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谢花开 作者:3721 这是一个开始和结尾都发生在情人节的故事。虽然这故事的两端所处的时间有 着浓浓的异域色彩,但它却是实实在在的发生在一个每天早晨都有很多人骑着自行 车在马路上穿梭着的中国城市里。 这是一个处在北方的港口城市。由于它是一个三面环海的海湾,所以它所接受 一些外来事物的能力远远超出了其它一些内地城市。换句话说,它毫不闭塞,甚至 超前。正因为如此,它才能在八十年代就认识了“情人节”。 夏天,这里的天然海水浴场会让来自世界各地的旅游爱好者赞叹不已。它所拥 有沙滩的细软程度以及那沙摊所覆盖的广阔面积会让任何一个欣赏它的人立刻去做 好游泳的准备,那怕这个人还不会游泳。 那年夏天,很多初学游泳者都欣赏到了三个年青男女的漂亮泳姿。一个人在海 水浴场里泳技超众,就如同一个西服笔挺的人出现在一群破衣烂衫的乞丐当中,那 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能够体会到。他们从沙滩上就开始奔跑,一 路跑进海水中,他们跃入水时所产生的水花宛如一朵朵在瞬间盛开的白色菊花。他 们从花丛中挥臂,整齐如一的向深海挺进。他们的动作是那么得整齐规范,以至让 人不得不怀疑他们是国家游泳队的正式队员。 在海水中,他们就吸引了众多的目光。 三人中间那个身材苗条得如美人鱼般姑娘(在海水中恐怕只能这么形容才能表 达出她身材的匀称)叫张丹芙,是一个正在读高中的学生。在她身边两个小伙子, 一个是她的哥哥,叫张雷鸣;另一个是张雷鸣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叫方伟。 他们上岸之后人们才看清楚了他们的长相。张丹芙是个圆脸的姑娘,眉目清秀, 一张嘴就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恐怕她也知道自己有着一口相当健康的牙齿, 所以常常张嘴大笑,给人一种相当可爱的感觉。张雷鸣呢,他长着一张漂亮的姑娘 脸,白晰的皮肤,属于那种让人一眼望见便能肯定的美男子。而方伟却和他正好相 反,黝黑的皮肤,棱角分明的脸部线条,让人一见望见便能断定是个饱经风霜的汉 子。 “哥,我渴了。”张丹芙甩着湿发向张雷鸣撒娇,“那边有卖汽水的。” “刚从水里出来,喝什么汽水?!”张雷鸣朝妹妹骂道,“一游泳你就得喝汽 水,什么坏毛病,水里没渴够吗?” 张丹芙见张雷鸣拒绝,就转向方伟撒娇。她拉住方伟的胳膊不住的摇:“方哥, 我要喝汽水嘛,我要喝汽水嘛。” 方伟忙答应:“好,好,我去买。”他边答应边从他的游泳裤头里翻出一卷卷 在一起的钞票,然后奔向远处的冷饮摊。 方伟刚离开,一个破衣烂衫的老年乞丐就走到他们面前,先是露出职业性的哀 求状,然后朝张雷鸣伸出了脏乎乎的手。张雷鸣看看那个乞丐,又看看自己身上唯 一的那条连口袋也没有的游泳裤头,莫名其妙地问那个乞丐:“我能给你什么?” 周围很多人发出了会心的微笑。 第一章 张丹芙面前的写字台上摆满了形形色色封面诱人、厚薄不一的书,她翻着其中 的一本,边看边在一张小卡片上写着什么。其实,她并不是在复习什么高考的课程, 而是…… 她在那张小卡片上写道:方哥,不知怎么才能表达出我对你的……写到这里她 顿了顿,然后用笔把刚才写的东西划去,重新写道:方哥,不知你感觉到我对你的 ……她又顿了顿,然后想了想,再把它划去,又重新写道:方哥,你感觉到了吗? ……终于,她把那张小卡片捏到手里揉碎,放到裤子口袋里。这时,她的手接触到 了一件东西:一包在她口袋里放了好长时间的巧克力。 对张丹芙来说,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日子。这一天的不同虽然在日历上找不到, 但却能在许许多多和张丹芙一样的少女们脸上找到。 这是一个工厂照常上班市场照常卖菜的节日情人节。 关于这个节日的风俗,按照那些少男少女不知从哪儿听说来的说法是这样的: 恋爱中的男人要送给恋爱中的女人鲜花,恋爱中的女人要送给恋爱中的男人巧克力。 至于这种风俗是否真的属于这个节日,这已是无从考证了。也难说这不是巧克力的 生产厂家和鲜花店所散布出来的小道消息。 张丹芙脚步轻盈地走向方伟家,她现在的愿望就是能马上见到方伟,把那包巧 克力交给他,然后等他把一束鲜花送给她。方伟家就住在她家的后面,相隔挺多能 有一百米。她刚出门,就看着方伟和张雷鸣迎面走来。张丹芙开始能够听到自己那 参差不齐的心跳了。 “上哪去?”张雷鸣挡住她问,“没事别出去,马上就要考大学了,好好在家 里看看书。” “嗯。”张丹芙看了一眼张雷鸣身边的方伟,很痛快地答应下来。她本来就要 去找他,现在目的达到了,就跟着他俩往回走。回到家里,张丹芙很勤快的翻出茶 叶筒,抓了一大把放到茶壶里闷着,接着又翻出了烟灰缸摆在他俩面前。张雷鸣看 到自己妹妹的这些行动很是纳闷,但很快他就明白了:“这个小丫头准是又把零用 钱花光了。” “你甭讨好我,这个月给你不少零花钱了,再表现也没有用。”张雷鸣朝妹妹 说。 “谁要你零花钱了?”张丹芙冲张雷鸣瞪了瞪眼,“我又没讨好你。” “那好,回你自己的屋吧。”张雷鸣挥手让她到自己的屋去。张丹芙看了一眼 朝她微笑的方伟,只得悻悻的回到自己屋里。但片刻她又回到他们面前,朝方伟说: “一会你到我屋里来,我送你一样东西。”方伟点头,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张丹 芙莫名其妙惯了,他听了也就不以为奇。 张丹芙转身回到自己的屋里,她家住的是一处二室一厅的房子,是父亲的原先 的单位分的。她的家庭是很残缺的,她对父亲的印象极其模糊,早在她三岁那年她 的父亲就因心脏病发作而离开了她。没过几年,她的母亲也得了偏瘫,整日卧床不 起。 张雷鸣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待在家里的机会,今天这个机会得来的原因是 他撞了车,必须把车送到修理部去维修。他本来在一家机械制造厂当司机,说起来 待遇也算不错的,撑不着也饿不着。他参加工作已经有好几个年头,在工作里和社 会上见识的人也都不算少了。正是有了那两个圈子的互相交切,他才发觉社会上竟 然有着那么多长得那么粗俗却那么有钱的家伙,这让他很是气愤。 其实那些算是有钱的人并不是人人有什么了不起,有的不过是和他一样的司机, 其区别不过是开着一辆进口车而且那车是他们自己的。他很不满意那些同行们的趾 高气扬的劲儿。 看到那些同样是开车的同行的钱包是那么的丰厚,想着自己的口袋又是那么空 洞,他也就越发得觉着自己在工厂里混是浪费人材。他有理由非得挣上一笔钱。 于是,他就东拼西凑买了一辆属于自己的出租车。 他在下那个决定之前,也做过详细的调查和推断。按照他和方伟的推断:现今 我国的一些沿海城市里的生活水平已经相当可观了,比如说深圳、珠海那些特区的 生活水平就已远远超于他们所居住的这个城市。在那些城市里,坐出租车已经成了 很多种代步方法中最省事的一种,完全能被广大工人所接受。同是沿海城市,自然 有理由相信他们所在的城市很快就能赶上那些特区。他顽固的相信这一点。 结果确实和他们所想象的一样,收入确实让他心旷神怡。 可随之而来的麻烦也让他心旷神怡,头痛不止。首先就是交通警察的问题。他 差不多每月都得被扣一回证,每月都得腾出那么几天来到警察身后装孙子给他们拍 苍蝇。这也是一个社会通病,没有什么可以埋怨的。 张丹芙从屋里出来的时候,他俩已经把酒摆上了,另外桌子上还有一些乱七八 糟的从街上买来的熟食。张丹芙一看就朝他们喊:“你看你们这是吃得什么?乱七 八糟的,一点儿热乎的也没有,吃这个能行吗?我去给你们做点儿热点吧。” 方伟忙拦住她:“这样就挺好,可别耽误你的时间,你有这时间还不如好好背 两个单词呢。” 见方伟这么说,她就不说什么了。其实她觉得他俩所围造的这种环境是一个相 当不错的环境,她甚至觉得这是男子汉的另一种风采。她到厨房下了一锅面条,端 进屋和母亲一起吃去了。 方伟和张雷鸣也是好长时候没一起喝酒了,于是你一杯我一杯喝得挺热闹。喝 了酒的人可是什么都说,什么都扯。天文地理日月天向,没他们不懂的。他们又说 了一会,张雷鸣就倒在了地上。方伟拉了拉他,没拉动,也就不管他了,反正他是 在自己家里,醉了就醉了。 方伟喝的也有些多,头挺昏,想回家睡觉。可他一出门,就想起了张丹芙还要 找他,这丫头有什么事呢?她可是整天满脑子都是莫名其妙的鬼点子,管她又打什 么鬼主意,看看再说。于是,他又返了回去 方伟来到张丹芙的屋门口。这时张丹芙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了,她刚才听到了哥 哥倒下、他出去的声音,正在暗自生气呢。这下看见方伟回来了,顿时又露出了笑 脸:“方哥,我有样东西要送给你。” “什么东西?”方伟好奇地看着她,“我把什么东西忘在你们家了。” “是我的东西,我送给你,不过你也得送我一样东西。” “那算了,咱还是自己要自己的东西吧。” “不嘛,不嘛,这是我送你的东西。”张丹芙把那包已被她的体温快温化了的 巧克力托在了方伟的面前。 “什么玩意?”方伟边说边的看那个花花绿绿的包装盒,一看他乐了,“刚才 光顾喝酒了,还没吃什么东西呢,正好饿了。” 他边说边把巧克力塞进嘴里。 张丹芙有些不高兴了,她本以为他会把那包巧克力珍藏起来,就算他对她情人 节的礼物不是很重视,他也不应该在她面前就毁坏了它。 “你怎么这样?”她不满的看着他。 “怎么?”他看着她的脸,有些疑惑,觉得好象是上了当,究竟是什么当,他 一时反应不过来,他拿着那包巧克力左右翻看着,“这巧克力不能吃?你在里面放 了什么东西?没下毒吧?” “下了!下了一大些泻药!”她恶狠狠地说。 方伟看了一眼她的样子,笑了:“没事你给我下毒干什么?我又没惹着你。” “你就惹着我了!”她忽然感到了委屈,一顿一顿地开始抽鼻子。 “好,好,别哭别哭。”他抚摸着她的长发开始哄她,“我知道吃你了巧克力 准没有好,你没事也不会送我巧克力。说吧,你又想让我替去干什么坏事?”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她那抽鼻子的动作说停就停,她看了看他红着 脸说,“要不我送你巧克力干什么?” “今天什么日子?”他有些奇怪,其实他怎么能知道这一天就是西方的节日情 人节呢?象他这样一个连自己国家的一些节日都记不清的人,怎么可能连外国人的 节日牢记在心呢? “你说是什么日子?”她红着脸问他 “正月十五?不对,正月十五还早着呢。”他边想边说,“八月十五?八月十 五早过完了,噢,我记起来了。今天是你的生日。” “去你的!我的生日是四月的。”她这次真的生起气来,“我不理你了,你出 去吧!你再不出去我喊人了!你这个醉鬼!” 方伟莫名其妙的被她推出房间,边走边纳闷:“这小丫头可真怪。” 一架飞机从低空滑过,拉出一条长长的青烟,如妖如怪,似纱似雾。它们持续 片刻后消失得一干二净,还给了天空一片原先的蓝。 这城市里的空气相对内地一些城市来说是很洁净的,尤其是在海边,泛着腥味 的海风一吹,会将人的心情吹得格外舒畅。这个城市里的建筑极富有特色,沿着海 边一线是具有着浓浓的德国色彩的各式别墅小楼。与别墅相衬的是那一株株常青的 树木。 每到晚上,这里色彩便更加艳丽。 由于树木的遮掩,这里的黄昏显得特别暗。对于那些渐入佳境的情侣来说,这 里的气氛便是最佳的选择。昏暗的林间,听着海水的涌动,听着树叶的奏鸣,听着 让人心醉的情言爱语。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浪漫的呢? 这里一直是张丹芙所向住的场所。她自从看过第一本言情小说,并把自己按排 到那篇小说里之后,就一直想来这个地方,依偎在她所爱的那个男人怀里,一起数 天上的星星;伴着那人有节奏或是无节奏的心跳,一起听大海的潮涨潮落。 今天,她又走到了这里,现在虽然只是白天,可因为今天所处的日子的不同, 林间仍挤满了低声私语的对对恋人。她呆呆的望着那一线从远外涌来的潮水,心中 一样的翻滚。方伟呀,方伟,你真的是个傻瓜吗?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第二章 方伟确实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把张丹芙当成了一个小妹妹,一个需要自已照 顾和爱护的小妹妹。即使是他知道了也没有什么用处,因为他会觉得那根本不可能, 在他自己的心中早已充盈满另一个成熟女人的印象。关于那个成熟的女人,已经在 方伟的心中激荡了很多年很多年。 那个成熟的女人现在是一家广播电台的一个节目主持人,每到晚间,她那甜美 的声音便会飘荡在这个城市上空 她叫白欣。 记忆中,方伟第一次见到白欣的时候还小,只上高中一年级或者是二年级。那 时虽然已是“文革”未期,可学校还是相当乱。那时的方伟还是一个痞子味十足的 学生:书包里有菜刀,胳膊上有烟疤,肩头上还有刺青。为此他常常自觉其美引以 为豪,可每当他脱下上衣向他的哥儿们展示肩头那朵花两块钱请人纹的玫瑰花时, 他们都用不屑一顾的神态告诉他那只不过是一朵坟头花。 见到白欣的那天他旷了课,跟随着班里几个和他有着同样旷课爱好的同学去了 学校后山。在山上唯一的那条马路上他们一字排开,对每一个从这条马路经过的姑 娘都严加盘问。当时他们把这种洋溢着无赖充满着刺激的活动称做是“交女朋友”。 当白欣一个人朝他们走来时,方伟歪叼着一根快要燃尽的烟头拦住了她,虽然 摆出一脸的满不在乎但却结结巴巴的说要和她交个朋友。当时的具体动机说出来毫 无道理,只不过是那时身背书包却不愿学习的他一定是太无聊了,以至于将一切能 活跃脑细胞的活动都当成了可以消灭无聊的享受。 白欣对他横拦在她面前倒是没有多大的反感,或许她只是把他当成一个需要帮 助的迷路孩子。他那时并不知道她的名子,也不并不知道她的职业,他所知道的只 是:她是一个很有女人味也很美丽的姑娘。就是这位美丽的姑娘竟同意了他和她到 后山那个小亭里去“谈谈”的请求,那真让他激动不已。 假如他能够重新回到那个空间,重新去观察那段景色,那他一定会发现,他那 时的脸红得极为可怜,也可以称是红得极为可爱。也许正是因为那份可爱的红吧, 她才和他谈了很多,其中包括“我至少要比你大七八岁”,“我只适合做你的大姐” 等等,她也劝了他很多,说他“现在正是学知识的她年龄,应该珍惜光阴”。最后 她说他长得很象她一个已经死去的弟弟,并坚持说这就是她肯陪他到后山小亭来的 原因。随后她站起来,扭动着腰肢走出小亭。他傻站在的身后,没有敢以事先研究 过多遍的方式去拉她的胳膊,只是呆呆的望着她下山的背影。 那一次是他第一次发现到女人体态竟是那么的美。那时的他也第一次获得了一 种极为美好的感觉,他甚至在那一刻下了决心:以后一定要让她做自己的妻子。 当他走到山下时,他的哥儿们便一窝蜂地朝他涌来,一窝蜂地问他和白欣在山 上都干了点什么?有没有“戏”?他回答他们的则是他那“深不可测”的笑,其实 只有他自己清楚,那笑只不过是他在回忆刚才时不由自主露出的傻笑。 关于那一刻的回忆,他在梦里重温了好几遍,直到把白欣在他面前的每一个细 微举动都清晰的印入大脑。 第二次见到白欣时还是一个旷课的下午。那天他单独一个人旷了课,没有和他 的哥儿们打招呼就来到了学校的后山。他直等到天色快要全黑,也就是他快要失去 信心的时候,白欣才在他的眼前出现。她那天穿了一件天蓝色的连衣裙,把她的身 形勾勒得如同他梦中所出现的幻影。 她见到他时脸上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这让他心情自然了很多,于是他没有再 脸红,但还是有些结巴。她问他这么晚怎么还不回家?他说他在等人,她问他等谁, 他说他在等她。她呆一呆后他,找她有什么事?他说他找她就想知道她叫什么名子。 她朝他露出很动人的微笑后说他象个傻孩子,边说着边给了他一张纸片,在那张纸 片上写上了她的名字和住址。 那张纸上有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把那香味当成了她 身体所散发出的香味,并陶醉在那香味里还为那引发了不少天真的幻想。直到以后, 他才知道那张纸片不过是一张女人化妆用的粉纸而已。 那张纸片上写着:白欣,工农民文艺演出团演员。 必须承认,她的职业在他以后的梦里又添加进了新的内容,让他在以后的回忆 里又增加了新的色彩。她那身天蓝色的连衣裙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把他的梦都 装饰成了一片蓝蓝的天。 那天她和他谈了很多,但都是关于她弟弟的,她说她的弟弟由于得病从小就住 进了医院,她很爱她的弟弟,以前每次去医院她看到弟弟都会大哭一场,因为她弟 弟越来越瘦。最后,她弟弟还是病死在了医院。方伟听了也义愤填膺,大骂医院混 蛋,大声斥责医院不该克扣她弟弟的副食。她对于他的愤然状只是报以微笑。直到 她拉着他离开那个山头,她仍是一脸的微笑。她还微笑着警告他,他要是下次再旷 课,那她就不会再理他了。最后她伸出手来和他握,说她可以做他的朋友,一个姐 弟似的朋友。 一个多星期后的一天,方伟兴冲冲的按着她所写的地址去找她。他一进那楼栋 的大门,就见到了一群红卫兵小将们押着一个头发已有些花白的老人住外走。那个 老人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那个老人一眼,只一眼,他就发现那个老人的面目和白 欣是那么得相象。 当他来到白欣家的时候,情形果然和他所想象的一样:屋里被翻得乱七八糟, 白欣正趴在桌子上轻轻的抽泣。白欣见到他呆了一呆,问他怎么来了,有什么事?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那一种稍显悲凄的表情,那种表情让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个男 子汉,一个可以保护她的男子汉。 他说学校今天放假,他顺路正好走到这里,就上来看看她。他说来找她的主要 目的是为了证实一下那地址是不是假的,她是不是在骗他,因为以前就有很多人用 假地址骗过他。 她看了一眼他说:“我倒希望给你的地址是假的,那样你就找不到我了。” 他天真笑了:“后悔了吧?” “我倒觉得你应该后悔,我现在已经是反革命的女儿了,浑身都有毒素,一不 小就会传染给你。”她苦笑着对他说。 他听了一愣:“是真的吗?” 她的表情让他知道她所说的是真的,但他并不以为奇,因为那个年代有一种让 人无法看穿的东西,并且它在不停地改变着自己的规律:今天的英雄难保不是明天 的汉奸。 他并没有象那个年代所控制的正常人一样,忙于和她划清界线。因为不管怎么 样,他也不觉得她象一个反革命的女儿,更不会是一个反革命。他觉得一个真正的 男子汉不能在别人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离开她,况且需要保护的那个还是一个很漂亮 的女人。除此之外,那个年龄和那个环境所养成的“天不怕地不怕的”习惯也让他 觉得自己应该那么做。于是他说他不怕,谁让他们是朋友呢?说着,他就开始帮她 一起收拾被红卫兵小将们翻乱了的屋子。 见他没有走,白欣也很感动。因为她那时已经没有了什么所谓的“朋友”,那 些以前所谓的“朋友”,在知道她家有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理由后都忙着和她划清 界线。说起来这也并不能怪那些朋友,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都会理解他们。可她怎 么也无法想到,现在唯一的一个还能称得上朋友的,竟会是一个和她见过仅几次面 的小孩。在她的眼里,方伟那时的年龄只能称得上是“小孩”。 那天他们谈了很多,白欣也对他说了很多。她也没有再对他说“我至少要比你 大七八岁,我只适合做你的大姐”。她和他谈起了自己童年所在的村庄,谈起了她 幼时的一些梦想。那一个下午,过得是那样得快,但在方伟的回忆里却又是那么得 漫长。 从那以后,他就经常“顺路”走到她家,和她聊童年,聊文学,聊梦想。虽然 他那时的梦想都是那么得不切实际;虽然他那时对文学的欣赏能力仅停留在“小人 书”的水平上,可她还是兴致勃勃的分析每一种梦想的可行性,还是饶有兴致的和 他大谈歌德写的《少年维特的烦恼》。每当她谈起那本《少年维特的烦恼》,她都 会无比伤感。他说维特不应该自杀,他其实是有希望的,因为任何爱情都是可能实 现的。当时方伟还没有看过那本书,但他对白欣的“任何爱情都是可能实现的”这 句话却是极为欣赏。 每到晚上,方伟都会盼望着天亮,盼望着天亮后和白欣的相聚。他甚至开始整 星期整星期的旷课,不过旷课在那时并算不了什么,因为不旷课也丝毫不会因此而 多学到什么知识。 直到那一天的出现,方伟才和白欣断绝了来往。 那一天,方伟和往常一样,在白欣家里和她大谈自己的梦想。正当他聊到高兴 时,一群红卫兵小将们冲了进来,说要让白欣揭发她父亲的主要罪状。他们看到方 水和白欣洋溢着微笑的脸时,脸上露出的显然是嫉妒之火,他们还从来没有享受到 白欣对自己的笑脸呢? 于是,他们朝方伟冲了过去,说方伟是反革命的同伙,非让他也交待问题。方 水那时也是火气盛,一言不合就和那些不知道哪来的红卫兵小将们打了起来。可方 水一个人怎么能对付那么多人呢?很快他就被打得面目全非,满脸鲜血,终于,他 忍不住了,向他们告起了饶。他说他根本就不认识白欣,只不过是发现这屋里的反 革命气息特别浓,才进来看个究竟的。 那群红卫兵小将问白欣:“这小子是谁?” 白欣看了一眼满眼鲜血的方伟,面无表情的说:“我不认识他。” 他们又问方伟:“她不认识你,那为什么还对你笑?” 方伟回答;“她想引诱我,让我加入她的反革命组织。” 那群红卫兵小将立时觉得是发现了新大陆。他们又转向白欣证实,白欣仍旧是 面无表情的点头:“对,是我引诱他。” 他现在已经记不清那帮子红卫兵小将们是怎么教训的他了,只记得他很晚才被 他们放走。在他走的时候,一个红卫兵小将踢了他一脚,冲他喊:“孬种。” 他觉得那句“孬种”便是对他的评价,一个把他和白欣所有过去都做了一个总 结的评价。 至于那天他是怎么回到的家,他一点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以后无论如何也 没脸再见白欣了,因为自己背叛了她,也背叛了自己那记忆中最美好的东西。 事实正是如此,从那以后,方伟就再也没见到过白欣。 直到文革结束,方伟才重新回到那间房子,但她已经搬了家,人去楼空。 又过了几年,方伟在一家报纸上见到了一篇署名白欣的文章。文章写的是对人 情冷暧的一些见解,用词很尖利,有一种能刺穿人所戴的假面具的功能。那时的方 水, 也已经是一个在报刊上频频发表文章的文学爱好者。 圈里的人都称他为很有 “才气” 见到白欣文章的那个晚上,方伟捧着那张报纸开始剖析自我,他想要知道自己 那最美好的东西能不能再找回来。 人常丢东西,问题是能不能找回来,找回来后还有没有用。有的东西失落在我 们无法够到的地带,那就只能放弃,否则得不偿失。有的东西失落在我们的身后, 转身就可以捡起,但那重新属于的东西是否会有用呢?有些是有用的,有些已是没 用的了。比如说交通月票吧,三月份丢的,四月份才捡起来,那时它已经过期了, 毫无用处了。 他必须得弄明白:他所失去的和他所能重新得到的是不是同一种东西,是不是 同样具有某种效力。 在他失去那东西时,自己正处在怎么一种环境呢? 他那时不明不白的就有了很多爱好,这些爱好一直陪伴着他成长。直到“文革” 结束,这些爱好中已变成特长的仍如幽灵般地紧随着他周身,让他的大脑时时处于 兴奋之中。对于这些爱好,有人羡慕有人嫉妒还有人嗤之以鼻说那是“玩物丧志”。 那时,他喜欢打麻将并打得相当不错,常常所有的口袋都塞满钱后仍能保持冷 静的头脑连吃带碰杠上开花威风八面。有次他赢红了眼,被三个输得眼圈通青的家 伙举着菜刀追了三条马路。幸亏当时是半夜,街上除了酒鬼再没有什么行人,这才 让他得以一溜烟窜得飞快。可身后那些声嘶力竭的“剁了他指头、切了他胳膊”的 恶言狠语却一直让他记忆犹新。从那以后,他不再敢有心存赢钱目的去和别人打麻 将了,打麻将时他也不再敢出千做弊玩花样了。 他还喜欢另一种高雅的体育项目:桥牌。由于这种需要两个人配合作战的项目 中有“加倍,再加倍”之类的条款,而这些条款又能让参加者所下之注以让人眼晕 的方式翻来翻去,所以它不知不觉地就吸引了他。他开始并不对这种没有任何争执 漫骂声的活动有多少兴趣,只是在一次漫不经心的参于这种沉默式的惊心动魄战斗 中被几个对手野蛮地赢走了身上包括车月票在内的所有有价证券后,他才对这种高 雅的体育项目产生了近似狂热的兴趣。他对它的兴趣简直可以用“废寝忘食”这类 的词语来形容。在这种“废寝忘食”的执著下,他的技艺提高得相当快。很快的, 他就可以借助偷看别人牌偷换自己牌之类手段来和那些此道中的高手进行抗衡了。 在他所有的爱好和特长中,只有唯一的一项能让那些长辈或是自认的正人君子 稍微目以正视。这便是从白欣跟他大谈<<少年维特的烦恼>>之后所产生的写作爱好。 而从他每天写日记中引申出来的写作才能更是来自于白欣带给他的启迪。他只写一 些记录他自己或与他相象人的经历,那些所谓的经历就是指他和白欣以后的故事, 当然,这些故事只是通过他的想象才成立的。就暂且称那些东西为小说吧。这此被 称为小说的东西从无登大雅之堂的荣幸,它们只能在一些大多数人都不知名的(甚 至是非法的)杂志上害羞地一闪而逝。当然,这也并非是没有众多的伯乐肯慧眼识 千里马,而是他的作品坚持的是“条条大路通罗马”的原则,走的是“曲线进军” 的路子。这显然和众多德高望众的老编辑看惯了的“阳春白雪”有着明显的区别。 后者走的是传统文学大路,而他钻的却是被不少人称为“痞子文学”的小胡同。可 有一些人在看过他抽屉中各式各样的报社、杂志社寄给他的信封(属于退稿信的他 把信瓤撕掉,只留下气派得让人不知所以的信封)后便开始称他为“作家”。对于 他们不明真相时送给他的称谓,他一方面心神激荡,自觉气宇轩昂,另一方面又面 红耳赤,感到给这个称谓中的其它朋友丢了人,跌了份。 而现在,他又是怎么一种环境呢? 他每天都有很长一段时间待在家里,他现在的职业就是使过去所有的特长充分 发挥的活动。换个说法,很长时间里他无事可做,整天靠打打扑克、玩玩麻将、写 写稿子打发时间。现在的经济来源连他自己都迷迷糊糊,反正一直有钱花是不容置 疑的,也搞不明白钱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反正从正道上来的是毫无问题的。总之, 他现在是一个被社会上打着正宗金利来领带的人视为不屑为伍的胡同串子,除了会 幻想(也叫构思)会蒙人再没有什么可吹嘘的社会渣子、痞子。 同时,在另外一部分人的眼里,他还是一个肯为了艺术而不惜一切的作家。 第三章 几天之后,张雷鸣重又开着那辆“夏利”在马路上穿梭了。 他想起了两年前他第一次开出租车的时候。那时候那看什么都觉得兴奋,光洁 的玻璃,舒适的靠椅,还有那悦耳的发动机的运转声,一个个都是让他兴奋的音符。 在那开出租车最初的几天里,他每天都拉着方伟在城里转,直到他们两个对这个城 市的熟悉程度达到绝对称职的出租司机水平。 当他开始正式拉客的时候,他才对出租车行业的繁荣和漏洞有了个大体的了解。 他实在是没有想到广大人民群众中间竟能蕴藏着如些高的消费能力,坐他的车转上 整天的人大有人在,给整票不用找零的也大有人在。他也实在想象不到通过计价器 多找顾客要钱的手段竟是那么得简单。他开始为此心满意足,为此兴奋不已。 这天一大早,就有一个叫王东军的朋友给张雷鸣打电话,说要包他的车。他和 王东军谈好价钱后,王东军说只包他的车不包他的人。张雷鸣说这可不行,车就跟 自己的老婆一样,哪能让别人借走,还不让自己跟着?王东军和他又争了一会儿, 给他又加了点儿钱,他才答应。。 张雷鸣的工作单位让王东军搬走了以后,他就只能睡觉。这一觉只睡到太阳高 悬,只睡到了实在睡不着的地步。他起来后吃了一顿二合一的午饭或者是早饭,又 玩了一通游戏机,直玩到实在玩不下去的地步,他才锁门上了街。临出门的时候, 他发现张丹芙的交通月票没有拿。他心里骂了一通“这丫头就知道丢三拉四”,然 后把月票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他拿起月票的时候才发现那张月票竟是自己手绘的,他这才明白每到交钱买学 生月票的时候,张丹芙总能在他面前富上那么几天。 他在街头招摇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了。这时他才发现一个以开车谋生的人一 旦没有车,他怎么在街头闲逛都是闲人一个,无事可做。 他从宽阔泠清的小区街道一步一步踱到了人声沸扬的闹市。在闹市中他泠眼看 着来来回回从他身边穿梭的人。他一直很注意他周围的人,尤其是他开车的时候对 他的顾客。他常常一边考虑是否应该宰他们一刀,一边猜测着他们的身份和年龄。 查扣他驾驶证就是因为他太过仔细观察顾客而忽视了方向盘的缘故。由于职业的关 系,在这三个月中,他竟练就了一身单凭顾客的言行就能判断出他们身份来的技艺, 准确性八九不离十。当然,这种武断的的判断也会有失误的时候。最尴尬的一次, 是他愣把一个身无分文却要畅游全城的乞丐当成了一个学识满腹的艺术家,直到他 下车以后朝他伸手要钱而不是给他钱的时候,他才知道了自己的失误。从那以后, 他再也不敢拉类似乞丐的人了,哪怕他是真正的艺术家。 拥挤的人群里,各式的长发、短发和秃头在他的面前竟相摇摆,风情种种。他 看着一张张迎面而来的各不相同的脸上呈现出各不相同的表情,才恍然发觉他置于 世外。虽然有很多人在他身边穿梭,也有不少人肯看他一两眼,可他们都无一例外 的和他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他默默的瞧着同一方天空下的其它人,看着聪明的小贩把晴纶毛衣当成纯羊毛 衫卖给爱贪便宜的妇女;看着体态动人的姑娘挽着年过半百的情人傲视街头;看着 严肃的警察动作正规的指挥交通。看着他们各自忙碌的的身影,他才知道他确实是 一个无事可干的闲人。他拿着张丹芙自己画的学生交通月票上了一辆公共汽车,从 第一站坐到最后一站,再接着换乘另一辆车从最后一站坐到第一站,往返循环消磨 着时间,乐此不疲。 坐车的时候,他遇到了两个皮肤白皙但相貌平平的女孩。她俩坐在他对面的双 人座上面冲着他,互相嘴巴对着耳朵嘀嘀咕咕,他一句也没有听清。直到她俩看到 中学学校放学,男女学生互相结伴亲妮行走的样子而发出“现在的学生真了不得, 年纪轻轻就恋爱”时,他才插进了嘴。他说人家那是“把握青春、珍惜光阴”。她 俩听了以后就热情的和他争执,说年龄太小就谈恋爱会影响学习、损害健康等等。 于是他们就各抒己见的在行驶如飞的公共汽车上高谈阔论直到终点。 下车后,她们在车站上给他留下了她俩的地址和电话,让他“有空去找他们玩”。 他也很为能有这样一段艳遇而兴奋,很投入的说他是一所名牌大学的“教授助理”, 主修“青少年身心健康”。他边说着瞎话,边给她们留下了个不知到底是谁的地址 和电话,最后他说他“就爱年青人交朋友,并最喜欢帮助他们。” 送走她俩后他又返回车站,捡了张报纸上车,看着报纸上的影星大战歌星坐了 好几站。他身边的一个小伙子一直歪着头扭着脖子看这张野报纸,瞅着那人肯为了 探求知识而如此难受他都于心不忍,就将报纸大方的送给了那人,送给那人的时候 他捎带告诉了那个“这种野报纸上的新闻不少是假的,千万别都信。”谁知那人很 懂行的说自己只信天气预报,而且还是信前一天的。他把报纸送给那人以后才知道 那张报纸的好处:它可以挡住一位怀抱孩子的妇女咄咄逼人的目光。那个小伙子就 拿报纸成功的挡住了那妇女的攻势。而他则不行了,没有报纸挡,他便被那妇女瞅 的坐立不安。这时全体没有坐的站客也都开始向他瞟来了鄙夷的目光。他只得站起 来给那妇女让座。那妇女毫不客气地坐下后才客气地说“谢谢”,而且一说就上瘾, 自己说了不算,还让她怀里那个根本就不懂事的孩子也说“谢谢”。可谁知那孩子 根本就不理他,只顾自己闭着眼睛甜甜地睡。 下车后他去串了几个门。可一个哥儿们也没找到,都不在家。他实在没地儿去 了,就钻进了一家哥儿们的哥儿们承包的电影院里。进门的时候,他给检票的边上 烟边说他找人。趁检票的看烟牌子的功夫,他钻进了包厢席。他坐在里面不知不觉 的就把鞋给脱了,可刚脱了五六分钟,周围的人都不乐意了,黑暗中他们议论纷纷: 什么味?这是什么味?象是煤气漏气了。不是不是,这是电影院不是饭店,哪来的 煤气?象是什么东西烤糊了。不对不对,你鼻子也不行,明明是腌罗卜味嘛。 瞅着反应挺强烈,他也不好意思起来,于是赶紧穿上了鞋,跟着他们一起在黑 暗中瞎起哄。反正谁也不认识谁。 他从电影院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街上的路灯除了没被打碎的都亮了。每 隔几十米就能找到一帮子围坐在路灯下打扑克或是下象棋的人,他们用着不花钱的 电快乐的瞎嚷嚷着,一个个都是兴劲勃勃。灯下盘旋着种种不知名的飞虫,它们前 仆后继的冲向明亮的路灯,轻微的撞击声在摸牌时的片刻安静中清晰可闻。 他蹲在一局扑克边,瞅着他们用很强的手劲摔着扑克牌,听着他们用很“艺术” 的脏话骂着对方,不由置身于其中和他们混在了一起。他指导着一个长发小伙子的 出牌,令那小伙子赢多输少大出风头。直到人散尽了他才和那个小伙了握手告别。 他很愿意在这样的氛围中放松自己,但他又不能完全放松。对于生活中的机会, 他和常人相比要少得多,所以他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去挣钱,去挣钱…… 第四章 那天晚上,方伟依旧象往常一样收听了白欣所主持的节目,但这一次所带给方 水感觉却和以往不同,方伟简直被触动了。白欣在这次节目里,第一次讲述了关于 她的一些往事,那些往事在方伟的耳中所奏响的一些淡淡的苦涩,那些苦涩中自然 包含了方伟对往事的记忆。对于往事中有方伟的记忆,白欣在节目里谈起时,只是 轻轻一带而过。 这更加让方伟感到悲哀,感到了心脏的一种刺痛,他甚至觉得自己应该见到她, 应该向她解释他能够解释的一切,因为他为那些往事已经准备了上千种的理由。而 且有的理由是天衣无缝的。 方伟失望了。 他这时的感觉就象一个打猎者拿着最精密的猎枪跟了猎物半天,才发觉那猎物 原来只是一只苍蝇。顿时,他就象一段正在燃烧着的蜡烛忽然熄灭了一样,刹那间 变得毫无光泽,毫无生机。 他是听说白欣将参加这个文艺沙龙才决定来的。 这个文艺沙龙是为一些文学爱好者而举行的,他是作为一个小有成就的文学青 年来参加这个活动的。他一走进大厅就感到了失望,因为他发现了里面的死气沉沉, 死气沉沉的原因是白欣没有来。当然,他知道用“死气沉沉”这个词来形容那里面 的气氛很不合适,因为大厅里简直是人头攒动,人声鼎沸。但在他的意识里,那就 是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 他不用放眼四扫就能确定白欣没有来,他有这个本事。 他知道自己陷入回忆的程度太深了,但他无法摆脱。他清楚现在这种环境下不 能告别自己的过去,告别那些就意味着他将永远无法从这种环境中的现实里站起。 谁也不能对自身的经历加以狂妄的否定,因为那样做无疑是对自己的背叛。自从他 最后一次见到白欣时起,他就无法摆脱那“孬种”笼罩在身上的阴影。他觉得自己 是从那是开始才有的思想,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才觉得这个世界不能用意志来做 无法替代的转移。 他清楚人可以选择自己生活的存在形式,也可以选择机遇的存在形式。所不同 的是生活方式可以任你选择,而机遇则需要偶然。生活无非就是以两种形式存在, 一种是强加给你的,一种你自己争取的。而机遇,它的出现则没有任何的规率性, 你只能选择它所出现的那种偶然的大致时间。 他来这个沙龙抱着相当大的信心。他觉得今天一定可以见到白欣。这样的思想 已是第几回了?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也知道自己实现那些想法的概率小得惊人, 但它还是引吸着他走下去。这就象设在街头的那种富利彩票,虽然它只设有很少一 些大奖,人们也清楚自己不一定能摸到那个大奖,可还是那么踊跃地摸下去,因为 他们这时的思维中,“万一”的位置所占据的空间是有着相当大的诱惑力的。人在 一时的兴奋之下的所做所为是什么也无法抵挡的。 任谁也不能把心神俱荡做得毫无痕迹。 他甚至不只一次地骂自己:“没有良心。”但很快,他就觉得这个评价太宽容 了自己。就良心这玩艺本身来说,他并没有什么可以评价的,因为他知道,良心这 玩艺并不是人人都有的。但他确实是宽容了自己,对自己在那个年代做的那些事, 他可以想出上千种的理由来说自己没有过错。你瞧,谁也不可否认对于我们自身的 要求都是一种宽容,一种尽可能的宽容。 大厅里,他认识了很多只在报刊上见过名子的文学青年们。他们在相遇时都抱 以了极大的热情,相互说着“久仰,久仰”,并热情地互相留着各自的地址,他们 一边随手在一些破纸片上写着什么,一边又积极地说着那些能把彼此之间的距离拉 近的天文地理。方伟和他们敷衍着,不露痕迹地跟他们打着哈哈。 方伟在确定白欣确实不能来了之后,他恰到好处地选择了离开的时机。 他离开了大厅,出门走了几步就闻到了风中的腥味。随着腥味他一直走,很快, 他就看到了黑黝黝的海水,海水在远处静静的卧着,只有边缘处间或翻起一轮白边。 没有风,大海安安静静的,潮声也细声细气,只有那海腥味仍是扑天盖地。 海边有几盏不太亮的路灯,晃动着那缓缓涌动的海水,依稀能见到几根无拘无 束的海菜在黑沉沉的海水里迟疑地浮动。 海边除他之外再没有什么人,他脱了鞋,坐了下来。一个人又开始了自我剖析。 他的性格是在不停的变化着的,简直就象一个混迹在这世上的什么幽灵。有的时候 他能够放弃自己的思想,还有的时候他甚至会失去对于自身的所有感觉。 看着海水,他想象着深处的景色。他知道,对于我们正在利用也正在破坏的这 个世界,有些阴暗面我们是不能也不敢加以探求的,那些地带我们只能加以想象, 而不能亲身到达。那倒并不是我们本身的设备、自身的因素有什么问题,而是因为 那样做对我们没有好处,那无疑是把自己陷入到了引人注目的深渊中。想到这,他 发觉这无疑也是做人的一种原则。 想到做人的原则,他顿时感到索然无味,他觉得现在还不是谈论人生的年龄, 他甚至觉得活着的人都不配谈论人生。这就象吃东西一样,吃过的东西才能品出它 的味道来,没吃完的就不能形象地感觉出它的味道。如果那东西还没有吃完,哪怕 还有一小口,它也有改变原先味道的机会。这就是人生,你还没有过完,那你就没 有权力来说什么,来谈论什么,即使谈论,你所谈论的也只能是它的一个片断而已。 这个世界上只有死人才能概括出最完整的人生。 他站起来时,一对恋人从他的身后经过,他把那对恋人吓了一跳,也许他们本 来以为他不过是一块不能动礁石。他站起来时看到的情景让他触动不已:那个女人 缩在了男人的后面,男人虽然也是浑身哆嗦,但还是严严实实地把女人遮在了身后。 他这时才明白他们把他当成了一个拦路抢劫者。 他急忙离开那里,边走边对那个小个子男子汉产生了深深的敬意。 海边起了风,开始是缓缓的,很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脸,很舒服也很让人清醒。 但片刻间就起了变化,缓缓的风聚集成了成股的风,开始让他感觉有些寒意了,他 缩了缩脖子,站在马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坐着车回了家。 第二天,他一早就来到通往广播电台的唯一的一条路的路口,他知道白欣一定 会从这里经过。 果然,他见到了白欣,当白欣从他面前经过时,他的所有勇气竟一时不知飞向 了何方。他呆呆的站住了,就象是个陌生人一样,眼睁睁的看着白欣从他的面前走 过。他认出了白欣,但白欣没有认出他来。 他本来是期望白欣认出她来,但他没有办到。 第二天,白欣仍然没有认出他来。 第三天,他甚至叫住了她,但白欣还是没有认出他来。叫住白欣的那天,她对 他说:“现在八点了。” 因为他叫住白欣的理由是问她;“小姐,现在几点了?” 第五章 中午,王东军才狼狈地回来,把钥匙扔给张雷鸣后说他是倒足了霉:去了一趟 邻市,愣让农民兄弟给敲诈了一回,挣的钱全捐给农民兄弟脱贫致富了。张雷鸣一 听赶紧细问是什么回事?他的车有什么损伤没有?损坏别人的东西可得超价赔偿。 原来,在王东军去邻市的途中,一路旖旎风光让他大饱眼福心痒难耐。在他实 在是忍无可忍的时候,他有选择的进了一家由几位穿得很少的姑娘充当门卫的饭店。 当他吃饱看够以后准备走的时候,他停在门口的“拉达”车底下忽然不知从哪多出 来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一位妇女坐在他的车前嚎啕大哭,说他压了她的车,把她家 唯一的家当给毁了。怎么办?赔吧!“他以前可是光赖别人,怎么能让别人赖了他?” 正当他准备提出不同异议和那妇女以武力相论时,周围呼啦一下出现了很多人,好 象全村的壮劳力都在那里埋伏好了似的一涌而上,挥舞着铁锨镰刀冲上来就要和他 “谈谈”。王东军傻了,说那支农民见义勇为的队伍仗着人多势众让他低头服了输: 他们据理力争,掏空了王东军的口袋后踢他上了路。 他本以为这不过是场倒霉的意外,自己五八四十正撞到了点儿上。可等他从邻 市返回时(这时的风光旖旎他自然已没有兴趣欣赏),就在他倒霉的位置上,他又 看到了那妇女率领的全村壮劳力在向另一个酒足饭饱的家伙索要赔款。这时他才明 白这原来是一个陷井,那妇女的破自行车起码要值几辆新摩托车的钱。气得他义愤 填膺,大呼倒霉。 他说到人民呼唤正义,社会需要真诚的时候,张雷鸣已经乐得把刚刚进嘴的水 全喷了出来,迷迷朦朦。王东军一边抹脸一边告诉张雷鸣,他脸也洗过牙也刷过。 张雷鸣问他这么一个在蒙人领域中有着独特见解卓越成就的人被别人蒙了有何感想 时,他摇头晃脑,满脸的悲愤:“一时不慎,一时不慎,以后再也不敢小瞧咱农民 兄弟了,再小瞧我是孙子!中国地大物博,农民堆里也藏龙卧虎尽是人才。” 送走王东军后,张雷鸣开车开始了工作。这一天的运气不错,他刚钻进车里天 空便飘起了雨,豆大的雨点扑天盖地就砸了下来,有声有势。这时的马路上到处都 是四处乱窜如没头苍蝇般的躲雨人。出租车司机都喜欢节日,尤其是现在的节日到 处都是,什么父亲节母亲节老人节教师节,他真希望再多几个哥哥节妹妹大姑节小 姨节……在这些节日里,雨天对出租车司机而言是最盛大的一个节日。在这个节日 里,他的出租车简直就成了一支救灾救难的队伍,雨里来雨里去,往返穿梭转来转 去,二个小时就转了近二百块钱的救灾款。他掂着厚实的口袋,不由着实感激了老 天爷一番。 临近黄昏的时候,一个标准的胖子站在雨中朝他招手,他停车后才发现上了当: 在那个小胖子的身后又钻出来的三个和他一样型号的胖子,而且一起都挤进了他的 车里,他的车顿时就沉下去了一些。把那群小胖子送到地儿后,张雷鸣让他们给双 份钱,他说他们四个胖子四个加起来最起码得有一千斤,得收超重费。这几个小胖 子和他争执了一通后还是给了,原因是那些小胖子们都有些喝醉了。 他刚把那群小胖子送走,就看见方伟顶着满头雨水站在马路边发呆。他把车停 到路边,按了几声喇叭。方伟听见声音转身朝车走来,张雷鸣把门拉开,方伟一头 闯了进来。 “你在这儿傻站着干什么?”张雷鸣看了一眼这条路,认出了这是通往广播电 台的唯一一条路。 “没事,就是有点犯傻。”方伟没精打采地说,“你今天除了开车挣钱还有事 没事?” “除了挣钱还能有什么事?你说你想干什么吧?”张雷鸣把车开到路边,熄了 火。 “我说你钱也别挣了,陪我去喝酒吧。” “喝酒?我记你小子以前可不喜欢喝酒。” “现在不是以前,以前我的东西还多着呢。现在我想喝了,你陪不陪我?你要 没空我自己去。”说着他就伸手拉门。 “你小子是不是已经喝过了?”张雷鸣看了一眼方伟的样子,“还没见过你这 么惨呢,出什么事了?怎么,你的梦中情人在梦里又涮了你了?”“你小子说那么 多废话干什么?去不去吧?” “行,我陪你去。”张雷鸣把车开到附近的一个停车场,停下,然后和方伟一 起下车,“说吧,上哪去喝?” “上哪儿喝?随便。”这时方伟的脑子里想的不是酒,而是酒精的麻醉。现在 的他需要麻醉,需要实实在在的麻醉。 方伟怎么也想不到白欣听到他的声音竟会不见他,这让他很失望,他现在满脑 子里只是他和白欣通话的内容。 “喂,你好,麻烦你给找一下白欣。”方伟的声音。 “请等一下。”一个女人的声音,片刻后是另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是白欣, 你是那一位?” “是我。”方伟发颤的声音,“我是方……我是你一个忠实的听众,我喜欢你 的节目,我能不能和你见一下面?” 不知怎么,本来颇有些侃才的方伟此时竟然话不成句。 “对不起。”白欣的声音在话筒里听起来没有任何的起浮,“我想我们没有必 要见面,如果你有什么事情,你可以打热线电话,电话号码我想你已经知道,就不 用我再告诉你了,再见。” 此时的张雷鸣从眼里望出去的东西,已经是一片模糊了。对于方伟的酒量他应 该了如指掌,但他怎么也猜不透方伟今天处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上,越心里别扭还 越能喝,越喝心里还越别扭。他本想用两瓶啤酒把方伟灌醉,扔上车拉回家就算完 了。可他怎么也想不透这小子是犯了股子什么邪劲儿,居然对酒精的麻醉毫不在乎。 他灌来灌去愣把自己给灌醉了。 等到结帐的时候,他已经反应迟钝到给服务员钱而不让她找零的地步了。 张雷鸣可以说是下意识的找到了自己的出租车,他拍了拍车,心里有个雷鸣般 的声音在喊:“不能开车,酒后不能开车!”于是,他拉着方伟站在马路上拦另外 的出租车。可那是在半夜,哪个出租车司机愿意拉两个神志不清的醉汉呢?他们在 马路中间站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一辆出租车肯停。 方伟实在是等急了,就让张雷鸣先把车门打开,先到里面躺一会儿再说。张雷 鸣那时候已经到了听谁的话都象是圣旨的地步了,他摸出钥匙,捅了半天也没有把 门捅开。方伟在一边看着都看急了,抢过车钥匙把门打开。门开后张雷鸣也倒在里 面,方伟把他使劲儿推到了驾驶座旁边的位置上,然后自己坐在了驾驶员的位置上。 张雷鸣也觉着有些不对头,可究竟什么地方不对头,他一时也想不出来。只觉得头 晕沉沉的,想睡觉。 方伟在那儿傻坐了一会,然后发动起了车,把车急速驶出了停车场。他把车窗 摇了下来,风灌进车厢,舒服多了。人对于酒精的反应是各式各样的,有喝完就睡 的,有喝完就说的,有喝完就哭就笑的,还有越喝越清醒的。方伟就属于越喝越清 醒的,张雷鸣就属于喝完就想睡的。车又开了一会,张雷鸣就靠在方伟肩头睡着了。 当时已经半夜十二点多了,车在夜晚的马路上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风从 侧面刮来,有一种让人清醒的功能。但最让人清醒的还是…… 方伟猛地感觉车身受到了什么阻碍,他下意识的踏了一脚刹车,车停了,他也 清醒多了。他坐在车先静了半分多钟,然后才打开车门下车去查看,一看他就傻了! 他看到了一具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身体! 这时,他的酒已经醒得差不多了。他的脑子在那时飞速的运转,片刻间就已换 了好几个念头。最终他做出的决定是:跑。 他钻回车里,把车倒回去,猛打方向盘飞快地离开了现场。 车在马路上无目标的行驶时,他的心中就象有两把铁锤在剧烈的对撞着,速度 越来越快,力量越来越大。一柄铁锤是监狱,另一柄铁锤是自由。最终,那柄刻着 自由的铁锤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人总能在关系到自己利益的时候,开始变得容易冲动,这时就完全可以把那种 表现当做是一种病态,事实上那也就是一种病态,但这种病态却能以保护自身的利 益为第一目的。 他把车开到了海边,选择了一处极为寂静的场所,然后他小心翼翼的停车,又 同样小心翼翼地把张雷鸣移到驾驶员的位置上,自己则坐在了他的旁边。他掏出手 绢擦干净了方向盘上的一切痕迹,然后把张雷鸣的两只手放在方向盘上。张雷鸣在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仍象头死猪一样,直挺挺的一动也不动。 再以后,他所做的就是闭上眼,昏昏沉沉的睡去,做着一个接着一个的恶梦。 他是被张雷鸣叫醒的,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的时候,天空已经有些发白了。 “我车的反光镜碎了,可能是撞着人了。”张雷鸣对方伟说,“昨天晚上的事 你知道吗?我怎么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我也一点儿印象没有,我喝了不少酒。”方伟低着头说。 “车上还有不少血,可能真是撞着人了,可是在哪撞儿的呢?”张雷鸣满脸的 紧张,“昨晚上我愣开出了这么远,想想真后怕。” “昨晚上的事你一点儿不知道?”方伟小心的问他。 “不知道,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呢,我想着不能开车不能开车,真不知道我怎 么开车到这么远。你现在去哪儿?我送你回家?” “行,你送我回家吧,困得要命,怎么也得好好睡一觉。我说我今天也别开车 了,回家休息休息吧。” “行了,你不用管我,我先送你回家。”张雷鸣发动起了车,“我怎么能喝完 酒还去开车?真玄,差一点儿咱们俩儿这一辈子就算交代在这儿了。” 方伟到了家,一头就扎进被窝里睡了起来。果然,在他睡醒之后,张丹芙就火 急火燎地来找他。她说张雷鸣让公安局的给带走了,说他酒后驾车而且还撞死了人。 方伟虽然心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可脸上还是装出了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他 让张丹芙别着急,他去替她哥哥想办法。那天他真的去找了他所认识的警察朋友, 在这件事上他可是拼了自己所有的能力,他也希望张雷鸣能被判得轻一些。 此后的几天里,也有警察找方伟了解过情况,方伟对那天发生的事闭口不谈, 他只说自己也喝醉了,什么也不清楚。 在法院开庭之前,方伟利用了自己所能利用的所有关系来活动,也替张雷鸣把 车卖了。法院开庭的那一天,方伟一早就到了,那一天的张雷鸣显得特别得无奈, 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儿。他看着方伟的眼神也是那么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儿,但这种眼 神在方伟眼里却呈显的是另外一种意思。在法庭休息的那一会儿,张雷鸣找方伟要 烟抽,说他好几天没有烟抽了。方伟立刻跑到外面买了一整条烟,通过法警把烟塞 到了张雷鸣的手里。 张雷鸣抽烟的样子又一次震动了方伟,他那简直就是“吃烟呀”!吃烟的意思 用在这里才能显示出它文字的本意来。那寸许长的烟,在他的用力下,眼睁睁地见 着往下里短,片刻功夫就映红了他的嘴巴。 他知道,这次也许就是张雷鸣多少年内过得最足的一次烟瘾了。 法庭经过短暂的休息后出示了各种证据,证明张雷鸣那是一次极为严重的酒后 肇事,情节极为恶劣。法庭最后宣判,判处张雷鸣有期徒刑七年。 当检查长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宣判后,张雷鸣露出了一丝苦笑,这一丝苦笑是冲 着方伟而发的。对于张雷鸣的这一丝苦笑,方伟跌座在了座位上。 在法警押着他往外走时,他看了方伟一眼,笑着对方伟说:“没事,真没事, 别为我担心,让我受点儿教育也是好的,你替我照顾好妹妹。” “你放心。”方伟点头,“他也是我的妹妹。” 法警给他戴上了手铐,然后押着他出了大门,随后警车呼啸而去。方伟呆呆站 在大厅里,没有跟出去。 第六章 事实总是无可挑剔的,因为事实就是事实,虽然你能改它一时,但无法改变它 一世。随着岁月的变迁,它最终会展现出本来面目的。这就象天空,上面的云彩再 多,遮挡的时间再长,它最终还得还给天空那份清新。 对于这些,方伟是相信的。 算起日子来。张雷鸣入狱也已经有半年了,这半年的时间里,张家的一切粗重 活方伟都干了,这样还不算,方伟每月还拿出一笔钱给张家当生活费。方伟所做的 这一切已经超出了一个朋友,哪怕是最好的朋友所应该做的极限。因为在此之前, 方伟自己家里的活都很少干,一个自家活都不愿去干的人却要去别人家里挥洒汗水, 这怎么能不让别人感到意外呢? 张雷鸣的母亲也感到了过意不去,可方伟每次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都是以一种决 不可更改的势式来出现的。对于方伟的这架式,张母也就只好接受了,她认识方伟 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对于他的脾气也相当熟悉,所以她知道他那么做是无法拒绝的。 只是当她对方伟说谢谢的时候,方伟总是苦笑一声,然后毫无表情地扭过头去,他 甚至不敢面对张母那满是皱纹的脸。 这半年里,由于频繁的接触,张丹芙对他的好感更是与日俱增,只是苦于找不 到合适的表达机会。 这时,因为高考的需要,张丹芙的学校里开始上晚自习,张丹芙借口自己那么 晚回家害怕,让方伟去接她,对于她的这个要求,方伟自然无法拒绝,于是就又有 了每个夜晚相送她的一幕幕。 那个晚上,天空出奇的好看,所有的星星都把身体显露了出来,星光洒满了黑 暗中的一切,晚风习习吹动,黑幕也好似缓缓地移动。那方夜空下,张丹芙挽起方 水说:“今天晚上老师讲了那么多东西,我脑子都快乱了,你陪我走走,让我清醒 清醒吧?” “不行。”方伟把胳膊从他的挽搀中抽出来,“放学就早点儿回家,别让你妈 担心。” “你跟我一起,我妈才不会操心呢。”她又把他的胳膊挽起来,“整天都是学 习学习再学习,背,看,记,我脑子都快乱了。” 方伟这次没有挣脱,其实挽着胳膊也没有什么,一个不妹妹嘛,小时候他还经 常抱着她呢。他对他说:“那就走一会,一小会儿。” “我保证。”她伸出自己的小手,“天地良心。” 她拉着方伟转来转去,最后转到了海边,那个她向住了很久的地带。潮水在远 处涌动,树叶在林间翻动,天空中的星星洒下点点光辉……这一切都环绕在他们的 周围,这场景把方伟都几乎要感动了。 “你在天空找什么?”他看着正傻傻地仰头望天空的张丹芙问。 “我在找流星,它会给人带来好运。”她回答。 “不要相信流星会带来好运,你不是天文学家,你看不到流星。” “你得允许别人有自己的幻想。”她说,“何况我还找到了。” “你许愿了吗?” “许了,我相信它是很灵的。” “你们这些小女孩的脑子里整天就知道想着这些,有这功夫就怎么不多看看书? 多背背单词?” “你不想知道我许的是什么愿吗?” “鬼知道你脑子里都想些什么,我怎么能猜出来。” “你猜嘛,你猜嘛。”她拉着方伟的胳膊乱摇。 “我猜,你许下的愿,准是什么不费事就考上什么重点大学之类的,是不是?” “不是,我许下的愿是……请它让我做你的妻子。” “……”方伟呆了呆,脑子里瞬间是一片空白,张丹芙所说的是一个在此之间 他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简单得没有想过的问题。在他的所有思想空间中关于女人 的记忆,除了白欣的一举一动之外,还没有机会也没有地方能装得下别人。 “你说我许的这个愿会不会灵?”她拉着他胳膊的手不知不觉的变加了些劲儿, 把他的胳膊死死的缠住。 “咱们该回去了。” “你还没说呢!” “你这个愿许得让我感到可笑。”他抬起头仔细地看了一眼她,“你才多大? 离结婚的年龄还有多少年?现在就想这个问题,你不觉得是太早了吗?” “你是嫌我年纪小吗?这不要紧,我可以长,长得很快很快的。”她露出了可 爱的笑脸,“这么说我许下的愿是可以实现的了?” “但现在不会,你还小。” “这我知道,我也没想现在就嫁给你。”说完这些后,她的脸简直红得象块斗 牛土所用的红布,幸亏是在黑暗中,方伟察觉不出她脸的变化。她就象如释重负一 样,把压在心头的那块大石头变成了黄金,“反正有一天,你会成为我的丈夫。” “我想不会的。”他的大脑渐渐返回了思想,“小丫头,你能了解我多少呢? 你所了解的无非是我表现在最外层的一张掩盖!除此之外,你根本就看不清我,你 也无法看清我,因为我本身就是模糊的,本身就是残缺的。我没有听到你刚才说过 的话。你也不应该跟我说那些话,毫无疑问,那些话足以毁了我们之间的友谊。我 不希望我们之间连朋友也不是,事实是我一直都把你当一我的一个小妹妹,一个需 要我爱护,需要我帮助的小妹妹。我并不否认我对你有感情,但那感情绝不是你所 想象的那种性质,你明白吗?你以后一定会明白的。我想你现在应该很愿意收回你 刚才的话了,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我们还是好朋友,我也还可以是你 的好哥哥” “我不,你知道吗?从我懂事那天起,你就是我眼里的英雄。你替我和外院的 小孩打架,你替我到果园里偷苹果,你所做的那些事,不管好事坏事在我眼里都是 英雄才能干出的事。你从我小时候起就已经占据我心里的所有空间,真的,我知道 我现在在说什么。”张丹芙的脸变得光彩照人了,“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偶像,我 崇拜你,我仰慕你,我也有自己的感情,那是真的感情,你别拒绝我! “不,那是不可能的。”方伟推开张丹芙的胳膊,“即使你和我一样大,那也 是不可能的。那是很可笑的东西。” “为什么?”她有些不知所措了。 “我已经爱过了,而且还在爱着。” “你是说,你一直爱的那个人不是我?”她的脚开始不停的踢着地上的杂草。 “对,我的感情已经付出了,虽然现在还没有收获,但感情是实实在在的付出 了。在你面前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你不喜欢我,那你为什么一直对我那么好?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对我那么 好?!你喜欢我,我知道你喜欢我,你一定会喜欢我!我会做得很好的。”她有些 歇斯底里的缠住了他的胳膊。 “别。”方伟推开她,“你别这样。我得对你付责,我喜欢你那是因为我把你 当成我的小妹妹,这种喜欢不是你所认为的那种性质。” “你是说,你永远都不会再喜欢我了吗?” “以后的事情我不敢断言,但现在我得告诉你,你现在还不是谈朋友的时候, 你最重要的任务是学习,是考大学。以后的问题我们以后再说。你看,天起风了, 我们回去吧。” “我不!”她猛地向后跑了好几步,离他远远的,“我不理你了,我不要再理 你了,我也不想再见到你!” 说完,她一路小跑着离开了那里。 方伟也跟着她小跑起来,在远远处跟着。 从那晚上之后,方伟去张雷鸣家已经不在那么勤了,他即使去,也是挑张丹芙 不在的时候去。每当他想到他不敢见她的原因时,他总是感到一片茫然:他并不怕 她,也没有理由要怕她,那他为什么不敢见她呢? 其实,他心里仍在关心着她,他不敢见她的原因说白了:不过是怕她见到自己 难堪而已。 人已经走过了昨天。 记忆中关于昨天的东西,有些值得回忆的,我们可以珍藏起来;有些不值得回 忆的,我们就可以毫不客气的扔掉。但你决不能否定曾经经历过昨天,你不能背判 昨天,背叛昨天就意味着你将无法从今天站起。 方伟一直无法从内疚中站起,无法把内疚扔掉,这内疚足以将他的所有感觉变 得灰沉沉。关于撞车的那一幕,常常在他的梦中重现,一次比一次更逼真,更具有 视觉效果。他还常常做恶梦,恶梦中张雷鸣的那双充满鄙视的眼睛一次又一次地扫 射着他,让他无地自容,无处藏身。 对于那天的事故,他疯狂地找寻着合适的理由。最终,他把那天的事故归罪于 白欣,他认为正是白欣的原因他才会去喝酒,正是白欣的原因他才会喝醉;正是白 欣的原因他才会酒后开车,正是因为白欣的原因他才会让张雷鸣替他顶了罪……有 了这么多的原因,那他一定要去找到结果。 终于,他打通了一次白欣所主持节目的热线电话。 电话接通后,方伟仍然有些激动,声音听起来有些发颤。这次节目的话题是围 绕着应该怎么交朋友而展开的。白欣动听的声音问方伟:“你对这个问题有什么新 的看法吗?” 方伟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了一下自己,然后说:“朋友就是关心你的人,无论 在什么地方都关心你的人。虽然有些朋友和你已经失去了联系,但他仍关心着你, 无时无刻不在关心着你,注意着你,这就是你的朋友。虽然还有些你也承认的朋友, 曾经为什么事而刺伤过你,但你也不能否定那段友谊。在那些曾经的往事里,环境 占据了绝对的地位,在什么样的环境中他就应该做什么样的事,他不能脱离规则, 否则他就会被那种环境所吞噬。朋友就是朋友,有些人只和你接触过几次,但他就 把你视为最近的人,或者你也曾把他当成过最近的人,这就是朋友。有些人虽然每 天都在你的面前出现,但你们仍然只是一个见面互问‘吃了吗?’的熟人,而不是 朋友。” “这位朋友的话语中包含了很多的意义,很让人回味。”白欣的声音从电话, 也从收音机里飘出,“我们可以互相认识一下吗?你怎么称呼?” “我想我们已经认识了很长时间,我叫方伟,一个常常被人称做‘小孩’的人。” 方伟的声音已经平静很多了。 白欣的声音听起来却不平静了:“那么再见,谢谢这位朋友,今天的<<热点话 题>>节目就到这里,各位听众,咱们下一次节目再见。” 方伟看了一下手表,离正常的节目结束时间还有十分钟。 第七章 张丹芙不用去看榜就知道自己肯定没有考上,她有这个把握。 好长时间之前,她就已经对高考失去了信心。是从什么时间开始的呢?就是从 她向方伟坦露心迹的那个晚上开始的,她也是从那个晚上开始变得不再平静了。可 以说从那个晚上之后,属于她的世界起了很大的变化。那是怎么的一个变化呢?那 就象一个在此之前从没有离开过这个城市的女孩,由于一本书的封面质量而对那本 书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她以为那一定是一本精彩的适合她的小说,可等她付出一定 的时间把那本书从头到尾都翻了一遍后,才发觉那只是一本火车时刻表。虽然那也 是一本有内容有用处的书,但那书却对她没有任何用处,至少目前没有什么用处。 她缓缓地在街头走着,漫无目的的在街头走着。她知道自己的学生时代至此为 止算是结束了,她已经告别了那段值得回忆的年代。她认为自己得有自己的心事, 自己不可能一世平静。最没有起伏的东西才是最值得可怜的东西,这就象没有感情 的生命那样,太值得可怜了。 她连着去了好几家门面豪华的公司,每进一家她的失望便增加一分。对于一个 仅仅是高中毕业的女学生来说,合理的找一份适合自己的白领工作实在是太难了。 但她对自己说:今天必须要找到工作。因为她不想再靠着每月方伟往她家送的生活 费来维持生活,她要靠自己的劳动来维持这个家。他既然已经拒绝了自己,那就没 有必要再去领他的那份情。她心里暗暗的想着,自己一定要干出个样儿来,让方伟 彻底改变对自己的看法。她要以事实来证明自己不小了。可对底是一个什么样呢? 她并不太了解,她只觉得能挣很多钱便是个很好的“样”了。 她又跑了好几家公司,说了不知多少遍“请给我一个机会吧”但结果都是相同 的,都是否定的,碰到最好的待遇就是娓婉地对她说:“留下你的电话号码吧,有 消息我们就通知你。” 在夜幕即将拉上的时候,她决定换一下求职的范围。这一下果然管用,她找到 了一份工作,而且这份工作的工作环境相当不错,极尽豪华之能事,出入客户个个 都是雪白的后领,工作时间还是机动灵活这是一家相当豪华的夜总会。 她的工作当然不是搞三陪当“坐台”小姐,她还没有一下堕落到那种地步。其 实她也并不觉得自己在这里工作能有什么不妥,工资高而且工作时间短。只要自己 把身子站直就不会有什么问题,她觉得环境哪怕是再恶劣一些,自己也完全可以做 到出淤泥而不染。她甚至在心里隐隐约约觉得做人应该实际一些,飘渺虚幻的东西 都是一时半时够不着的。人不能一辈子都在想象是生活,想象中的景色虽然不错, 但那毕竟是虚幻的,只能残存在你的意识当中,你不可能有感觉地触摸到它。 实际的意义,当然是指钱了。这种实际在当今社会里,认识它的人可以说是笔 笔皆是,那么对于张丹芙也毫不稀奇了。 世界就是这样,它总是在不停的旋转,不了解它规律的人会被它转得头昏眼花。 试想,当年邓丽君的盒带不也是“打非扫黄”的主力吗?而现在,她的盒带不也被 公然标上“经典金曲”的金字招牌,这难道不是让人头昏眼花的旋转吗? 从此,她开始以那做为一个新的起点,一步步地走了下去,下面的路究竟是怎 么样?是小路还是悬崖,她不清楚,也不想清楚,或者是她根本就不敢清楚。 她开始还有着正规的作息时间,这那种正规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就被打破了,因 为她还要上晚班,上夜班。她觉得这其实和上学也并没有什么两样,所不同的仅仅 是上学交钱而上班挣钱而已。 但以后,随着她上班经历的不断积累,她又发觉了许多和以前所不同的东西。 首先就是吃饭的问题:在上学的时候,她总是带着饭盒;可上班的时候,她就用不 着带饭盒了。夜总会里的顾客几乎每个人都会心甘情愿的请她去吃饭。当然,吃他 们的饭也是要有代价的,最起码得陪他们说上好一阵子她并不感兴趣的东西。如果 这顿相当豪华的话,那她还得陪着他们喝上一点儿酒;假如再豪华一些的话,那她 还得陪他们跳上一曲舞或是唱上几首歌。要是再豪华一些的话……,以她现在的思 想承受能力她还是会拒绝的。 任何东西都得有它的价值规律。花一毛钱就买一毛钱的菜,花两毛钱就买两毛 钱的菜。她的母亲却开始为她担心了,因为每天送她回来的男人都在不停地变着。 终于有一天,她开始接受最豪华的晚餐了。 第八章 她的气息仍是那样得浓,以至让他在那么多人的大厅里一下就认出了她。她和 十多年前相比没有什么改变,也许有过什么变化,但这变化却是按照他想象中她的 变化而变化的。 她还是他印象中的那个样子。 她没有认出他。他知道她不会认出他,时间总能把那个年龄段的人变得乱七八 糟。 白欣出现在大厅的时候,他正巧碰碎了一个玻璃杯。 白欣听到了玻璃破碎声,她随着声音走了过来。看着地上的碎玻璃,她抿着嘴 笑了,冲他说:“是你吗?” “是我。”他点头,尽管他并不明白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虽然我从模样上已经认不出你来,但我知道是你。”她站在他面前,“你变 得太多了。” “可我从来没觉得自己哪儿变了。”他说,“你倒是一点儿没变……你好吗?” “还行吧。”她转身看了看四周,“我到美国出了一趟差,刚回来没几天。” “你还走吗?” “想走,就怕没有机会。” 随后就开始走菜了,热闹的大厅里一时间静了下来。一轮凉菜啤酒过后,一些 自觉颇有些成就的家伙开始争先恐后的讲述自己的“作为”了。他和白欣一桌,他 们面对面的坐着,谁也没在那些争先恐后的队伍中插上一脚。 她很有些酒量,和每个向往美国的朋友都碰上一杯后仍保持着相当程度的清醒, 这很不容易,恐怕是在国外短短的几星期之内练出来的。那些朋友在知道她是个刚 从美国回来的外宾时所流露出的热情已远远超过了一面之交的朋友关系的界线,以 至让他跟本没有机会和她单独谈上一谈。她在谈起那些朋友所感兴趣的那个国家时 所流露出的表情不是激动,而是一种……是一种有着相当内涵的深沉,是一种一眼 望见便永远无法遗忘的表情。 他深深的记住了这种表情,一时之间却搞不明白其中的意义。 晚饭结束后,方伟和白欣一起走出了大厅。谁也没说什么,但他们之间却保持 着一种默契,谁都没有上那辆主办单位提供的客车。 他们还是保持着那种默契,沿着马路一直走出了很远,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 们都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的不由自主的走着。终于,她先开了腔:“那次电话是 你打的吗?” “是我。” “那时你知道是我吗?” “我知道。” “你现在还是单身?” “还是。你呢?” “以前不是,可现在是了。我结过婚,又离了。” “为什么离了?” “原因太多了,咱们没必要谈这个不是?” “对,是没必要。谈点儿开心的事。” “咱们在一起本身不就很值得开心吗?”她的眼睛开始瞟他。他觉得那双眼很 妩媚,有着一种很原始的光泽……总之很明亮也很刺激。他觉得她那是在挑逗自己, 他又觉得她那是在试探自己,总之她对自己仍旧感兴趣。 “真想不到还能再见到你,世界真小。”对她的挑逗(不管是不是真的挑逗) 他不能至之不理,总得配合点儿什么才象样儿。 “我也想不到。不过,这难道不是你所希望的吗?” “我实在没想到在你印象里我只是一个小孩。” “确实是个小孩,而且还是个很调皮的小孩。”她又用那双眼睛瞟了他一眼, 那挑逗的成分更多了,“不过那调皮的小孩已经长大了,变成了个大男孩。” “是吗,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 “你觉得呢?” “先夸后骂。” “你还是那么调皮。” 他们在那种共同的默契之下走到了一处巨大的花园里。晚上的花园毫无景致可 谈,但那里却是幽静的,没有人能够打扰得了他们的。 “这里很好,不是吗?”她问他。 “是很好,很静。” “很象当初。” “当初?这和当初相比差得太远了,起码当初你不会对我这么冰冷。” “我对你冰冷?”她夸张地做了个天真的表情,“这样还对你冰冷?” 天真在她现在所处的年龄段里显然已经没有那么强的表现力了,但那还是一种 相当可爱的表情,至少在方伟眼里还是。 他们又在那种默契中往前走,绕着那个花园走,他们都不愿失去那最好的掩体。 随着她身体一不小心的一个摇晃,她很自然的挽住了他。她那么做的时候显得是那 么得自然,自然得让他也觉得那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现在你想起了什么?”她加重了挽他胳膊的力度。 “很多,你呢?”他一动也不愿动。不是不能动,而是不愿动,不想动。 “你没什么优点,所以想不起什么,能想起的全是你调皮干坏事的时候。”她 稍微放松了一下自己的胳膊,“那习惯还没改吧?还经常去马路上缠女孩子吧?” “你觉得呢?我还有那种勇气吗?缠第一个就让我心烦了十多年。”他瞅了她 挽着自己的胳膊一眼,补充了一句,“我还没有结婚呢。” “为什么?你可别告诉我,是在一直等我哟。” “可我只能这么告诉你。” 她瞅了他半天,叹了一口气:“傻孩子,你真会胡说八道哟。” “你就让我再胡说八道一回吧!” 于是她仰起脸,抬起脚,献上了她的吻。他当时没想什么,只觉得自己还处在 那种默契中,于是他就照着那默契中应有的程序做了。她的吻很热,很熟练,就象 一条轻巧可爱的金枪鱼,在他的海洋中尽情的游曳、翻滚。把大海搅得平地起了三 层浪,一浪高过一浪,而后又成了海啸,愈发不可收拾。 他没有考虑这发展是不是合理的。他觉得这种事情是没有对错也没有得失的, 因为那就是必然的。但她所给予的必然还是让他有了一丝疑惑。这就象一个去沙漠 里淘金的家伙屡屡失败的家伙,在打道回府的路上忽然捡了一块八九十斤的“狗头 金”一样。那金子几乎让他怀疑,让他感觉那不是金子。 但这毕竟是他所想象过的,也是他所愿意的。再接下来的仍和那种默契保持着 相当的一致,他们去了她家。在她家里,他们仍按照那种默契的程序做了下去:他 读懂了她的表情、她的身体。 过程中,她满含笑意的问她:“是不是在很早以前你就有了这个念头?” 他回答说:“不,那时的我还是个小孩。” “你终于承认你是个小孩了!” “可现在已经不是了。” 随后便是他的证明,他证明得很好,证明了自己不个小孩子,而是个男人。 此后的几天里,方伟的感觉就象在天堂里游荡一样,四处感受着幸福和欢乐。 这太美妙了!太让人激动了!他每每打开窗户都发现涌进的已不是单纯的空气了, 而是一股股让他兴奋的暧流。他在那股股暖流中自由地呼吸,自由地摆动着身躯, 自由地感觉着投在他身上的暖意。 但他常常在温暖中回忆过去,每一次回忆都感到一种仿佛潜伏了很久的危险。 他觉得那就是“危险”。危险有很多种,他感受到的那一种危险就是由自两种不可 相容的、有着天地之别差异的情绪互相攻击所造成的。十多年前白欣对他的态度和 现在的态度无论如何也不可以在一起相提并论。以前白欣也对他好过,但那时即使 “好到巅峰的好”也不足以和现在的“好”相比。过去和现在两种态度之前没有任 何的过度,唯一存在于那两种态度之前的东西只有时间。 对此,方伟感到了一种危险。他知道,那种毫无根据也毫无理由的改变肯定是 不可靠的。但他无力摆脱现在,现在这种状态下的温暖对现在的他还是有着相当的 吸引力的。这就象一个吸烟的家伙,即使知道吸烟是有害健康的也不会轻易的戒烟 一样。 他问过白欣,现在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白欣的回答让他疑惑不解。她说, 任何有能力帮助她的人,她都会对他“好”的。 他问:“是和我一样的好?” 她点头:“跟你一样的好。” 他对她的回答感到很失望,那失望更加坚定了他对那种危险的预测。于是他问 她:“可我并没有能力帮助你,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这样?” 她没有回答,只是朝他微笑。这让他觉得自己在那种平平无奇的慨念里还算有 些特殊。 第九章 张丹芙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她的面前热烈拥吻的两个人中竟有一个是方 水,而另一个却不是自己。 她在今天辞了职。因为在那种环境中待久了,就会连自己也开始不知所措了。 但一旦离开那种夜晚工作的环境,她还有些不适应。夜晚的空气让她在一时之间感 到无所适从。于是她从家里踱了出来,吹着微风散着步。她去了海边,也去了街头, 天还不算太晚,马路上没有什么危险。当她被一种潜意识支配不由自主地走到方伟 家门口时,她呆住了:她看到了两具拥吻在一起的躯体。她一眼就认出了其中的一 具,是方伟! 她就那么呆呆地看着,那一刻已经在她的大脑中过久的停留了。她知道自己的 眼泪已经落了下来,也听见了自己的哭声。但她没有离开,只是傻傻地呆望着那仍 拥吻在一起的情侣。她多么希望其中的男人不是方伟呀! 可那就是方伟。 在她的记忆里又过了很久,方伟才和那个女人分开。这时方伟才发现了她,也 发现了她的啼哭,她的眼泪。 “你怎么了?”方伟离开白欣朝她走来。 “是你?!真的是你?!你……我恨你,我恨你,恨死了你!”张丹芙猛地转 过身,跌跌撞撞地逃离了那里。 方伟呆呆地站在原处,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回事?”白欣走过来问。 “我也不太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方伟仍站在原地望着张丹芙远去的那个方向。 “还说没去勾引姑娘呢!?小姑娘你都不放过,你可以呀!”白欣笑呵呵地逗 方伟。 “你别瞎说。”方伟忽地严肃了起来。 “好了,好了。”白欣又挽住了方伟,“瞅你那样儿也没那胆量。走吧,我们 走我们的。” 不知为何,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方伟一直闷闷不乐。这连白欣都看出来了,她问 他:“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个小姑娘?惦记她就去找找她,这么晚她一个人别出点儿 什么事。她可真年轻。” “好,好。”方伟痛快地答应下来,转身就要去追张丹芙。可他的胳膊却又被 白欣拉住了,“好呀,原来你这么关心她,我一试你就试出来了。你说吧,你和这 个姑娘有什么嗳昧的关系?” “你看你想哪去了?她不过是我朋友的妹妹,我也一直把她当成是我的妹妹, 真的。我想我得去找找她,这丫头可犟着呢。” “就不让你去,就不让你去!”白欣牢牢地拉着他的胳膊,“我要跑了你追不 追?” 白欣的样子让方伟很感动。虽然她的年龄已经不适合再做出这种纯情少女才能 做出的表情,但她确实做得很好,已经完全超出了年龄的界线。 张丹芙跑在车来车往的街头,她的脑子里几乎已经是一片空白了,她现在唯一 能做的事情就是朝前跑,跑,跑到一个没有人,也没有杂音的地方。她需要安静, 需要关怀,或者她需要发泄,需要报复…… 灰暗的街道是那么得死气沉沉。她终于跑累了,跑不动了。这时,她抬起头, 看见的却是一家灯火辉煌的夜总会。她看了几眼,发现那是自己熟悉的地方。于是 她又走了进去。 她重又回到了那家夜总会。 经理见她又回来了很是高兴,那一天碰见人就说:“我就知道她是开玩笑,我 就知道她是开玩笑。谁能扔下有这么高工资的工作不干?那不是白痴吗?” 方伟到张丹芙家去过几次,但都没有见到她。听她母亲说,她去了一家夜总会 工作,工资虽然不少,可每天换着男从来送她回家。她母亲很为这担心。他知道之 后也很担心,觉得自己应该付一些责任,可究竟是什么责任?他自己也没法做个准 确的判断。他也没有多少时间去做那个判断了,他所仅有的一点空余时间都被白欣 没收,成了他俩谈情说爱的时间。 他和白欣的恋爱并没有坚持多久,这是他在此之前就已经预料到的。 那一个夜里,白欣喝醉了。喝醉的原因是因为过分地投入到了回忆中。但他相 信她还是有理智的,因为她显露出了一些不但思维清醒而且意识丝毫不显混乱的思 想。 她说:“这个城市让我感到伤心,我要离开这个城市。这个城市没有什么我可 以留恋的。我要去美国,去那里。那里才是我应该去的地方。那里的机会遍地都是, 在那里的生活才会充满活力,我向往那里,那将是我的乐园,我的安息之地。” 方伟听后怔了半天,他知道她说的都是实话,他能够感觉出来。因为他记起了 那一次在聚会上重见到她时的表情,那种若有所思的表情。 那二天,方伟证实了她的梦话和实话是完全统一的。 她在清醒之后,把昨晚的梦语又重说了一遍。 方伟问她:“真的那么向往那个地方?” 她说:“是的,为了去那里,我可以放弃一切。” “包括现在你已经得到了的?” “不论是已经得到的还是将要得到的,我什么都可以放弃。” “也包括我吗?” 她不答,片刻后她说:“咱们的目标难道不能统一吗?你不能和我一起去那里 吗” “不能!” “为了我也不能?” “不能!我喜欢自己的国家,更喜欢自己国家的文字,我去了那里将是废物一 个。”他望着她,觉得她正在离自己越来越远,“再说我也没有出国的门路。” “我有。”她又挽起了他,“你等着我,等我拿到绿卡就回来接你。” 他卸下了她的胳膊,说:“我长得不象孟姜女,我也没有孟姜女的勇气。” “你难道真的不想到美国去吗?” “我更想去长城。”他叹了一口气,“我还从来没去过长城呢。” “你知道,对于青春来说,我已经老了,也许没有几年了。这几年当中我当然 要做最有价值的事情。对于我来说最具价值的事情就是出国,我一定要出国。我的 青春已经不怎么具有吸引力了。这也许是我能利用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我祝你好运。” “怎么?你……你不想和我一起去” “我现在的感觉,就象是一个收破烂的穷小子正在和一个投机商讨论千百万金 额的股票一样。对我来说是那么得没劲!”方伟说完就转过身,“我得去收破烂了, 再见。” 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起转来。他忍着,一步一步走 到门口,打开门,走下楼去。 白欣站在屋里,满脸的苍白。 他们都知道,他们在一起的相聚已经到此为止了。他们有着两种不同的观念, 两种不同的思想,两种不同的理想。那两种不同经过时间的漂染也就是仅仅外表相 似而已,其实质却是那么得不能相容。 走在路上的时候,方伟在想:她也许并没有错,她只是选择了适合自己的生活 方式。她当然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力,但她却不能预见那种方式带给她的最终 结果。他想那结局对他来说一定是很惨的,生活在一个陌生的空间中,耳朵里没有 地道的方言问候,没有熟悉的普通话报时。做为一个中国人,那是一件多么值得可 怜的事情呀!但她,她没有必要也象他一样思想呀。 这时,他留出的眼泪已经被风干了,新的眼泪也没有再流出来。随之而来的一 种那么遥远而又是那么无能为力的悲伤,在悲伤之后却是对过去往事的无比依恋, 在依恋之后又为自己发起呆来。他开始一次又一次的问自己,自己和白欣的那种感 情真的是爱吗?或者……或者那并不是爱!而是……是什么?如果那不是爱,那又 会是什么呢?但他知道自己的心中有爱,但爱在何方呢? 风渐渐大了,他紧了紧衣服,往家里走去。 在继续往后走的一段路上,他的思想起了很大的变化。当他看到路边的无名花 灿烂地开放时,他的心猛地收缩了一下。随后默默的,静静的,从心底里浮上一另 一种感觉。那是一种以前就曾有过的,但他一直不承认感觉。他觉得自己对白欣的 感情并不是爱,至少现在不完全是。可那种感情又究竟是什么呢?是一种对过去的 追忆,还是对往事的过分怀念?或者,那只是自己的一种需要,他需要这样才能让 自己在往事的内疚中站起?那只是自己对过去的一个证明,他需要这样才能证明自 己不是孬种? 需要也好,证明也罢。在这些过程完了之后又会是怎么样的呢?结局将和现在 一样,那种只是充当了手段的感情会随之烟消云散。现在这种情况的出现只不过是 在这种手段运行的过程中出现了一种催化剂让那结果提前到来而已。 她的思想便充当了那种催化剂。 回到家里,他狠狠地睡了个觉。一觉醒来,他觉得自己想通了些什么,也忘记 了些什么。在忘记之后,他又觉得想起了些什么。 他现在觉得自己应该有责任去看看张丹芙了。 于是,她去了那家夜总会。但他没有见到张丹芙,他问了很多个人,她们都说 没看见她。 第二天一早,张丹芙却出现在了他家的门口。他很意外,正想请她进来,可她 却面无表情地说:“我哥想见你,他现在在医院里,保外就医,手续已经办好了。” “什么?”方伟有些头晕脑涨,“你说什么?” “我哥想见你,这是医院的地址。”她塞给方伟一张纸条,然后转身离开。 “你等一等。”他追上去拉住她,“怎么回事?你哥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不好去问他?” “你怎么对我这个态度?” “那你想让我对你什么态度?把你当成美国总统?” “你……算了,你昨天怎么不在那儿?我去找你来。” “我凭什么要让你找着?” “我这是关心你。” “就你还关心我?”她满脸鄙夷地说,“我陪客人出去吃饭了,怎么了?” “吃饭?你就不能回家去吃吗?你怎么就不知道尊重自己?”方伟有些生气, “你了解那些家伙吗?现在社会多复杂呀,什么人没有?万一你碰上坏人怎么办? 吃亏的是你呀!” “我吃我的亏,我愿意!那些人坏怎么了,我喜欢人家坏!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是我什么人呀?!” “你……我不管你了,你也不小了,知道明辩是非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办吧。” 她冲着他哼了一声,扭动腰肢走了。他这时才发现她的体型原来竟是那么得动 人,怪不得有人肯请她吃饭。 第十章 方伟找到那家医院,按照张丹芙所给的房间号找到了张雷鸣。他一见到张雷鸣 就呆住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张雷鸣就已经瘦得那么陌生了。这一年的时间里,他 一次也没来看过张雷鸣。不是忘记,而是不敢。 张雷鸣见到他笑了,说:“你小子终于来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呢?” “我到监狱去过几次,都不让我进,说时间不对。我这阵子也一直挺忙的,忙 着……”他一直不敢抬头看张雷鸣的眼睛,他觉得那眼睛中有一种能让他无地自容 的能量。 “你还行吧,忙什么?又写了什么蒙女孩子的小说?” “瞎写。你怎么样?什么病,哪儿不舒服?怎么弄得这么瘦,是不是吃不饱?” “我现在哪儿都不舒服,就是肚子舒服。”他把身子又抬了抬,“我让你来就 是想告诉你一件事,然后再求你件事。” “什么事?说吧。” “我想告诉你的事,你听了可别太激动。” “说吧,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这么麻烦了。” “我现在躺在这里是……我已经在等死了。”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说正经的,没听说得场感冒就能死人的。” “可我得的不是感冒,而是一种绝症。”张雷鸣表情平静而严肃地说,“这是 医院已经证实了的。” 他从张雷鸣的表情上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 但他还是不相信。 他问张雷鸣: “你是在说真的?” “当然是说真的,我骗你玩有什么意思?” “不可能,这不可能!”方伟已经无法站立起来了,一年多来聚压在他周围的 内疚此刻猛地全部冒了出来,一点一点搓着他的五脏心肺。他的心跳已经变成了一 种负担,一记一记就象钢针一般刺在他的躯体上。他跪倒在张雷鸣的床前,脸上已 经显示出了他正在忍受着无法言表的痛疼。 他望着张雷鸣,呜咽着说:“我对不起你,我真的对不起你……我先去替你做 件事。” 张雷鸣一把拉住了方伟,面带微笑说:“别去,我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你没 有必要再去做那件事。我们是朋友。” “我不配做你的朋友……有件事……有件事你一定要知道。” “我知道那件事,那晚上我还没有醉成那样。” 方伟哑然,犹如成吨的炸药在他面前爆炸一般,让他目瞪口呆。 张雷鸣仍旧微笑:“别问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我可以告诉你,那晚上你的选择 是对的。要知道为什么吗?那好,我告诉你:我现在得的这种病是我们家遗传下来 的,传男不传女。我们家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能够活过走过三十五岁,我当初之所以 那么卖命的挣钱,那么卖命的存钱。就是为了让我的家人能够舒服的过下半辈子。 现在你欠我的,所以你要还我。” “你要我怎么做?你说,我会尽我所有能力的。” “我只要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我什么也答应你。” “我开出租车这么多年,也挣了一笔钱,给我母亲养老是够了。可我还不放心 我妹妹,所以我求你的这件事就是你娶我妹妹。” “娶你妹妹?” “对,娶我妹妹,她很喜欢你。” “可我要比她大得多。” “这又有什么?这不是你不娶她的理由。” “好,我答应你。”此时张雷鸣就是让他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他也会答应的。 “那我就放心了。”张雷鸣伸出手来,和他的手紧紧相握。 走出医院,方伟的视线变得空旷起来。那么空旷的空间里有一个清晰的尽头, 为了那尽头的清晰,他一步步朝前迈着。当方伟找到那家夜总会时,已是午夜十二 点了。可此时对那里面的顾客来说正是最让人兴奋和激动的时刻,也许那些从八点 就开始在里面坐着的家伙就是为了等这一刻的。 方伟买了票,跟着一个女服务员往里走,他边走边问那服务员:“张丹芙在什 么地方?” 服务员回头朝他会意的一笑,不过方伟实在是不知道她这“会意”是什么意思。 她朝大厅一处相对黑暗的角落说:“她现在正忙着,你要找她得等一会。” 方伟点头,然后在大厅里随便找了一个座位。他刚坐下,一个小姐就扭动着腰 肢来到他身边:“先生,陪你喝酒好吗?” 方伟看了她一眼,很肯定的说:“不好。” 那个小姐也看了他一下,然后离开座位,边走边自言自语:“老冒!” 方伟把精力全部集中到了那处在黑暗的角落里,他换了一个座位,离那个角落 更近了,连那里面的说话声都清晰可闻。 从那里面传出了一个男人略带嘶哑的声音, 那声音处处都充满了自我标榜: “当年,我们那才叫好汉呢!上山下乡,下山上乡,那些老农民们谁见了我们谁跑。 那时候我们也气派着呢,看见什么抢什么,抢着什么吃什么。那一回儿,我们冲进 了人家的果园里,看果园的二十多号人一看是我们来了,吓得转眼就一个不剩了。 我们也不管,冲着果园里的苹果就去了,甭管熟的还是生的,我们摘下来就吃,那 真是狼入羊群,舒服着呢……” 方伟在一旁听得直奇怪,当年上山下乡的事,在那家伙的嘴里怎么全变了味, 不仅味变了,连性质都变了。他不由往前凑了凑,想看清楚那家伙的真实嘴脸。 那家伙仍在滔滔不绝:“这还不是最威风的时候,我们最威风的时候还是在体 育场的那次。那一次,我们头天晚上跟人约好了去打群架。第二天我们去的时候, 发现他们来了一百多号人,而我们就八九个。当时我们八九个人一人戴着一付白手 套,一人拎着一根腊棍,一点儿不怕他们人多,爱谁是谁上去就打,越打越上瘾, 越打越顺手。可没打一会儿,他们人就越打越少,越打越少,最后就剩下我们这八 九个人戴白手套的人了。” “你们戴白手套是什么意思?”这是出自一个姑娘嘴里的发问,方伟一听声音 就知道是那是张丹芙。 “戴白手套是我们的暗号,为的是怕自己人打自己人。”那家伙还要继续吹的 时候,忽然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那人扒拉开他搭在张丹芙肩头的手,问他:“你 吹什么呢?什么放出来的?” “你管我什么放出来的?你他妈的是不是欠揍了?”当他看清方伟的模样后迅 速改了口气,“哎哟,方哥,是你呀。” 方伟冷冷的教育他:“没事别骗人家小姑娘,当年偷人两斤地瓜让人揍个半死 的时候忘了?” “没有,没有。”那家伙冲方伟点头趴腰,“方哥听说你现在已经不在江湖上 混了,改成正理八经的文化人了?” “文化人就不能揍你了?”方伟指了指张丹芙,“这我妹妹,你以后少碰她。” 张丹芙在旁边瞅了方伟一眼:“谁是你妹妹?” 那个家伙在旁边一听,好象明白了什么,忙说:“明白了,明白了,我再去打 别的妞儿的主意。” “你该干什么去就干什么,别在这儿丢人显眼。”方伟又转向张丹芙,“你跟 我走。” “跟你上哪儿?你是我什么人呀?你说上哪我就跟你上哪?”张丹芙挣脱开方 水拉她的手,“我凭什么要跟你走。” “凭什么,就凭我是你哥。” “我哥多着呢?你放开我。”张丹芙大叫了起来。 她这一叫还真招来了不少“哥” , 有些“哥”张丹芙根本就不认识,还有的 “哥”她仅仅只见过几次面、倒过几次酒,但这些“哥”都有一个共同的爱好,那 就是喜欢没事找事, 而且是自己人多势众的时候。 这些哥们围着方伟纠缠起来: “你小子哪来的?人家姑娘不愿理你就是不愿理你,你发什么横嘛?”说着还有人 开始扒拉开方伟了。 “没你们什么事!”方伟警告那群小混子,边警告边以正规的擒拿招式压倒了 身边的一个家伙,“别出来找不自在。” 那群乌合之众倒也挺讲义气,一人有难大伙儿齐上,瞬间便和方伟展开了群殴。 他们也算找到了出击的理由,美其名曰:见义勇为。在那种理由的鼓励下,有人已 经挥舞起了向方伟拳头。方伟可没想到这一点,怎么这也是个公共场所,他实在想 不到那群人说上就上。方伟一个人怎么能打得过那么多人?只一会就被他们打倒在 地,不仅如此,还有很多双穿着各式皮鞋的脚在踢方伟,他们边比着谁的脚法好, 边至于死地地踢方伟。 这时的张丹芙在一边看不下去了,她没想结果会是这样,凭心而论,她并不想 让方伟受到怎样的伤害。其实刚才她很想跟着方伟走,可是想到他上次拒绝自己的 那一刻和他和那个女人相拥的那一刻,她就从心底里产生了一种自己也无法理解的 仇恨。但那种仇恨并不是以他身体损伤就可以来报复的呀! 其实,连她自己都没法理顺心里的那种感觉,那种无法用文字来形容的感觉。 自从他拒绝自己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到他,可她确实想见他,想见他还怕见他, 她没法一下子就断了那种念头。那种念头在她的眼里简直已经成了一种可以看见的 仇恨,为了那仇恨,她需要报复他,但不是他的身体,而是她的身体。她选择这份 工作时,在脑子里就曾埋下了这样的思想。可现在,当他倒在地下被那么多双臭脚 踢时,她简直觉得那是在踢自己,甚至比踢自己还要难受。 她在殴打他的那群人外面,使劲地往外拉踢他的人,可她的劲在那些好不容易 逮着个逞威风机会的家伙面前显得是那么缈小,那么无关痛痒。她看到了方伟脸上 已经出了血,也看到了他用手捂着的脸上呈现的痛苦表情。她的心脏在那一刻就象 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揉了又揉,那种疼痛使她奋不顾身地冲进了人群里,又奋不顾身 的扑在了方伟的身上。 随之是那群人的惊呼,再接着是他们更大的惊呼:警察来了!常驻在夜总会的 警察已经赶到了。随之的是那群人变做鸟兽散去。 那些警察和那群“哥”也几乎都是老熟人了,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没出什 么大事也不愿抓他们。他们过来问了问方伟有没有事,方伟捂着满脸的血说没事。 他们听他说没事也就警告了那些“哥”两句,然后走了。 张丹芙迅速到经理室请了假,然后到更衣室拿了毛巾,回来就认真擦方伟的脸。 他脸破了几道口子,但没什么大事,只是青一块肿一块的。那些血污都擦去后,显 现的是方伟略带笑意的脸,他微笑着问张丹芙:“现在行了吗?可以跟我走了吗?” 张丹芙点了点头,忍着满眼的泪,跟着他往门口走。 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她问方伟:“需要我扶着你吗?” “不用,一点小伤,没什么事,如果这样就可以让你从此改变对我的态度,倒 也值得。” “我对你什么态度,我以前不是一直对你很好吗?” “那是好吗?。” “要对你坏也太简单了。” “也别把我当成阶级敌人。” “你头还痛吗?” “你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痛。” “我现在已经知道了。” “你指的那恐怕还不能算。” “那你指的是什么?” “一种你永远没法了解的感觉。” “比现在还痛吗?” “那不是一种痛法。你指的那种痛法我也经历过,你还不知道是吗?当年我和 你哥去跟人家打架,我让人用刀砍了十一刀,你哥让人捅了三刀。” “是肚子那儿的伤吧?他一直跟我说是上山掏蜂窝不小心摔的。” “摔能摔得那么整齐吗?。”说到这儿,方伟又感到了一丝实实在在的内疚, 那股内疚宛如大浪来时那么凶狠,扑天盖地向他扑来,呛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顿了片刻后虚弱地问她:“你以后可以不去那种地方吗?” “为了什么,为了你吗?”张丹芙问他。 “不是为我,是为了你。” “可我觉得这对我并没有什么不好。” “你是想让我这顿揍白白地挨了?” “那是你自找的,你活该。” “就算是自找的,我也是为了你才自找的。” “我来不来这儿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是怕你在这儿受欺侮,这不是你这种女孩子来的地方,在这儿你很容易就 会吃亏的。” “就跟你真关心我似的。” “我当然关心你。” “什么样的关心?” “当然是最体贴的关心。” 然后他们不再说话,她扶着他到马路上找了辆出租车,陪着他一起回到了他家。 她扶着他走进屋里。他家里的摆设很让她头痛:满地的废稿纸、短烟头和空酒瓶子。 她没说什么就开始帮他收拾,这一通收拾用了她不少时间。她看了看表,已经很完 了,就对他说了声再见,准备回家。 她刚要出门的时候,他叫住了她:“你等一等。” 她停下了脚步,问他:“什么事?” “我请你帮我回答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愿意死后葬在我们家的祖坟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 “你能嫁给我吗?” 她紧紧盯着他,盯了他很久很久,然后她问:“这是你的意思吗?” “……你愿意嫁给我吗?” “是我哥让你这么做的,是吗?” “……你愿意嫁给我吗?” “如果不是我哥让你这么做,你也会让我做你的妻子吗?” “……你愿意嫁给我吗?” “你为什么不回答?” “我不想解释有什么原因,总之是我在向你求婚。” “我不答应!其实你并不是真的喜欢我,对吗?你这是在可怜我,是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站在她面前不知所措。她盯着他,直到她失去了所有 的信心,然后捂起脸绝望地跑离他身边。 第十一章 方伟已经无法再安稳地躺在床上睡觉了。一种强烈的责任心(如果那是责任心 的话)要强迫他的躯体去做一些事情。那些事情在以前看来也许是那么得荒唐,那 得么不值一提。可对现在的他来说,却是那么得重要,那么得值得。这一切归根结 底都是来自那股一时、也许是永远无法摆脱的内疚的威胁。面对那种威胁,他无能 为力,无法抵御。他现在所做的不过是将那内疚分割的手段而已。在他执行自己的 工作时他的脑子里会一直想着工作,这时他也许能摆脱一下那内疚对他的威胁。可 一旦他的工作做完,他的思想中充许渗入别的东西的时候。那被分割的内疚同样也 会在自己的岗位上发挥自己的作用,同样会让他无能为力,无法抵御。 总之他现在的努力都是白费的。可他身处在其中已无法看清楚这一点,即使看 到他也不会承认。 他又来到那家夜总会。 刚进门,昨天那几个家伙就已经认出了他。他们朝他点头微笑,边微笑边看他 身后带着多少人,边看他身后边瞅他衣服里带着什么武器,边瞅他衣服边寻找可以 逃跑的路线。方伟和他们找了个招呼,告诉他们自己不是来找他们的,昨天的事全 当是个见面礼,算了。他们听了这才放心,紧张的肌肉这才松弛下来,放心地和他 打招呼,说算了,交个朋友算了。 方伟扔开他们后去找张丹芙,他在大厅里转了好几圈也没有发现她。于是他退 了出去,站在夜总会的门口等候。记不清他抽了多少根烟,直到他的烟盒里已经没 有烟的时候,张丹芙才挽着一个头发梳得和皮鞋一样亮的家伙走出来。 她看见方伟也怔了一怔,挽那个人的胳膊不由自主的拿了下来,但她微一犹豫 后,又紧紧地挽住了那个家伙。方伟冲她说:“你下班了?我来送你回家。” “不用,有人送我回家。”她冷冷地说,边说边用手一指那个家伙。 那个家伙看了一眼方伟后问她:“这谁呀?” “谁也不是。” “你想送她回家是吗?”那个家伙问方伟,“你开的是什么车?我的车是黑牌 的奔驶。” “我没车。” “那你怎么送她回家?难道你让她这么漂亮的小姐走回家吗?你怎么能这么忍 心?”那人家伙满脸的得意之色。 “非得有车才能送她是吗?那这就是我的车。”方伟上前就是一拳,紧跟着又 是一脚,对付这种大腹便便的家伙方伟是绰绰有余。 “你怎么能打人?”那个家伙倒在地上呻吟起来。他又喊了几声后就不再喊了, 想必是他已经知道越喊人家就越“打人”。于是他开始告饶了,“大哥算了,我错 了,是我不对,你送他回家。我也是穷苦人,那奔驶车不是我的,是我老板的,我 只是个给人开车的司机,一个打工的罢了,真的,我也对那些大款们怀有刻骨的仇 恨。” 方伟不再理他,拉着张丹芙就走。她也不再说什么,一言不发地跟着他走。走 了好长一段时间后,她问他:“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我请你嫁给我。” “我不会答应你的,因为那不是你真正想做的。” “你错了,那就是我最想做的。你不需要知道原因,你只需要知道结果。结果 就是我在向你求婚。” “你同样也不需要知道原因,你只需要知道结果。结果就是我不会答应你。” “你是在骗自己。” “我说了,你不需要知道原因,你只需要结果。” “但我对结果不满意,我要求你重新给我一个结果。” “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不答应你。” “这样我们都会遗憾终生的。” “起码我不会遗憾。我知道即使嫁给你,你也不会真心对我的,你只喜欢那个 女人。” “我和那个女人已经完了,所有的都结束了。” “你想让我来填补那一块空白是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的世界里没有空白,只有内疚。” “你死心吧,我不会嫁给你,即使这世界上只剩下你一个男人。” “我不会死心的,即使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你一个女人。” “你在耍无赖。” “我在求你。” “我不会相信你这是真的。我只相信我的眼睛。” “那你就相信它吧,相信你所感觉到的一切,来吧!”他迅速也是轻轻地拥住 了她,她吓了一跳,但没有挣扎。这时说不清她是什么感觉,有喜悦,有伤心,有 麻木……处在多重感觉下的她缩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于是他问她,“你为什么闭 上了眼?不敢看我吗?” 她没有回答。于是他就低下了头,朝她的嘴唇吻了下去。她没有拒绝,也没有 迎合,但他碰到了她的嘴唇,应该说他完成了一个吻所应有的程序。 “我还是想知道,你愿意和我一起生活吗?” “不,我不愿意。”她闭着眼睛回答着。 “什么?!为什么?”他有些惊讶,可她接下来的回答更让他惊讶。 “你还想知道什么?”她睁开了眼睛,看着他拥着自己的胳膊说,“我告诉你,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不怕。我现在还 能怕什么?现在这世上我除了钱还能怕什么?你别心虚,也别担心,更别把今天晚 上当做是你的一种负担。” 他忽然间发现自己所拥抱的只是一具没有感情的躯体,那具躯体所具有的不过 是一种原始、发自身体本身的刺激而已。那种没有任何精神意义的刺激,只能兴奋 他身体的一些器官,而不能激动他的大脑。这是一件多么值得悲哀的事情呀! “你把我看成了什么?”他推开她后问。 “把你看成什么?你以为你是什么?你不就是个男人吗?你不就想从我这儿沾 到便宜吗?来呀,你沾呀!”她又扑了过来。 “你别那样做,那样只会毁了你。”他躲闪着。 “毁了我?难道我现在还用得着再毁吗?难道你刚才所做的难道不是想从我这 沾点儿便宜吗?难道你还非要以天使的名义在我面前出现吗?你是想劝我别和那些 人那么做是吗?为什么我要听你的?不和他们那么做,难道和你吗?是这样吗?” 她猛地向他冲来,毫不客气的就拥住了她,接着,她的吻便如雨点般的向他袭来。 他想挣脱,可不知怎么,忽然间一丝力气也没有了。那种失落已久的感觉涌了上来, 让他无力自制。 他好不容易推开她,他此时的面孔已经变得咬牙切齿了。张丹芙看到他的样子 也呆住了,他那咬牙切齿的表情中的眼睛是那样得红。看到他的表情,她吓得跑开 了。依旧是捂着脸跑动的姿式。 他没有去追她。因为那样做也许会让她更为害怕。 他知道人在相处时会有很多表示高兴表示礼貌的方式:在酒场上,酒鬼们拿着 酒瓶互相敬着,直到一个或者更多的酒鬼在他们当中倒下;在马路上,两个熟人会 脱下手套来握手,侃上一大套天文地理后才发现还不知道对方到底姓什么;在情场 上,两个象是情人但又不是情人的男女会紧紧地拥抱,拥抱半天后两人才互相告诉 对方自己早就结过婚了。关于这一切都是很平常的事,但也是极不可思议的事。关 键是你采取什么态度来看。他很难过张丹芙把这一切看做是了一件极为平常的事。 他不知她的态度来于何方的启示,但从她现今的处世态度完全可以肯定:假若 自己对她从此采取放弃的态度,那她的以后将会变成一个无爱了的空间。他也知道 自己对她之间的感情并不是纯粹的男女之间的恋情,他对她的感情中所渗的杂物太 多了,但这并不妨碍他对自己已答应过的承诺的执行。为此他想改变,改变她那一 不留神就会无爱了的世界。他知道人的生命一旦成了无爱的世界,那结果将会是相 当残酷的。 他觉得自己所做的是对这个世界应该有所交待的事情。 但他所做的努力是否会得到回应呢?他毫无把握。但只要能有一丝的希望,他 也会去做的;只要能有一个微渺的机会,他也会去争取的。 张雷鸣果然死了,如期的死了,和他生前所预料到的死期相差无几。 他的死在方伟的悲痛中还带来了相当程度的一种解脱。当那种解脱在他身边萦 绕了几圈后,他才发现另一条更深更重的绳索已经套在了他的头上。那就是内疚, 一种更加犀利,更加沉重的内疚。 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两种不同的形态:生与死。它们之间的差异对于一个正常人 来说,永远都是一道无法超越的鸿沟。对于生者对于死者,它都是不可逼视的。 他开始做恶梦,做着各种千奇百怪的恶梦。梦中有怪兽,有怪景,也有怪事, 它们都是那样得恐怖,那样得具有视听感受。那梦千篇一律的重现着恐怖,重现着 车轮…… 他已临近了崩溃的边缘,就象一个临近了死亡的溺水者。处在那样一种环境下 的人,他的眼睛自然已经失去了视觉所应有的分辨能力。这就象临近了死亡的溺水 者在抓向漂到自己身边的木头时绝分辨不出、也没有精力去分辨出那木头的品种究 竟是否为上乘。 张丹芙便成了漂向他身边的一块木头。这块木头是那洪水发起者,也就是他内 疚的制造者所扔向他的。内疚的制造者对他说:“抓住那块木头,这是命令。”他 便点头,事实上他也需要。当然,另一种原因是内疚制造者的声音在那种环境下简 直就是“圣旨”! 那天早晨的天空出奇得暗淡,没有一丝耀眼的光泽。这很反常。这反常很快就 扩大而且还加以了肯定的证实。 当方伟的家门被人拼命地擂打时,方伟正在睡觉。那股反常触动了他,他很快 地穿好衣服,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张丹芙,她看到方伟后就趴在了他的肩头,什 么也不说就哀痛地哭啼。她没说什么,他也就没问什么,只是把她抱进屋里,用脚 关上门。 她趴在他的肩头,不住的抽搐,就象世界未日已经到来一般的哭啼。他任由她 抱着,任由她一劲儿的哭啼。直到她哭累了,他才扳开她,轻轻地问她:“受什么 委屈了?” 她听到他的问话,又一次开始哭啼。也许她已经没有了眼泪,只是在那里小声 的抽咽。他没有再继续问她什么,只是轻轻地拥着她,用手抚摸着她的长发。 她的抽咽声继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停止。停止后,她仰着满是泪水的脸问方伟: “你还肯娶我吗?” “不管你受了怎样的伤害,我这里始终是你的避风港。” 她不再说话,把头埋进他的怀里,静静地伏着。直到电子表的报时声惊动了她, 她才离开他的胸膛,说“我好后悔。” “谁也有做错事的时候,那没有什么,我不在乎。” “可你一定会在乎的,我做了一件我自己都不能愿谅的事情。”她又忍不住抽 搐起来。 “我愿谅你,不管你已经做了什么。”他把她拥进了怀里。 “我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了。” “这没有什么,你在我眼里始终是完整的。” 她不再说话,把头埋进他的怀里,静静地伏着。时间静止在了那一刻。直到电 子表的又一次报时声响起,他们才分开。分开后的她仰起了头;分开后的他低下了 头。然后,他和她的唇便吻在了一起。 窗外的天空依旧暗淡,没有一丝耀眼的光泽。 第十二章 张丹芙辞去了夜总会的工作,开始在家里复习功课,准备参加明年的高考。对 于明年的高考,她做了相当程度的准备,这些准备用了她不少时间。其实她的“准 备”中有很大的一部分是指替照顾方伟的生活。她对他的搅乱功夫很是佩服:今天 刚刚收拾好的屋子,明天又成了狗窝。 她埋怨他,他就说:“一个正常的人自杀的方法有千千万,其中最残忍的一种 就是和作家结婚。” 于是她就说:“我偏偏喜欢最残忍的方法,这样才有乐趣。” 接下来便是他和她不发一言的亲热。 在方伟身上,热过之后便是扑天盖地而来的阴冷。在那刺骨的阴冷中,他仿佛 又看见一辆由醉鬼开着的汽车在马路上拐着八字前行……又看见一具毫无生机的躯 体躺在他的面前…… 方伟实在是忍受不了那种内疚所带给他的巨大压抑,那些千篇一律的恶梦几乎 侵压进了他的现实空间,让他所能存在的空间越来越少。他在这种环境下所能做的 也只是紧紧地搂着张丹芙,让她身体所带来的刺激暂时压抑住别的知觉。 除此之外他还能做的就是后悔。 他开始后悔当初自己所做的一切,后悔不该喝酒,后悔不该开车,后悔不该和 张雷鸣互换位置,后悔不该不去投案……想到投案,他忽然发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丝 光亮,一丝希望。他觉得这也许就是他的最后机会,但他觉得自己在投案之前还应 该做些什么,可究竟做些什么呢?他的心中虽然有一个大体的范围,可一时半时却 无法表达出来。 清晨,他经常在一种没有感觉的氛围中醒来。那是一种已经让内疚麻木得没有 感觉的氛围,让他在清醒的状态下感到无知觉的麻木。他很害怕那样一种环境,那 种环境足以让他的心境在烈日炎炎的夏天一下子就来到冷风刺骨的冬天。他很难集 中精力睁着眼睛面对那种场面,但也摆脱不了那种场面。对于这一切他无法改变, 也无力改变。 他几乎不敢在清醒的状态下睡觉,也无法在那种状态下睡得着。他整夜的开着 灯,开着电视,想让一些喧闹的声音和画面感染自己的情绪,让自己被内疚冲激得 四壁漏风的心情得到一些转移。但这一切都没有什么明显的作用。那让他内疚得无 法自制的感觉总是如期而至,如影相随。 他几乎要在那种感觉中崩溃了。 他终于知道自己整日不可平静的原因了。这原因说起来很简单,无非是他心中 的一个念头受到了囚压而已。这个念头用行动表现出来就是要不惜一切地还张雷鸣 一个清白。 对于一个靠写字为生的人,把这种不惜一切的气势用最高行式表现出来的最好 方法还是写字。为此,他把那天的场面以及自己的内疚,还有自己的痛苦用小说的 形式表现出来。这无疑是还给张雷鸣清白、也是惩罚自己的最好方式。 这是一篇几乎不需要什么构思的小说。写它的时候,他只需把虚构还原于真实, 把感情还原于文字就足够了。这用来处罚他也足够了。他甘愿受到这样的惩罚,事 实上这也确实是一种惩罚。每天走向写字台的时候他就象是去赎罪,又象是去刑场。 在通往刑场的路上,他一次又一次地看到那辆由醉鬼驾驶着的红色夏利轿车在马路 上拐着八字步……一次又一次在自己已平静的心间奏起那心跳的吉它…… 终于,那篇浸满了他的悔恨和泪水的长篇小说脱稿了。 他觉得对自己的精神惩罚已经可以结束了,剩下的该是肉体上的惩罚了。 方伟把小说的手稿拿到出版社,交给自己的老师,一个很受人尊敬的老作家, 告诉他这是自己的忏悔录,希望他能帮助出版。然后,他找到正在家里乱翻着杂七 杂八书的张丹芙,让她放下手里的东西,他要带她出去玩个痛快。 她一听,立刻兴高采烈地收拾打扮一番,跟着他出了门。 接下了来的几天里,她跟着他几乎玩遍了这个城市里所有值得玩的地方。那些 值得玩的娱乐场所的消费都很高,几乎消费掉了他的所有积累。这几天里,他和她 笑着,乐着,闹着……但不知怎么,在他和她的身边总是埋伏着一股沉闷的低调, 最终,这股沉闷的低调连她也感觉到了。 “你这是怎么了?”她疑惑地看着他,试探着问,“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还有什么地方你想去玩?” “你老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我玩什么都没有心情。算了,今天不玩了。” “咱还是再找个什么地方玩吧。”他转过头,努力不去看她,“这也许就是最 后一次了。” “什么?”她好象是在怀疑自己没有听清。 “再过几天我就得出一趟远门,要离开你一阵子。趁咱们现在还能在一起就抓 紧时间玩。” “你要上哪儿去?上哪儿也要带着我一起去。” “很遗憾,我不能带你去。” “那你带谁去?” “我谁也不带,就我自己去。” “非去不可吗?” “非去不可。” “去多长时间?” “现在还说不准,总之不会很短,三五年应该不成问题。” “去这么长时间?”她皱了皱眉头,“你让我等你这么长时间?” “不,我的意思是你别等了,也许我待的时间还能更长一些,你别等我了,找 个心眼好的人嫁了算了。” “你别跟我开这种玩笑。”她的样子绝不是在开玩笑。 “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我是跟你说真的。” “我做错了什么?”片刻后她说,“你说过你不在乎我从前的。” “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 “这是你的借口!”她大声叫了起来,“这是你的借口!” “你冷静一下。”他抻手搭住她的双肩,努力把她按住。 她挣扎一会儿后静了下来,然后,她问他:“你讨厌我了,是吗?” “不是,是我讨厌了自己。” “你就是讨厌我了!” “不存在谁讨厌谁的问题。我永远也不会讨厌你。我会想着你,这辈子我都会 想着你。” “哪你为什么还要这样?” “我没法回答,但以后你会明白的。” “我现在就要你回答!”她见他不出声就问,“你还爱着以前的那个女人,是 吗?” “不是,确实不是。这不是我不敢承认而是确实没有这回事。即使我心里还想 着她也是很正常的,没有什么错。这就象司机总喜欢开好车一样。虽然他只能一次 开一辆车,但这并不会妨碍它对其它好车的向往。如果可能,每一个司机都会愿意 用自己的旧车来换一辆更新的新车。” “这么说,你承认了。” “没有。我不想再解释了。”他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她,任由她在身后怔怔的发 呆。 离开张丹芙之后,方伟直接就奔向了公安局。当他走进公安局的大门,感受到 里面空气的紧张时,他却觉得自己轻松多了。这时他才明白:这才是治疗他内疚最 好的药物。 接待他的警察对他的陈叙显得很感兴趣,接下来的警车对他也很感兴趣,再接 下来的新闻媒介对他更感兴趣。新闻媒介争相报道了这件罕见的替罪案。方伟一时 之间竟成为了这个城市的名人。他这时才明白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的准确含意。 想当时自己为了出名,不惜忍受无穷无尽的寂寞,写出一篇又一篇的小说,可又有 什么用呢?知道自己的只是身边那有数的几个人而已。可现在,自己竟成了满城皆 知的知名人物,而原因却是因为一起歪曲了的交通事故。 对于方伟身体的惩罚,法院做了认真的研究,认为方伟本人认罪态度较好,能 够投案自首,而且确有悔改表现。但他毕竟是犯了法,毕竟有一条人命是因为他才 消失的。于是他被依法判处有期徒刑五年。 当宣判结束之后,他真真正正的感受到了解脱。他哭了,眼泪顺着他的眼角一 滴滴地滴落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脸庞麻痒难忍。 当他走出法院时,一双眼睛比门口的警车更加吸引他的视线。他找到那双眼睛 的主人,那个满脸都是泪水的女孩张丹芙。她也哭了,眼泪顺着她的眼角一滴滴地 滴落在她的脸上,让她的脸庞麻痒难忍。 他瞅着那双眼睛,没有说话。那双眼睛也瞅着他,也没有说话。他们之间唯一 的声音就是那刺耳的警笛声,那刺耳的警笛声把他和她之间的距离拉得越来越远… …越来越远…… 第十三章 岁月如歌,一首一首接续着。 四季如诗,一张一张翻动着。 挂历上的漂亮姑娘一个接一个换着,也记不清换了多少个。 时间终于充许方伟离开那个世界了。他迈着疲惫但是很有力的步子,走出了那 道厚厚的铁门。铁门在他的身后消无生息的关上,他回头看了一眼那记曾经关闭了 他与世间所有联系的大门。那一瞬间,心底开始浮上了一种毫无边际的悲哀,悲哀 散去了变成了兴奋和激动。那一刻,阳光正明媚地照耀着大地,一缕缕灿烂的阳光 照射在他的头顶。他抬起头,看见了那随风缓缓飘动的云彩,也看见了让人无法逼 视的太阳,他甚至还看见了一群从他头顶呼啸来去的鸽子。 那曾经令他向往一时的自由终于回到了他的身边。 这时,他看到一团红如烈火般的身影向他移来,那团烈火的遮盖下是一张少女 清纯的脸,那脸上挂着泪珠,两串晶莹的泪珠。那张秀丽的脸因为泪珠的映衬显得 更加动人了。 望着那张脸,方伟呆了,无法克制地呆住了。 张丹芙站在他的面前,她成熟多了,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小姑娘了。这几年 在她身上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她先考取了一所重点大学,又从那所重点大学里毕了 业,接着分到了一个让人羡慕事业单位里工作。这些事都是他从她寄给他的信里知 道的。这几年里她给他写了不知多少封信,收到她信的日子便是他的节日。他记起 了自己在读着那一封封信时的感觉,那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哟,那么得激动,那么 得兴奋……从那些信中,他读懂了她的感情,也读懂了自己的感情。他发现自己是 真的爱上她了,这爱里已经没有了任何杂质,任何污染。他发现这爱发生在很久之 前,可那时他身背着千斤重担,自己的任何行为都受着重担的左右。直到现在,直 到自己把重担卸下他在明白:自己一直爱着的人竟是她。 她仍站在他的面前,手里还拿着一本书。他认出了那本书,那就是惩罚自己精 神的忏悔录。她问他:“我现在还想选择一个最残酷的形式,可以吗?” 他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让那已经被飘散了的意识重新回到大脑,加以思想之 后,他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得不真实,那么得虚幻……但最终他那发现那就是事实, 那就是一段存在他面前的精彩。在他又一次感觉到激动和兴奋之后,也就是在片刻 的静寂之后,他扔了手里的行李猛地冲到了她的面前,紧紧地把她拥在了怀里。他 把她搂的是那样得紧,以至让她发出了不由自主的呻吟声。他望着那张挂满了泪水 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顿时,天空好似暗了下来,云彩也好似停止了飘动,只有 那一只只在空中飞翔的鸽子的鸣叫声更加清脆了。 他和她之间已经没有了缝隙,就好象两个连在一起的石雕泥塑一样,呆呆的, 傻傻的,你瞅着我,我瞅着你,一动不动…… 记不清他们当了多长时间的石雕泥塑,时间在一刻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没有了什 么意义。她忽然拿出一盒花花绿绿包装的东西递给他。她说:“今天又是情人节。” 他接过那一盒巧克力,仔细地放到自己的衣袋里。然后,他跑到附近的田地里, 抓起了一把什么东西后回到她身边,对她说:“这里没有鲜花,送你一棵葱。” 她捧着那棵葱,呆了呆,然后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也跟着她笑,笑声中,他和她的手拉在了一起,紧紧地拉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