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情 作者:23 司马走下班车,向教室楼方向走过去。校园的大路上都是三三两两赶课去的大 学生,清脆明朗的笑声一阵阵的,很纯净,也很恍惚而不明确。昨天下过大雨,在 初秋这样的季节,一场雨很容易使树叶迅速衰老,现在就已经看到落叶满天飞舞了, 这情景往往在深秋的10月才能见到。梧桐叶在早秋的微风里面连续的悠悠飘落,脚 踩在落叶上发出的轻微的“喀嚓”声,好像谁的心轻悄悄的碎了。 下课以后,司马去教室休息室喝水。 教学楼里每个楼面都有一个专供教师休息的办公室,夏天,休息室门口挂着块 牌子“里面冷气开放”,司马看到这个牌子,不禁莞尔。 象作广告似的。 司马一进去,就有同系的朋友站起身来向他打招呼,有的问在美国考察学习的 怎样,日子好混不好混,有的恭贺司马很快就要升为副主任,不远的将来,就是三 五年内,系主任这位置也会是司马的囊中之物,等等,这些说话的人都打着同样的 哈哈。 司马觉得厌倦,回国以来,类似的话听了无数,听的耳油都出来了。从前这些 教师也都是有抱负有理想有志气的人,现在变的人人都在为五斗米折腰,只是个人 心中五斗米的尺码和标准不同罢了。 司马淡淡说,我倒没有想过当不当系主任的事。 和他们说话无趣,司马便退出休息室,转回进教室。 不巧,学生们正在为什么事情争执着,看到司马先生进了教室,学生们安静下 来。 司马心想,现在的大学生,虽然一口一个“先生,先生”的叫的很尊敬,可也 只为了那几个学分,并不会真心想从你这里学到什么,所以,这些学生根本不会把 “先生”当成朋友看待。 司马觉的自己冒失的闯入打扰了他们的争论。“教师下了课最好不要呆在教室 里碍学生的眼”,这话,以前常常听同事们自我嘲讽过,怎么忘了呢? 司马正尴尬间,那个背对着司马而正舌战群儒的女生忽然回头来,目光炯炯地 看着司马,说:司马教授,我们出了一份系刊,你愿意看一下么?说完,她就把手 里攒着的打印文件给了司马。 司马翻看起来。底下的学生们都看着他,等他发言表态。 司马翻了一下目录,系刊里的文章题目很别致,譬如“大学生入党的动机是什 么”,“我恨你的10条理由”,“我们所看不到的地方”,“剖析校园内安全套自 动售货机出现这一现象”。 几个班干部向司马解释道那是他们的系刊,必须这送上去给系主任过目的,但 是——他们用目光指指那个大眼睛的女孩子说,她写的几篇文章肯定不适宜送上去, 她又不愿意把那几篇文章拿下来。 有个男生傲慢的指着那大眼睛女孩子说,你自己看,你写的东西能给上面看么, 上面看了会怎么看我们——他话未说完就被那女孩打断,什么上面上面的,我听不 懂!都只是小小年纪,一口一个上面上面的,官僚!出系刊的本意是什么你们知道 么?就是为了要和你们的官样文章作对!每半个月就要我们绞尽脑汁出那些思想小 结入党申请之类的无聊文章,满纸废话空话谎话。花费那么多人力物力还不是为了 捞取那么点可怜的政治资本,好让你们找工作的时候说自己在大学时多么的能干, 多么的有领导能力什么的,其实根本不是真心想办刊物。要是真要你们几个安排实 际接触社会的活动,你们倒不站出来主持了,碰到可以表现给领导看的这种机会, 一个一个跳出来封杀别人的思想。 学生分成两派,大多数学生在那女孩一边,还有部分人站在那几个干部的一方。 那女孩说,大家听听司马的意见吧,司马也是教授,让教授亲自看看,这刊物 到底好不好。 司马有些吃惊,也有些好笑,这小女孩太当真了。 他开口之际,眼睛瞥到那女孩注视他的目光,炯炯有神,里面有对他的期盼和 信任。他不禁心一软,开口说出的是他平时不可能说的话:这个刊物很好,很认真, 很诚恳,和我们当先生的平时看到的学生刊物不一样。大学是你们人生中最美好的 时光,应该尽量发展你们的个性,因为,在走向社会之后,你们就再也没有机会和 勇气做有个性的人了。 司马说出这番话,自己也有点吃惊于自己的坦率。 司马停了一下,继续说,你们的系主任,我知道他不是个思想僵化头脑封建的 人,如果你们把这送上去,他不会认为不妥的。当然,也完全可以不送上去,毕竟 这是你们自己的刊物。 “耶!”,那刚才还气势汹汹骂人的女生忽然欢呼了一声。她转变的这么快, 真是小孩脾气。在司马的支持下,这份刊物算是正式成立并且“合法”化了那大眼 睛女孩名字叫梅梅。 司马上完课午饭也不吃就去赶中午的班车。 梅梅从教室追出来,执意要把刊物送给司马,说反正是教师节,您就收下看看 吧,司马收下了。 在车上,司马随手翻了翻,发现不仅那几篇杂文写的很有见地,其他的散文也 颇有味。 “如果睡在草地上,阳光作毯,我把对这世界的防备和厌倦暂时放下,假想自 己被云层托起,是一片初秋的蒲公英,风吹哪里去哪里,荒野也好,城市也好,随 处都停留,随处都重新出发,一次一次踏上旅途,是因为不想永远都在旅途上。” 司马想起在美国留学的时候,谁也不认识自己,那时也常常在校园的草地上躺 着,脸上盖本书,渐渐睡着,醒来时,发现云已经跑到天那边去了。 可现在自己回国了,恢复到教授身份了,一个教授,总不能和学生一样,倒头 就往地上睡吧。 司马在车上居然打了个盹,好像还作了个白日梦,模糊的,没有印象,只记得 闻到了草地的味道。醒来时,阳光透过茶色的窗玻璃晒到他脸上,车在林阴道上行 驶时,阳光从树叶缝隙里洒下来,变成一点一点,丝丝缕缕的。中午,街上人极少, 心觉得安静而温暖。司马的眼皮都睁不开了。 司马回到家时,妻子在做饭。 他们没有说话。房间里面凉丝丝的。妻子的习惯是不拉开窗帘,长年累月的, 这使她的皮肤异常的白,也使房间显的黑暗和窄小,而且,没有阳光,没有刚才车 上感觉到的阳光的味道了。 很多年了,妻子一直没有孩子。她母系有遗传病,乳腺癌和妇科疾病。妻子的 母亲已经因子宫癌去世了,她大姐在做了乳房切除术的一年后,还是因相同的原因 去了。妻子一直非常恐惧自己会死去。所以不敢要孩子。 他们已经有两年没有过夫妻生活了。 如果6 年前的那个孩子保住的话,现在家里也不会这么冷清了。 司马心想,太冷清了。他不清楚两年前自己为什么极力争取公派出国的机会, 他对自己说:我是为了学术,不是为了逃避妻子。 梅梅睡在草坪上。 阳光真好啊,梅梅想,如果有爱情,一段淡淡的恋情,一种纯净的心灵之爱, 那就更好了。 她眯眼看看夕阳,此刻正晚霞满天。 该回寝室晚饭去喽。 朋友正神往的对她讲述着司马的经历,例如他才38岁,太太是个美人,今年夏 天才回国的,没有孩子,同时还在上海最大的基金公司任顾问,非常富有,等等。 现在司马上起课可谓得心应手,应该说,他把这些学生迷倒了。 他发现国内这些经济系专业的学生,连一张基础的公司财务报表都看不懂。想 起自己也是受的这种刻板空洞的教育长大的,所学非所用,他就把上课的内容做了 小小的改革,开了两堂课专讲实用的东西,让学生手里拿着《证券报》,他再针对 性的讲解一些基本的证券方面的理论,有兴致的时候,司马会给学生分析哪只股票 会有前途,甚至还带学生去证券交易所现场实习。善于钻营的男生常常缠住司马, 从他嘴里套小道消息。 下课了。 司马赶快步出教室,以免又被学生缠住。 在走廊里看到那个叫梅梅的学生,司马微笑的点点头,梅梅也对他笑,问好道, 司马好。 这女生居然只叫他复姓,不叫他先生。司马内心里一直比较喜欢被人叫成“司 马”,省去头衔,感觉很亲似的。但她这么称呼他,也稍稍大胆了点。 梅梅说,上次给您看的系刊里面,有一篇我的文章已经被登在杂志上了,谢谢 司马教授那天帮我说话,说年轻人要有个性什么的,我这才有勇气投稿的。“司马 问:哪篇? 是篇小散文,可能您不记得了,写的是在草地上睡懒觉——梅梅害羞的解释道。 哦,那篇我记得。一次一次踏上旅途,是因为不想永远都在旅途上。司马脱口 说出那句对他很有触动的话,但一说完,他就有点窘。 不该表示自己对她的文章印象很深,说不清楚也许更好,不该和女生谈这些。 想到这里,司马立刻莫名其妙的点点头,不等梅梅说话就自顾自走开了。 梅梅愣了愣,忽然没来由的脸红。 原来梅梅上课总坐第一排,走廊里碰到司马那回以后,梅梅自觉坐到了教室最 后去。 司马的课有时候没有笔记,有时候要连续不停的抄三节课笔记,而且他的板书 极快,梅梅坐在最后,看得眼花缭乱,跟不上黑板上的内容了。 司马讲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在讲台上问最后一排的梅梅,梅梅,你不舒服么? 别的学生都很惊讶,因为司马叫不出班级里其他任何一个同学的名字,连总是 围在身边的班长的名字都叫不出,却记得梅梅。 梅梅趴在桌子上,脸埋在胳膊弯里,心想:别过来,别过来,我又不是中学生, 不要你关心,千万别过来。 可司马偏偏走到梅梅身边,柔声问,生病了?生病去医务室吧。 梅梅含糊地说没什么,没什么的。她脸很红,看来确实像发高烧的样子。 司马问同学,哪位同学陪她去一下医务室? 就这样,没有任何病的梅梅给送到医务室。 没事吧?司马在学生食堂里碰到梅梅,问她:好点了没? 梅梅双手乱摇的表示她已经好多了。 那以后还是坐前面吧,你不是有点近视么?最近理论的东西很多,要抄笔记的。 司马说。 梅梅连忙认真的点头。司马看她点头的样子非常可爱,不像大学女生,好像中 学生那么天真烂漫的。他心想自己要是有个女儿,长大了就要像梅梅这么可爱。 司马坐在梅梅对面,不出声的用餐。梅梅看看司马低头吃饭的样子,忽然觉得 似曾相识。 是了,是象爸爸。爸爸未过世前,梅梅在饭桌上看爸爸吃饭的样子,就是这样 的,专心的,好像吃饭也是件工作似的,认真的把饭消灭光。 司马果然也不剩饭。他简短的说,我先走了。就背起书包匆匆走了。 他真是这样,像别人所说的,身为教授,却还是只在肩上挎个书包那样简单轻 松。梅梅心想,他真的神似印象里的爸爸。 秋天终于到了,每下一场雨就更加逼近秋天。 司马还是每天早早出门,虽然他不是天天要去大学里上课。妻子不和他说什么 话。他也习惯了沉寂的日子,有时候,半夜醒来,会发现妻子没在床上,却在阳台 上看深蓝黑色的天空。他轻轻唤她,知道她不会回答他,他也一定会一再的叫她回 去睡觉,否则,她会站到天亮。她那么忧郁,怕很多东西,特别是怕家族的遗传病 会夺去她生命。 有时候司马觉得自己身上的活气在被她一点一点的掐死,可他无能为力,不知 道怎样才可以改变现在的生活。 司马总是在去学校的车上,一点点的活过来,一点点的高兴起来。 在家里阴暗的房间出来,他自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没有爱情,也许从开始就 没有过爱情,总以为自己爱过了,可是如果自己真正爱过的话,那么落叶,微风, 阳光,可爱的声音,微妙的对话,应该不会觉的陌生,也不会引起自己内心中那么 强烈的震荡,好像从来没有过那么向往青春的愿望。 司马把脸埋在手掌里,叹息。没有爱过又怎样,那么多人在无爱的前提下过了 一生。我拿什么去爱一个年轻纯真的灵魂?用什么才可以配的上那好像朝阳般的青 春? 司马把一天要做的事都带到学校去做。大学里的教师上完课就走人,许多同事 还在别的大学里兼职,一天就像赶场子救火似的奔忙着,所以办公室就始终很安静。 他把手提电脑带到办公室,一个人静静的在那里写书。他在应朋友之托,写一本关 于基金运作的书。 男人是必须要成功的,只有事业才可以减轻其他方面的不如意和失望。司马知 道这道理,每天早上从家里出来,他都是暗淡绝望的,但到了学校,给学生上完了 课就好很多了。 司马打字很快,当中他也会停下来,看看报纸,喝水,望望窗外的草地。 第三次往窗口望出去的时候,司马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睡在草地上,脸上盖本 粉红色的书。胳膊枕在脑后,很惬意的样子。 梅梅。 司马心里悄悄的唤了一声她名字,心里突然非常快乐宁静,他情不自禁的微笑。 傻女孩子。然后他坐下来继续快速打字,打了一会儿,他心想,她还在那里么?他 站起来看看,梅梅还在,并转了个身,她脸上盖的书掉了下来,她试图斜着身子还 能用书盖住脸,盖了几回,书都又滑下来。梅梅撅了撅嘴,不再去管那本书了。他 在窗内看着梅梅,又觉得非常宁静快乐,他重新坐下,打字。 就这样,每次他打字告一段落,总会想,她还在么?每次站起来,她都仍然在 草地上。他甚至想,梅梅应该快走开,下次从窗子望出去梅梅就不在那里了。可每 次看到梅梅还在草地上呼呼大睡,他都一次比一次更快乐。 梅梅终于还是回去了。 他目送她走远,心里猜测她只是换个阳光更温暖的角落,她不会这么早就离开 草地的。可是梅梅的身影还是越去越远了。 司马在回家的车子上,慢慢恢复早晨出门时的麻木和疲倦。 到家时,他又是出门前那个绝望的司马了。 妻子这天特别安静,而且好像在偷窥他似的。他觉察到了,也不问她为什么, 两个人象从来没有语言的原始人一样,不说话。 死一般的安静。 睡到半夜时,司马忽然觉得身上闷,他惊醒了。 是妻子,她正脱去自己的衣服吻他的胸膛,一下一下的吻,像小鸡啄米一样, 没有温度的,甚至有点凉的吻。他托起她的脸看着。很多同事都说他妻子是美人, 确实宛如画中人。脸上没有什么缺憾。不像梅梅,梅梅那女孩子脸上长了几个雀斑, 在鼻子两旁,梅梅的脸蛋又有点象苹果,圆圆的,还有,梅梅喜欢撅嘴,嘴唇亮闪 闪的。 该死,都在想什么呀,怎么这么荒唐。他自责。 妻子拿着他的手往她自己的胸脯上放,希望他抚摩她的身体吧,他本能的缩了 下手,立刻又后悔了。 妻子停止了亲吻,静静的看他,许久,才说,她很快就不会再有胸脯了。她被 检查出长了肿瘤,和她母亲一样的肿瘤,要切掉了,一点不剩的切除。 说完,妻子冰冷的泪水滴落下来,顺着他的脖子往胸口上流。 司马带着妻子去做了乳房切除手术。 妻子在手术结束后,坚强的笑笑,说这样我就不用减肥了司马说没事的,我们 一生都是夫妻,这是不会变的。他明白自己说这话的意义和必要性。妻子逐渐睡去 了。 司马每天上完课就去医院陪妻子。 有时候他在学校里看到梅梅,会想;自己是不配爱一个小女孩的。 尽管在梦里,他也常常见到梅梅睡在草地上,他就坐在她身边,安静的看书, 象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他看一会儿书,确定梅梅就在身边,才安心的继续看下去。 有时候在梦里,他会自己鼓励自己去亲一下梅梅可爱的苹果脸,但即使在梦中, 他都会责备自己太荒唐太过分,这样,梦也就醒了。 在学校里,经常看到昨天晚上梦里见过的梅梅。实际中,梅梅是害羞的,但有 时又仿佛很大胆,比如她一直叫他司马,不加头衔。 有一次,他和她在楼梯上相遇,招呼打过以后,梅梅嗫嚅着仿佛要说什么似的, 但他头忽然晕起来,不着边际的说了些“你要认真听讲”之类的废话。然后司马蓦 然转身,走了几级楼梯,再回过头来看梅梅的背影,没想到目光却正撞到梅梅好像 在燃烧的眼睛。 他们呆了大约一秒钟,同时往相反的方向走了。 有几次,司马发现梅梅没来上课。他也不好问别的学生,下课后,他也不离开 教室。也许梅梅会突然进来抱歉的对他笑笑,说“对不起,我迟到了。”然后害羞 的低头走到座位上去,红着脸看书。 那就是幸福吧。能在上课时见到梅梅,也算一种幸福了。 司马不是很有野心的人。但他的运气一直很好,在极年轻的时候就升了教授, 然后得到别人梦寐以求出国的机会。有时候他会想,这一切就是我想要的东西么? 我快乐么? 某天上午,司马去银行取钱。 那是一个难得的好天。也许是自己已经接近40岁的缘故,天气对自己很有影响, 如果清晨出门第一眼就看到阳光,司马会深深吸一口气,象日本人那样在心里对自 己说;加油! 他骑着自行车在街上缓缓行着。 也许我爱过,他回忆以前在读大学时,有过一次,骑自行车送一个女孩回家, 车在路上颠簸摇晃,因为路不好走。那是他心里暗暗喜欢的女孩,是那种需要保护 的弱女孩。梅梅就是那样的女孩吧。 那时,后坐的女孩小心翼翼的抓住他衣脚,他快乐的想笑,可是面上却故意装 出很累很麻烦很希望赶快就能把女孩送到家的样子。年青的时候不知道怎样爱一个 人,现在又不能够了。有的人注定要错过爱情,比如我,司马心想。 自行车拐过一条街的时候,街角转出一个女孩。 司马一看到她,心脏就剧烈的跳动起来。 他不确定的喊了声:梅梅!也许不是,认错了吧。心里仍然盼望是她的。 女孩回头,先是迷惑,然后惊讶,等看清楚是司马时,梅梅高兴笑,“司马好!” 司马好像想说什么似的,欲言又止,惴惴不安的,一阵乱,脑里有个小声音快 乐的煽动他:这就是爱情,这一定就是爱情了! 他跳下自行车,过去问她最近怎么没来上课。 刚说完,他就发现梅梅仿佛刚哭过,她脸上看起来有点灰尘,眼睛也肿的。 司马问能告诉我什么事么?他心想如果自己有足够的勇气,应该替梅梅擦去泪 痕的。可惜自己没勇气。 梅梅不回答他。 司马拿出个硬币,说如果是正面朝上的话,就告诉我什么事不开心,反面的话, 就不用说了,行么? 司马扔了一次,接住,果然是正面。 梅梅深呼吸一下,然后黯然说,她妈妈结婚了,和另外一个男人。 司马不知怎么安慰她,两人沉默无语。梅梅忽然指着司马背的书包,问里面装 的是什么?是讲义么?说她想看看。 司马说不是的,如果是讲义我一定给你看的。 可是我想知道,到底书包里面有什么秘密。梅梅固执的要知道。 呵呵,这大概就是小女孩的撒娇吧。司马微笑着说这包里面装着30万人民币。 说完他打开书包,里面果然有三个报纸包,他撕开报纸一角,露出内里花花绿绿的 钞票。 梅梅很惊讶,你就这样把30 万放在书包里面,背在身上到处跑? 说完她忍不住笑了,司马也微笑。 后来他们去街心花园坐了一会儿。 司马见石凳上很潮湿,就把那个装着30 万 巨款的书包给梅梅当坐垫,梅梅坐在那30 万上,笑说: 我觉得自己是豌豆公主!司马但笑不语。 他们说了很多话题,具体说了些什么,两人都不清楚,因为都处于恍惚的幸福 中,都不敢相信居然能够和对方在街上相遇而且还如此接近。他很想伸手抚摩梅梅 的脸,但忍住了。说话的时候,两人都曾经停下来,互相凝视,又不约而同的转过 脸去。 司马此刻忽然想起张爱玲的一句话——在千万人之间,在千万年之间,在时间 无边的荒野里,遇到你所爱的人——司马轻轻唤她:梅梅,你想过将来么? 想过,但是,那些想法现在都作废了。梅梅轻微的说,我只希望以后可以每天 见到——你,像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他们谁都没说爱对方的话。 梅梅回到学校继续上课了,而且还开始为司马做下手,主要是帮他整理书稿和 打字。在系办公室里,每天在下课以后到晚上8 点以前,梅梅都在那里打字,累了 就在休息一下。司马让梅梅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打字,他自己去证券公司办事。但是 他每天都会回办公室看看梅梅的进度,安排梅梅第二天要完成的任务。有时候他也 会哪里都不去,就在梅梅身边,他在另一台电脑上作图或者整理稿件,不说话,也 会断断续续的给梅梅看一些他从前珍爱过的诗,比如舒婷的诗。有一次,他站在窗 前背诵了舒婷的一首诗,月光下面,他看上去温柔而沉静。 他们之间有太多不同,司马经历过很多事情,性格稳重中透激情,年龄又比梅 梅足足大18岁,最致命的一点就是司马已婚了。 司马想自己就狠心那么一次吧,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给妻子,只要换回可以配的 上梅梅的自由身。梅梅很快就毕业了,一毕业司马就会把梅梅安排进朋友的公司, 然后两人结婚。这打算在司马心里悄悄萌发,只等时机成熟就向妻子提出来。 梅梅在办公室里打字的时候,有时会碰到别的老师的询问,梅梅就说是司马的 学生,替司马做事。那盘问的老师会意味深远的长长的“哦”一声,使梅梅觉的羞 愧。 这期间,他们连手都没有拉过一下。 那一天的黄昏,梅梅打字时接到了司马妻子打到办公室的电话。 她焦急的问司马在哪里,梅梅说不知道,她好像怀疑又好像要崩溃似的,重复 的问司马到底在哪里,仿佛是梅梅把司马藏了起来。 梅梅挂了电话,坐在窗前很久很久,头脑一阵空洞的疼痛,过了大约1 小时, 她觉到了自己的脸上的冰凉,是不知觉间落下的泪水。 司马不久就回到了办公室。 梅梅说你太太在找你。司马发觉她的异样,抱歉着说知道了,又说对不起。梅 梅反问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她冷着脸说,当先生的不可能对不起学生的。 司马全身被这句话震了一下,然后拎起他的电脑包走了。 妻子一见到他回来,就破涕为笑。尽管他不知道她是真的笑还是作给他看的表 演。晚上,在床上,她紧紧拥抱他,耳语道,我们明天去福利院领一个孩子好么? 洗衣机坏了找人修好么?今天晚上电视节目很好你看么?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 始终把他紧抱在自己怀里,他不断回答她说好的好的,可以可以,随你随你。 别离开我,别抛弃我。妻子幽幽的说,我什么都没有了,亲人,还有健康,都 没了,将来也不会再有孩子,你不能扔下我的,你不能的,你答应过我们是一辈子 的夫妻的。 他昏昏沉沉的说我答应你答应你,不离开你不离开你。 妻子倚在他肩上微弱的说,别嫌弃我,千万别抛弃我,没有你我就彻底一个人 了,我会死的,我会活不下去的。 他哽咽了,他说你不是一个人,我和你一起。活也罢,死也罢,我和你一起, 永远是一起的。 司马连续几天都是上完课就走,即使是在上课时他也不多话,把板书抄完就走 到走廊里去呆站着。尽管梅梅并没上他的课。 下午例行开会。会议内容教人很意外。司马果然接任系主任一职了。因他不常 常在学校,不太清楚为什么原主任那么早就退下来。几个平时稍谈得来的同事和他 外出吃饭,席间他们告诉他,主任在距离退休只有两三年的情况下,突然和妻子离 婚,并且很快就和他以前带过的一个女研究生结婚了。为此他丢掉了职位。 相差24岁啊,不可思议,一个同事说,主任和那个学生差了24岁,真亏他想的 出来,疯了,就为那么一段感情。同事们不屑的笑起来。 司马喝了很多烈酒,先是跟着他们大声说笑,逐渐哭了。 冬季的最后一天。 第二天就放寒假。头天晚上下了大雪,清晨开始出太阳了。溶雪时分比下雪更 冷,人也被冻麻木。不想思考,思考太痛苦,所以人们总是不愿思考。司马想,赶 快上完最后一次课,然后回家。反正哪里都是冷,家里,学校,街道,都一样。 梅梅来上课了。他不去看她那个方向,自顾自脸朝另一个方向的讲课。一节课 结束,他觉的精疲力尽。讲课当中发生很多错误,幸好学生们没有发觉。 一上完课他就走去车站打算回家。 朝车站的路上,看见地上结着冰,冰面已经被人踩碎了,脚踏上去,发出轻微 的“喀嚓”,象是谁的心轻悄的碎了。司马忽然想起,秋天刚回国时,第一天来学 校上课的那个早晨,好像是很远很远的事情了。记忆里依稀有落叶,有秋日早晨的 阳光,轻快的笑声,仿佛一转身还可以回去秋天似的。 他转身下车,往自己的办公室去。 教师都已经走光了,这么冷的天,没有人愿意呆在学校。办公楼里寂静无声。 梅梅站在楼梯角上,知道她会再来的,宿命早安排她站在那里了。 他站定,缓缓地说还好吧。梅梅点头说司马好,并给他一卷纸,说这是最后一 天帮你打出来的稿子,当时没来得及交给你。 楼下的门卫在下面叫喊道:老师你们快点下去吧,今天办公楼要提早关门的。 司马手足无措,梅梅忽然极有勇气的提议说另外找个地方说话。 于是他们一前一后的下楼。 黄昏时分校园里人头攒动,虽然在溶雪,学生们还是很快乐的跑来跑去,一个 个脸给冻的绯红。 司马忽然怀疑,即使能够和妻子离婚,自己有能力能给梅梅这样简单的快乐么? 梅梅说,去教室好么?他们推开一间教室门,里面已经有一对恋人在窃窃私语了, 司马窘慌的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打扰了。 再去另一个空教室,刚进去,就有个老师兴冲冲的领着一群学生进来上夜课, 司马赶紧低着头逃出去。梅梅跟在他身后,眼睛里满是羞愧和失望。 又去了学校花园,那里很静,一片死寂。寒风肆意抽打他们的身体,发出低低 的怒吼,又好像在嘲笑他们似的。没有灯光,两个人都打着哆嗦,太冷了。他不知 道要对梅梅说什么,也许应该说对不起,也许应该痛哭一场,也许应该拉她去随便 什么地方,和这烦恼世界分离。 梅梅刚开口说:你为什么——忽然两人听到一阵哄堂大笑从上面传来。司马立 刻脸色发白,梅梅抬头看了看,是花园旁边二楼的录像厅传过来的笑声,她轻声说 今天学校里放映周星驰的片子。 他们又重新去找可以安静的说话并不被打扰的地方。梅梅仿佛影子一样,走在 司马三步开外,紧紧跟随。他们浑身颤抖的找,一个教室一个教室的找,一个角落 一个角落的找。即使在那样寒冷的冬天的傍晚,也到处是人,鲜活快乐嘈杂的人。 终于司马说,去外面说话好么,去学校外面说话,我不能在学校里以老师的身 份面对你。 梅梅蹲下身环抱住自己单薄的身体,轻轻的压抑的哭起来,许久,她安静的说, 不要找了,不用再找了,走到那里,都不会有容的下我们的地方。 他绝望的低喊,不会的,不会的,会找到地方的。梅梅打断他,大声说:即使 有那样一个地方,你也没有勇气爱我! 他们没有话可说了。她泪眼朦胧的看着他,轻声唤他;司马。 他温柔的答应道,哎。 她再喊他,司马。然后他再次答应她。 她一次一次唤他,他也一次一次答应着,哎。 只有这样一遍遍呼唤你的名字,我才有勇气说,我爱你。梅梅说完这句话,拿 出个硬币来,微笑着提议道,如果是正面朝上,你就过来抱住我,如果是背面,我 就走开,从此不再见。 她把硬币抛起来,接住,手掌包住硬币,定定的望着司马,然后转过身去看手 掌。 司马全身都在震颤,他不能动,不能思考,只能静静的接受宿命。 梅梅背对着他,过了很久,忽然听她哧的一笑,然后是连续的笑,接着是哈哈 大笑。司马觉的舌头已经先于肉体而冻僵了,想上前问她是正面还是背面,然而开 不了口,奇怪的是自己的身体居然还可以行动,他向梅梅走去。 梅梅却背朝他,跑远了。 司马独自站在雪地上。他还是不知道那枚硬币究竟是正面朝上还时背面朝上, 梅梅不会说的,也许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迷底了。 他在公用电话亭内,打电话到梅梅的寝室,同学说她不在。司马哦了声就挂了。 这时他妻子call他回电,他打电话回家去,妻子在线路那边焦急的催促,你回来啊, 你到底在哪里,你怎么不回来,他好像中了咒语似的道,我回来,我回来,我回来。 他看看四周围,冬天的晚上,9 点左右,马路上空无一人。电话亭把他和人间 隔了开来。现在他既不属于梅梅的那个世界,也脱离了妻子的那个天地,他哪里都 不属于了。 司马的书出版了。出书在他们这行并不在少数,难得的是,他在国外证券市场 学到的理论在这所市立大学填补了经济教材的空白。或许他真像同行们所说的那样, 年轻有为,前途无量。而这种话,他听过也就忘了。 每天还是早出晚归,不去学校授课的话,他就把大量时间花在朋友的基金管理 公司上。有时候他骑着自行车,背着那个装着巨款的书包在街上缓缓行驶,阳光洒 在他身上,心里会有点刺痛,也许再拐一个弯,就可以看到一个女孩在街角转出来, 害羞的呼唤他;司马好。 他很清楚自己今生是不会再有对梅梅那样的爱情了,也许再也见不到梅梅,因 她在春天就要面临毕业,然后这女孩会踏上社会,再以后会怎样呢?是不是她在面 临两难的抉择的时候,都会拿出硬币来决定人生的路呢?那天夜里梅梅抛出的硬币 究竟是正面朝上,还是背面朝上呢?这些,司马是不会知道的了。 梅梅,梅梅,梅梅,梅梅,他总在心里默默呼唤她,只有这样一遍一遍喊你的 名字——梅梅,只有这样我才有勇气说,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