自卑自贱,譬如爸的混球,我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否足以抵抗这些劣 根。 我很难描述那种场景,很难用精确的语言概括出妈的精神世界,我很难还原我 们的真实生活,任何经过反复斟酌酝酿的语句,本身都是对事实的粉饰,就象一开 始,我说:我妈是个疯狂的女人,疯狂,我用这个词语为妈定性,这个词,封锁了 深入描述的空间,使接下来的记叙显的可有可无了。 妈伸长脖子,深陷下去的眼睛藏匿在眼眶里,趁人不备的时候,迅速偷看一下 别人的牌。她的双手搁在爸的腿上,常常呈握拳的姿态,她脸色很不好,嘴角向下 撇着。妈有一张硬梆梆的脸架子,看上去多是些突出的骨头,在凝神注视什么事物 的时候,妈的脸庞像一个男人的石刻的脸。看牌的时间久了,妈的眼睛就仿佛被冰 冻住,硬冷,象两粒花岗岩石球。 爸有时候连续赌近15,6 个小时,当中是不吃饭的,妈也不做饭。 两人都饿着,抗着,十多个小时过去,身体微微发颤,可就是停不了。 别人是赌一会儿换个人,轮着上,爸不是,他从头赌到尾,我求他下来他从没 答应过,有时候剩下的人都抗不下去了,饿的头昏眼花,求他歇歇,爸还是不愿停。 直到脑袋昏的要掉下来,连走路都歪了,要别人扶一把才缓过劲来。 爸就那样输掉了整个家庭。后来妈也赌,和一群卖鱼的粗壮豪迈的女人一起赌。 外间一桌玩小的,里面男人们就来大的。 那些家庭都是一样的,家家有一个经常饿肚子的孩子,父母在外面打牌,赢了 钱赶快搓一顿好吃的,然后就还钱,接下来再赌。 爸妈不吃饭,我也就饿着,抗不过去了就哭。我奶奶来看我的时候,常泪汪汪 的骂爸妈他们:任谁都不相信在上海居然还有挨饿的小孩。 赌博的男人都打老婆。我家里常常是碗啊筷啊杯子啊什么的飞来飞去,爸妈一 打架我就出去,在附近的街上随便走,或者站的远远的,看家里有没有灯光,灯亮 着就不回去。 每次爸妈打尽了兴,最后还是睡在一起。哪怕打的时候连菜刀也拿出来,可到 了晚上,妈还是会和爸睡在一起。 家里只一张床,我睡沙发。看到家里灯灭了,我才回去。我一开灯,妈从梦里 惊醒,嘴里咕哝着什么,拿手掩住光亮。他们紧紧的挤在一起,两张青肿的脸同化 的看不出性别,他们蜷缩着,背朝我,看上去瘦小而虚弱。 我常常那样静静的站在原地注视他们,许久许久。 我又想起另外一些琐碎的小事,它们不像暴力那样具有强烈的视觉效应,但我 越来越不自制的回忆起这些情景,譬如,有一次,妈穿着她的小碎花睡裤去参加我 学校的家长会。 我不知道妈是不是故意穿的那么邋遢的,或许是,因为妈是那么戏剧性的一个 人,她会用唱歌般轻快的声音对含笑观望她的人喃喃不停。 妈迟到了。站在教室外,探头探脑的往里面看。所有家长都在看她,一个奇怪 的拖着拖鞋,蓬着乱发,穿着花睡裤,神秘兮兮的笑着的女人。 她站在门口,笑盈盈的看着正在发放成绩单的我。我对她的突然到来而惊慌过 度,以至无话可说只能僵立当地。班主任对家长们介绍——这位就是赵培妮的妈妈, 我们班上成绩最好的同学的妈妈,我们请她上来谈谈,关于她是怎样培养赵培妮的, 好不好啊? 我大脑里一阵发黑,我不知道妈来做什么,她从不参加我的家长会的。 妈又进入表演状态中,她竟真的应班主任的要求上台,开始即兴演讲。 妈就穿着那条看得出内裤颜色的碎花睡裤上台了,以小鸟啾啾般的舞台腔发表 了一通感想,她语无伦次的对大家描绘了关于我们那个不幸的家庭,关于我这遭父 亲遗弃的小孤女。 我在老师同学面前精心编造了三年的美好家庭,被妈的碎花睡裤及声泪俱下的 演出当场揭穿。立刻就有同学莫名诧异地瞪着我。隔天我一个女同学的妈妈专程到 学校来,执意要送我许多她女儿穿剩下的旧衣服。 应该把我妈拖出去,马上杀掉,或者把我拖出去,把我杀掉。 我常常对同学描述我的家庭——那个实际上莫须有的美好家庭,一个正常的热 热闹闹欢欢喜喜的家庭——所有同学都知道我是个骗子,是个撒谎精,是个心态不 正常的孤女。我希望我能马上死掉,以死来洗去妈给我的耻辱。 我知道我做不到心平气和了。我的内心做不到置身度外,这心曾经恨过,因为 恨使我成为现在的我,但愤怒和恨意不是终结,而是开始,它滋生出怀疑,善忘, 最后是宽容和麻木。 现在我的心被稀释了,我的感情被弱化了。我对遥远的不在我生活范畴内的事 物充满想象和情感,而对自己的生活麻木不仁毫不关心。 这是不是因为我对自己的生活无能为力呢? 我是鼓励妈去征婚的。 妈常说,最失败的女人是那些被丈夫休掉的女人。说这话的时候爸还没有提出 离婚,妈顺理成章的轻蔑着所有离过婚的女人,在她看来,女人生存在世上的最大 价值是找个男人,只有被丈夫认可才算有尊严,否则就是堆狗屎。 妈常常担心我会没男人要,她说我的脾气太坏,哄不住男人。在我读大学一年 级时,妈就曾经想帮我找男朋友,她说她上班的商场里有个男营业员很配我。。 我不确定是否该大哭一场。妈根本不知道我的价值,她有一个别家的父母们梦 寐以求的女儿,而她却暗示我嫁一个仅小学文化的营业员。她把我看的实在太扁了。 阿六头刚嫁到我家时,对我妈甚为忌惮,因为他是入赘进来的——骑着他那辆 哐铛作响的脚踏车来的,所以我根本不必尊敬他,一个男人混到阿六头的地步,还 不如把自己阉了穿上裙子作人妖。 我曾经再三告诫我妈,千万别服软,千万别自轻自贱,对阿六头根本不需要容 让。我对妈说: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说的是,一个人自己糟蹋自己,那么别人就 会跟着糟蹋他,羞辱他。同样的,一个女人,如果一直把自己搞的很贱,那么,没 有一个男人会尊重她。 可是从前发生过的情形还是再现了。我以为爸这样的混球是很少很少的,后来 慢慢明白了,象爸这样的混球,占男人的绝大多数,爸其实是个很正常的男人。没 有男人能够尊重我妈,因为妈根本不要男人尊重她。 我没见过外婆外公以及妈那边的任一个亲戚,这是个神秘的问题,我始终认为, 妈的心理和她曾经经历的家庭有关。 妈有六个亲姐妹,我应该叫她们姨妈或者阿姨,但我从未听妈描述过她们的音 容笑貌。问过爸,爸见过我外婆外公和我的姨妈阿姨们,爸说,那是个更恐怖的家 庭,他说妈小时候正赶上全国性的大饥荒。 那时是60 年代初, 我外婆是农村女人,在饥荒年代里还在生孩子,象大马哈 鱼一样在河岸不断产下鱼子,然后摇摇尾巴游走。过量的嗷嗷待哺的孩子使我外婆 精神崩溃,她就喂孩子吃安眠药,希望孩子们不要哭不要闹不要喊饿。 妈没有童年。我的未曾谋面的外婆在女儿们的饭里下安眠药。但与此同时,外 婆仍在不断的怀孕生孩子。外婆一生总共生了12个孩子,不包括小产夭折的生命。 爸说,妈没吃过奶粉,却吃了太多安眠药,这使妈永远生活在被遗弃的恐慌里, 即使已经是中年人,也无法摆脱那些恐惧的阴影。我的妈害怕被人抛弃,却一直在 被人抛弃,她无力反抗,于是她打我骂我抛弃我。这象是个轮回的噩梦,从妈轮到 我。 现在我在这里,尽量以客观的眼光看待我为之愤怒,为之痛苦的往事。 现在我妈在家里,她刚作过胆结石切除手术。 我在去看望她的路上,猜想她会对我说的话。我离家出走一年了,她会不会思 念我,她会对我说什么。 种种设想都落空了,我和妈见面时,象两个在演戏的政客,妈细声细气的说起 病情,依然是逼尖了嗓门说话,仿佛我是个来采访的记者。妈用这样戏剧话的腔调 说了一辈子话,每当她感到恐慌和不信任,她就这样唱歌似的说话。只有和我吵架 时,妈才使用本来的嗓音,短促锐利,如同搪瓷勺子刮搪瓷碗。 我不行了。妈说。 没事的,不过是一块胆结石,很多人都长过。我说。 妈指指床头柜上摆着的一个玻璃瓶,说:那里面盛的石头,就是开刀取出来的 结石,那么小几个,痛倒痛的我要死。 我们反复观看瓶子,我和妈象两个石头收藏家或是考古学家,我们眯着眼对石 头的形状,光泽,硬度,色彩,一一作了评论。我忽然意识到,我和妈是永远也恢 复不到母女关系中去了,妈会始终象演戏般对我,回不到现实了。 没有人告诉我们,这戏,接下去应该怎么演。 有一天我问我妈:你为什么一个朋友也没有? 妈反问:要朋友做什么用? 说话,有不开心的事情,好跟她说说。 没用的,一个都靠不住。妈断然否定朋友的价值。 那什么人靠的住? 只有自己男人靠的住,女朋友,都是假的,没用。 男人更靠不住,爸不就是这样扔了你? 妈呆了一下,立即抄起一样家伙向我掷来。 我还记得某些场景,有时候我妈会大笑,虽然现在已想不起来那笑的原由何在; 有时候她大怒,那往往由于她无力改变的尴尬局面,我之所以深深记得她的愤怒, 是因为每次她的大怒都伴随着暴力,那些暴力在我心里和身体上,留下很多痕迹, 这一生是擦不去的了。 我妈还在征婚,我离开她,对我们双方都有益,我想,这样她的婚姻也许会顺 利很多。我希望妈能找个丧妻多年的退休老教师为伴,那是最理想的人选。妈的心 理不健全,没有自己的独立人格,需要另外的某个人才能使她完整,有时候,我希 望她再婚的愿望比她本人还强烈。 妈仍然不能理解阿六头为什么要抛弃她,也不能理解爸为什么要离开她。爸是 全上海最混球的混球,阿六头是全上海最失败的窝囊男人,我和妈都以为娶个窝囊 男人回来总没有问题,他会乖乖的呆在家,这至少可以给妈安全感。但是最窝囊的 男人还是一样有野心,还是一样要变心。 我只能这样对妈说:男人总要变心的,就象太阳总要从东方升起;即使有一天 太阳从西面升起,男人还是一样要变心。这定律是不以女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每个女人都会变老变丑变怪,变成一堆垃圾,胸部瘪下去,肚子鼓出来,心灵 和皮肤同样粗糙干枯,使丈夫嫌弃,使儿女憎恶。每一个在公交车站上等车的中年 女人,她们有着和妈同样的愤怒及疯狂,或许她们自身会在某一个时刻感受到崩溃, 质疑自己在这世界上继续存在的必要性。因为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在背叛这些中年妇 女,观众鄙夷她们,嘲笑她们,羞辱她们,她们是必不可少的丑角,只用来衬托她 们的娇嫩的女儿。 妈的未来会越来越少,回忆越来越多,直到被回忆吞噬干净的那天。 有一天,我在闹市区急急行走,为了去打一份必须跪在客人面前端茶送水的工。 行走中,我看到了妈,她坐在沿街一肮脏的拉面店里,对一个中年男人说话,有时 候她低下头吃一口碗里那黄油油的面。 我猜想妈是在征婚。在那里,妈正弱不禁风的欢笑着,手不由自主的护住开过 胆结石的腹部。又一个男人。也许是另一个会动手打她并卷走她所有积蓄的男人, 可是我不能断定,或许这个会好些。 我知道妈不会停止。人孜孜不倦的追求的东西,通常是他从来未得到过的,因 此穷小子毕生追求钱,又因此丑男追起美女在所不惜。 妈从未被爱过,也未被人尊重过,所以妈会一次再次的去征婚,不会停止的。 车站的铃声骤然响起,从下班时分浑浊的市声里偶尔飘过来的妈的讲话声被隔 断,我上了公共汽车,在座位上看浑然不觉的妈。我和妈,中间隔着条拥挤混乱的 街道,隔着乱穿马路的下班族,隔着我眼前蒙尘的车窗。 有一刻我和她那么接近,我经过店门,而她在店内,对那男人喋喋不休着,那 刻,我和妈只有一米距离。 我没有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