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 作者:焦旭 everwinter@yeah.net 阿飞是我的朋友,阿飞是个好人。 阿飞不是街头闹事的阿飞,也不是会用竹剑杀人的阿飞。他叫阿飞只因为他的 名字中有个飞字,我认识他只因为我们曾是同学。 老实说,即使在开学很久以后,我对这人还是没有什么印象。原因很简单,他 话不多。 而我那时正留着长长的头发,走路总是大步流星地来去,开口总是言辞锐利, 天天醉卧高枕、笑傲江湖。记得有一天,好象是普物课,老师讲错了什么。当他发 现后微笑着说:“失败是成功之母”,下面随之有个声音:“可你总是难产。”说 这话的人就是我,年当的我就是这样讲话。所以少言寡语的阿飞对我一直敬而远之, 相安无事。 我对阿飞的第一印象是在一次考试后,那是一份颇有几分荒唐的试卷,学过的 统统不曾考,考过的统统不曾学。我本想把试卷揉成一团,一走了之。但旁边的一 位已经丢下卷子扬长而去了。我在那个年纪是绝对不肯追随他人的,所以只好哭笑 不得地去答题。然而所有的题目在我看全都象玩笑,好象是为了肯定这一点,接二 连三的有人起立退出。我开始左顾右盼,发现人人脸上都不好看,但有一个人好象 胸有成竹,阿飞。他目不斜视,下笔没有片刻停顿。我猜这是个典型的优等生,他 们答题时总是这样心无旁轫,他们的专注来自他们的自信。后来我决定至少把这份 卷子添满,以便帮老师把玩笑开到底。我至今记得有一道题要求从字符树中找到关 键词,但我既不知道什么是字符树也不知道什么是关键词,于是我回答所有分支上 的都是关键词,因为“关键”的意义在于判断,是否需要判断又只在分支时才有意 义。我至今不知这道题的对错,但我的确添满了卷子。考试的结果不出所料,听说 本专业只有一男一女及格。这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所有人都知道倘若1%的学生不 及格是学生的不幸,可是99% 的学生不及格就是老师的不幸了。下个消息却大出所 料,因为那个及格的男生是我,我开始怀疑老师是否过于幽默了,不过这是一位很 有些名气的老师,我必须保持对他的尊敬。 公布成绩的那天中午,我在校外一条窄窄的胡同里遇到了阿飞。他远远的就开 始绽放一个微笑,直到我们面对面。“比不了啊,真是比不了。”阿飞笑着说。看 的出,他情绪不佳,但他给我的仍然是一个坦诚、友善的笑。当他摇摇晃晃地走到 跟前,我以为我们总会谈点什么,但是,我们没有。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而他 根本不喜欢说话。于是我们只好相互微笑,擦肩而过。从后面看,阿飞有一点驼背, 走路时头也有些低垂,不知为什么,他微微摆动身体的样子总让我联想到睡眠中的 婴儿。 我喜欢从背后看人,因为可以肆无忌惮(乃至居高临下)地打量对方,这样做 唯一的缺点是:如果对方突然回头,会显的很尴尬。但对阿飞则不必有这种顾虑, 我直觉他不会回头。他走路时虽然没有军人那种挺拔、坚定的姿态,甚至让人感觉 到有点失神,但他就是那种跨出第一步后就绝不回头的人。我现在终于理解我在考 场上看到的,他专注地去答题不是因为他相信自己能够及格,而是因为他就是个专 注的人——连走路都是专注的。 我们从此成为朋友。 去年冬天,我们在一个举国欢庆的日子里见面。虽然已是深冬,但在天气逐渐 变暖的北京,还是很适合在街头散步的。我们漫无目地,穿街过巷。阿飞依然保持 着他的坦诚与友善,但也依然保持着他的少言寡语,而我情绪不佳懒的开口。于是 彼此都有几分无话可说。最后,我们终于饥肠辘辘的走进了一家火锅店,菜单上的 价钱都很便宜,但等菜端上来以后一切就都真相大白,原来菜量都只够刚好地盖住 盘子(注解:1.盘子很小 2. 菜放的非常技巧)。我们只好开始例行公事的喝酒。 我们上次喝酒是在毕业时。象所有毕业生一样。我们在小饭馆里吃、喝、倾诉, 让我吃惊的是一天下午,原来老实的阿飞竟是一位海量。那天他到场之后就开始破 了自己几年来滴酒不沾的例。而且是杯到酒干,从不言醉。于是大家都格外的有兴 致,也许是为了研究他的酒量吧,人人都去和他干杯,可他不醉;后来,连女孩子 都去和他干杯,可他就是不醉;再后来,男孩子、女孩子都去用茶水和他干杯,当 时我相信他醉了,因为他用酒和茶水干杯。终于,海量的阿飞也开始神志不清了, 但和往常一样,寡言少语。人们已经看见他破例喝酒,就更想听他破例讲话,于是 人们只有继续灌他。 现在回想起来,大家一直很不爱护他。其实每个人私下里都表示挺喜欢他,这 是很自然的事,阿飞好学、诚实、友善,人们提起他的时候总是说他的好话。但如 果他们聚在一起就喜欢拿他开心。我了解,在这个城市里每个人都很需要开心,就 象在千里之外的草原上每只狼都需要(羊更需要)奔跑。总有跑地不够快的狼,也 总有跑地不够快的羊,还总有被人开心的人。狼跑地不够快就没有羊吃,羊跑地不 够快就被狼吃,人总被人开心就有麻烦。跑地不够快的羊被跑地够快的狼吃掉了, 对狼与羊的种群来说,总是件好事——慢吞吞的家伙不见了。可惜我们实在太文明, 已经不允许这种牙齿和蹄子之间的赛跑,也就无法让慢吞吞的家伙消失。为了祢补 这个损失,我们自己来扮演狼和羊,以继续追逐与被追逐的游戏。因为我们不能把 同伴吃掉或者饿死,所以当我们选出一个慢吞吞的家伙时,只好先拿他开心。当然 随着环境的变化,狼与羊的角色瞬息万变;随着年龄的增长,追逐的方式也更加残 忍。实际上拿你开心只是一个宣言:“瞧,一个慢吞吞的家伙在这里。”,接下来, 开心的大家就达成一种默契:“对,这就是那个慢吞吞的家伙”。对于一个慢吞吞 的家伙,游戏是有另一种规则的。 那天他后来说要去卫生间,结果却跌跌撞撞冲上了大街。只好由同样跌跌撞撞 的我把他拖回来。我们拉拉扯扯一路摔了好几跤。于是有人说我为了把阿飞从车水 马龙的街上拖回来,为了他不被汽车撞死,我只好揍他,揍烂醉如泥的阿飞。事后, 我向他保证绝无此事,阿飞说:“没事,我不觉得”。我终于明白他对这件事没有 任何兴趣。在他看,既然不觉得,你有没有揍他就根本不重要了。阿飞就是这种思 路,他不听你的解释也不会再问你。你可以一笑了之也可以暴跳如雷,但他根本不 知道你为什么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所以,私下里我觉得阿飞是个有点卡通的 人物。卡通是一种夸张的艺术,而略显木纳的阿飞其实同时也。是一个有点夸张的 人。 今天我们仍是喝酒。 我喝的少,阿飞喝的多;我喝的慢,阿飞喝的快;我是在吃饭时喝酒,阿飞是 在喝酒时吃饭。 我们都知道这是例行公事,但例行公事有它的好处,否则我们就会在下面的时 间里无所事事。喝酒也有它的好处,喝了酒,就不愁没话说。而阿飞现在就有话要 说。 阿飞说话永远让我似懂非懂,这并非因为他缺乏逻辑。事实恰恰相反,他在我 认识的人当中,讲话是最有条理的。而我本不算差的理解力正是败在他的条理下。 每当阿飞讲话时,他的舌头就犹如一把大斧,血淋淋地砍去了所有的形容词、 副词和感叹词,在语言的丛林里笔直地杀出一条道路。将他口中吐出的字句统统缩 水为公式一般简练,再加上阿飞一成不变的表情:微笑,就让我永远也猜不透他这 些新文言文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但今天阿飞的话很好懂:他失恋了。 此时的阿飞和天下所有男人一样,先是回忆,再是感叹,接下来悲伤、愤怒、 感慨,最后抱怨天下女人没有不势利的。 很明显在这次追逐中他又慢了,我能做的只有鼓励他,这并不困难。其实阿飞 有很多优点,他外貌不错,上进、不花、聪明、勤劳。当然,他有一点不合群,人 们都说他不错,但对他总有点不公。可谁是十全十美的呢?我对他说了很多,说他 的优点、缺点、特点,直至口干舌躁。 “你,什么——都——不懂。”阿飞沉默良久,抛出这样一句,之后又是沉默, 大概真是喝高了。我也微有醉意,于是有一搭、无一搭的争起来,“你,都——懂 ——什么?” 阿飞只是微笑,再问,阿飞再笑。 再问,阿飞低语:“都是保密的。” 这是很幽默的回答,也许,阿飞在酒后学会了风趣。 接下来阿飞开始拒绝回答任何问题。 “这里说话不方便。”他讲。 于是我们来到大街上,去我的小屋坐坐。刚才懒洋洋的无聊气氛已经一扫而光。 我喜欢此刻的阿飞,因为现在他显得不再木纳。 “什么秘密工作,颠覆你们所长?” “所长只是小人物。” “那么你的目标是——?” “美国。” 这是我们在路上唯一的对话。 我认为阿飞有权利这样讲话,既然人家总拿他开心,为什么不能允许他也开心 一次呢?实际上我期待听到更多的胡言乱语。 回到家中,我沏上两杯红茶,然后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斜倚在沙发上,准备畅 谈。阿飞在对面没有靠背的椅子上坐下,驼背的身体似乎在蜷缩,头微微低垂着。 我忽然觉得自己象是在审问犯人,但先开口提问的是他:飞:“你看报纸吗?” 我:“不怎么看。” 飞:“去,去随便买几份回来,只要不是小报。你把它们看完,就会发现——” 我:“什么?” 飞:“欧洲人正在团结起来,对抗美国。” 我:“WHAT#&* ?????” 这如果不是十足的幽默就是十足的发疯。但我愿意把玩笑进行到底。 飞:“欧盟的力量开始与美国对抗,你知道吗?” 我:“腐朽的资本主义制度将在第三次世界大战中消亡了?” 飞:“不一定,但我们能够一雪大使馆被炸之耻,甚至直取台湾。只要,他们 能继续执行我的计划。” 我:“你的——计划?” 飞:“对,这一切都是按照我的计划进行的。” 我:“我知道现在流行兼职,但你真是特例,你为谁服务?” 飞:“整个民族,我们将在20年内成为世界第一强国!” 不管你是在发疯还是在寻开心,你已不再是阿飞。这段时间你遇到了什么? 我知道阿飞在一家死气沉沉的研究所里最死气沉沉的地方,但我总认为也许那 里最适合他,慢吞吞的家伙最好先躲起来嘛。 但显然我错了。到底发生了什么,阿飞?他们又追逐你了?! 我想起他几个月前曾经给我来电话,说他想求职。研究所的工作可能无法维持, 同事的冷漠与领导的压制使他不堪忍受。 这么说,那里的人用的是同一个版本的规则啦——我:“你怎样提交计划,面 呈欧盟主席?” 飞:“我们国家主席曾经飞抵欧洲访问。这是因为他们接纳了这个计划。” 我:“这么说,你是先面呈给我们国家主席了?” 飞:“不,我给报社写了信,主要是青年报。当然,我也给其他报纸去信,不 留名字,不留地址。我先查阅资料,根据时局提出计划。这件工作我已经坚持了好 几个月” 我:“你怎么知道这些信不在纸篓里?” 飞:“因为我的计划在实现!去,快去看看报纸吧!欧盟说,欧洲是欧洲人的 欧洲!” 我:“我也给报社写了封信,计划在明年四月让天气变暖,我的计划也在实现。” 飞:“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写了很多信,的每一封信的内容都逐渐见诸报 端,逐步实现。举个例子:你一定知道南北朝鲜刚刚发生了争端。” 我:“你指挥的?” 飞:“不,是我阻止的。要知道集中兵力是战争的基本原则。要想在台湾问题 上对付美国,就必须让北朝鲜忍耐。” 我:“阿飞,这只是你的想象。” 飞:“随便你,我没有时间向你解释。他们需要我,而我的计划中仍有许多问 题。中程导弹面前,美国航空母舰只是废铁。他们不敢用核战报复,要知道我们也 是核武国家。核弹的威力是在发射架上的。台湾中山研究院的动向也很重要。但关 键是经济,我们是一个内需很大的国家,即使遭受制裁,也不至经济崩溃。当然, 也可以试试和缓的方法,先在台湾周边地区闹点事。不过,我听说国民党海军已经 停止了在南沙的活动,使我们无隙可乘。事实上,这说明我的计划也许已经泄露了, 但无论怎样,我总算改变了这个世界。” 被红茶暖热的身体开始充满寒意,我第一次见到阿飞另一面,他的双眼看上去 是在燃烧,红潮正在脸上蔓延。虽然他仍然保持着习惯的姿态,弓背、垂首。但此 时犹如一只已经看到食物,正要一跃而起的猫。我感觉自己无法再舒适地靠在床上, 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 “阿飞,你的样子很让我担心。” 飞:“我自己也很担心,我可能被人跟踪了,也许今天不该来见你,你也会被 跟踪的。还有,以后和我通电话要小心,有人监听我的电话。” 我开始观察阿飞的眼神,那是一双温润、坚定,在长长的睫毛覆盖下颇为好看 的眼。不,那不是疯狂,只是固执。慢吞吞的家伙,你终于找到地方躲进去了,他 们的追逐永无休止,可你终于有了脱身的方式,是不是?我相信你不疯,你不会伤 害我,永远不会。 飞:“我在推动历史。” 我怎么才能让你出来,回到这布满羊与狼的草原呢? 隔了一会,他说:“我该走了。” 那晚,我破例把他送到车站,并且目送他上车。阿飞的背影一摇一晃的,很有 节奏。当他登上汽车,人一站定,就又恢复了弓背、低头的姿势,眼睛不再看任何 地方。107 路缓缓启动,随即向左一转。汇入了平安大道节日的灯火中。阿飞回去 了,回去到那个四面高墙、遍地衰草的院子里,陪那里的人游戏。当四下无人时, 他又会坐在宽大、陈旧的桌子后面给青年报写信,陪他自己游戏。 其实每一种游戏都只有两条规则,一条使游戏趋于结束,一条使游戏趋于延长。 无论打电脑还是打麻将——大抵如此。 2000年8 月2 日星期三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