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下的玫瑰 作者:3721 我挟起一筷子鱼香肉丝塞进嘴里,边嚼着边含糊不清地冲坐在我对面的张丹芙 说:“咱们分手吧。” 她准备挟菜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你说什么?分手?……噢,今天几号?是愚 人节吧?”她脸上的笑容略一僵滞后又恢复如初,继续扒着东坡肘子上的肉皮。 “洋人的节我可从来不过。”我严肃地对她说,“这可不是在和你开玩笑,这 顿饭就是咱们最后的晚餐,从此以后咱们谁也别去找谁,就当谁也不认识谁,你什 么也别问我,我什么也不想解释。总之,咱们之间该完的已经都完了。” 她脸上的笑容在此时变得僵硬,慢慢退去后成了不可思异状的惊诧,就仿佛见 到世界上最令她奇怪的东西一样。她伸出手来摸我的额头,眼中带着诧异:“你怎 么了?好端端的发什么神经,病了吗?” “我没病!我再和你说一遍,咱们完了,全完了。”我哭笑不得地扒拉开她伸 向我额头的手,“你再来点儿什么菜?今天我请客,你能吃多少就吃多少。” “你……”她已经激动得浑身抖动起来,这剧烈的抖动把杯子中的饮料都溅了 出来,雪白的桌布上顿时开了几朵黄色的菊花,“你怎么变成这样了,……难道你 不爱我了?” “不爱! ” 我扭头,用亳无表情的面孔迎着周围就餐人瞅向我的鄙夷目光, “你别跟我谈这词行吗?我现在听这词儿恶心!你也别和我谈感情,我没有感情, 一点儿也没有!” “你有!”她很自信地说,“你爱我,我知道你爱我,不然你不会让我嫁给你 的。” “那是以前的事,但结局是咱们没结成婚。你要知道,我当初肯娶你只不过是 ……只不过是不想让发结婚证的那帮人闲着没事。我讨厌别人无所事事的浪费时间, 现在也同样讨厌你了。” “这不是真的的!”她摇头,“一定有理由的,你有事在瞒我。你告诉我!我 不在乎你的过去,也不在乎你的现在,只要你能真心对我,你的一切我都不在乎。” “是真的吗,是什么都不在乎吗?如果我告诉你,我现在已经得了绝症,明天 准死呢?” “现在咱们就去登记结婚,要死大家一起死!”她的脸蛋红扑扑的,小巧的鼻 子急促的一张一翕。 蓦地,我浑身有了一种被刀划遍伤口又撒上盐般的剧烈撕痛,这痛楚让心脏都 不由自主得扭痛起来。我闭了下眼,但眼眶已经阵阵发紧成了那痛楚的渲泄口。我 赶紧低下头,哆嗦着举起酒杯,想用白酒辛辣的刺激止住那痛楚的渲泄。 “现在他们已经下班了。”我放下酒杯,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冰冰的没 有任何情感的起伏,“再说我也没那么大的病,有病我也不会那么伟大。咱们没戏 了,真没戏了,别闹得和离婚分家产似的,分手也不难,你就只当我一不小心先死 了。” “如果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说什么我都不离开你。” “值得吗?你自己想想值得吗?已经没有油的车你还非得再开一阵子,这有什 么意思?开不动了就是开不动!除非你自己下来推,你有多大劲?你能推多长时间?” “你是不是又有了别女人?你说!”她大声叫喊起来,这喊声的内容让周围就 餐的男人投给我体谅的目光,让女人投给我恶毒的仇视。 “对,没错。你甭这么看着我,我可不是眼科大夫,不想检查你有没有眼病。 你也甭觉得受了多大委屈,大街上比我英俊的小伙子有的是,你可以再去找嘛,买 卖公平……”我越来越清晰地体味到了周身的痛楚。 “你这个臭流氓!你混蛋!你卑鄙!你无耻!……”她抄起桌上的烟灰缸重重 的摔在我的脸上。那飞扬起的烟灰蒙住了桌上的菜盘子,也蒙住了我的眼睛,我那 受到刺激和一直在控制的泪水立时混在一起奔泻而出,于是我有了一种如释重负般 的松驰。我用泪眼望着她,一字一顿的说:“别摔人家的东西───咱们得赔。” 我刚说完餐桌便被她掀翻,碎盘子碎碗布了一地。服务员在远处暗暗地数着碎 盘子碎碗儿的个数,个个兴高采烈。 生命中的那段日子里一直有人骂我是流氓,是痞子,也有人说我是感情骗子。 这些都是对我为数不多的评价中最有依据和最有力度的定义。那时的我确实是一个 对任何事物(除钱以外)都漠不关心的人。当时胸中那股无聊的空虚感支撑着我走 在一条布满灰色的道路上,那时的我简直就是一具毫无热血的僵尸,行尸走肉般的 生活在那不见天日的灰色中。许多年后再看,那时的我走的仍是一条没有任何质感 任何光泽的道路,它的尽头铺着无边的黑暗和无尽的空虚,那黑暗和空虚足以让初 涉此道者对自己的过失抱以百倍的懊悔。理智的人们把那条路称为“犯罪”。 我虚度了生命中最辉煌的一段光阴。 那时的我是一名窃贼,一名不喜欢和别人打招呼就顺走他东西的人。我将这职 业神圣化之后,它就有了一个好听而且形象的名字——“罪恶克星”。为了保持我 这职业所的特色和它的神圣感,我严格地把工作对象控制在那些有贪污受贿爱好的 人民蛀虫的范围中,而从不去超越职权。这样严格控制工作面积的好处也显而易见, 其中对我最有利的一条就是:安全!安全的原因是那帮蛀虫们得来钱物的不择手段 也见不得庄严的国徵。 虽然我的工作对象从未报过案,但我还是失手过一次。 那一次的工作是去没收一个商业局什么处处长来历不明的财物,当时参加没收 任务的除了我之外还有另外两个同事:宋志伟和刘江。他们都是我从小玩到大的朋 友,在这工作的专项业务上我们一直都配合得相当默契。可谁知就在那天却出了事, 这事出就出在那天的工作成绩太过显著了。那一次是我们参加工作以来收获最丰的 一次:整整三万块的现金! 三万块的现金自然让我们在现场就着实激动了一通,就因为这激动而放松了警 惕,结果在出门时碰上了处长那个有失眠症的邻居。当时宋志伟抽出匕首就要捅了 那邻居,为了不闹出人命超越职权,我拦住宋志伟,只是随手抽了那小子两个耳光 让他别声张。 就因为那小子对我抽他两耳光的忿恨,他报了警。我们刚把那笔让我们兴奋无 比的巨款藏好,警方就根据他提供的关于我们的面目特征和所骑摩托车的型号,开 着警车来把我们捎走了。 在法庭上我们表演得都很出色。当问到具体有多少赃款的时候,他们都说不知 道,一个推一个,推到我不能再推的时候,我满脸委屈的说只顺走了那人一把零钱, 也就百八十吧,究竟有多少确实不知道,太少了数不清,坐了几趟出租车就没了。 这种口供我们三个在家练了不知多少遍,个个都能倒背如流。 那个处长和我们相比要紧张得多,他的样子就象是押他上法庭似的,他结结巴 巴的也说没丢多少钱,顶多百儿八十的,都是零钱。 偷他一把零钱再加上抽他邻居两耳光本来算不上什么大罪,可谁知我们正赶上 了公安机关严厉打击刑事犯罪的风头上。结果,我们三个同事:刘江、宋志伟和我, 一人入狱三年。 在服刑期间我表现得极为出色,由于我的不懈努力,被提前一年释放。一走出 监狱大门,我就有了一种要改邪归正,做个为人民服务挣人民工资的本份人的念头。 事实上我也按照这念头所规定的程序做了,可正当我乐在其中,准备结婚生子做个 领国家工资住国家医院安份守己的工人的时候,宋志伟和刘江也出来并找到了我。 我看到他俩贪婪的目光在一点点包揽着这世界上包括我在内的万物时,我知道 自己该和出狱之后所围造的一切安逸及和谐告别了。我必须重新回到那条布满灰暗 的道路上,必须重新在那无尽空虚和无边黑暗中行走。这是一种命运,一种我在当 时无法改变的命运。这命运在我们上学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那时候我们曾一起伸 手向天发过“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誓。 宋志伟摸着光头问我:“有亲人了吗?” 我摇头:“和我进去的时候一样,一人睡不着,全家失眠。” “干咱们这工种可不能有什么牵挂。”宋志伟说,“要不准下不了狠手,前怕 狼后怕虎的非死在半路上不可。你想想,当初还不是你小子心软,非得留别人活口, 他活了,咱可都累了。” “不留活口你十三年也出不来,早打眼了!沾了便宜还卖乖。” “屁话!”宋志伟骂骂咧咧,“不留活口谁去报案?没人报案谁去蹲监?” “就是,志伟说的有道理。”坐在沙发上喝啤酒的刘江开了腔,“蹲监也没你 小子那么没出息的吧?你那时倒好,见个戴帽子的就点头哈腰装孙子,还有没有点 骨气了?!”他喝的啤酒本是我藏在冰箱最隐蔽处的,也不知怎么就给翻了出来。 “现在出来也便宜了你们,你们自己去找个懂法律的问问,入室盗窃三万外加 抽人两耳光得判什么罪?就是刚偷完马上去投案也没轻的。” “咱这可不能算偷,得叫没收!”刘江嘿嘿一乐,“咱们这也是为民除害。” “咱就是小偷,也是有正义感的小偷,法庭上瞧把那小子给紧张的,就怕咱把 他给抖出来,瞧他吓得那样儿!到底是咱偷他东西还是他偷咱东西?” 刘江又灌了一口酒,说:“当时挨审那会儿我脸直发烧,区区一把零钱就误了 咱三年,这得让多少同行耻笑呀?” “我直到现在碰见同行还抬不起头来。”宋志伟后悔地说,“当时真应该捅了 那小子,人家失主没去报案,他去个什么劲儿,这倒好,一辆警车吓着了两帮人。” “该那邻居什么事?人家又没有鱼肉百姓、丧尽天良,捅了他可不是好汉干的 事。早知道他能去报案咱真不如也塞给他点儿钱呢,真应该走大家共同富裕的道路。” 说着说着我也开始后悔了。 “你说这公安局是不是也应该给咱开一份儿工资?”刘江问我,“咱这也算是 他们的一支后备力量吧?” “应该算!” 黑夜中。 依旧是我们以前的工作,以前的手段,以前的分工。这一次没有失手。 昨晚上我们一共没收了几千块现金、一把金戒指和各种姓名的死活期存折。我 们把钱和戒指分了分,把那些存折都点了烟,既然我们花不着,你也别想轻易地取 出来,剥削人民的财富再还给人民,逼他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我们三个人都有这种 精神,人民税务的精神。 他俩走后我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下午。起床刷牙洗脸,吃了一条昨晚上剩下的鸡 腿,然后打电话约人来搓麻将,约了一圈都说有事,不是孩子住院就是老婆有病, 一点儿新花样也没有。其实我朋友中没一个是正式领过结婚证的,气得我扔了电话, 拎着头盔上了马路。 正是下午下班的高峰,街上人来人往,车来车去。公共汽车频率很快地一辆接 一辆将一群又一群迅速堆满站台的乘客拉走。渐渐的,人越来越多,车越来越拉不 了。此时,售票员的幸福成就感便洋溢在脸上,他们大肆无忌地训斥着乘客:“上 不来了!下一辆,下一辆再上!说你呢,你这个胖子,你下去!下一辆再上。”他 们讲话时不屑一顾的神态,便如倒垃圾时面对垃圾袋以外的垃圾一般。 我俯在摩托车上看着站台,我很欣赏这极有生命力的一幕幕。现在除了工厂开 工资和排队时加塞,很难再看到如此众多活跃的人们聚集在一起。人们为了避免死 气沉沉而发明了种种有趣又有风度的娱乐项目:电子游戏、卡拉ok、电影……众多 因人多热闹而出名的娱乐项目一样样地被人请回到家里,那些项目也渐渐的成了孩 子们或闲人们孤独时的朋友,于是又变得死气沉沉。 我正看着那些极尽显示生命力的旺盛的挤车人时,一个观察我很久的大爷转到 我面前。他把胳膊上的红袖章整了整后问我是不是等人?我摇头,告诉他我不等人。 “那你可别在马路上睡觉,容易感冒!”我朝他的热心抱以微笑,说我就看看,没 事。 这时老大爷的面孔忽地一板,速度之快让人摸不清头脑。“你在这儿也半天了, 按照停车场的规矩该收你看车费,交钱吧。” 我迅速发动起摩托离开车站,冲老大爷招了抬手,说再见。我在马路上时而疯 狂的加速超车,时而慢得不能再慢的跟在人力三轮后面滑动。我看着路边的树,瞅 着路边的人,在喧嚣的城市里往返穿梭直至黄昏。 以后,我进了一家因店名全是外文而显得与众不同的餐厅。从我一进餐厅的大 门,屋里的五位小姐和一位厨师就盯上了我的口袋。她们的架式简直就象一群土匪 猛地遇见了一个自投罗网的土财主,个个欢喜人人雀跃。看她们笑得那么开心那么 自然,我开始准确理解“笑里藏刀”这句成语的真实含义。我仔细看了一眼尽管不 大,但却显得空荡荡的大厅后便明白了:今晚上她们的奖金都要着落在我身上。 本来我是不能喝酒的,不知是那个医生告诉我,说我心脏有严重的缺陷,如果 想要活过五十岁就不能喝酒。但我想过,照我现在的这种生活,能不能活过五十岁 都没有太大的意义,虽生犹死。所以我对自己喝酒从来不节制。我要了一瓶啤酒, 一瓶路边小店卖两块的而她们卖五块的啤酒。当然,贵三块钱是有原因的,原因就 是她们替我打开了酒瓶子。这体力活儿本来可以由我自己干,可谁让我没事找事非 得走进这扇门来瞧瞧中国领土上的外国风采?我也不计较了,钱怎么挣不是挣?怎 么花不是花?能一下子引起五位中国姑娘的注意多花几块钱也是值得的。可当我看 了一眼菜谱,只一眼,我便明白这不仅仅是几块钱的问题。菜谱上所列的菜名虽是 我搞不懂哪国文字的外文,可每一样菜名后面却都用括号括出了中文的麻辣豆腐、 拔丝土豆、红烧茄子、西红柿炒鸡蛋……这些菜名和马路边的大排档上相比,除了 前面加了个不知谁能搞懂的外国译名之外再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还没有大排档上的 全,可价格却比大排档上翻出了好几倍。至此,我明白大厅里为何空荡荡和窗玻璃 为何破碎了。 我忍痛要了一份米饭两份菜,可她们却不依不饶的又给我端上了五六样菜,而 且都是菜谱上所列最贵的。她们解释说这几样菜是她们这里厨师最拿手的,到这餐 厅来如果不吃这几样菜,就象去趟北京不喝二锅头,去趟青岛不喝青岛啤酒一样煞 风景,她们实在不愿让我遗恨终生就自做主张给我上了。看着她们端上来的这几样 菜我又能说什么?看着那个膀大腰圆的厨师又敢说什么?刀子在人家手里呢,听宰 认宰吧。 当餐厅里的漂亮小姐让我“以后常来”时,我告诉她,这辈子只要没人打我没 人用刀逼我,我决不再上这儿来吃麻辣豆腐。出门后我想想也觉得她们我和是同一 工种,都是黑吃黑。她们给我喝的那瓶酒很可疑,回家后愣有些头痛,就睡了。 我本以为这一觉睡了很长时间,当我醒来,看过表后才发现只睡了十几分钟。 我醒是被别人吵醒的,那人一刻不停地敲着门,只到我忍无可忍去开门。 一开门我怔就住了,由于光线的关系,那人的脸部在门外的阴影异常明显,显 得很恐怖。我哆嗦一会儿才认出来那人是张丹芙。 把她让进来后我趴回到床上继续睡,她进屋关门。谁也没有开灯,屋里仍是一 片黑暗。我不愿清醒的面对她,就只有睡去。黑暗中我只听见石英钟嘀嗒声,那钟 又嘀嗒了一会儿我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再一次醒来还是被人吵醒的。这次是轻轻的抽泣声。伴着这抽泣声,从远处 传来一串串凄历的汽笛,接着楼下又传来一声声宛如孩子啼哭般的猫叫,这些动静 在静寂的黑夜中显得诡秘异常,令人毛骨悚然。我打了一个哆嗦,床跟着轻晃了一 下。 “醒了?”张丹芙呜咽的声音。 “醒了,你有事?” “那个女人今天晚上来吗?我想见见她。”她止住了抽泣,“我想看看把你从 我身边抢走的女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她晚上不来我这儿,都是我上她那儿。” “我跟你一起去找她。” “何必呢?你凑什么热闹?这有什么意思?你放心,她和我在一块不会有什么 好结果的。”我侧身拉开床头灯,昏黄的灯光立时泻在她脸上,我看见两串未干的 泪痕从她眼角划落,衬得她凄楚无比。 我扭头不去看她,那是不敢看她。“你要和我在一起只能害了你,与其害你不 如害别人。咱们真的不合适,算了吧,我有很多事一直瞒着你,监狱我都蹲过,其 它的你就自己想吧。” “那事我早就知道,我不在乎。” 我有些吃惊,觉得这事必须早点解决你。“知道我不是好人,那你更不应该再 和我混在一起,我有什么好?为非做歹国法难容!你想开点儿,到有钱人堆里挑个 心眼好的结婚过日子算了,别再想我了,我不值得你想着。” “我不!”抽泣声又响起,“那天是我不对,我不应该拿烟灰缸扔你。” “你用不着道歉,你没错,惩罚坏蛋人人有责。”我摇头,“咱们之间不可能 发生什么,这是命中注定的,咱别和命运做对。” “不,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她双手缠住我的胳膊,这熟悉 的动作让我猛地又挨了一下重击。 “别以为这能改变什么。”我推了她一下,“这没有用,咱们不可能活到海枯 石烂那一天,咱们之间的结局只能是悲剧!你离开我吧,很快你就会发现这是一个 多么明智的选择。” “我不在乎结局,我什么都不在乎,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也不在乎!” “你怎么这样,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我又挣了一下她缠住我的胳膊,“别在 错下去,要不害人害己。” “我不,我就不!”她又开始新一轮的抽泣,声音愈来愈大,窗外野猫的嚎叫 也愈来愈凄历。 “别哭。 ” 我想安慰她,却发现无从做起,就只能给他一些虚空中的幻影, “下辈子吧,下辈子我们一定能做对恩爱夫妻,生死不渝白头偕老。” “这辈子我们也能!”蓦地,她已抽泣得浑身抖动的身体紧紧抱住我,死死的 抱着,宛如溺水者死死抱紧一根漂浮的木头一般,我几乎要窒息了。 她抱着我浑身颤抖着,这种刺激让我同样浑身哆嗦。我的全身血液都沸腾起来, 我挣扎着推了她两下,但没有任何效果。她的身体紧紧地迎了上来,心脏的狂跳透 过薄薄的衣衫传到我身上,倾刻之间便和我的心跳同步起来。我激动得两眼通红, 血脉愤涨,意识中全是一片红色的斑痕,这让我去推她的手变得那样无力。我的大 脑在那一瞬间里变得五色斑斓,点点斑斑把理智层层包围起来。最终,我也搂住了 她。她的双唇慢慢迎上来,时间和意识全都静止在了那一刻。那一刻我觉得飘了起 来,悠悠荡荡地飘进一个巨大的花园中,那花园中绽放着无数朵鲜艳欲滴的鲜花, 那火红的攻瑰花散发着令人倾醉的芳香,在我面前愈来愈耀眼,愈来愈灿烂…… 我眩晕了。抽泣声也已停止消失,代替它的是另一种来自天府的音乐。那音乐 声中,我爬上了一座由幸福和陶醉堆积成的高山,站在山巅,我兴奋而持久的喘息 着。 一夜未眠,直到清晨我才闭了一会儿眼。 我醒的时候,张丹芙正趴在我的胸膛上不停地吻着我,她看我的眼中堆满了纯 情似蜜般的柔情,显得那么恬静、那么满足…… 从床单上的血迹我知道自己犯了一个无法挽救的错误。对于她的第一次,我后 悔万分:我不能和她厮守一生,不能付出我应该付出的代价。这是我生命中无法摆 脱的灰色所决定的。 尽管我将昨夜所发生的一切归罪于黄昏喝的那瓶啤酒,把昨夜的经历定义为酒 后的一时冲动,可我还是思路清晰地知道昨夜所发生的一切,无疑是我曾想象过千 遍,也是我在此前无论怎么软磨硬缠都没有实现的梦想。 “你还敢说你不爱我吗?”她红着脸问我,“真有那么一个女人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用双唇碰了一下她脸,说:“你去做点儿吃的来,我累了一 晚上。” “你还没有回答我呢。”她扒着我的胸膛,伏上耳朵来听我的心跳,“你说呀, 人一说谎话心跳就会加速。” “我要再不吃东西就该没有心跳了。” 她披衣下床进了厨房,片刻功夫一股香味就飘进屋里。 我在床上开始思索怎么才能摆脱她,连想几个方案都觉行不通。我昨夜的行为 无疑是对她的一种承诺,一种和她白头偕老直伴终生的承诺。只要我不是嫖客她不 是妓女,那昨晚我所做的便是要对她终生负责的标志。这标志是一种义务。虽然一 般说来有权力就必然有义务,可我却没有任何针对她的权力,我知道自己不配,我 只能生活在那不见天日的灰色中。 她端着盘子上床,把盘子放在床头,把筷子递给我,我翻身坐起。 “你到上班的时间了。”我吃了一个她煎地一个鸡蛋,“放盐了吗?” “别吃太咸,吃咸对你的心脏不好。” “不去上班了?”我又补了一句。 “我们那公司有我没我都一样,去不去没什么区别,顶多是少了一个可以聊天 搓麻的人,打电话请个假就行。” “是吗,你用什么理由请假?” “我说邻居的孩子病了,没人在身边,我得帮着照看一下。” “你是说我呢?请假你就好好请假,非得说成是助人为乐,谁信呀?还是去上 班吧,国家肯给你一份工资也不容易。”我觉得和她多待一分钟就是多害她一分钟。 “我的工资不是国家给发。”“那你也不能说不去就不去了,一点儿组织性纪 律性都没有。” “你说这话我怎么听着象小学的政治老师,你自己说得倒挺好听的,那你怎么 辞职了?怎么不为四化做贡献了?───我昨天到你们的单位找你去了。” “你没跟组织反映什么情况吧?” “没有,你组织跟我反映了不少情况,说你迟到早退还殴打领导,是真的吗?” “没什么,就是揍了厂长一顿。”我笑了笑,“那小子欠揍。” “怎么个欠揍法?” “本来我就没多少工资,他还敢找我借钱。” “不是吧,我怎么听人家说你是没事找事,和他在厕所里就互相殴斗。” “那是另一种说法,我揍他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撒尿占地方太大,哎,你怎么什 么事都这么清楚?盯我梢了?” “那当然,我干这个可是专业,你呀,从今往后什么事也别想瞒着我,只要你 一出家门我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跟踪你,你以后什么事也甭想再瞒着我……”她的 话蓦然止住。这是因为我脸在瞬间里变得僵滞狰狞、阴森恐怖。 “别以为你和我上过床就是我老婆,我的事用不着你管!”我愤怒地翻下床, 披上件衣服就往外走,巨大的摔门声响起之前,抽泣声也已响起。 虽然她说的盯我梢只是一句玩笑话,我也相信那是一句玩笑话。可那句玩笑话 还是把我陷进了巨大的惊惧漩涡中,随后而来的是一股突如其来的危险感。分析危 险感的成因,来自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来自我职业的隐秘性,另一方面则是来自对 她人身安全的担忧。假如任由她盯梢,任由她发现我工作的实质,那后果就无法想 象。且不说她是怎么样一个怀有正义感、视邪恶为大敌的进步女性,单从宋志伟和 刘江的角度谈起,就足以让我心惊。往浅里说她是一个对他们安全有着极强杀伤力 的目击者,而他们在经过面壁三年的教训后对目击者的手段自然更加歹毒。往深里 说……我甚至不敢想象。 我无法想象以后,或者我根本就没有以后。正因为这样我才不能毁了张丹芙, 她是一个好女孩,一个可以拖家带口过日子的好女孩。 “你他妈的倒是喝酒呀!”宋志伟和刘江举着杯子让我,“这可是五粮液,十 大名酒呀。”他俩身边都有一个面色煞白、唇红如血染、眼青如熊猫的妖艳姑娘, 也不知道他俩从哪条马路的旮旯里捡的。 “别光喝酒,你们还有正事。”我瞅了一眼刘江魁梧高大的身体,“你可得悠 着点儿,练虚了可没地方修。” “别说人家,你也不瞧瞧自己,你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出息了?以前可不 是这样,以前我记得你见了姑娘就象猫见了老鼠,现在怎么成了老鼠见了猫?”宋 志伟一推身边的姑娘,“你来陪陪我们这兄弟,你能让他重振雄威我给你双份工资, 马上就给。” “别。”我忙朝准备跃跃欲试的姑娘摆手,“别,这两天我身体一直不好,没 什么兴趣,可能染上了爱滋病。” “没关系,我也有梅毒,大家同病相怜嘛。”那姑娘也彼有几分幽默感,但幽 默得让人讨厌和恶心。 “以毒攻毒正合适。”刘江乐了,“朝那个姑娘一呶嘴,给我们的哥儿们治病 去。” 见那姑娘起身我忙摇头说我用不着,这两天一个人睡惯了,人多了就容易感冒。 那姑娘只得坐罢,她俩一边儿和宋志伟、刘江嬉笑打闹,一边儿四下找屋里的 值钱东西,那几双眼睛流漾生彩,四处播情。宋志伟怀里那姑娘还抽空告诉了我她 的电话号码,让我要是觉得闷就去给她打电话,她随叫随到。我则告诉她我只要有 酒喝有肉吃就会很激动,就会不觉得闷。 正在刘江一劲儿要把他姑娘让给我,而我又一劲推让的时候,门铃响了。刘江 站起问我是不是在门外还埋伏了人?我说没有,可能是来收水电费的。他去开门, 回来后就不怀好意地朝我笑:“我说你小子怎么死活不用我替你找姑娘呢,原来你 自己准备好了。” 我一愣,正琢磨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张丹芙走了进来。她也是一愣,显 然没想到我这屋里有这么多人。 刘江热情地把张丹芙请进来,又搬椅子又找筷子,就象是在自己家里那么殷勤。 张丹芙表示出应有的推让后小心翼翼坐到我身边,不时的用眼角讪讪地瞟我。我沉 着脸坐着,既不看她也不和她说话,只是举着酒杯和他俩猜拳行令往肚子里灌白酒。 她来的不是时候,她在他俩的出现是一个错误,我相信这是一个错误。 刘江在喝下相当数量的酒之后朝我露出了猥亵的笑容,大赞我有眼光有技巧, 在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还小声问我这姑娘一晚上多少钱,多退少补他想和我换换。我 苦笑着,抡圆了酒杯狠灌他白酒。 在我开始胡侃两伊战争的优缺点和苏联解体的原因时,我喝得已经有些多了。 这连张丹芙也看出来了。于是她抢我的酒杯,不让我继续喝了,说再喝伤身体。可 我那时根本就无法克制住喝酒的欲望,这便如飞速行驶的火车一旦全速前进就无法 立刻停下一般。火车仍在继续跑着. 我推开她,一边大声让她闪开一边仍往我的酒 杯里倒酒。醉酒的男人都喜欢显示自己男子汉的气魄,我也不例外,都是男人嘛。 她却不让我继续当男人。她抢过我的酒杯冲我喊:“你别喝了,你心脏不好又 不是不知道,再喝你要不要命了,不准喝了不准喝了。”可这组行动却让宋志伟和 刘江感到恼火了:一个从没见过的姑娘竟企图阻止兄弟间真挚感情的交流,这简直 就是挑衅!于是他们不干了。刘江睁着醉醺醺的双眼让她滚一边去。宋志伟还凶狠 地把一杯白酒泼在了她脸上,也让她快滚。张丹芙却不为做动,仍扒拉着我的胳膊 不停地朝我喊:“,别喝了,别喝了!” 我的怒火就在此时被点燃了,这股怒火是冲着他俩在我面前对张丹芙的恶劣态 度去的。我护住张丹芙冲他俩大喊:“你们他妈的都给我闭嘴,谁敢动她我跟谁没 完!”当时我满眼血红、面目狰狞的可怖表情一定很恐怖,因为他俩被我的模样吓 得半天也没有反应。片刻后我又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份,和“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的誓言有些不相称。于是我再一次端起酒杯,冲他俩说:“喝,是哥儿们的咱就喝!” 这一次缩在我怀里的张丹芙没有再动手来阻拦我,她也意识到我们这是在维持相交 甚久的友谊。宋志伟举着杯子看了一眼张丹芙,应该说是瞪了一眼张丹芙后和我碰 杯,一饮而尽后把酒杯摔在地板上,酒杯破碎时发出巨大声响。第二声巨响跟随而 来,这是刘江的同样效仿。 “没劲,真没劲,不喝了!这姑娘到底是谁,你从哪弄来的?” “你们管她是谁?”我阴着脸问他俩怎么样才有劲? “不让你喝不是,那她喝。”宋志伟一推身边的姑娘,“你们喝!” 那俩姑娘倒也懂他的意思,一人举着一个杯子就朝张丹芙去了。她俩是久泡酒 场的,这不容置疑。张丹芙根本就不会喝酒,这也不容置疑,这怎么行?就在我要 阻止他们时,我看到宋志伟那双恶狼般的眼睛里泛着令人心悸的残忍。我知道那残 忍是冲着张丹芙的,他已经对张丹芙心存不满了。我还知道假如我要再有任何劝阻 行为,那他对张丹芙的仇视将更加强烈。对于他心狠手辣、对仇人有仇必报的脾性 我是最清楚不过的。因此我没有做出什么阻拦,我怕引起他俩近一步的不满,怕他 俩由不满而产生对张丹芙的报复行为。 当张丹芙用求助的眼光扫我时,我并没有再一次的护她,反而对她说“能喝就 喝不能喝就少来一点。”随后我又朝他俩笑:“咱们是兄弟!” 张丹芙幽幽地看我一眼,这一眼中所包容的既有意外又有委屈,这一眼所诱发 的是她和她们碰杯,每逢碰杯必干,豪迈程度几乎不可一世。我看了一眼酒瓶子, 上面写着酒精度数为五十二度。 张丹芙在那两个姑娘在厕所里大吐特吐的时候,宋志伟骂骂咧咧地说我不仗义, 竟为了个姑娘晒了兄弟。随后他俩拎起那俩个吐得不成人形的姑娘往外走,边走边 跟我嚷:“你他妈的赶紧把她掰了,别惹我们上火。”宋志伟泛着残忍的眼睛在日 光灯的掩映下再一次精光大盛。 我拦住他俩,说:“别走了,这么大的屋睡这儿得了,你们回去不也是睡觉? 在哪儿不能睡?” 宋志伟把我推开,喷着满嘴的酒气让我也滚一边去,他说他看着张丹芙就上火。 “什么德性,敢搅咱们兄弟,他妈的装什么假正经?装什么纯情淑女?你他妈的是 不是人做的。你小子是兄弟的话,就把她有马路上去,咱再接着喝。” “那你们还是走吧。”我让开了门。 刘江也大骂我为了个姑娘晒兄弟,忒混蛋,说以后再跟我算这笔账,他俩边骂 着边和宋志伟拥着那两个东倒西歪的姑娘出了门。 我再开门就时候就已看不见他俩的人影了,只能隐隐地听见楼栋里有他俩的声 音。宋志伟问五粮液是多少钱一瓶买的,刘江回答说是十五一瓶买的。“不贵呀。” 宋志伟惊讶的声音。“可是不贵。”刘江自豪的声音,“光收瓶就得十块。” 既然知道五粮液是十五块钱的那一种,我对张丹芙吐得一塌糊涂就不怎么吃惊 了。我拽起她,又给她擦脸又给她捶背,忙得我满头是汗,好不容易才把她拖到床 上。 夜黑如墨,星稀月朗。 我守着电视,看一部香港的录像片,里面刀光剑影,怪叫声声。直到深夜,录 像带快放完的时候她才醒来,醒来后就用一种我无法理解的眼神盯着我,牢牢地盯 着我,简直有点儿咄咄逼人的意思,弄得我卧坐不安,浑身不自在。“你看什么, 不认识我了?不认识更好。”熟悉的抽泣声又响起,在夜中更加衬出她的倍受委屈, 此时录像片也已结束,结尾处那一片哗哗之声伴着她的抽泣倍加真切。 “你他妈的没完了?” 抽泣声越来越大,中间的停顿让人倍感压抑。 “闭嘴!别哭了,你也那么一大把年纪了。”抽泣声并没有因此而停止,仍在 继续流淌,如小溪流水般叮叮当当,清脆而响亮。 “你他妈的还有完没完?有事没事就知道哭,哭能管什么用?管用我还跟你一 起哭呢。你是不是吃多了撑的,我喝酒你也得管,你能管得了吗?喝酒怎么了,不 就是少活几年吗,如果没了朋友,多活几年又有什么?秦桧还有三个好朋友呢,难 道你想让我连秦桧都不如?那都是我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我们发过‘有福同享有难’ 的誓。什么?他们不是好人?他们不是好人我就是什么好人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和他们一起混了这么多年的我能是什么好人?其实我告诉过你多少遍了,我不是好 人,你就是不听。他们找妓女?他们找妓女怎么了?只要是他们有钱又不怕得病, 他们找猴子我也管不着!公安局都没批评他们,我又凭什么去批评他们?以后少和 他们在一起?这你放心,甭担心他们教坏了我,他们见了我都得叫老师。” “酒喝多了就是不好!你心脏本来就不好,还喝那么多酒。”她用手背开始抹 眼泪,鼻子仍在继续干抽着。 “我们待在一起有什么不好? 三人同行必有我师。 ”我伸手去刮她的鼻子, “你是怕我受她们的传染也去找妓女吧?” “呸!才不是呢,他们不是好人。”她抹眼泪的样子就象个受了委屈的幼儿园 的小朋友,“你去找呀,有本事你去找呀。” “不去,不去。”我哄她,“我能干那种事吗?违法的事咱能干吗?又违法又 花钱的事咱更不能干。” 她总算是擦干净了脸上泪痕。她干抽鼻子的神态更惹人怜爱;“你那天为什么 生气?我又没惹着你,我做错了你告诉我一声也行。你什么也不说就发那么大的火, 吓死我了。你一点儿也不关心我,一点儿也不在意我……”说到这儿的时候她又想 起了什么,又忍不住大哭起来,泪如泉涌。那好不容易才堵住的缺口又被冲开,而 且更为泛滥。 “你怎么又来了?” 她紧紧地拥着我,脸趴在我胸口来回地蹭,把我的胸口弄得湿漉漉的。她一抽 一顿地说今天是她的生日,这个日子她在我耳朵里不知灌了多少遍,可她还是没能 在她的生日聚会上找到我,没有我参加的生日聚会她一点儿也没有感到快乐,她只 感到伤心和难过,于是她逃离了热闹的生日聚会来找我。她本以为我没参加她的生 日聚会是因为我出了手断腿折般的大事故,可结果……结果是我正陪着两个痞子两 个妓女在痛饮假酒…… 顿时,我有了一种无地自容的内疚和深自肺腹的歉意,鼻子因后悔而发酸,心 脏因内疚而扭痛。 以后所发生的事情是这样的:我在第一个一分种内穿好衣服,在第二个一个分 种内冲下楼,在第三个一分种内发动起摩托,第四个一分种来临时我已飞驶进了黑 夜。 这时是夜里十一点三十分。 在差五分十二点的时候,我满头是汗的托着一个蛋糕气喘吁吁的出现在张丹芙 面前。那蛋糕是心形的,图案很别致,上面还撒上了巧克力。这个漂亮的蛋糕是我 在一家大商场的橱窗里看到的,为了得到它,我砸碎了那个橱窗的玻璃,那玻璃很 厚,我连着砸了两块砖头才得手。 “现在说生日快乐还来得及吧?”我把蛋糕托在她面前,“生日快乐!” 她的眼中立刻放射出了无限惊喜的光芒:“这么晚了你到哪儿弄到的蛋糕?” “偷的。”我实话实说,“刚偷的。” “偷的?哪儿偷的?”她不安地问了我一句,“你偷蜡烛了吗?” “你还没忘了蜡烛。”我乐了,“有你这样的教唆犯吗?简直得寸进尺─── 你把桌子收拾收拾。”我躺到了沙发上松驰着刚才紧张的神经,我记得床底下好象 有几根蜡烛,是我上次停电的时候买的。 她兴冲冲地收拾着桌子,把桌上的剩菜一古脑地倒进垃圾袋,把桌上的酒瓶子 一古脑地都扔到窗外的马路上。瓶子在马路上破碎时发出了巨大的声响,这声响吵 醒了不少正在熟睡的人,因为楼底已经有人在开窗大骂了。听到骂声,张丹芙伸了 伸舌头,向我辩解道:“我太高兴了。” 蛋糕摆在桌上的气氛让我们都找到了浪漫的另一种意义:那两根为应付停电而 准备的粗蜡烛插在了蛋糕中央,周围则用火柴凑了数,一一点燃后我关了灯,屋内 也算是烛光盈盈,烛光中她一气吹灭了所有的蜡烛和火柴。其实有两根火柴是自己 熄灭的,现在的火柴尽为省料了,做得又细又短。黑暗中我唱起了祝你生日快乐歌, 直到我五音不全的歌声结束,她才拉亮了灯。 我们把蛋糕切开,一人一块捧在手里,我刚啃了两口就觉得有些异样。这玩艺 真难吃,可能是过期了,我问她,你吃过这么难吃的蛋糕吗? 这是我这一生中吃过的最好吃的蛋糕,她的双眼明亮而清澈,双唇光洁而丰润。 是吗?我朝她笑,你要泻肚子可别怨我。 她放下蛋糕朝我微笑着,双唇慢慢地向我迎了过来,刹那间,我的眼前又变得 五色斑谰,那一朵朵鲜艳欲滴的红攻瑰又在我面前不停地摇摆。我真切地感受到了 那红艳艳的玫瑰花瓣的柔软,同时我也品尝到了奶油的香甜和花瓣的清新。我觉得 我飘了起来,四肢轻盈地在空中左摇右摆。顺着花香,我飘进了一个美丽的花园, 在空中我便被那浸人心脾的馨香所眩晕。花园中全是清一色的玫瑰,一朵朵在阳光 的映射下,润着花瓣上未干的露水,把它的清香和甜美散发得四处皆是。我陶醉在 那玫瑰花的清香和甜美中不愿醒来。 你真好!花园中到处都在飘荡着这样一种声音,既象是女人欢愉时的呻吟又象 是玫瑰与蜜蜂的低语,那声音带给了我一种梦一般的感受,梦幻中,这花园象是个 巨大的氢气球一样载着我在空中四处飘荡,它将我的魂魄一点点地拖离了我的躯体, 它载着另一个我越漂越远。尽管那一个我享受的花香越来越浓,可现实中的我,或 者另一个我却已感到了那种深藏已久的危险感。它所带来的恐惧越来越紧迫地囚压 着我,让我在梦幻中就不由自主的大声惊叫起来。 我从梦中醒来时满头都是冷汗。张丹芙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惊惧交加的样子,她 问我做了什么恶梦?我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她开始哭泣。我无法详尽描述此 时的心中是怎样的一种感受,但有一点,我在此时已感到了冥冥天意注定要将我们 分开的真实性。 我紧紧地搂着她只到天亮,泪满枕巾。 我是一个盗贼,我仍是一个靠盗窃为生的人。虽然我已对我的职业产生了恐惧 心理,虽然我也想过金盘洗手,但我还是一个盗贼,一个以盗窃为职业的人。 身处江湖,身不由己。这是不少人对自己的命运不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时发出的 无奈感慨。这种感慨说起来对我也不是很新鲜,因为我的命运也不是实实在在的揣 在自己的口袋里。 很多事情发生之后便容不得你后悔,即使你后悔了也没有什么用,后悔根本就 无法改变结局。或者,这便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原因。 自从那晚上宋志伟和刘江对我“为个娘儿们晒哥儿们”表示不满后,我去找他 们解释了好几次,我说张丹芙是我新交的一个“玩切汇”的哥儿们的妹妹,前两天 我那切汇的哥儿们一不留神栽“里面”去了,他临走的时候让托我照顾他妹妹。为 朋友两胁插刀,我能不讲义气吗?再说都是“江湖”上的哥儿们,得讲求信誉,答 应人家的事哪能不干?经过我好几次的耐心解释和请他俩喝了一顿真牌子五粮液的 代价,我们又还是以前的铁哥儿们了,其热情程度和以前相比有增无减。我想这是 因为我们在杀母鸡喝血水时所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誓言不仅对我,对他们也 同样有着极强约束力的原因。 此后,我们又亲密无间的工作了好几次,但这几次我改变了以前的工作分工, 我借口我眼神越来越差而趴在摩托上给他们放风不直接进入工作场地。因为此时我 已经在考虑怎样才能爱惜下半生的生命去和张丹芙长相厮守了。不直接参加盗窃只 是放风,这样想必触犯的法律要轻一些,毕竟不是生犯嘛。我这样做最主要的目的 还是我想消除自己的犯罪感,只有那样我才能够心安理得的和张丹芙待在一起。 但是,他们绝不允许我一个人逍遥法外!或者,这也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对他俩有着强大约束力的作用。每一次的工作成绩,他们分给我的那一份总是一分 也不少!从赃款的分配情形而言,我们三个人都是主犯! 这也许便是他们想方设法让我无法摆脱那种犯罪感的技巧,他们想让我和他们 一样陷入深渊而无法自拔。 为了我和张丹芙能够安安静静地过逍遥日子,我劝他们就此收手,用已在工作 中积攒那些“工资”去做个小买卖,卖个油条倒个药材什么的,从此过着警笛大响 不心惊的日子。可是他们却历正严辞地拒绝,他俩说他们不能放弃这份有丰厚工资 收入的工作,不能放弃现在这种吃饭厨师做、睡觉小姐陪的惬意生活。与其一生清 贫不如一朝快乐,他们崇尚的是这种人生哲学。 我警告他俩如果不听我的而继续干下去,后果将是指不定哪天就会没了命。常 在河边走,哪儿有不湿脚的?他俩却说他们穿的是雨鞋,只要不出脚汗就不会湿脚。 他俩还解释正因为指不定哪天就会没了命,所以才要及时行乐,他俩还说我不了解 人生的真谛、不懂得享受人生。但他们会帮助我,他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起喝过 带血的自来水的兄弟如此执迷不悟!他们有责任教我怎样消费人生,因为我们是哥 儿们。 说实话,以前的我确实也有过和他们一样的思想:要活就活一个痛痛快快、精 精彩彩!只要能尽享荣华富贵就不惜用任何手段,与其明天喝酒不如今天喝水,人 活一世能痛快一时就足矣…… 直到今天,已经对生活无比依恋的我才发现了过去的无知和冒失,才开始后悔 当初没有给那只偷来的母鸡一条生路。这一切,都是源于那个巨大的花园中的玫瑰 所勾起的我对生活的憧憬和向往。 电话铃响的时候我正在睡觉。昨晚上我让宋志伟和刘江拉着到夜总会里疯了一 夜,直到早晨我才回到自己的床上睡下。 电话是张丹芙打来的,她说她遇到了麻烦事,这几天每天都有人在跟踪她,特 别是今天,她本想提前下班,可一出单位大门,那个连着跟了她好几天的小伙子愣 举着一束花赖在她公司门口堵她非要和她“交个朋友”,吓得她又窜回到公司里。 最后她告诉我,我要是不去接她,那她连家也回不去了。 我问她单位里不是有那么多男同事吗?挑两个壮点儿抗揍的送她回家不就结了。 可她却说她们单位里的男同事全是一水的麻杆四眼,看见门口那人都直发晕。虽然 也有两个不眼晕,可一个说那人举的花挺漂亮应该收下,另一个说那人长得还算眉 清目秀应该把握住机会和他交个朋友。 我在话筒这边乐了,那你报警拨一一零。 人家光举着一束花又算犯哪门子法?那花也不是国家珍稀植物,再说那个也只 是说要和我交个朋友而已,又没有什么别的过分举动,你到底来不来接我?她在电 话里吼,不来我就真和他交朋友去了! 我来,我来,我扣下电话拎着头盔下了楼。 等我到她们单位的时候,还真看见了一个傻哥儿们捧着束花站在她们的单位门 口。那傻哥儿们头发梳得锃亮,西服领带黑皮鞋,傻乎乎地摆出一副“精诚所至金 石为开”的等人架式。 我停车卸下头盔走到他面前,喂,哥儿们,等人呢? 他扭头瞪了我一眼,比了比身高体重后没有搭腔,只是换了一种姿式站岗。 我家栽在凉台上的月季花没有了,我问他,你把我家的花拔出来怎么也不和我 说一声?那花盆你给我弄哪去了?谁拿你的花盆了?这花是我买的,他也察觉出我 不怀好意了,于是小心翼翼地辩解。 明明是我种的花,你非得说成是你买的,你有发票吗?我一把揪住了他的衣服 领子,你小子敢偷我的花盆!不容他分辩我就一记直拳击在他的下巴上,他应拳倒 地。片刻后他爬起来,扔了花拉开了架子并挥舞起了拳头,想必他也明白了必须用 拳头和我讲理才管用,可是他却不知道他一个人在我这儿是讲不通理的:我曾是一 家拳击协会的会员,而且我的体重要比他富裕得多,我俩根本就不是一个级别的。 他又挨了几拳后撒腿就跑,花也不要了,边跑边叫道,你给我等着! 此时张丹芙兴奋地向我聚集在公司门口看热闹的同事介绍着我,这是我的男朋 友。我捡起那束花,点头向她的同事们致意。我分不清张丹芙的同事们瞅向我的目 光究竟是不是鄙夷,我只知道张丹芙对我的痞性持的绝不是鄙夷态度 一夜狂饮,人人烂醉。 谁也不知道我昨晚上到底喝了多少酒,宋志伟、刘江和我在昨晚上显露出的喝 酒狂态就象是对着水龙头猛灌自来水一样。我们都被灌了个晕头转向、人事不醒。 昨晚上我们三人的心情都不好。我提议金盆洗手不再干了的时候,宋志伟摔碎 了第一个啤酒瓶子,他不赞成我的提议也不能容忍我那么“是非不分”:放着有那 么高收入的“工作”不干,偏要去廉价出卖自己的力气当工人。 我说我要成家,要结婚,所以我不想再过那种提心吊胆的生活。 宋志伟摔碎了第二个啤酒瓶子,他说我们的工作性质决定了谁也不能结婚,谁 也不能有丝毫牵挂。他还说无论我有多么强烈的生理需要,他都可以替我找姑娘来 解决掉。但我决不能结婚,决不能有任何牵挂,这是我们这种职业里铁的纪律。 我说这纪律假如真的不能改变那我就辞职,我不干了!当我说到要干他们继续 干,我一个人退出时,宋志伟摔碎了第三个酒瓶子和所有的酒杯,他问我是否已经 忘了当年一起宰杀母鸡时所发过的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难道对我已经不起什 么作用了? 我说虽然我什么都没忘,但我为了能和张丹芙过上平凡人的生活,我他妈的什 么也不管了!我他妈的就不讲义气了!老子就是不干了! 这时一直闷坐着的刘江猛地站了起来,他在大衣镜上摔碎了第四个啤酒瓶子。 摔瓶子时他凶神恶煞一般,摔碎瓶子以后他却又象个孩子般地哭了。他哭着回忆了 我们的中学时代,回忆了我们三人拉帮结伙同仇共敌时的友谊,回忆了我们三人中 间只要有一个挨了揍就会三人齐上时的团结。最后我们还一起回忆了初三那年和一 个高中团伙打群架时的情形,那一次是因为我和一个高中学生在“瞪眼”的问题上 起了纠纷,结果最终发展成了他们团伙围截我们的惨剧。那次他们狠揍我们时,我 们三个抱成一团谁也不肯自己先走,直到我们满脸是血还抱在一起…… 我们在回忆的过程中,限于当时的友谊,我们都哭了,都拼命用喝酒的最大狂 态来掩饰自己落泪时的丑态,结果,我们三个人又踏着满地的玻璃渣儿拥抱在了一 起。我们永远都是铁哥儿们!刘江在屋里喊道。 我出于对那满是玫瑰的花园的向往而产生的企图改变自己命运的思想,在这一 刻又被扼杀至死。 下午,我起床时他们俩还在昏睡。 我看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指针已经快走到张丹芙下班的那个时间了,看着钟 的指针,我想起了今天去接她当一回护花使者的承诺。我刚拎起头盔,胃里就起了 反应,我只得趴到厕所里又难过了一阵子,吐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吐过之后我 开始头晕目眩,目眩中我又看了一下表,犹豫了犹豫后我扔了头盔,下楼去截了一 辆出租车。 汽车在不堵车的情况下就是比摩托车快,我比预先想好的时间早到了五六分钟, 这时张丹芙还没有下班。停车后我掏钱,然后下车等司机给我找钱。这时不知从哪 窜出来几个热血青年把我团团围在中央,一个个捋袖子蹭拳头的,把司机吓得开车 就窜了出去,连钱也不找给我了。 摸什么?摸什么?我拉出了一只正在我口袋里乱摸的手,我在那里面都找不出 钱来,你就更没指望了。 他们几个也不多说话,揪着我胳膊就把我往旁边那个僻静的小胡同里拉。这时 才有人告诉我,他们有点儿事和我谈谈。我正在纳闷什么时候欠他们钱的时候,看 见了昨天那个偷我花盆小伙子在人群里冲我狞笑。顿时我明白了:这是他拉足了人 马重新来找我讲理的,今天他可是理直气壮,气宇轩昂。 我微笑着和他们点头哈腰,在他们哥儿几个放松警惕不太注意我还能有反抗能 力时,我猛地挥拳打翻了离我最近的一个小伙子,随后我迅速的冲出人群的包围。 他们都朝我追了过来,冲刺快的已经踹了我一脚,我踉跄了一下后转身,把背靠在 了一堵墙上。 他们紧张地望着背墙而立选择了最佳地势的我,谁也没有冲上来殴打我。这倒 不是他们的猛然觉醒、良心发现,而是因为我手里多了一把闪亮的藏刀的缘故。这 柄藏刀是我花了不少钱才从一个落魄的西藏哥儿们那儿弄到手的,到手之后我就时 时把它带在身上,我那过世的父亲的二姑的表叔是回族人,我自己细算起来也觉得 自己是半个回族人,既然是少数民族的人,那么我身藏凶器就是民族习惯了,公安 局逮着也得从轻发落。 那帮哥儿们在举刀向天笑的我面前呼啦一下四散分开,立刻就有人准备就地取 材:满地捡砖头。可谁知这一带的卫生特别好,估计是个绿化卫生先进区,他们找 了半天,除了冰糕纸冰糕棍以外什么也没有找着。 大伙是真想练?我冷冷地看着他们,敢吗?我猛地把那柄藏刀插进了自己的左 手小臂,而且还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顿时便如温泉般地涌了出来。我咬着牙, 努力使自己做到面无表情将生死置之度外,我用冷漠得几近残忍的目光打量着惊讶 的每一个人,看得出,他们脸上都有一丝因恐慌而退缩的表情。这想必是因为我虽 然血流不止可脸上却依然带着笑的缘故。这时,他们一伙儿当中本来最激进、最无 畏的两个家伙互相瞅了瞅并在互瞅中达成了共识。他们朝我点头,有种!你小子有 种!随后他们以胜利者的姿态撤走。 他们刚离开我就痛得在地上缩做一团,不住抽搐。我知道刚才我假如不来上这 一刀,摆出将生死置之度外的铁血男儿形象,那么他们冲上来把我殴打至伤的惨相 要比现在这形象可怕得多。与其让他们每个人都象痛打落水狗般打我,还不如我来 帮他们。即使我铁血男儿的英雄无畏形象没能唬住他们,那最起码我的大丈夫气慨 还会令他们仰目而看。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万万没有想到这把小藏刀竟是如 此的锋利!早知道它这么锋利,我哪儿敢用那么大劲把它插向我自己的身体?我以 前可是一直都把它当成一种装饰品,刚才抽刀时我还担心一刀扎不出血来,摆不出 一个亡命徒视死如归准备以命相拼的不怕死架式,因此我还有了多补上几刀的念头。 可谁知道我这架式拉的太圆了,圆得简直成了真的!我所流的血更是真真切切的。 我脱下衬衣缠住伤口,紧紧地缠住,只一会儿功夫衬衣便被鲜血浸透,红彤彤 的一片。我脚步踉跄地摔出胡同,奔向附近的一个公用电话亭。这家电话亭就在张 丹芙公司的旁边,我到的时候正看见她在公司门口左右张望着无奈的上了一辆出租 车急驶而去。我没有叫她,我怕我浑身浴血的样子吓坏了她。可我不怕吓坏了别人: 我一把抄起话筒,还没按键就已经听到了女人的尖叫声。血本是人身体里最宝贵的 东西,可一旦把它展现在身体外面,这宝贵就成了恐怖。那看电话的中年妇女被我 的恐怖样子吓得瘫做一团,连电话费也忘了要,她对我肯离开她的电话亭就已是千 恩万谢了。 我坐在路边,依着一棵枯死的大树抽了两根烟刘江才骑着摩托赶来。见惯了鲜 血淋漓场面的刘江看到我的样子也不是很在意,只是随口问我是怎么一回事?我说 我莫名其妙的就让一群野哥儿们给劈了。你怎么就老老实实地让别人劈?刘江纳闷。 我怎么能老老实实的让别人劈?我语音铿锵有力,我也和那帮野哥儿们进行了英勇 的搏斗,但寡不敌众,敌人太多,八个人打我一个,一人两把刀,还都是两面开刃 的剔骨刀。 以后记住了,刘江教我,敌人多咱就跑,哪儿人多咱往哪儿跑,路不平众人铲, 肯定会有热心的哥儿们来见义勇为。 我说先不忙着交流经验,宋志伟哪儿去了?我有难他怎么不来替我出头? 刘江告诉我,宋志伟一听说我是在这儿出的事就一口咬定我是为了那个丫头出 的事,他可不愿搅进娘儿们的臭事里,犯不上!如果我真是为了那个娘儿出的事, 那他明天还跟我没完。你他妈的到底是不是为那娘儿们才让别人给劈了一刀?刘江 问我。 你先别管我是为谁出的事,反正我让别人给劈了,咱是哥儿们不是?咱是哥儿 们的话你就和一起去铲仇!带家伙了吗? 刘江点头后从后腰抽出了两把巨大的扳手,这小子也挺聪明,学会了把凶器改 名成了修车工具。他问我那帮小子一共有多少人,现在能在什么地方? 我分析了分析觉得那帮小子肯定还没走远,就在这附近偷着乐。于是我上了刘 江的摩托开始沿街四找。我们找到那个偷我花盆的家伙的时候,发现那情形果然和 我想的一样:他拉来讲理的哥儿们已经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两个身材细高但饭 量极小的干瘦家伙。 刘江悄悄把车停下后告诉我那三个人他自己就能搞定,我在旁边看热闹就行。 随后他一声大喊,头戴头盔手挥修车工具就朝他们冲了过去,接着就是一场混战, 骂声震天。由于刘江战前准备得比较充分,所以尽占便宜没吃什么亏:修车工具一 劲朝他们的身上招呼,把他们修得嗷嗷乱叫。差不多能修的地方都给他们修过以后, 他卸下了头盔开始激动地和偷花盆那家伙握手,亲热地问人家什么时候放出来的? 减刑了没有?现在干什么活?是不是还是老本行?误会,误会,全是误会!哥儿们, 哥儿们,全是哥儿们!刘江把我叫过去给我和那个小子互相介绍,刘江告诉我那小 子是他劳改时一个队的,我走了以后才来的,所以我没见过不认识,不过听口气他 和刘江倒是很熟,据说他俩没事时常蹲在厕所里畅谈女人的大腿。 哥儿们就算了,那人仗义地摆了摆手,不打不相识,改天你请客。 正在我们化敌为友互相亲热地握手互说对不起不好意思时,远处忽地警笛大作, 也不知是哪个吃饱了撑着的家伙报了警。那警笛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凄历,我们只得 恋恋不舍地和互相告别。 你堵的那妞儿是我老婆,要不我就让给你了,可我们的孩子都三岁了,我怕他 不乐意,临走时我和他推心置腹,我老婆怎么说也算是一妇女了吧,你老哥的眼光 还不至于这么惨吧?改天我请客。 孩子都三岁了?……那算了,你老婆还是你的,他点头表示了同意,记得请我 涮顿海鲜。 我们四散逃走后才发现警车其实不是来接我们的,离我们出事的地方还有好几 个路口就拐了弯。也是,在现在警力如此不足的条件下,请还稀罕来管我们这群仅 仅活动活动胳膊腿的社会小痞子,简直是一种资源的浪费嘛。 我胳膊上的伤口继续向外渗着血,已经浸透了的衬衣开始一滴一滴的往下滴着 我积存了多年的鲜血。眼睁睁地看着那鲜血一滴滴地离开自己的身体,我越来越心 惊,越来越迷糊,迷糊得我甚至差一点儿从刘江的摩托上摔下来。他停了车,看了 看我的伤口,也皱起来了眉,那小子也他妈的太狠了,为个妞儿,值得吗?得送你 去医院。 我摇头说算了, 谁让那人是他的哥儿们呢。 可不能送我去医院,这阵子还是 “严打”,每天医院里都有公安蹲点儿,见有挨了刀劈砖砸的都先以打架斗殴罪绳 起来审问审问。再说我这刀伤也太明显了,只要眼睛不是高度近视,是个人就能瞅 出来,另外我还有前科,实在犯不上再为条胳膊再进一趟拘留所。 那怎么办?他也犯了愁。 只有这样了,我说,你把我送到我姑妈那儿去。 你还有个姑妈?他开始诧异,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我又闭眼迷糊了一会后才告诉他我姑妈是个大夫,妇科的,不过自从我父母去 世后她就一直不肯认我。可现在是非常时期,她不认也得认,她总不能看着多少也 有她点儿继承权的侄儿就这么与世长辞,救死扶伤可是医生的高尚品德,在公在私 她都不能袖手旁观见死不救。 刘江把摩托车锁在了路边,站在马路中央截了半天才截了一辆出租车。这司机 即仗义又胆大,不象那些车的司机,见了我们比见了交通警察还紧张,离老远就开 始扭头。 你说人在临死的时候才开始忏悔,会有用吗?我躺在行驶着的车里问刘江,我 不想干了,真不想干了! 干不干我都无所谓,刘江面无表情,钱多钱少对我也无所谓,不过咱得讲义气! 既然志伟决定要干下去,既然当初最活跃最投入的还是你,那我还是赞同志伟的决 定,继续干下去,我不希望咱们多少年的交情就让一个姑娘给毁了,我也不希望你 为个娘儿们而做出对兄弟背信弃义的事。他问我路后指挥了一下司机,你真的爱上 了那个姑娘?真准备去和她归堆儿? 差不多吧,我说,可我怕害了她,我细想想以前干过的事,除了按时交纳水电 费以外都不是好事,我太坏了,我不想再坏下去了,我真想住好人堆里爬。 你别想了,那没用,在别人眼里我们永远都是社会渣子,那姑娘确实不错,可 你配不上她,她是玩天真无邪的,你是练卑鄙无耻的。 你恋爱过吗,我问她,真真正正的喜欢上一个人吗?不算妓女。 有过,开始挺喜欢,就象你现在这个样,可以后就不喜欢了,觉悟了。 什么时候的事,那妞儿我认不认识?我来了点儿精神。 那是我小学五年级的事,前面的司机嘿嘿一乐。我喜欢上了我的语文老师,司 机又是嘿嘿一乐。后来就不喜欢她了,她老罚我站,司机又是一乐。 姑妈对我浴血串门持的应该算是欢迎态度,只不过是礼节性的先骂了我几句。 我都惨成那模样了,自然是骂不还口任她摆布。刘江在她的指挥下先擦干净了我身 上脸上不知怎么弄上的血污,然后把我扔上一张铺着细纹凉席的床。姑妈说她儿子 今年上大学走了,这床闲着。人家多有出息,你呢?小偷小摸狗屡教不改! 我躺在凉意森森的床上只感到越来越倦,越来越晕沉,又听她骂了几句我就什 么也听不见了。 我醒来的时候屋里一个人也没有,这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了。我打量四周,屋 里的摆设和几年前已经大不一样,以前这间屋里堆满了旧家俱,可现在却成了表弟 的书屋。床对面有一个巨大的书橱,里面塞满了厚如砖头般的书。书橱旁边是一张 深色的写字台,台面上一尘不染,干干净净,想必是姑妈整天来打扫的缘故。写字 台上有一个精巧别致的台灯,镇在桌面是平添了许多书香笔味。我的床头上还有一 个小橱,橱面上摆着一碗稀饭和几个茶蛋,热气腾腾。看到这儿的时候,我已经控 制不住了,我很清晰的听到了自己的肚子里传出了一种人在饥饿难挨时才会发出的 声音。我伸手向稀饭,可谁知身体的过分移动牵动了伤口,痛得我浑身一哆嗦,这 才发觉胳膊上的伤口已经被严严实实地包扎了起来。 姑妈进屋,看见我醒了仍是先礼节性的骂了我几句才问,你又干了什么坏事? 坏事做多了尽做恶梦吧? 我能做什么恶梦,姑妈,几年没见您,您可年轻了不少。 去,你少犯贫,蹲了两年还没把你给改造好,你呀,怎么对得起你去世的爹妈? 姑妈的神色黯然。 那可是冤假错案,我已经写信给“人大”了,让他们给我平反,---稀饭里 放糖了没有? 好了伤疤忘了痛,刚清醒你就开始不说人话,昨晚上你都梦了些什么东西?吆 喝了一晚上这个云彩那个玫瑰的,吵得我一晚上没有睡好觉,今儿晚上你该上哪儿 去上哪儿去,我这儿可不欢迎你。 我尴尬的笑了笑,吃完了我就走。这时门口传来了门铃声,姑妈家用的是音乐 门铃,乐曲很熟悉,就是垃圾车收垃圾时的那段乐曲,现在这段名曲算是臭遍街了, 真不知道它的作者知道了会有什么反应。 姑妈去开门,我隐约听见外面好象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找什么人。我可没心 思注意那么多,此时脑子里肚子里都只有一个相同的念头:吃饭。饭虽然是在眼前, 可吃起来却有了一些难度。一只手扒来扒去也扒不干净鸡蛋皮,我只好吃牙碜的鸡 蛋。稀饭煮得不错,桂圆莲子都有,还加了糖,只不过吃起来挺费事。 他在这屋,姑妈边说着边进了屋,她身后还跟了一个女孩,那女孩的打扮很眼 熟:白衬衣,牛仔裤,披肩长发脸上没化妆,脸蛋红扑扑的象个害羞的中学生。 你……你怎么找来了?我的脸上堆积的全是惊讶。 还痛吗?张丹芙坐到了我床边,关切地问我。 没事,小菜一碟,我咽下一口稀饭说。 你躺着别动,她接过了我手里的稀饭碗,用勺子一勺一勺的往我嘴里送。已经 年近三十岁的我又一次重温了“饭来张口”的童年快乐,并在这快乐中头晕脑涨。 你叫姑妈了吗?我抽空批评她,怎么一点儿也不懂礼貌? 张丹芙放下碗,站起来甜甜的叫了一声“姑妈”而不是“阿姨”,姑妈给您添 麻烦了。 没关系,应该的,对于她的礼貌姑妈忽地亲热了起来,姑娘吃饭了没有?我煮 了一些稀饭,你尝尝…… 姑妈的地址是刘江告诉她的,怎么挨的刀也是他告诉她的,刘江也算是做了件 好事,让我在最悲惨的时候得到了一份最重要的体贴和安慰,起码我已经觉得这一 刀挨的还算值得。 张丹芙确实是个惹人喜欢的姑娘,在去刷碗的那一会儿功夫就驳得了姑妈的好 感。她俩待在厨房里说了不少话,一会儿是姑妈要注意身体多休息,一会儿是姑娘 要多吃蔬菜多吃水果。她俩在厨房里越聊越亲热,越聊越近。姑妈告诉她我这人不 坏,就是一时冲动老喜欢干傻事,以后可得好好看着我点儿。张丹芙则以我女朋友 的身份让姑妈放心,说我自从认识她以后除了常欺侮她以外再没干过别的什么傻事。 这时姑妈拿着擀面杖就来到了我身边,警告我以后再敢欺侮张丹芙,那姑妈就要为 民除害了。张丹芙也把面板搬了出来,她俩坐在一起包饺子,包一个饺子挑我一个 坏毛病,再包一个就再想一个解决的办法。两个女人凑在一起能有什么好?尽出些 把我往黑路上逼的馊主意,真不知道她俩怎么就统一到了一条战线上。 在包饺子的功夫,姑妈象所有的长辈一样,开始盘问张丹芙的祖孙三代、家庭 存款。张丹芙同是科研工作者的父母以及良好的家庭环境自然又让姑妈多添了一份 好感。至此,用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眼光来看我的姑妈,从张丹 芙的品行上大至相信了我正在疼改前非,正在慢慢学好。 你这胳膊是怎么一回事?你甭想蒙我,这可是用刀子划的,姑妈又用怀疑的眼 光瞅向我。 我这胳膊……,别提了,我摇了摇头,怨我,这得怨我,不看形势就去见义勇 为,我这性质可是板儿板的好人好事,这事迹都应该上报纸,雷锋要是活着也就是 我这么种干法,我要让人给扎死了那就是烈士,全国都得降半旗默哀。 你到底欠了人家多少钱?姑妈问我,欠人家的钱你就还给人家,别赖着不给, 小时候的毛病怎么到现在还没改?你呀,我说你点儿什么好呢…… 我真没欠人家的钱,那伙人是一群流氓,想抢我的钱,真的,不信你问她,我 一指张丹芙,她可以做证。在姑妈瞅向张丹芙的时候,张丹芙及时点了头,他真的 碰到了流氓,真的。 对于那天的经历,刘江在宋志伟面前隐瞒了事实,他说我逛街时让一群旷课打 扑克的中学生绊了一跤,那学生也多,我也粗心,一不留神就让他们的水果刀给刮 了一下,不过他已经替我找回了公道,雪了耻。 宋志伟对于我这样的经历感到内疚不已,他说他本以为我是为了张丹芙那个丫 头才跟别埋了仇,也难怪,我出事那地儿就在张丹芙单位门口。他可不愿为个姑娘 去和别人动刀动枪,犯不上!所以他仍躺在床上而没挪窝,早知道有人侵略到咱兄 弟和头上来,我非去劈了他不可!他挥舞着胳膊做了一通手势后又开始懊悔自己那 天怎么不去过过拳头瘾?幸亏刘江一个人都搞定了,要不我还真就成了千古罪人。 他说了这么一大通仍还不解恨,最后还非嚷嚷着给我们陪罪,他请客我们挑地儿。 席间,我酒喝得很少,刘江也没有尽兴,只有宋志伟一个人在那儿左一杯“我 不对”右一杯“我有罪”的死灌,终于把自己给灌了个人事不省。你说他醉就醉了 吧,还满嘴瞎吆喝着要找“妓”,弄得整个餐厅的服务小姐都来看他。最后还是我 结的帐。 我们拉着他往外走时,刘江飘忽不定的眼神一扫我,这是我第一次对不起哥儿 们,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你必须和那丫头分手,我不想和你合伙再对不起哥儿们, 他顿了一下后又说,你要不好意思和张丹芙开口,那就我替你去说。 不用,我自己行,我手一松,宋志伟呼啦一下摔在我面前。 虽然我满嘴“我自己行”答应了刘江,可我心里明白我根本就不行!无论从什 么角度而言我都不想、不愿、也不能失去张丹芙。她无疑已经成了我对今后的所有 憧憬的依据,我不愿想象失去她以后的前方是怎样一副惨状。其实那副惨状就摆在 了我们面前,我们三个人谁也明白谁也清楚,可他们却因为路边那几株罂粟花的美 丽而醉心成瘾地继续行走。 谁也不能走到路的尽头,法网恢恢,谁也不能逍遥法外!这都是不容置疑不可 改变的,他们谁都看到了,可谁也愿回头。侥幸仍象一把巨大的保护伞般被他们撑 着。可这没用,伞不可能打到永远,人也不可能侥幸一辈子,最终等待他们的将是 毁灭!虽然他们已经做好了死猪不怕开水烫、视死如归的思想准备,但毁灭那一刻 到来之时他们仍会后悔。 这便是这条路的尽头,摔倒以后永远再无法爬起的地方便是这条路的尽头。 我不愿那花园就此消失在我的梦中,让我从此之后整夜与恶梦相伴。为了达到 这个目的,也为了我能够拐弯走别的路。我预谋了一次背信弃义、对不起哥儿们的 行动。权衡利弊,除此之外我再没有别的选择。 这一天的工作是去没收一个木材公司经理的非法收入。这个经理住的楼层在三 楼,从我们职业的角度而言,这是一个比较危险的楼层。在进入这楼以前,我仍象 以前一样的镇定,没有在他们面前露出丝毫的破绽,仍是趴在摩托上给他们放风。 唯一和以前有些区别的地方就是我借口自己的摩托坏了而趴在刘江的摩托上。这个 环节是我在组织这次行动时反复考虑过的细节,每一个能导至这行动失败的细节我 几乎考虑遍了,每一个细节我都多加了三分小心。 他们进楼之后我心里就乱成了一团。按照我早以构思成熟的行动计划,这时我 应该找人来把他俩堵在楼里自己溜之大吉。鉴于他俩不知我都干过什么的情形下, 他俩绝不会把我牵扯进去,相反,在他们知道我已脱离虎口时,他们还会为我感到 高兴和庆幸的。 我在车上趴了半天也没有动弹,心里怦怦乱跳得我几乎无法动弹。他俩和我童 年时的友谊成年后的仗义所堆积成的一幕幕在我脑中不停地飘现,我闭上了眼,努 力想使自己镇定下来。一阵微凉的晚风掠过我的周身,我顿时浑身悸粟得抖动不已。 我不知自己出卖他们的理由是否成立,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那个满是玫瑰花的 花园对我的吸引力已经让我无法自制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心中默念了一句“我对不起你们”后跳下了摩托车,拦住了 一位刚从楼里出来的相貌堂堂、满脸正气的中年人。我告诉他三楼正在有人偷东西, 而且全是惯犯,让他赶紧去找人来把小偷们绳之以法。刚说完这些让我脸红的话, 我就有了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愧。 不要管我是谁,和坏人坏事做斗争是一个守法公民应该做的。我准备转身离去 时,这位满脸正气的仁兄却告诫我:不关自己的事可千万别管!三楼有贼,可我住 的是五楼,和贼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这群贼可都是心狠手辣,身上都带着刀,再说 这可是公安局干的活,咱凭什么要去抢人家的饭碗?说完他心有余悸的一溜烟跑了。 什么人呀?什么素质?我摇头,开始有些明白我们为何屡次得手了。也许正是 因为在社会上充斥遍了“不关自己的事别管”的这种人,宋志伟和刘江才对自己的 工作充满了信心和希望,毕竟还有那么多的同志在客观上支持着他们的工作嘛。 我在楼底焦急的左右张望。事实总喜欢和人做对,以前我们很投入地工作时, 总有人在我们的工作单位周围来来往往,我们的工作有时一次就要中断好几回。可 现在当我希望碰上几个来来往往的人时,偏偏连只猫也不从这儿经过了。 我又转了一会,仍没找到人。这时他俩已经从楼栋里窜了出来。他俩见我站在 那儿微感诧异,你不好好望风,站这儿干什么?快走,别磨蹭!我只得跳上刘江的 摩托飞驶而去。 一路上他俩的表情都很严肃,在他俩平行行驶的时候,他俩互相对望了一眼, 随后两个头盔里发出了一阵闷闷的但是却很开心的笑声。弄得我浑身紧张,脑子又 乱成了一团。难道是他们已经发现了我的企图?这笑声就是对我失败的一种讥讽? 我木然的坐在刘江的后座上,任他们把我带往任何地方,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只 有听任他们处治,谁让我碰到了那么一位仁兄。 我很快就知道是自己想错了。停车的地方仍是我家楼下,清理工作成绩时仍是 坚持平等、公正的原则。 宋志伟的包里全是钱,整一旅行包的钱!虽然都是十元面额的,但总数绝不会 少于两万。我这时知道他们为何一路发笑的原因了,乐的,让钱给乐的。 我还是猜错了,他俩前仰后合的给我讲起了这次经历后,我才知道自己还是猜 错了。 这次的经历充满了喜剧色彩。正在刘江频换工具对付门锁的关键时刻,刘江身 后的门忽地开了,钻出了一个尖嘴猴腮的脑袋,这个脑袋所处的位置正好把刘江的 工作实质看了个一清二楚。又是邻居!我可以想象出宋志伟手提匕首就要冲上去时 的神态,眼看着一场血案一场悲剧就要发生了……可谁知情形急转而下,那脑袋非 但不立刻关门躲闪,反而迎出门外,你们忙着,你们忙,甭管我,他连连摆手,同 行,同行,都是自己人。 谁跟你是自己人?宋志伟提起他的衣领,匕首已经指在了他的胸口,你给我放 老实点儿! 我早就想撬他家门了,撬了好几回儿都没撬开,那家伙忒不是玩意儿,我孩子 进他公司他楞宰了我五千块!他忒不是东西! 刘江和宋志伟对望了一眼,收拾起工具就要走。别走呀!那个先急了,他家的 钱全藏在床底下那个破鞋盒子里,最少也得有万儿八千的,昨天刚有人来送过礼, 你们倒是快干呀,我给你们放风,到时候给我点儿工钱,让我那五千块物归原主就 行。 刘江又和宋志伟互相看了看,你小子跟我们玩三斜可别怪我们心狠手辣! 从小我的理想就是做贼,打家劫舍,劫富济贫多好呀,多让人激动呀,有人下 来了,你们先进来躲躲,他把刘江和宋志伟拉进了他家里,他侧耳在门上听着,直 到脚步声完全消失,他才把他俩请出来继续工作。有了这么一个内奸放风可安全得 多,只一会功夫刘江就推开了门。 大哥,我少要五百块,你把这手功夫交给我,他满脸的羡慕。 按照那家伙的指点,他们果然在床底下翻出了那个鞋盒子,掀开盖大伙儿全呆 住了:里面是满满的钞票!宋志伟塞了几把给那人,把剩下的都倒进了随身带的包 里。出门时那人还是满脸的客气,慢走,慢走,喜欢什么拿什么,放心,陈经理这 王八蛋不敢报案。 那你敢不敢报案,宋志伟告诫他,你拿的那些钱,五千只多不少,你也是同案 犯,甭想那些歪门斜道,自找麻烦对你没有什么意义。 咱能干那种没有江湖道义的事吗?那人满脸的鄙夷,我得点点你给我的钱够不 够数。 给你的已经不少了,他明明只宰你你两千,你非得说成是五千,你赚的不少了, 宋志伟的匕首又抵在了他的胸口。 你怎么知道的?那人吃惊非同小可,三千!他宰了我三千!少一分我不是人, 你们放心,我从来不敢见警察。 宋志伟撤下匕首拍拍他脸,我俩可从来没有见到过你。 明白,我也从来没见过你们俩。 我准备充分的这次行动最终以失败而告终。失败的原因倒不是没人肯维护正义, 而是宋志伟发现了我的摩托根本就没坏!宋志伟让我解释时,我无言以对无话可说, 紧张和内疚已经让我失去了雄辩的本能。对于我的沉默不语,刘江又一次的给我解 了围,手没好吧,没好利索你就说没好利索,非得拐着拐儿说摩托坏了干什么?不 敢骑就是不敢骑,逞什么英雄呀?谁还能笑话你。 你他妈的以后少跟我玩三斜!宋志伟若有所思地瞪了我一眼,目光中令人心悸 的残忍一闪,我清醒的记得我抖了一下。 一个本来就被矛盾左右着的念头,在被一种利益引诱着强行加以实施的开端便 遭到失败遭到致命的打击,那么这个念头的真实可行性便会让这个念头的拥有者对 这个念头的成功率感到怀疑感到悲观,因此,这个念头的重复实施就将无法继续进 行,出门不利的巨大失败感早已将为这个念头所积攒的所有勇气全部瓦解了。 我没有再构思出卖他们的计划,这个念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被我冰冻了起来。 雨天,一个我喜欢的雨天。 浓雾般的细雨将这世界遮掩得朦朦胧胧,以前脏乱的菜市场开始变得清新整洁, 并不很醒目的楼群变得风姿绰约。浓雾无边无际,细雨遍洒大地,满地油亮的雨水, 满街莹亮的车灯。很少有人打伞,人们尽情的沐浴着大自然赠与的湿润。成双成对 的青年情侣在浓雾中漫步,姑娘轻甩长发,细丝般散开,宛如雨中倾下一道瀑布。 我来到了那家熟悉的饭店,饭店门口的屋檐下凝着一颗颗晶亮的雨滴,半天才 滴落一颗,摔在水泥地面上便四散开裂,立时再也无从寻找。 雨天的饭店依旧生意红火,顾客如云,我在餐厅中央等了一会儿才占了一张空 桌子。餐厅里面很热闹,服务小姐举着托盘四处穿梭,放下菜盘拿走空盘,不少人 大声的催菜,不少人大声的要酒,还的不少人大声的说着清醒人听了都脸红的醉话。 递给我们菜单的服务小姐显然是认出了我们,不怀好意的朝我们抿嘴微笑着。 上一回在这儿吃饭的时候,我俩可给她们上了极有教育意义的一课。张丹芙的勇猛 刚烈尤让她们心敬。她推翻整个桌子哭跑以后,服务小姐便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 问我是不是有了外遇?准备怎么处置第三者?假如离婚财产该怎么分?她们边问边 仔细数着被摔碎的碗盘的个数。 我挨了揍还得我赔钱,那有这样的道理?我和她们推心置腹地说我是受害者, 打人凶手走了,反而让我这受害者掏凶器损失费,天下哪个国家有这样的法规? 对于我措词严谨的分辩,她们只笑不答,但索要赔款的手却一直的伸着。我当 时本来就一肚子委屈哪能再受气?我批评她们,我指责她们,我教育她们,直到下 一顿饭的时间来到我才和她们达成了协议:摔碎的东西我可以按市场价的百分之五 十进行赔偿,但前提条件是我必须再接着吃一顿五个菜以上的饭。我看了一眼众多 眼睁睁瞅着我的服务员,只得接着点了几个价格不菲的菜。对于一天不挪窝就连吃 两顿饭的顾客,服务小姐的印象自然极为深刻。 我本以为那顿饭便会是我对她的最后记忆,我留在饭店里之所以不愿意离去便 是我过于留恋那道最后风景的缘故。我本以为那顿饭便是我最痛的一刻,我本以为 留在那里让痛痛到极点,痛到不能再痛为止,便不在痛了。 事与愿违,那并不是我最后的痛。那顿饭之后,我仍在痛苦与欢乐中沉沉浮浮, 在陶醉与麻木里进进出出。我必须再做一次选择,再选择一次痛到最痛的痛,长痛 不如短痛,这是我必须做的决定。为此,我又来到了这家饭店。 我记得很清楚,这次点的菜的上次一模一样,喝的酒也是同一种,就连用的烟 灰缸都是熟悉的样式。 还记得这儿吧?我启发她,上回你把我修理得那个惨呀。 记得,就是从这儿你开始调整了作战计划转守为攻的,我算是让你小子给骗了, 一时不慎。 我可没上过黄埔军校,还不懂得怎么布兵排阵,上一次的战争可是由你先发起 的,你那时可在我身上急中了不少炮火,手劲还不小,你练过铅球吧? 其实我真傻,真的,我真不该就那么相信你能和我分手,不过我真没想到你小 子为骗我上床竟用了这么卑鄙的一招,她的脸颊红扑扑的,这一招叫做欲擒故纵吧? …… 其实根本就没有你说的那个女人!除了我谁还愿意跟你?当时我真是太幼稚了, 怎么就想不到你是在骗我呢,你这人也太不道德了!为了达到你的小人目的就不择 手段,亏你能想得出来! 我当时说得全是真的,并不是在骗你。 才怪呢,要是咱们上次分手以后我不去找你,你能忍到第几天再来向我承认错 误?她手托腮侧着脸问我。 我永远也不会去找你,我塞了一筷子鱼香肉丝进嘴里,边嚼边说。 呸,你现在倒嘴硬了,反正你都得手了,说什么也行,你以后可一定要好好对 我哟,她用筷子阻止住了我要挟菜的筷子,你别光顾吃,我跟你说呢,你以后一定 要好好对我。 我收回筷子看着她,细细地观察着她脸上的每一寸皮肤,那是怎样一张脸哟! 小巧的鼻子,丰润的红唇,清澈明亮的眼睛。那是一张堆满了青春写满了天真的脸, 它可以不断地变幻,红唇微启现出白牙便是可爱的笑脸,眼睛滚落出泪水便是凄楚 的哀容……我不忍再看。 以后你不许欺侮我,你要让着我,不许气我,不许骂我……她两排晶莹如白玉 的牙齿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动着。 以后不欺侮你,让你,不气你,不骂你,我机械地重复着她的要求,我知道这 要求我很快便可以全部遵守了:离开她我就不会再有机会去骂她,去气她,去欺侮 她。 我提起酒杯一饮而尽,咳嗽了两声。 你看你了,又喝这么多酒,你心脏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别喝了,这道菜也 咸了,你别吃,吃咸对你心脏不好,小姐--- 服务小姐应声而来,和张丹芙协商了几句后把菜撤下,说送到厨房里再加工一 遍。谁知道人家送厨房里怎么个加工法?不少饭店的这招儿都是用来蒙人的。比如 有顾客说这道菜咸了那道菜淡了,服务员便把菜端到厨房里摆是一会儿,其实里面 的内容纹丝不动。过五分钟后再把菜重新端出,这时不少顾客尝过之后便说现在正 合适,顾客是没事找事,厨师是有事当没事处理。 我静静的,也可以说是贪婪的注视着她的脸庞、她的每一种表情。我知道这是 我最后所能欣赏到的极限。此时她无论说什么做什么我都努力的顺合着。我想多看 一看残留在她脸上的最后微笑,为此我投身到了夕阳无限好的美丽中,并在这美丽 中和她走到大厅中央合唱了一曲卡拉ok。这是我第一次在那么多人的面前一展歌喉, 我附近的不少哥儿们都害羞地低下了头,也可能是被我声嘶力竭的吼声吓的。 应该承认,在结帐以前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是相当的融洽,她脸上浮现的还是可 爱的笑容。但很快,这张笑脸就开始变幻,笑容蓦地消失,随之而来的是惊诧,是 恐惧,是愤怒,是…… 这一切都发生在我结帐以后。 我将一张百元大票交给服务小姐,她对着光亮处细看了一通是不是伪钞,随后 去收款台给我找钱。 以前我和你说的那个女人,我向她坦白,她确实不存在。 我就知道,她用餐巾抹嘴擦手。 可现在她出现了,我心里默念着:长痛不如短痛。 你累不累?她毫不在意。 你不觉得两个人要是待久了就会特没劲?我启发她。 不觉得,她丝毫不觉悟。 两个人要是整天待在一块,时间一长就该互相讨厌了。 什么意思?你直说!她停止了手中餐巾的摆弄。 没什么意思,我烦你了。 你又准备玩什么花招?她手中的餐巾在摆弄中滑落到了地下。 我没想和你玩什么花招,我想和别人玩花招去。 你…… 我是流氓,是无赖,我卑鄙,我无耻,这此词我都听够了,你有没有再新鲜一 点儿的?我不是什么好人,你和我待在一起没好处。这些话我都和你说过吧?所以 现在你别怨我,你那是自投罗网,送货上门,我没什么责任,顶多能算是对色情缺 乏抵抗力。 你这是不是在逗我?你是在说……真的?她已经面色惨白了,那张脸犹如一张 白纸立在我面前映射着我的心痛。 当然是真话,我玩够了,真玩够了,你身上已经没什么再值得我留恋的地方, 女人如衣服,我已经把你当大衣似的穿了一年多,你也该知足了,女人还不都是一 样,玩谁不是玩? 这不是你,她摇头,两串晶莹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滑落下来,落在餐桌上立时四 散开裂再也无从寻找。 这是我!我咬牙,你这也不是什么新鲜词了,臭遍街了!你甭觉得难过,我屋 里那张床还是欢迎你的,你什么时候来都行,别伤心也别难过,甭装出一副受了多 大委屈的模样,怎么着?你还非得让我赔你青春损失费?这我无所谓,丰俭由你, 不过咱话可先说头里,你甭想一刀就宰成个胖子,处女怎么了?处女就不是人了? 也没什么太特别的嘛,别跟吃了多大亏非得上我这儿来抢银行似的,我那点儿钱可 经不住你玩命的宰,等着上我这银行取钱的姑娘还多着呢,你总得给她们也留点儿 吧?噢,我对你在床上培训的培训费就免了…… 她猛地站起来,愤怒已经让她的脸扭曲变形了。我仰起头,默默地注视着这张 以前熟悉现在陌生的脸,已经准备迎接她摔向我脸的任何东西。 你……你这个臭流氓!王八蛋!我今天总算是看清楚了你!她把自己面前盛满 饮料的杯子抓了起来。我闭上了眼,已经做好了杯子摔在我脸上的思想准备,可是 很意外,我只洗了个饮料的淋浴:整杯的饮料被她浇在我的脸上,饮料是经过冰镇 的,浇在脸上冷入肌骨。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她掀翻桌子的动作是那么熟悉,她捂脸哭跑的动作是那么 熟悉,就连服务小姐数地上碎盘子碎碗的个数也是那么熟悉。 酒瓶子还在地上滚动。她消失在了门外的细雨中。 我捡起酒瓶子仰头猛灌,直到喘不过气来才摔碎它。我长出一口气后朝门外走,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太阳已西下,黄昏已杀到。我颤栗在黄昏中瑟瑟发抖。 一个服务员举着那张百元钞票在门口紧张的拦住了我。破不开就算了,不用找 了!我大度地朝那服务员摆手。那小姐看了一眼掀翻在地的餐桌,小声的嘀咕,这 还不够呢。 已是冬季了。 姑娘们凹凸必现的线条已被厚厚的、臃肿的、无法体现身形的冬装遮掩得乱七 八糟。这个城市也在消无声息地变化着,它也被迫披上了一层灰沉沉的外衣,准备 应付来自西勃利亚的寒流。寒流尚未赶到空中已是冷风呼啸了,秋天幸存的几片树 叶在空中狂歌劲舞,已枯死的大树在风中无奈的呻吟。 街道和天空同样的灰暗阴郁。街上静消消的,人迹罕至,仅有的几个行人也都 支起了各自的衣服领子,每逢强风来临便转身颤栗。几只麻雀俯在树枝和电线上偶 尔悲鸣几声,仿佛是经受不住这寒冬的凄凉而发出的无奈呻呤,这声声凄瑟的悲鸣 又给这寒冬增添了点点阴冷的气息。这个冬季里,我几乎每一天都在幻想着屋门再 次被张丹芙推开,幻想着和她再次步入到天府里去奏乐,幻想着和她摆脱开大都市 的繁杂到一处荒野深山去“我种田来她织布”。可幻想毕竟只是幻想,毕竟只是白 日中的梦。很多次我也想把这梦变成事实,可那一时的冲动劲过后,我就清楚那只 不过是毫无理智的疯狂之举。刘江说得对,我和她不是一路人,我配不上她,我和 她在一起便是在害她,在毁她。可我爱她,我可以毫不羞愧地说我爱她。即使是当 我搂着一个随便一晚上多少钱的姑娘只为满足生理需要时,我还敢说我爱她。虽然 这份爱对宋志伟和刘江而言是那么的不可思议,可它还是深深地埋葬进了我心底的 最深处,而且还加上了一把全是暗码的锁。我知道这把锁自己今生恐怕是打不开了, “我爱她”的思想将在锁中陪伴着我走向路尽头的毁灭。 盼望有来生,盼望来生的我是个堂堂正正生活的人,心平神静的生活在这方天 空下,没有阴郁,没有灰色。那样,我就可以堂堂正正地撬开那把大锁,取出那份 思想并加以实现来满足自己上一世的渴求。 已经没有快乐感的我除了工作时间之外都在夜总会和娱乐厅里鬼混,日日花天 夜夜酒地。那也是一种麻醉,一种痛苦的麻醉。我是在麻醉自己那还有一丝理性的 神经。我只有通过不停的麻醉才能直视那黑暗幽长的跑道并在其中奔跑。自杀的人 都是在神经被麻醉之后才敢面视死亡的,那份麻醉或是心理上的麻醉或是生理上的 麻醉。 那一夜把我麻醉得相当痛苦。 那是一家熟悉的夜总会,球形灯在屋顶急速的旋转,各色灯光忽明忽暗。一支 外文歌曲用最大的音量激动着舞池中的人们,随着摇滚乐的强劲奇快的节奏,人们 的身体摇摆着好似下熟了的面条般的柔软。 刘江和宋志伟各自陪着自己刚从马路上捡的姑娘坐在沙发上,边喝着扎啤边神 侃。我则搂着一个被化妆品遮盖得已看不清脸部皮肤的姑娘在舞池中央晃来晃去。 人生如梦呀!我怀里的姑娘忽然莫名其妙的感慨了一句。 什么?我纳闷,怎么现在连这种姑娘都改玩起深沉来,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人生象不象一场梦?她又感慨。 你要和我谈论人生?我哭笑不得,这个一小时之前还和我讨价还价一晚上多少 钱的姑娘现在竟要和我畅谈人生?!我仔细得象看怪物般的打量她,人生如梦?你 不是在说梦话吧? 我对她的恶劣态度让她知道了我并不欣赏她这种故做深沉的风格。当她也弄明 白除了谈好的价码之外已不可能再从我这儿多蒙走钱后就不出声了。尽管她“人生 如梦”的感慨没有让我引为知已地谈起人生的无奈,但是片刻后我就从她的话题中 找到了一丝悲凉。蓦地,一股凄瑟失落感袭遍了全身,不由让我对这快节奏高嗓门 的歌曲感到索然无味。我那被麻醉着的神经就在这时有了一丝痛觉,紧接着一股对 不可知未来的惊惧而产生的凉意迅速笼罩了全身,弄得我浑身打颤,昏昏沉沉地就 离开了舞池。 宋志伟和刘江举着扎啤杯抡圆了腮帮子正在和那两个野妞儿神侃,他俩满嘴喷 的正常人听不懂的废话在那俩妞儿身上起了不少作用:那俩只为赚钱就不顾一切的 妞儿一边点头一边用害羞的目光注意着周围人的反应。我坐到了他们的身边,那人 生如梦的姑娘也跟着我恋恋不舍的从舞池中走了出来,她紧跟着我的程度便如在紧 盯着一只会四处乱走的钱袋。 怎么不跳了?肾虚?宋志伟止住了和姑娘们的神侃转向我,今天好好放松放松, 明天得去干活。 有活?我问,你们踩好点儿了?肥吗? 这可是大活,绝对的大活!宋志伟尚未回答,刘江就已兴奋得把脑袋挪过来, 干完这个活能白吃好几个月。 你知道这次我们瞅准了谁?宋志伟神秘兮兮的小声自豪道。 瞅上谁了?不能是公安局局长吧?不知为何,这个冬季里我已经对这种以前无 比热爱过的工作感到万分讨厌,以前那不能控制的激动和兴奋现在却已换成了心底 的厌恶和惊惧。 都是同行,盯他干什么?这回我们盯上的可是煤气公司的经理! 煤气公司?你们怎么不去盯个印钞厂的厂长? 你他妈的现在倒好,整天吃喝嫖赌一点正事不干,宋志伟教训我,对业务嘛要 好好钻研,你知道现在办一个煤气户口得费多少事吗?费那么多事得送多少东西? 你是不知道,我俩为摸透这个胖经理,整不住脚地跟了他一个多星期,那小子也是 真行,一个星期愣没回家吃过一顿饭,这得给他家节约多少粮食呀?就凭这,他家 里不米面满仓才怪!咱不黑他咱去黑谁? 刘江喝光杯里的酒后也点了点头,明天他丈母娘过生日,全家都去送蛋糕,这 么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万万不能错过。 明天你哪儿也别去,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睡觉,晚上我们去找你。你小子最近怎 么一点儿工作积极性都没有,这可欠修理。 还指不定谁修理谁,我冷冷地说完便不再理他们,只顾自己闷闷的喝酒。在我 重新抬起头的时候,我的眼睛又僵滞了,心跳也猛地加速,啤酒从杯中洒落在裤子 上我都浑然不觉。这是因为我找到了那个早以消失的花园,找到了那盛开满园的玫 瑰! 那张熟悉的脸庞牵引着我的眼睛忽左忽右最后静下,粗重的呼吸声中,我看到 那朵朵玫瑰依旧灿烂、依旧耀眼。俯身我剧烈地哆嗦起来,还没有来得及咽下的酒 水从口腔和鼻腔中流淌出来。伴着鼻子的阵阵酸楚我的眼泪怆然滴下,有人捶我的 背,还有人送来了餐巾纸,我擦干净脸后鼻子仍是酸酸的。 张丹芙就坐在我们对面的雅座里,她还是我所熟悉的样子,一点也没有改变, 仍象是我们坐在一起争论孩子尿布究竟该由谁洗时的样子,疑系昨日。只是她身旁 的人换了,本该和她待在一起的我被无情地换掉了,或者说是无情的我被换掉了。 她们象是在搞什么聚会,庆祝她们当中什么人的什么事。她们也是六个人,三 男三女谁也不多余,不过她们的座位上的人数却经常保持在六缺一的状态下,缺的 那一个换着个儿不停地往台上窜,象是这家夜总会里的哪个工作人员是她们当中谁 的亲戚,因为总是不停地给她们桌的人按排歌,而让别人坐在座位上傻等,包括我 们。虽然我们平常就不大唱歌,可我还是越看她们一伙中的男人越不顺眼,越看越 气愤:唱歌你就好好唱吧,你还非得先娘娘腔的朗诵一段“请充许我将这首歌献给 ……”,谁充许了?你献什么献?歌是你写的?谁把歌卖给你了?你他妈的捧着麦 克风就不撒手了?你没完了?你他妈的下不下来?拿腰果扔他! 由于我并不清楚到底是哪个家伙浑水摸鱼接替了我的位置,所以他们几个不管 是谁上台我都大喝倒采大扔腰果。对于我今天一改常态的豪迈作风,刘江和宋志伟 对我不由另眼相看,他们没有想到我乱起哄的技巧能够青出于蓝胜于蓝,于是他俩 和我的斥骂声相映成趣愈演愈烈,愈来愈高亢。 那三个男人受到我们一伙儿的不断攻击之后也开始觉悟了,知道上台是丢人现 眼了。这不仅是因为我们的身高体重都足以让他们仰目,而且还因为我们桌上空扎 啤杯子的个数也明显优于他们。于是他们只得忍气吞声,讪讪地坐在座位上闷闷抽 他们的烟,此时的情绪比起刚来时的兴高采烈已经大打折扣。 在我大喊大叫的过程中,张丹芙一直瞪着我,狠狠地瞪着我。其实这只是我的 感觉,她是背光而坐,面部一片阴影,我根本就无法看清她眼光的走向,但她从眼 中向我射出的愤怒之火我却能够感觉得到。这么近的距离下,她的眼睛再近视也能 认出我来。我大喊大叫大扔腰果的另一个目的也在于此。 台上已不是她们一伙儿的人了,可我们还在意犹未尽地大吵大闹着活跃气氛。 我们都是这家夜总会里的常客,每月扔在这里的钱也不是个小数目。因此,服务人 员只是笑呤呤地瞅着我们而不加以劝阻。这让和我们坐在一起的三个野妞儿得意忘 形,她们沐浴着别人鄙夷我们的余光,自感身价倍增。她们扭腰晃脑风情万种不停 地劝我们喝酒,同时她们也尽情地喝着由我们结帐的扎啤、抽我们自带的“三五”。 我只想引起张丹芙的注意力,我大出洋相之能事的目的也只是为了能引起她对 我的注意力。究竟此举有什么意义?我一无所知。引起她的注意力又能怎么样?让 她认出我了又能怎么样?即使她重新投入到我的怀抱又能怎么样?这一切都是没有 答案的,感情的双重矛盾性已经把我搅得头晕脑涨。其实我大脑中所思想的只是要 和她重游花园去享受畅游时的片刻美丽,我浅薄地只想拥过程而不想面对结局,这 种浅薄的愿望她是无法满足我的。同样,这愿望对我而言也只是一个病入膏肓者垂 死挣扎时发出的呻吟声而已。 “人生如梦呀。”那个姑娘趁我陷入沉思之机,又扯尖了让整厅人都不堪忍受 的嗓子和我大谈人生,“人的理想全是梦,你小时候的理想是什么?实现了没有?” 我闻言也引吭高歌,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说:“我的理想?说起我小时候的理 想那可真伟大,当时都震惊整个幼儿园,从阿姨到小朋友全都对我肃然起敬。” “你那个想当什么官?省里的还是中央的?” “官?谁能那么傻,我小时候的理想是开一家全国最大的妓院,当时我名字都 想好了,叫‘丽人中心’。” 一片哄笑,不少人拼命地咳嗽,呛的。还有不少人喷出了酒,邻座的一个小女 孩打扮的小姑娘又跺脚又拍桌子,乐得眼泪直流。 那“人生如梦”叼烟点火低头不语,乱七八糟的光线下看不出她的脸色究竟是 红还是白。我自己也和别人一样哈哈地乐着,乐得我两眼一片模糊,泪水不知觉就 渗出眼角。为了压抑住那种想哭的感觉,我一杯接着一杯的把啤酒往胃里塞。我已 经不再引起你的注意了,生死又有什么区别?让我醉吧!我只不过是在麻醉一具与 你毫无关系的僵尸而已,让我醉吧!能在你的面前倒下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让我 醉吧!让我喝吧! “你小子这是在饮驴呢?”宋志伟对我喝酒的速度和数量很是不满,“你是瞅 准今天我请客是吧?我可告诉你,现在已经超过十二点了,得算明天了,你要再喝 可得自己掏钱。” “不喝白不喝,喝了也白喝,白喝谁不喝?我想喝醉行不行?我想打人行不行? 我他妈的不想活了行不行?谁敢管我?谁都别管我!都别拦我!谁拦我和谁急!” 我举着杯子站起来,“不就是喝酒吗?不就是钱吗?我掏钱行不行?喝!喝!拿酒 来!” 她的头为什么低下了?是为了我的自虐行为感到伤心?还是为我的自我麻醉到 痛心? 我爱她。丢开肉麻,我可以说现在生命中的每一滴血液都是为她才继续流淌的。 可我们不是同路人,她有她充满阳光洒满细雨的世界,我有我充满灰色写满心惊肉 跳的世界。这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在落日的牵引下只能擦肩而过,虽然它们相遇的 那一刻天地间也飘洒着落日余辉,也飘洒着段段温情。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那美丽的一刻转瞬而过,随之而来的将是浓浓的足以将世界遮掩的昏黑。 她为何要在夕阳西下之时才出现呢?我为何偏要在临近黄昏之时才找到她呢? 难道这悲悲喜喜、沉沉浮浮竟是上苍刻意弄人的手段吗? 我万念俱灰。 夕阳的美丽在于人的肉眼可以直视而不必担心损伤了眼。夕阳西下时所迸发出 的光辉是红色的,那种可以感触到红色。它温柔地染红天边的云,洒向林间的树, 灿烂如玫瑰般的血红还倾进湖里,湖面上流彩荡金,天地间万物生辉。但这种美丽 是短暂的,它极尽生命之能量后便会消失在地平以下,接着而来的便是厚厚的、足 以将整个天宇染黑的昏黑。 我相信轮回,我只能寄希望于轮回,希望在轮回中能享受到张丹芙和我相伴一 生的幸福。对此,我充满了信心:夕阳西下之时的美丽不也能轮回成日出东升的清 新吗? 夕阳西下的那一刻,我遇到了的张丹芙。 那时的我刚离开监狱不久,还在一家肯挽留失足青年的机械制造厂里卖力气。 我那时还处于假释阶段,一点风吹草动对我都是不利的。因此,为了少惹麻烦,我 没有去动入狱之前所存的钱。试想:一个入狱之前就没有职业的家伙,在出狱后怎 么可能会出手大方呢?为了装得更象那么一回事,我甚至连摩托车也不骑了,让它 整天停在看车处里。我那时每天上下班都去挤公共汽车。 张丹芙那时就在我们单位不远处的一家由几个中国兄弟绑着一个日本兄弟开的 “日本独资”的电脑公司里工作,按照工作环境和工资待遇来分,她得算是一个白 领小姐。她那时每天上下班都坐出租车。 一切都是从那天开始的。 那是一个不知什么少数民族的集会日子。也许是在中华民族大团结的精神指导 下,她在中午工作休息的时间里去那个集会上凑了一阵子热闹,买了一些少数民族 常用可她却用不着的古怪饰物。为了那几样饰物,她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钱包让 人悄无声息的就给顺走了。应该说明,那个顺走她钱包的家伙是个高手,这点从她 挎包丝毫未损钱包不翼而飞的情形就可以判断出来。 她的同事们对她的不幸自然抱以各种样式的同情,但最大限度也只是做一些不 损害自己利益的痛骂小偷的口头工作。自然也就没有自发的组织起来为她义务捐款 来共同增加对小偷的仇视。对于丢失钱包她也不是太在乎,钱包里那七八百块只不 过是她半个月的工资而已。对此她也没有多大的悲痛情绪,只当是义务工作了半个 月。悠闲之余,她还从那价值七八百元的饰物里挑了一个最古怪的挂在自己的挎包 上,为此还自觉其美。 钱包没了,她回家“打的”的车费也就没了,可极要面子的她又不愿扔下面子 去找同事借钱。为了应急,她便到自己的更衣橱里大翻一通,找到不少以前掉在橱 底却懒得捡的钢蹦,凑了个快儿八毛的。这点钱坐出租车是不够,但挤大公共汽车 还是有富裕。 以后就发生了那么多的恰巧…… 她和我挤上的恰巧是同一辆车,我们站地位置又恰巧紧挨在一起,她挎包上那 古怪的饰物恰巧又勾住了我脏乎乎的毛衣…… 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我就被她拽着毛衣下了车。她下车走了两步之后就觉 得身后有些异样,她转头,此时的我正拽着她的挎包往下摘勾挂在我毛衣上的那个 古怪饰物。这情景在她眼里便是一个陌生的男人正在抢她的挎包!此情此景下她的 反应自然很强烈,她朝我嚷:“喂,这可是大白天,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吧?!” 我对她的强烈反应置之不理,仍努力进行着我的工作:“什么白天?现在也算 是白天?”此时夕阳正欲下坡,天色朦朦胧胧。我的态度和天色都让她吃惊不小, 她紧张地四处张望,象是要寻找几个能力擒歹徒的见义勇为者。可此时此地别说是 能力擒歹徒的人,就是能力擒老鼠的猫都没有一只。她眼光从四周收回后露出的是 一种惊惧之色,但这种惊惧仅维持一会儿就成了眉开眼笑。她摘下挎包的背带把它 扔给我说:“给你,给你,连包都给你了,不过你可来晚了,我的钱包已经让你同 事先弄走了,你现在顶多能到手一把梳子和一面镜子。” “谁希罕你那些破玩艺?”我义愤填膺,“你赔我毛衣。”赔我毛衣的“赔” 字从我嘴里说出来更象个“给”字。这便让她惊惧万分,天色虽暗也清晰可见她的 面色煞白:“你别过来!”她双手紧紧的护在了胸口,显然她已经把我当成了拦路 打劫妇女的不法之徒,“我要喊人了!前面拐弯就有一家刚开业的派出所,真的, 我一喊他们就能听见。” “刚开业的派出所?派出所怎么了?派出所是你们家开的?”我满不在乎地说, “监狱我都常去玩。” 这一下她更是吃惊非小,更是把我当成了色胆包天的家伙。我想当时她是吓怕 了,事后她也向我坦白到了这一点,当时她甚至连最本能的反应——“跑”都忘了。 她解释说她腿软脚麻。 “我钱包真的让你的同事先借走了,没准儿这同事你还认识,我今天真没钱, 不信你找。” “什么?”我这时才明白她一直都在把我当成了绿林贼人,不由得笑了,那是 一种控制不住张大嘴的笑。那笑声对她而言则成了猫抓住老鼠后的“妙妙”声。望 着她越发害怕的样子,我更加乐不可抑,“你把当成什么了?谁稀罕抢你的包?” 我边说着边把挎包勾着我毛衣的真相展现给她看。刹那间,一阵银铃般乱颤着的笑 声冲天而起,那笑声比起我的要猛烈得多。 她笑得眼泪都涌了出来:“你……你……你怎么一脸的坏人相?”她笑脸如花, 一句话费了不少劲才挤完。她没涂口红,双唇天生的丰满光润。我此时才发现她原 来是一个长相很秀气的女孩。 “唉。”我叹了一口气,“贼喊抓贼。” “吓死我了。”笑劲过后她手拍着心口说,“我还真以为碰上劫道的了。”说 完之后她仍不自觉得嘴角上翘,还是一副笑脸如花的模样。 “我现在也没说我不是劫道的呀!”她笑脸又僵硬了。“真劫道的谁稀罕找你? 找你干什么?抢你的梳子和镜子?”她僵硬的脸又融化了。我指指还勾挂在一起的 毛衣和挎包,问她:“这怎么办?我今天碰上你可算倒了霉,我就不是这站下车! 你活活的把我给拽下来,我告诉你,我急着去赶饭局,去晚了只能刷碗,你说这帐 咱怎么算吧?” “你说怎么算就怎么算。”她走近了我,天色昏黄中仍能发觉她的皮肤白皙。 她看了一眼勾挂在一起的毛衣和她的挎包说,“我来弄。” 我本以为她纤细的十指能无比灵巧,轻松地将勾挂在一起的毛衣给分开。可事 实却并非如此,她说得所谓“我来弄”的具体程序就是抓住毛衣和挎包分朝两边一 扯,结果是挎包上饰物的零件洒了一地,毛衣上多了一个洞,就象一只眼睛。 “啊……”她的嘴巴圆了起来,讪讪地说,“你的毛衣太薄了。” “薄?这还薄?我这件毛衣上的灰加起来比铁皮都得厚!这件毛衣可是我的传 家之宝,可是名垂青史的古董,当年八国联军入圆明圆时点名就要这件毛衣,当年 大刀王五为抢救这件毛衣都不惜血溅长板坡,可现在,没毁在外国人手里倒毁在了 自己的同胞手里。”我饮泪长叹,“这让文物贩子们知道得多伤心呀!你说你还有 何面目脚踩在中华大地的泥土上?你还有何面目留在世上现眼?” 那银铃响起来就没完没了,声声悦耳,她那两排牙齿洁白宛如莹玉,在昏黄中 也清晰可辨。“你别说了,你再说我就该成卖国贼了,我听了都觉枪毙还不解恨, 我赔你,请你撮一顿还不行?” “去哪儿撮?”我止住悲伤,“全聚德可是不错。” 那顿饭我记不清点了多少个菜,反正摆了一桌子。那一顿无疑是我除了刚出狱 那天以外,再一次感到腰带系紧的日子。她吃得很少,而且根本就不碰肉,专挑蔬 菜和肉皮吃。那时的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这种吃法的女孩子。 我逗她,问:“怎么不吃肉?是不是害怕自相残杀?”她笑,说她正减肥。我 说她其实不肥,要是再减下去,那就该影响“我国已经基本解决温饱问题”的准确 性了。她笑,说我这是夸她。我说别客气,既然我已吃饱你也减肥我还夸你,那你 就去结帐吧! 她也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一张信用卡给服务员,说结帐,可是人家服务员连看 也不看就还给她,说这儿只要现金不收信用卡。那怎么办?她为难了。我只得给她 解围,赶走服务员说我们还没吃完,一会儿再结帐。我一边打发服务员再去弄两个 菜一边埋怨她不该就近拉我上这儿来,应该去全聚德,那儿收卡。 “你甭这么看我,看我也没有用,虽然这顿我很想请你,可我身上那把钱,就 算是连车月票都算上,也只够给人家当小费,没办法,我也没办法,真没办法替你 结帐。” “要不这样。”她和我商量,“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在这儿等我一会,我回家 去拿钱,我家就在附近。” “什么?”我摇头,在动荡生活中待惯的我在这一点上的警惕性还是有的。她 回家去拿钱?她回家要是睡着了怎么办?饭店里的厨师可都兼职当打手,他们对付 吃霸王餐者的心狠手辣我可素有耳闻。 “你别和我争了。”她站了起来,“我家就住这附近,一会儿我就回来。” “我家就住这对面。”我又把她拉着坐下,“我回去拿钱,马上我就回来。” “我叫方浩,一方蓝天的方,浩然正气的浩,你叫什么名字?”我临走时问她。 “女孩子的名字哪能随便告诉陌生男人?”她仍在东坡肘子上扒捡着肉皮。 “咱们这都已经生死与共了,怎么还能算陌生?算了,告诉我你爷爷他老人家 姓什么吧。” “那你不就知道我的姓了?好了,我告诉你,我叫张丹芙,你快拿钱去。” “名子挺好听,象是个好人叫的名字,祝你胃口好。”走出饭店,我拐弯坐了 三站车回到家里。在家里我不仅洗了澡换了衣服,而且还吹了一个很风光的头型, 足足折腾三个多小时才重新回到那家饭店。 我到饭店的时候,她正在和饭店的老板商量:她先写个欠条,一会儿再回来送 钱。那饭店老板瞪着两只贼溜溜的眼珠一劲儿摇头,态度相当明朗:没钱不走人, 杀人还人欠债还钱,他另外的意思:欠债还人也行。 我的出现让老板恶目相向,让她笑脸相迎,她亲热地拉着我的胳膊直摇,大有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得深山出太阳的欢喜劲。伴着她的笑脸,我豪迈地结了帐。 这老板黑得简直象个法西斯,菜刀把我宰得直后悔:早知道是我结帐,干嘛要点那 么多菜? 脱离虎口走在马路上时,我才向她解释来晚的原因:我家搬了,刚搬的。夜晚 的街头在那天别有一番情趣,迎面清风绕身,四周灯红酒绿。我在踢飞脚底那个空 啤酒罐时就开始警告她:改天她必须得请我到全聚德吃烤鸭子!否则她还是卖国贼。 她笑着点头,和我又约了一个吃烤鸭子的时间。 从那以后,我就经常以索要烤鸭子的理由去车站堵她,或者去她的单位门口截 她。渐渐的,她也学会勤俭节约,不做出租车改坐大公共汽车了。她对我的评价是: 老实,讲信誉。她说这是她从我那一次明明有开溜的机会,而没有走的基础上看出 来的。我分辩说我决不老实更不讲信誉,那一次我溜了又能有什么好处?又不是我 请饭。受委屈就应该受到极点才象个受委屈的样,我贼似的为顿饭就隐姓埋名也太 不值了!要是真是那样的话,她所处的被告的位置还不得改成了原告?本该她倒的 霉由我委屈的扛下来,这才是原告变法官的手段。 我们之间的关系在一只烤鸭子的基础上发展迅速,很快我们就成了除了烤鸭子 之外无话不谈的朋友。我俩待在一起时侃的话题是那么得广,什么也有,从马拉多 纳到莎士比亚,从星球大战的新科技到随地吐痰的危害,我们什么也侃,越侃越近 越谈越亲,越相处在一起越觉得还想再处在一起。那是一段快乐而美丽妙的时光, 它在我的记忆中滑过的实在是太快太快…… 那天是她的生日,她请饭涮羊肉,那一个生日聚会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聚会过 后我说请她看电影,于是我们俩稀里胡涂连片名也没看就进了一家生意兴隆的电影 院,票还是买票贩子的高价票。 直到整个电影院里充斥遍了静寂无声的上课气氛,我俩才知道影票为何要花高 价的原因:这段影片的片名竟是<<新婚性教育>>。就是在那个毫无电影院里所特有 的喧闹气氛里,我搞明白一个女孩子在初恋时会是那么害羞,也搞明白她的初吻竟 是那么笨拙。 这一次便是我生命中唯一一次付出过真心的恋爱,这和我以前经历过的那些所 谓“恋爱”是那么不相同。在这次恋爱中我所感受到的欢愉和兴奋是以前任何一次 都无法比拟的。为了保持住这次恋爱的真实与恒远,我在她的面前隐瞒起了我的痞 子本性。在向她谈起我的人生经历时,我隐去了在监狱里蹲过两年的经历。对于那 两年我在社会上的空白,我说当时我在一所边远地区的大学里上课,主攻法律专业。 正当我全身心地沉浸在这恋爱中的温馨和幸福时,时间已经不知不觉地滑过这 一年中春夏秋冬的所有美丽。这一年里,我们从相识发展至相爱。这一年里,宋志 伟和刘江也从囚犯发展成了自由身。 当宋志伟和刘江找到我时,我才发觉自己仍只是一名窃贼,仍是!虽然我已经 停业了一年,但那职业所固有的灰色早已将我的血液都染成了灰色。这是我在杀母 鸡时大喊“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那会儿就已决定的命运。这种命运便是那根深蒂固 的“义气为重”下的产物,同在那种观念下生存的人,谁也不愿违背“为朋友两胁 插刀”的誓言,我也不例外。 朵朵玫瑰在花园中竟相开放,红彤彤的艳若红海。夕阳西下,落日的余辉映耀 着朵朵玫瑰的馨香,把它的精彩散播得四野皆是,已是黄昏。 她为什么不再看我了?是不忍心再看?她不忍心看我麻醉着自己的神经?难道 她还是爱我的?对,她是爱我的,我知道她是爱我的,她仍爱着我,我知道,她… …她上哪儿去了? 面前那座位上的她已经不见了,我环顾四周才在台上找到了她。她正捧着麦克 风在和一个小伙子合唱情歌,除了情歌她们也没别的歌可唱,现在哪家卡拉0k厅里 不是情歌泛滥?但她们所唱的这首歌的曲调却是那么熟悉,熟悉得让我心脏都不由 自主扭痛起来。那首歌就是我们分手那天在一起合唱的歌。 你是谁?你凭什么要和她一起唱这首歌?你怎么敢和她唱这首歌?你他妈的是 谁?你小子算老几?老子还健在你小子就敢占老子的位置?你找死呀!你他妈的给 我滚下去! 那个小伙子对于一个酒气刺鼻的男人突然闯到她的面前显露出了应有的惊惧。 情急之下,他伸出双手拉住我本想打出一记漂亮直拳的右手用力握了握,随后一边 说对不起一边去拉张丹芙往台下走。可此时张丹芙的反应却令他大惑不解,她木然 地站在原地立在我面前没有动,他拉她的动作对她没有任何作用。她静静地望着我, 熟悉的目光中填满了陌生的印痕。于是一股令我颤栗的凉意从头到脚传遍我的周身。 我不顾一切地拥住她,紧紧地把她搂在了怀里。顿时,我好似又闻到那花园所 特有的花香,又见到那扑天盖地而来的火红玫瑰。它们在我的眼前不停地盘旋、飞 舞……我站在花园中激动而持久的放声高歌,那不成调的歌声在大厅里乱洒一气。 她没有唱歌,一句也没有唱,只是静静的用眼中我不解实质的东西来盯着我。在她 的这种目光下,我感到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压抑和委屈,五脏六肺都几乎被那委屈割 得节节粉碎。那血红的玫瑰花瓣在我面前舞动的频率越来越快,越来越耀眼,那耀 眼的光晕中,我被折磨得头晕耳鸣…… 我是被人活活从台上踢下去的。踢我下台的是和她同来的那帮朋友。他们对她 所受到的非礼实在是忍无可忍,于是他们一起冲上台,扒拉开我搂她的手,把我给 踢下台,混乱中还有人趁机抽了我几记耳光。幸亏宋志伟和刘江及时冲上来和他们 理论,我才免去了以后的耳光。他俩一边骂骂咧咧地和那伙人推推搡搡,一边拎我 回自己的座位。 宋志伟喷了我一口矿泉水后,告诉我那姑娘不是“妓”, 让我把眼揉亮一些再 找姑娘。他还警告,让我别喝多了憋得难受非得找麻烦。“你给我们老老实实地待 在这儿!”他俩把我紧紧地按在沙发上,只才床上才会注意女人的他俩,如今早已 认不出张丹芙是何许人了。 他俩警告我的时候,和我们同来的姑娘也跟着帮腔劝我别闹。这时和我们很熟 的那个歌厅经理赶到了我们这儿,他问他俩我是不是喝多了,要是喝多了就去客房 里躺会儿,睡一觉再说。 “谁说我喝醉了?谁敢说我喝醉了?”我挣脱了他俩,站起来和那经理握手, 不过连握几次都没握住他的手,最后我也不知道到底拉个什么东西摇了摇。“我没 事,真没事,就是心里堵得难受,想发泄发泄”。经理好言劝我别闹,他说今晚是 他值班,我闹也得等他不值班的时间再闹。他还告诉我,刚才缠的那姑娘是他表弟 的朋友。“都是哥儿们,有什么误会咱不能解决?都是年青人,大伙喝杯酒就算完 了,以后没准还能互相用得上。一人来一个扎啤。”他吩咐服务小姐,“我请客, 大伙儿互相认识认识。” 我几乎是被他俩架着来到张丹芙的桌位边。经理给我们互相做了一番简单但却 不明的介绍,他再三强调我们都是哥儿们,有什么不可调解的敌我矛盾嘛?大家喝 杯酒就清帐了,一些都在不言中嘛。“对,对,就是,就是。”经理的那个表弟又 拉着我的手握了一遍,随后举杯做了一个很雄壮的手势,随后一饮而尽,就象上甘 岭上的战士忽逢一杯矿泉水。也有人把满满一杯酒塞进我的手里,我傻傻地盯着张 丹芙,机械式地举起了杯子…… “别喝了!你还要不要命了?!”一直待在那青年身边的张丹芙一把夺下我的 酒杯,“你还喝呀,你不知道你心脏不好吗?别喝了,把酒给我。”她接着了刘江 和宋志伟一眼,接着说:“不就是喝酒吗?我替你喝!”她举起杯子大口大口地喝 着,豪迈之程度丝毫不亚于那个青年。这一举动让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一起大眼 看小眼:这是怎么回事? 随着那声“你别喝了”的熟悉劝拦,我头晕眼花到了极限:双腿已经不似踏在 实实的地面上。蓦地,我飘了起来,飘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随着漩涡的不停 旋转,我周围的景物开始不断地变幻…… 意识中的玫瑰依旧灿烂,仍旧耀眼……朦朦胧胧的状态下我感到一丝剧烈的牙 痛。 一串旅游鞋踩在地板上的闷闷声传到我的床边,我换了一个方向继续睡。“起 来起来!”宋志伟和刘江一起踢我的床,边踢我床边骂骂咧咧给我讲昨晚上所发生 的事。 我听了听,大体上明白了昨晚所发生的事。据他俩所说,我昨晚悲壮异常,悲 壮劲儿他们以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我不仅把空酒杯从张丹芙手里抢回来,而且还 扔在那个青年的脸上。更狠的是,我还抡圆拳头,用正规的直拳夹杂着摆拳象练习 击沙袋般猛击那青年脑袋和腹部以上的得分位置,真难为我酒后还能有此做为。之 后我竟不顾规则所限,张开嘴死死咬住那人的衣服,然后死活不松口。最后那人经 过一个聪明人的指点,脱下衣服才算摆脱了我。我张嘴咬住的那件衣服上血迹斑斑, 不过全是我的血,嘴里流出的血。 “你说你昨晚上到底想干什么?人家怎么得罪你了?那么大人还用幼儿园时代 的招式,亏你能想得出来。那妞儿是谁?我们怎么看着也眼熟,你以前勾引过没有? 要是你以前没勾引过,那姑娘就准是个弱智。什么事呀,愣不顾她男朋友让你给开 个满脸花,竟跟着你小子走了,这他妈的叫什么事?这种事我怎么就碰不到?你昨 晚上睡了她没有?得,一看你这形象就知道睡了不止一次。傻人还真有个傻福气。” 他俩的批评到最后成了满脸的羡慕。 “什么?昨晚上我和她待在一起?”我蓦地从床上翻了起来,“她昨晚上真的 和我在一起?” “看你那意思准是昨晚上劳累过度,肾虚了吧?你小子过的倒是挺美,可把我 们兄弟给黑了。你和那姑娘上车走了,我们俩留在那儿干什么?在那儿给你处理后 事!又赔礼又赔钱的,你说有你这样的吗?自己带着姑娘还去缠别人的老婆,你是 真有本事!” 昨晚上是她把我送回来的!她仍象以前一样爱着我!天呀!快让这世界改变吧! 我环顾四周,企图在屋里寻找到一丝她的气息。蓦地,我觉得这满屋的烟臭中竟流 淌着清新。在那清新里,我又闻到那玫瑰花所散发出的熟悉的馨香。这太美妙了! 太不可思议了!我立时便被一股巨大的幸福所陶醉。在一种惊喜所混合的情绪下, 我支撑着下了床,站在散发着她气息的屋里,那个被压抑了很久的念头又由自主、 也是无法控制的迸发了。 “差不多了。”宋志伟看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拎起了头盔,“走吧,该去上 班了。” “再等一会儿,我那表快。”我冲进厕所故意地大吐特吐,为了更逼真我甚至 把手指插进喉咙里,让那股稠状的物质涌出体外。这是我那个念头的第一个组成部 分。 “你行不行?”刘江问我,“实在不行就算了,别去了。” “我不行了,恶心,头晕,四肢无力,走一步就想躺一会儿。” “你说的那症状是鸡瘟,快点儿别磨蹭,坚持一会儿就得。”宋志伟说,“这 么好的机会怎么也不能错过。” “我现在头晕眼花,满天星,什么东西在我眼前都晃来晃去,你也在这儿飘来 飘去。” “我警告你,你小子别在我面前玩三斜。”宋志伟严肃地瞪着我。 “真头晕,眼冒金星,去了也得给你们添麻烦,你就让我今天请假吧,你扣我 工资得了。” “算了。”刘江对宋志伟说,“这小子昨晚上可能是真累着了,让他休息吧。 今天你放风,我一个人进去就行,有什么可担心的?咱是谁?咱怕谁?” “就是,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人少行动快。” 他俩不在理我,自顾自地收拾东西。临出门时我问他们,“咱今天去没收煤气 公司的哪个经理?姓什么的?” “姓王的那个。”刘江问我,“怎么了?” “没什么,我最近学了套咒语,在床上给你们俩念念,让你们马到功成。” “你才是马呢!”宋志伟冲我说,“你小子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床上,我们一会 儿就回来。” “你们回不来了!”我心里默念着:“兄弟们,我的好兄弟们,永别了!” 他俩关门下楼,静悄悄毫无生息,颇有做贼的风采。我趴到窗前,看到两辆摩 托拧亮车灯飞驶而去,那两道灯光笔直的在夜色中穿行,越来越远越来越微弱。他 俩的摩托都是进口货,马力大嗓音低。他俩的车技也很出众,骑这牌子的摩托一点 儿也不可惜。但今天他俩骑着它却可惜了,因为这两辆摩托很快就会做为做案工具 被公安机关没收。换句话说,今夜就是他俩逍遥法外的最后时光,今夜之后摆在他 俩面前的将是两副锃亮的手铐。 我跑到楼下的磁卡公用电话亭,先是拨通一一四查出煤气公司的值班电话,接 着又拨通值班电话问清楚王经理家的住址,最后我拨通了一一零报警电话。回到屋 里我就把头伸到水龙头底下,让自来水给我一些清凉的刺激。摆脱了!终于摆脱了! 淋着凉水,我估计了一下以后将会出现的几种情况:一种是比较悲观的。我将做为 同案犯被他俩咬出来,然后一起到监狱里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别一种则是比 较乐观的。那就是我将逍遥法外。后者所出现的可能性要比前者大得多。因为无论 从都是兄弟的角度还是从自身安全角度考虑,他俩都不会也不可能把我咬出来。即 使他俩已经发现是我出卖的他们,他们也不会把我咬出来。假如他们把我给咬出来, 大家死猪不怕开水烫、铁心沉底互相揭发,那我们这个团伙的性质就严重了,按照 盗窃两千块钱判刑一年来计算,即使我们能够活着走出监狱也已都是百岁老人了。 但如果他俩如果忽略我不计,那这次行动只不过是一起简单的入室盗窃案而已,几 年之后他们就将重见天日。 我想他俩都不傻,事实是他俩也确实不傻。 我换了一身整齐的西服,系了一条名贵的领带,还吃了一顿可口的饭菜。虽然 饭菜都是凉的,但却是我几个月里所吃过最美味的食物。随后我又不放心地坐着出 租车去了一趟他俩的做案现场。也许是来得太巧,我去的时候正碰到几辆闪烁着警 灯的警车在那里耀武扬威。警车的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不用进去我也可想象得 出刘江和宋志伟戴着手铐往警车里钻的情景。这一切和我思想中所围造的那个念头 基本吻合。于是我放心了,就在我放心的那一刻,一丝愧疚又闪现在了我的脑中, 但这丝愧疚却远远不如那急如狂潮的喜悦来的凶猛。我心中所有的愧疚都在对张丹 芙的加倍渴求中变得无影无踪了。 趁着黑夜,我来到张丹芙家楼下。 她家住在一楼,有一个小院,院里养着一些不知名的但浇水就活的植物,一到 夏季就绿荫满院。现在是冬季,一丝绿意也找不到,枯白色的藤茎布满了整个墙院。 我爬上藤茎布满的墙头,轻轻跳下,悄悄摸到西窗底下。那是她的房间,房间里漆 黑一团。 我轻敲那窗玻璃,三长两短,老暗号。以前我就常用这个暗号把她从家里偷出 来,那段美妙的回忆又让我心痛不已。屋里没有动静,我继续敲,三长两短,越来 越重。灯终于亮了,是一盏昏黄的床头灯,瓦数很低。 “是我。”我小声在窗外说,“我是方浩。” “你来干什么?赶紧走!”她冷冰冰的声音从玻璃那边传过来,我没有看见她, 只看见窗帘微微摆动了一下。 “你打开窗,让我进去,我有话要和你说。” “你走!咱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你先让我进去,这样一里一外的让别人看见多不好,我无所谓,可对你的影 响就不好了。” “你到底要怎么样?”里面的声音仍旧是冷冰冰的。 “该好好谈谈了。” “咱们没什么好谈的!该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该发生的也都已经发生了,已 经完了!全完了!你别以为昨晚上我送你回家就暗示着什么,我告诉你,昨晚上随 便哪个醉鬼在我面前出现都会和你享受同样的待遇,你一点也不特别!” “你开不开窗,不开窗我可喊了,把全楼的人都吵醒!”我又问她,“你开不 开窗?”最终我坐到了她的屋里。以前我的这一招就很管用,现在仍然管用。 “你威胁我。”她穿得整整齐齐的坐在我的面前盯着我,“你今天到底想干什 么?如果你想……我马上就喊人,我弟就睡在隔壁。” “我想吻你。” 她低下了头,重抬起来时嘴角已经在抖动了。“不许想!”那抖动又变成冷笑, “怎么?你又玩够了别人,又想到我这儿来换换口味?你这卑鄙的色狼,我真狠不 得马上就杀了你……” “你是我唯一爱过的人。”我阻止住了她的话,“以前是,现在也是。” 她怔怔的盯着我,说:“我不信,我再也不信你那些花言巧语,你再也骗不了 我,我不信你,我不信!你走!你快走!” “我骗过你,我以前是确实骗过你,一直都是在骗你,但有一样却始终是真实 的,那就是我……爱你。” “如果你几个月前和我说这句话,我一定会快乐得发疯,可现在……这句话只 能让我感到恶心,恶心!你和多少个女孩子说过这句话?不用想了,你自己也记不 得了吧?昨晚上的那个姑娘也是吧?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你非要折磨我,是吗?”我呻吟。 “有人能够折磨到你吗?”她又冷笑,“有谁能够伤到你?你走,走!我永远 也不想再见到你!” “我……爱……你。”我无法详尽描述说这句话时,心里被怎样一股复杂而汹 涌的感情所搅动。我哭了,两颗泪珠不由自主滴落在床单上,昏黄的灯光下,那床 单上泅出两朵黄色的玫瑰。 她撅起嘴,嘴角抽动得更剧烈。我知道她此时内心的感受和我同样复杂,因为 即使是我们相处最近的那一段日子里,她也没有象今天这样真真切切听到出自我口 的一句“我爱你”。 “昨天我身边的那个姑娘是妓女,我和她之间除了钱之外再没有别的关系。” 我向她坦白。 她委屈地摇头,两串泪珠也清晰地滚落在她脸颊。她用手捂住了口鼻,从那里 面传出的闷闷抽泣声毫不客气地砍杀着我的心灵,让我无法自制。 “我一直都是爱你的!一直!可以前我却不能让你爱上我,你爱上我就等于是 毁了你,我不想毁了你,也不能毁了你,这样我才选择以最卑鄙的面目出现在你的 面前。我那么做的目的只是为了让你恨我,让你这一辈子都恨我,只有那样我才能 对得起你,才能让你在下辈子来原谅我。” “你说什么?”她茫然了,“这是什么鬼话?” “这不是鬼话,这每一句都是我发自肺腹的实话。你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吗?你不知道。那好,我现在告诉你,我是一个漏网的罪犯,一个逍遥在法外的罪 犯!你能和一个罪犯生活在一起吗?不能!绝不能!那样对你太不公平。说实话, 刚开始和你做朋友的时候我只是想玩玩,可直到我不由自主的陷进来,我才发现自 己根本就不是“玩玩”那么简单!按说我应该有自知知明,应该忍痛埋情而去。我 配不上你,可……可当我想离开你时,我才发觉我爱你已经和你爱我同样得深,我 离不开你就如同你离不开我。可这不行,真的不行!我是一个罪犯!一个正一步步 走向毁灭的罪犯!如果咱们这样继续下去,我一定会不知不觉毁了你!所以我只有 选择让你离开我,只有那样才能对得起你,也对得起我。可怎么样才能让你离开我 呢?最终我选择了以最卑鄙面孔出现在你面前的方式。结果,我成功了,也失败了。 我成功的让你离开了我,也失败在自己的选择里。你知道我在没有你的日子里都是 怎么过的吗?我一刻不停地毁灭,一刻不停地喝着酒,一刻不停地麻醉自己,只有 那样,我才能在没有你的日子里一分一秒的挨。”我长出了一口气,接着说:“现 在好了,现在我已经摆脱了罪犯的身份,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对你大声说我——爱 ——你───怎么?难道你已不再爱我” “不……”她紧紧地拥住我,趴在我肩头轻声地抽泣着。“你为什么要对我那 么狠?” 我搂着她纤弱的身体,抚摸着她凉滑的长发,开始给她描述我离开她的无奈与 心酸。等我讲完,我的脖子也已被她的泪水泅湿。她问我为什么不早些摆脱他们? 不早些抽身?我叹了一口气告诉她那是也一种友谊,也是我心灵上的一种寄托。 勿须多言,哥儿们义气和爱情对我都是一段重要的感情,只是那段日子里我把 前者凌驾在后者甚至是法律之上。应该承认,是张丹芙对我巨大的感召力才让我迷 途知返的。我知道这样没有错,即使错了也不会后悔。 她拧灭灯头灯。黑暗中我又找到了过去真实的我,又发现了那满是火红玫瑰的 花园。花园中那扑天盖地的玫瑰向我呼啸而来,让我在那熟悉的气氛中快乐得几乎 疯狂。花园里的美丽和馨香依稀昨日,一切都是那么美妙,那么真实,那么精彩。 清晨,在她的要求下,我在她家人尚未醒时就离开了她的房间。此时天色微明, 马路上一片清新,仅有几个晨跑者在街头招摇。天上没有风,干冷干冷的,光秃秃 的树枝在路边害羞地伸着懒腰。 卖早点的店铺已经卸下门板,几个南方人顶着睡意朦胧的眼睛在瞎忙着。锅里 放着凉凉的油,在火苗的舔吻下慢慢地沸腾。我守在油锅边,吃了第一拨儿的几根 油条,喝了一碗稀饭,这才伸伸懒腰往家里走。 在途中正碰上一家刚开业的澡塘子开门,我就稀里胡涂地钻进去。也许是来的 太早,我成了这澡塘子里的第一位上帝。池里的水很清,也很热,我躺在里面舒适 而惬意,浑身肌肉都放松到了极点。泡了半天,我又要了按摩,躺在床上竟不知不 觉睡着了。 等到别人把我叫醒的时候,这个澡塘子里人多得已经惨不忍睹,而且还是千篇 一律一个模样。我快乐的吹起了口哨,做为一个和他们有着明显区别的人走出澡塘 子。 街上却是阳光明媚,我这才知道一觉愣睡了好几个小时。此时街上人群纷涌, 汽车鸣着各种声色的喇叭呼啸街头,人们穿着各种式样的衣服穿梭街中。放学的学 生,下班的工人,各种身份的人在街头拥挤如潮。我被正午的阳光耀得头昏眼花, 自我诊治一番觉得是饿的。 我进了一家个体的小饭店, 进门就直接奔他们所谓的 “雅座”。点菜时,我顺着菜谱乱指一气,尽是和猪有关的东西。老板娘问我几位 时,我说就我一个人。她脸上满是诧异,问我:“这么多菜你一人能吃得了吗?” 我生气地说:“你管我能不能吃得了,给你钱不就完了,你甭怀疑我有没有病,反 正我有钱。”她接过钱后立刻眉开眼笑,又泡茶又拿烟,给我布了满满一桌子的菜。 我本以为这一天是我一生中最松驰的一天,最满意的一天,直到我回家开门时 我还这么认为,可是我错了。 屋里的情形让我目瞪口呆! 宋志伟坐在沙发上恶毒地盯着我,眼中隐约可见的绿光宛如饿狼般得残忍。他 手里正把玩着一个空啤酒杯,象是要随时扔向我。 我见到他时本能所出现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向后跑,但这念头刚一出现就立刻被 我打消。没有什么意义,事情已经发生你就只能面对它,逃避是没有任何效果的。 我平静地和他打了个招呼:“回来了?” “很意外是吧?方浩!你想不到我还能活着坐在这儿吧?” “确实想不到,刘江呢?” “他完了,你很开心吧?” “不,我很难过,假如换成是他坐在这儿我也许会开心。” 啤酒杯子被摔在了地上,玻璃碴子四溅。“是不是你?你说是不是你?” “是我。”我坦白得毫不拖泥带水也毫不羞愧。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想换种方式生活。” “只为换种方式生活,你就出卖了我们。” “不是出卖,是挽救。” “挽救?”他冷笑,“怎么不连自己一起挽救?” “如果你认为需要,我可以去投案,大家一起去蹲监,是枪毙咱就一起死。” 一段沉默。 “你是因为我活着站在你面前才这么说吧?如果我也被警察没收,你还会去投 案吗?” “不会,那样我就没必要那么做,我不是一个低能儿,我还有一个完整的世界 等着我去享受。” “你他妈的真不仗义!竟然黑到自己兄弟的头上!”他如同一只猛然发怒的雄 狮一般,一个箭步就冲到我的眼前,随着他的冲到,一把匕首横在了我的脖子上, 与此同时,我那柄藏刀也指住了他的脖子,我俩同时僵住。 “你小子和我动手?”我分不清他到底是哭还是笑,我只是感到了脖子微有刺 痛,皮肤已经让匕首给割破了。“你要和我动手?和我从小到大的哥儿们要和我动 手?和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朋友要和我动手?” 我叹了一口气,撤下藏刀对他说:“对,是我对不起你,你动手吧!我又看了 他一眼,完事后你赶快走,你没警察跑得快。我抽屉的夹层里有四万块钱的存折, 你拿出来花吧,你平时也存不下什么钱,没钱你哪儿也去不成。如果方便,你给我 姑妈送几千块去,她一直想买个空调。我有一堂哥在黑龙江,我给你写个条,你去 找他,他有路子把你弄到俄罗斯,你先去那儿躲两年。”我写了个纸条给他,然后 闭眼说:“好了,动手吧,我不怪你,如果有来生我们还做兄弟。” 半天没有动静。我睁开眼,发现他正怔怔地瞪着我,鼻翼在剧烈地张合着,他 冲着我大吼:“就当这辈子咱们谁也不认识谁!” 他迈步走向门口,头也不回。 就在他走到门口的那瞬间,门开了,张丹芙满脸笑容的走了进来,但那笑容马 上就僵硬了,她被屋里这剧烈的火药味呛得不知所措。 宋志伟见到她也是一愣,片刻后他想起了什么,大声叫道:“是她!就是她, 她就是你以前的那个姑娘!噢,原来你是为了她才出卖的我们!”他平静地打量着 张丹芙,自言自语:“就是这么一个黄毛丫头毁了我们多少年的交情?”他摇头, 接着大笑,笑声中他蓦地狂性大发:“老子宰了你!”猛地他抽出匕首向张丹芙冲 了过去。 这都是瞬间所发生的事。 这也是瞬间所发生的事:我的藏刀在他扑向张丹芙之前就已深深地插进他的胸 膛,准确无误地切入了心脏的位置。血立刻便从我的藏刀周围渗出来,迅速地浸透 他胸前的所有衣服。 他看着我的那双眼睛流露的是怎样一副神情哟!充满了惊诧、悲愤和委屈,他 似乎不相信这是事实。 他慢慢地摇头, 摇头中他慢慢地软倒,他在喃喃地低语: “你……你……是方浩……是……我的……好兄弟?……同生共死……有福同享… …有难同当……你很……好……” 他的手如同挽着千斤重担似的慢慢伸向我,如同一部录像片中的慢镜头。我木 然地望着他,一切都是那么意外,简直便如梦中夜游的奇景一般。最终,他抓住了 我的手,我任由他握着,一点知觉都没有。慢慢地,他手无力的从我掌中滑脱,一 点点的沉下去,这时他说出了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如果有来生……我们…… 还是……兄弟。” 最后他的手无力地垂在了地板上。 我颓然倒地,尖利的碎玻璃刺入我的身体都毫无知觉。 “你杀了他。”张丹芙挨在我身边颤声说,“你杀人了。” “我杀人了。”我机械地重复着她的话。 死一般的沉寂。 “你杀人了,那怎么办?那怎么办?你杀人了。” “别害怕。”我揽住她,她身体带给我的真实感觉让大脑思路格外清晰,“没 什么,一命抵一命。” “不!你不会的!你那是正当防卫,我给你做证,你没有罪!” “没有用。”我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法庭在这里,我知道该判什么罪。” “你别离开我!我求你别离开我。”她紧紧地拥住我,如同让高强度的万能胶 粘住般,紧紧拥着我。“错了,我们都错了,我们不应该相遇,不应该相识,更不 应该相爱。” “不,你不会有事的!你那是正当防卫,你不会有事的,即使你被判刑我也会 等着你,我等着你!” “太遥远了,你等不到那一天。” “我会等到的!不管多久我都等着你,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一直等着 你。” “如果是一辈子呢?” “我等你一辈子!”她斩钉截铁地喊着。 “别傻了。”我抚摸着她的长发,“忘了我吧,我根本就不值得你那么做。” “不,我不……” 我扳过她的脸仔细凝视着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双唇。她那清秀的面孔让 我心痛到了极点。 “忘掉我吧,只当一不小心做了个恶梦。” “不!我不离开你!”她猛地想起了什么,忽地挣脱开我胳膊,伸手抄起茶几 上的电话,迅速拨了个号码后递给我,“快!你赶快报警,投案自首可以得到宽大 处理。你放心,我永远等着你,你一天不出来我等你一天,你一年不出来我等你一 年,你一辈子不出来我等你一辈子。” 在她渴求的目光中,我只得接过话筒:“喂,我杀人了,刚杀的……” “你不会有事的,你是正当防卫,你不会有事的,你是正当防卫,你不会有事 的,你是正当防卫……”她象祈祷一般不停地颂念着。 “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我捧起她的脸,“我想吻你。” 她闭上眼并仰起双唇。倾刻之间,一朵鲜艳绝伦的玫瑰在我面前蓦地开放,花 香鸟语萦回到我的身边。我闭上眼,极尽生命的所有能量来享受这如醉如痴如梦如 歌般的精彩。浓浓的花香让我不忍呼吸,艳丽的花瓣让我不忍睁眼。我追忆往事, 一阵阵后悔的颤栗让我在扑天盖地而来的玫瑰花中颓然倒地。此时夕阳西下,落日 的余辉从遥远的天边射来,把花园里的玫瑰映得更加灿烂。 “忘掉我吧,只当是个梦。”我摆脱开对玫瑰的所有留恋,一步一步走向阳台。 她跟了过来,双手从身后紧紧地缠住了我:“我忘不了你,一辈子也忘不了你,我 等你,等多久我也等你。” “你等不到了,我是死刑!”我指了指脑袋,“已经判了,最早是我对不起社 会,以后是我对不起你,现在是我对不起兄弟,对谁而言我都死不足惜。” “别!你别干傻事!”她此时明白我走向阳台的用意了,就发狂般地抱着我, 死命地把我往屋里拉,“不!不要!你不要干傻事!要死我陪你一起死!” 此时楼下已是警笛大作。 我转身,又看了一眼那张清秀却布满泪水的脸,再一次把双唇压上去,顿时天 地倒置,日月混淆,她缠着我的胳膊也不由自主地松开,来缠向我的脖子。 “来生再见!”我猛地推开她,从阳台上一跃而下。 万物都似僵滞了,只有宽阔厚实的大地迎面向我撞来,象是一面巨大宽厚的墙, 那墙上映射着我的苦痛与悲哀,也映射着我的无奈与绝望。接触到墙体的那一瞬间, 我又看到了一个巨大的花园向我漂来,那花园里的玫瑰扑天盖地,它的清香和甜美 散发得四处皆是。朵朵玫瑰在落日的余辉下显得那么灿烂,那么耀眼……夕阳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