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华年 刚下车,夏峰就说热死了热死了。到路边的冷饮车前递上十块钱说要两支最贵 的。那个胖女人就递给他两支,找他五块钱。夏峰递一支给张小冬。张小冬不接, 说我不渴,我不渴,夺得夏峰有些不高兴了,才接过了,很不自然地舔一口。 他不是不热,也不是不渴,他觉得吃了人家这么贵的东西不好交待。他和夏峰 是同学,虽不同班,但并不陌生。夏峰爸办了个预制厂,是全乡有名的能人,去年 教师节向学校捐款一千,夏峰就也成了学校名人。今天他俩是到县师范学校报到。 本来夏峰成绩还差十几分,可是师范搞扩建,欠了一大笔债,今年就招了五十名 “高价生”。 出站口停着一辆130汽车,靠车轮放着一块硬纸板,红纸黑字写着泰州师范 新生接站处。那个老师模样的问你们是报到吗?两个人点点头。夏峰从包里掏出一 盒烟,抽出一支递给那个老师。那是一盒将军烟。临走时爸让他拿上的,说县城不 是咱小地方,别让人小瞧。那老师摇摇手说我不抽烟。又一笑说:还蛮有档次。就 有好几个同学看夏峰。夏峰大咧咧地和他们打着招呼。 凑够十来个人后,130把他们送到城西学校。一进门是个大操场,夏峰说, 嚯,比咱初中整个学校还大。东边一幢五层的新楼,楼顶上有三个大红字:实验楼。 西边也是一幢新楼,象一本打开的书,楼顶上也有三个大字:图书楼。路面是水泥 的,楼前、路边是花坛、草坪,一切都那么整洁新鲜。楼后面还有楼,东边的是办 公楼,西边是两层的餐厅。夏峰跑上台阶,拿手遮在玻璃上看了一会儿,喜滋滋地 说,嚯,里面光桌子就有百把张,能摆酒席呢。每个人脸上都笑吟吟的,仿佛这新 崭崭的学校是每个人的私有财产。 办公楼前摆着几张桌子,第一张管签到,各人从花名册上找到自己的名字,在 后面的空里打个勾,然后根据后面的编班去各班签到处交费、领床单什么的。夏峰 挤过去,啪地把一摞硬刮刮的百元票子拍到那个女老师面前,引得身边的同学直看 他。挨到张小冬时,他才想起钱还缝在裤里边,把手里的尼龙包托给夏峰,连忙往 厕所里跑。那三百块钱缝在裤腰里了,娘缝得很结实,折了老大一会才折开,厕所 里的人看得他脸上火辣辣的。 交上学杂费领上床单、脸盆还有蚊帐,跟一个同学去宿舍楼。一直爬到四楼, 进了房间,里面已经有几个人,张小冬刚向东边那张床上一坐,在南边床上坐着的 戴眼镜的高个子就说有人了。张小冬屁股上按了弹簧似的站起来。夏峰把他的黑皮 包随便向西边床上一扔,也有个胖子说我在那床上。夏峰有些不高兴地一笑说你又 没记号我怎么知道有人了。又问到底哪里还没人?那个高个子指了指南边两张床的 上铺。 夏峰又拿出他那盒烟一人递一支,大家都摆摆手,连说不抽不抽。那个戴眼镜 的高个子用手指一抹额前的头发,很有风度地一甩说,将军五块多一盒,是局级烟。 现在县级的都抽大中华。 夏峰用故作谦虚的语气自报家门说: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是靠真本事考上的, 我不是,我是高价生。 高个子说有什么一样不一样的,咱从现在起不是初中生了,得改一改对分数的 态度。他俩成了中心,七八个人听他俩胡吹。那个高个子叫朱力,西边平原乡镇的, 他说分管文教卫生的蔡副县长是他爸的学生,见了他爸老远就下车。今天他报到, 蔡县长专门安排教育局用小车把他送来的。 快到吃饭时朱力说我建议今晚上各人随便弄点吃的,咱搞个会餐怎么样。夏峰 首先赞成。 张小冬一个人向外走,不知买点儿什么东西。这时和他对着床的那个叫田小强 的追上来说,你是出去买东西吗?咱一块去。两人到门口的小卖部里,问了好几样, 样样都很贵,问得那个中年妇女脸上的笑越来越僵。最后田小强花五块钱要了一瓶 鱼罐头。那个女人对张小冬说你要一袋顺香斋肠子就很好,是咱县的名产,才六块 钱。张小冬狠狠心就要了。 大家陆陆续续回来了,大包小包摆了一桌子,有一个买了四包酱菜,有一个买 了三只咸鸭蛋。别的东西张小冬都叫不上名来,暗里和别人比了比,觉得自己花钱 有些多了,想自己怎么就想不起买酱菜呢?花钱少还好看。朱力买的叫牛肉干,干 干硬硬的嚼不动,可是越嚼越香。张小冬刚把他买的肠子摆上去,朱力说现在这肠 子什么的都是用死猪肉弄的,夏天更不能吃。弄得张小冬脸上挂不住。夏峰是空着 手回来的,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到了吃饭时间,朱力说开始吧?夏峰说等等。 正说,门一开,两个红唇女孩子抬着一个食盒进来了,说可累死我们了。我们 送的这趟菜真不上算。说着从食盒里端出两个铝铁盆来。夏峰说我就弄了两样,这 个是雪野鱼头,这个是夹岭鸡。 朱力发一声惊叹说你把咱县的两样名吃都弄来了。 雪野是县北部山区的一个水库,据说是全省第二大水库,里面的鱼味道鲜美, 特别用鱼头熬的汤,是全县一大名吃。夹岭则是县东边的山岭,因为有条流量较大 的国道穿过,路边店蓬勃发展,家家都会用粉皮炒鸡,味道特别,经县报记者妙笔 生花,如今夹岭鸡农村包围城市,县城里到处挂出正宗夹岭鸡的招牌。 雪野鱼头汤和夹岭炒鸡味道果然不错,可是张小冬心情不好,吃得别别扭扭的。 特别朱力老是用手抹头发的动作,让他看了很不舒服。朱力说今天又不上课,会不 会喝酒的都要喝,谁不喝就是不实在。张小冬从来没喝过酒,喝了半杯,就感到脸 上火辣辣的,不肯再喝。朱力不放过他,说你看上去怪实在原来是不实在。喝,喝 醉了也要把杯子里的喝下去。张小冬的拗脾气上来了,说我上上厕所,就出门下了 宿舍楼。 外面原来下着毛毛雨,他站在楼口,不知去哪里,忽 然眼角一热,不知为什 么流下泪来。他冒雨跑到教学楼上 去,爬上三楼,趴在窗户上向教室里看。那教 室很宽敞, 里面摆的也不再是初中那样的条凳,而是一人一把椅子。 他盼着快 些坐到教室里,只有在教室里,才能找到属于他 的自信和骄傲。 张小冬很快就发现在课堂里寻回他的自信和骄傲是不可能了。师范再也不是 “分分分,学生的命根,考考考,老师的法宝”的中学时代。师生的脚步不再匆忙, 作业很少,单元考试什么的都没了,期中倒是考了一下,但各科老师自己出题,自 己定时间,考完发下卷子完事,连成绩也没读,更不用说试卷分析。这让张小冬有 种一拳打个空的恐慌。 当然课堂并非一点让他骄傲的事情也没有。 那天矮个子写作老师抱着作文走进课堂,脸上是法官宣读判决书的神情。这神 情他们每个人都再熟悉不过。在初中时每次大大小小的考试结束,老师都是这副神 情。这位文选老师是刚从县一中调来的,只有他的脸上让人回忆起初中那段充实得 有些可怕的日子。讲桌因为不是初中里那种学生用的课桌,而是政要发表演说的那 种高高的椭圆形讲桌,这就使他只露出一个脑袋,他讲课就从来只是讲给天花板听。 他仰着头问天花板谁是张小冬?张小冬条件反射地站起来,心里七上八下。上回他 的作文没大用心改,写完抄上就算了,字也写得不认真,因为那天晚上学校组织看 电影。文选老师点点头说好,你就是张小冬。坐下。重新对着天花板说,我要表扬 张小冬同学上次的作文。他写的是一个山区民办教师,每天要步行十几里路去上课。 他多想有一辆自行车啊,可是,他刚刚攒了一点钱就花了,因为他身后有七十多的 老爹老娘,还有三个不大不小的孩子,老人吃药,孩子学习用品,浇地,买肥料…… 多么艰难的人生,多么悲壮的人生,又是多么可颂的人生。文章虽然有虚构的成份, 但艺术的真实符合生活的真实,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实在感人之至。 文选老师还感到对张小冬的褒奖不够,让他站到讲台前读他的作文。全班就都 认识了这个平日少言寡语的张小冬,大家也就留心到,他的裤子上竟然还打着补丁。 夏峰的引人注目则轻松得多。那天下课,同学们起礼后坐下,前排的田文强嗷 地一声站起来,龇牙咧嘴从屁股上捏下一颗图钉。田文强拂然变色,大骂夏峰你混 蛋。大家以为打架在所难免了,可是夏峰始终笑嘻嘻的,连连打弓作辑,说兄弟错 了,兄弟今晚在门东炒鸡店请客陪罪。大家也都劝,田文强就作罢。夏峰说到做到, 晚饭果然在门东炒鸡店办了一桌。作陪的是朱力等班委的几个,田文强说什么也不 去,可是菜又退不掉,只好去了。 此后夏峰动不动就请客,而且并没让人回礼的意思,他的人缘就好得很。早操 起晚了上课迟到了,朱力他们班干部主动为他打掩护。 期末考试结束,张小冬连连叫苦,尽管监场不严,但他算了一下起码有两门不 及格。不及格寒假过后有补考机会,可是这个年就过不痛快。他就一副少有的垂头 丧气的样子。朱力说有个办法可以试试。夏峰说什么办法?快说快说。 晚上夏峰在云海办了一桌,请了物理和代数老师,作陪的当然是朱力等几个班 干部,他们也觉得及格有些玄,借花献佛,一并通融。酒是古井贡,朱力他们劝得 热烈,两位老师就都喝多了,说这还不是小事一桩?师师范和高中不一样,除除了 课本,更要多学些社社会知识,因为,你你们毕业就就要走上社会…… 夏峰见张小冬成绩都排在前面,三好学生是把里攥的,想当初自己在班里不算 老师的心尖尖,可也是上游学生,每年三好学生是少不了的。这一学期花了两千来 块钱,下学期还打算参加摄影小组什么的,花钱更多。要是拿不回奖状家去,不好 交待。就去找朱力商量。朱力说这不好办,成绩是明摆在那里的。夏峰说行也得行 不行也得行,明天我在鱼头店请你,你弄不成看你怎么咽得下。 下午朱力找到夏峰说你要弄三好学生不行,优秀团员还可以商量。夏峰说管它 什么三好优秀的,只要有张奖状就行。朱力说那你今晚上就得请,十几个人。夏峰 说好说。可是他钱不多了,就找了公用电话打到预制厂,那边说他爸去乡长家里了, 刚走。夏峰说那快给我叫回来,我不搁电话,等着。电话亭里的女人说你让他要回 来也行,你在这里等我要按通话收钱的。夏峰说收就收,我搁下他就不当回事了, 什么时候给我回? 等了七八分钟,他爸接起了电话。夏峰说快过年了,同学们都换着赠东西,我 不想太让人看不入眼了。他爸说你们毛孩子事还不少,赠什么礼?夏峰说你不也给 乡长送礼吗?他爸说我送礼是有用处的。夏峰说你以为我送出去就没好处?我们这 些同学老子亲戚有头有脸的不少,说不准有什么事他们能帮上忙。再说我们这些同 学毕了业,将来当个局长什么的肯定少不了,那时你再求人家不晚了三春?现在是 花钱最少,建立感情最容易的时候。他爸想了想说是那么回事。明天去人给你捎了 去。夏峰说要五百来块。他爸嫌多,两人争了一阵才应了。 晚上夏峰在鱼头店弄了两盆鱼头汤,还有十来个菜。除了班干部,还有各自己 要好的同学,共十一个人。朱力说明天选优秀团员,我们每个人要保证投夏兄一票, 同时各人要争取一个要好的同学投一票。大家吱吱啦啦喝着鱼汤连说好好好。 第二天投票,四十四个人夏峰得了三十二票,优秀团员里面最高。张小东评上 三好学生了,可是只得了二十票,在三好学生里头得票算中下水平。这主要是因为 他平时沉默寡言,除了田文强,很少和人交往,何况他的作文总是受表扬,反引人 嫉妒,起了反作用。 新学期开学,夏峰就参加了学校摄影兴趣小组。年前这个小组搞了一次汇报展, 有好几幅照片拍得很好。夏峰当时就动了心,想将来肯定要到处逛逛的,挎上个相 机,所到之处都留一张照片,真是件不错的事。一开学他就找到摄影小组的组长, 组长说我们不是培训班,只收有一定摄影基础的。夏峰不死心,说我赞助小组搞一 次摄影展行不行?组长想想说我和别人商量商量再说。过了一天摄影小组组长找到 他说我们准备春天去泰山搞一次摄影活动,你要解决十四个人的车票和饭费。夏峰 说那得多少钱?组长说三四百块。夏峰说好说。于是他就买了一架四百多块钱的相 机,入了摄影小组。 开始几次他还认真去参加活动,听那些逆光摄影技巧什么的,可是他一窍不通, 什么也要问,人家就有些不耐烦,何况又是焦距又是黄金分割,还有什么显影液的 成分,和上物理化学课似的,一点也不好玩,后来他就不去了,组长找到他说你不 参加了不管事,我们希望你能说话算数,赞助我们一下。夏峰脱不过,只好应了。 有一天他从教师宿舍楼下走过,被悦耳的吉它声吸引了,那是二年级的音乐老 师在边谈边唱。他爬上楼去,听了很久。那天下着小雨,树叶上偶尔落下的雨滴和 那吉它声让他想起些遥远的东西,包括在他五岁时就去世的的母亲。吉它可真是一 种神奇的乐器。他于是缠上那个音乐老师,非要学吉它,可是那个小胡子音乐老师 性格很孤僻,拒绝的方式和语言有些不近人情。但夏峰反倒更加坚定不移,他记得 张良拜师学艺故事,怀着精诚所致,金石为开的信念,一次次去缠那位老师。那位 老师最后说好了好了我算服气你了。不过音乐这东西使人孤独,你还是不要学的好。 夏峰说我就是要学。 他买了吉它,抽空就去小胡子音乐老师的宿舍。当然夏峰少不了最常用的结交 人的办法,请那位小胡子喝鱼头汤,喝夹岭炒鸡的。小胡子醉了好几回,两人慢慢 就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夏峰能拨拉一些曲子了,可是他越来越觉得那声音并没有那次的美妙,就是小 胡子弹出的也比那次差远了。有一回他正在宿舍里拨弄,朱力笑着说夏兄我请你喝 一壶别弹了好不好,我受不了。夏峰心里一烦,把吉它一扔说老子还不想弹了呢。 到了星期五小胡子老师找到夏峰说今天他过生日,请夏峰晚上去他那儿吃饭。 夏峰有些不想去,可是不好意思推脱,就定了鱼头汤和几个菜去了。照例只有他两 个人喝酒啦呱。小胡子几杯酒下肚,话特别多,先是说奶奶的分到这破学校,倒是 轻快,可是学生不拿你当回事,自己也不拿自己当回事。我的同学分到县一中去了, 天天喊累,还羡慕我。有什么羡慕的?人家累,可一上音乐课学生都欢迎得什么似 的,那是什么感觉?咱这破学校,老师老师没有压力,学生学生没有压力,都松得 骨头软了。后来就无目标的骂骂咧咧,说奶奶的,这人活着啥意思?这人都这么俗 透了,吃得好点穿得好点住得好点就是幸福,就是奋斗目标。他妈的女人更是贱货。 又嘿嘿一笑说他妈的女人不识真情,你把心全给她她会扔到泥巴里。把杯子一顿说 我没有朋友,我的朋友只有你一个。你要是女的就好了,那个女人要是象你对我这 样就好了。说着攥住夏峰的手说红丽我爱你,我真的爱你。说着撅着油光光的嘴去 亲夏峰。夏峰吓慌了手脚,说你醉了你醉了。可是小胡子不放过他,说我没醉,我 没醉,去撕扯他。夏峰夺门而出。 小胡子那油光光的嘴总是在他眼前晃,让他想起来就恶心,后来看到那吉它就 恶心,干脆把它扔到床下面,再也不去动它。见到小胡子他就躲开走。 有一天他想,自己总是这么下去不行。你看人家张小冬,门门功课都数得着, 天天就是进进图书楼,也没咱这么热闹,可人家活得比咱充实。不管怎么说,还是 学生,要好好学习。他真就有好几天认真听课,晚自习时认真去思考课后题。可是 这种日子坚持不了几天,又想学这些函数又是电子离子的,教小学生哪用得着啊。 再说爸说过了,让我来学习压根儿不是为了当老师,早晚要上行政上混的,这些东 西更没用。这么一想,鼓起的气一下就放光了。 他又迷上了打篮球,每天下午课外活动都去,跑得大汗淋漓,精疲力尽,一个 晚上歇不过来,下了晚自习倒头就睡,一觉就睡到大天亮,那个香就不用说了。 其实张小冬并没夏峰想得那样充实。他比夏峰更迷茫更困惑。想想初中时天天 没完没了的作业,没完没了的测试,天天提心吊胆,怕自己后退了,怕别人超过了 自己,怕白上三年初中什么出息也没有。那种日子想起来简直让人后怕。可是,那 种超负荷的压力却给人一种努力的方向,你什么也别想,分数上去了就什么也说明 了。可是如今不行了,自己还是很认真地学功课,各门功课在班里都数得着,可是 有什么用呢?再好也还是回去当老师。当老师没什么不好,问题是现在你学得孬好 结果都是一样。并且就是学得好也不一定跟上人家学得孬的。人家夏峰天天玩得痛 痛快快,人家评优秀团员得了三十多票,自己呢?才二十票!人家那些有点关系的, 都一幅什么也不二虎的架式。你看朱力,这混帐东西,无非就是天天围着班主任转 来转去,据说去年有两门课不及格,请了老师才手下留情,凑了六十分。可是人家 照样是优秀班干部,是学生会成员,听说他爸找了学校,要发展成预备党员了。据 说他一毕业就上县教育局上班,分管教育的县长和教育局打招呼内定了。自己还这 样埋头学习,不知多少人暗暗嘲笑呢。 他加入了学步文学社,文章倒是常在校刊上发。这是他唯一快乐的事情。可是 前几天社长说你的文章要变变风格,怎么老是读起来让人这么沉重。写文章就象蚕 作茧,先要做茧自缚,然后破茧而出;形成自己的风格,同时不断有突破,这才是 进步。张小冬自己也觉得颠来倒去就那么多东西,可是又觉得无法变无力变,。向 外投出的稿子全是泥牛入海,就是自己没有进步的最好说明。想到这里就又让他加 了些愁怅。 心理学提前一个月结束,开了社会心理学课程。其实就是学习美国钢铁大王卡 耐基的《人性的弱点》,这是心理学老师自作主张开设的。他说现代社会化大生产 程度越来越高,任何人任何事情都不可能独自完成,离开了外力的支持,一个人可 以说是寸步难行。那么争取外力的支持成为现代社会一个人成功的重要保证。从某 种程度上说,一个人争取外力支持的水平,决定了他成功的水平。通俗一点说,一 个人的交际水平对这个人的成长起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开设这门课程,重点学习 卡耐基的《人性的弱点》,使我们对人类社会的主体--人有个更真实的认识,对 我们如何提高交际能力,争取外力支持具有重要意义。 那门课应该说开得很成功,每个人听得都很认真,卡耐基对人性弱点的分析令 他们暗暗佩服。这使张小冬更加为自己交际能力差的弱点迷茫愁怅。看看周围的同 学,三三两两都分成好多派派,都有自己要好的,只有自己,天天就是教室厕所图 书楼。这样呆头呆脑象初中生一样不行,但他不知该怎么做。他觉得自己是一股水 流,不知流向哪里,他有一种流进了荒漠的恐惧。他渴望有人指点迷津。他想到了 班主任。有一次他鼓起了勇气要去老师办公室里坐坐,走到班主任宿舍门口,听到 班主任正和班干部有说有笑在打扑克,自己一下泄了气,就连忙走开了。 暑假里,张小冬意外地收到了同班女生商红的信。 商红是班里最漂亮的女生,也是全校数得着的漂亮女孩子。她一贯独来独往, 走路从不正眼看人。班里的女生好象没有和她要好的。她常常一个人在教室里哼着 歌儿打毛衣,对什么也不屑一顾的神情。可是她对张小冬要比对别人热情些。物以 类聚,人以群分,也许是两个人都沉默寡言的缘故。而更让张小冬惊喜的是她竟送 给张小冬五斤细粮。从上师范后张小冬发现自己更能吃饭了,三个馒头吃下去还不 觉得饱。他们每月二十五斤细粮,五斤粗粮,二十四块钱的菜金。二十五斤细粮实 在不够,可是他又不舍得买。每次回家,看到爹日益苍老的脸,连十块钱的车票钱 也不忍要。就从菜金里省,许多时候早晨买下咸菜,中午装做去晚了没买上菜,省 下钱买细粮。他天天最深的感受就是饿。吃过早饭盼午饭,吃过午饭盼晚饭。有一 天他满书屉里翻遍了,也没找到半斤细粮,正在着急,商红走过来说没饭票了吗? 你先吃着这五斤吧。放到桌上就走了。张小冬买了饭票马就还她,她笑笑说你真小 气,几斤饭票也记得这么清。可是眼里没有那种目空一切的高傲。 仅此而矣,张小冬没敢有什么奢望,平时一看到女同学就脸红,对全班最漂亮 又是这么高傲的女孩子他敢有什么奢望? 张小冬万万没想到会收到她的信。信很短,商红说暑假没活干,又不想串门, 带回家的书看完了,很无聊,问张小冬有没有书借给她看看。张小冬激动得午饭没 吃,晚饭也不饿。他跑了好几家邻居,终于借到了一辆自行车。他爹当年在公社供 电站里干过,去过商红的村,张小冬问了路线,决意明天去给商红送书。娘很不放 心,半夜里醒来就说这热天说下雨就下雨的,还要过条河。 第二天一早起来,雾很大,走出几步就看不见人影。娘更不放心,奶奶急得掉 了泪。他说没事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他们村在全县最北的重山叠嶂里,商红的家 在南边的镇里,相距有三十来里地。一路上要翻好几座山,村子又稀,雾又大,张 小冬心里发虚,就放开喉咙唱歌给自己壮胆,先是《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接着是 《敢问路在何方》,一直唱到太阳露出来,雾如流水似的顺着山谷流下去。 张小冬只是在去年寒假里用别人的自行车学过几天,骑得很不熟,路难走的地 方不敢骑,下陡坡不敢骑,结果有大半路是推着自行车走,累得够呛。快到商红村 里时,一不小心窜进了玉米地里,那地里刚浇过水,弄了一屁股泥巴。他只好离开 大路站到太阳里,等泥巴晒干。 商红的家很好找,进村下个坡,坡下第一家就是。商红和她二姐在家里,大概 出乎她的意料,有些手忙脚乱。张小冬解释说他二哥在外地干活,坐火车回来,他 来接,顺路送来几本书。商红二姐要去做饭,张小冬说不饿不饿,扭头就走,慌得 连商红穿什么衣服也没看清。 走在路上张小冬感到有些失望。他倒没设想有什么让他激动的事情发生,可是 跑这么远来,放下书就走,也太不是那么回事了。起码应该坐下说几句话。可是, 可是人家并不多么热情,自己走时人家也没怎么挽留。往回的路觉得长得没完没了, 自行车又出了点小毛病,前轮老是向一边靠,离村五六里地就不敢再骑,天又热得 出奇,身上冒汗,心里冒火。想要是自己的自行车何必这么娇它。爹当年在公社供 电站里干过,后来又贪恋当个破老师,二十多年了转不了正,一个月八十多块钱。 要是一直在供电站干,现在早是正式工了,一个月拿一千多。不用说自行车,摩托 车也买得起。说起来爹这种情况的民办老师人家也有好几个转正了,爹怵头和人说 话,从来不去乡里找找,娘说他他就说人家有条件卡着。卡着,卡着,人家怎么就 卡不着? 张小冬越想越气,回家躺下谁问也不吱声。爹问他好几句话他都没理,爹就生 了气,说你翅膀硬了是不?你成了公家人能了是不,你爹你娘都看不入眼了是不? 张小冬奶奶颤魏魏从里屋走出来,抖着手叫着张小冬爹的小名说来子你对他这么个 孩子发啥疯?咱家里没个顶事的人,他在外头吃了屈才来家也不说,你还看不出来 是咋的?要说,我这孙子不比谁也懂事?上回在学校买了一包香肠,还一直给他爷 爷留着,留得变了味没法吃,可那是他一片孝心。俺孙子是吃得比人好还是穿得比 人强,你这么说他?奶奶这么一说,张小冬呜呜地哭开了。爹跳起来说你哭啥?谁 咋着你了?张小冬爷爷一边吭吭地咳着,一边挪出来说我看出来了,你是拿冬子杀 俺的气,我和你娘这老不死的没用了,你看不入眼,就拿冬子杀俺的气。俺走,俺 走了你眼不见心不烦。扔了拐杖爬着就走。张小冬娘跑上来拉住他的胳膊说爹你这 不是往俺脸上糊泥巴吗?张小冬也跑上来拽住爷爷的衣袖哭着说爷爷你别走,你别 走。张小冬爹捂着脸蹲在地上哭。 一家人一天弄得不是滋味。晚上听着爹吭吭地咳,张小冬翻来复去睡不着。爹 才四十八,可看上去和人家六十的差不多。爹容易吗?娘先天性近视,自己的两个 哥也是,爹这大半辈子不全是让这个家拖累着吗?越想越觉得惭愧,又不敢放声哭, 就咬住枕头哗哗地落泪。 好在几天后就收到了商红的信,商红说小冬我不过在信里随口说说,真没想到 你会到我家里来,那么远的。你来也没喝口水就走了,我一直感到不安。信比上一 封还短,可是张小冬的心情一下好起来了,一个人在家禁不住又跳又唱,只是暑假 太长,总是不到开学时间。 张小冬现在是算恋爱了吧。他象变了一个人,脸上天天挂着笑,早晨起来,看 到窗外的绿叶,他会感到无理由的高兴和快乐,他的心仿佛变轻了,升上去,升上 去,一直升到万里晴空里去。他对每一个人都热情,为一件小事而心怀感激。他变 得不再那么容易受伤害,在从前听上去伤他自尊的话他也会以一种轻松的幽默还回 去。甚至在和新生班搞的联谊会上,他还表演了一个单口相声,表演很到位,所有 的人包括他自己都惊异平日一个闷嘴葫芦会有这样出色的幽默细胞。他为自己的这 种变化感到高兴,他觉得即使走向社会也没什么应付不了的。他想自己从前总是没 缘故的忧愁实在是可笑。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变爱了,确切地说,只是因为商红会用那种含着善意的目 光看他,会给他一个灿烂的笑脸。仅此而矣,商红从来没有对他许诺过什么。但他 并不需要许诺。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靠感觉就足够了,难道还要画 蛇添足地得到书面通知什么的吗? 那真是一种美妙的感觉,一看到商红心就快乐得乱了节奏。上课时他总觉得商 红在看他。在楼下走着他会觉得商红在楼上看着他,因此他会时时注意自己走路的 姿势,随地吐痰更是做不出的。 有一天他从楼下走过,身后传来一阵大笑。他没有回头,他觉得那笑与他有关。 他跑到背人处连忙仔细检查,身上是不是有恶作剧的把乌龟什么的贴在他背上。浑 身上下看一遍,没发现什么,这时他就注意了自己屁股上的补丁。这条裤子是去年 入学时买的,可是已经出了个窟窿。娘说打上一个小补丁不好看,就把屁股上打了 个大圆补丁。人家也许笑他的补丁裤子。人家都穿丝绸还有叫麻纱的上衣了!。 周末他回了家,看到爹那苍老的脸却开不了口。到了星期六吃早饭时,爹很高 兴地说三十块钱的成绩奖村里兑现了。张小冬趁爹高兴,说:爹,我的裤子上有个 大补丁,我,我就这一条裤子。爹愣了一阵,说,天快冷了,我本来是想把这钱攒 着,给你爷买炭的。你爷你奶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我看报纸说今年天要比往年冷。 张小冬抬头看看爹鬓角的白发,觉得再也没有比爹更伟大的人了,自己大半辈子没 一天好日子,却问总是怜惜着别人。他勉强说爹那就算了。爹说二三十块钱也买不 着炭。你就先做条裤子穿吧。你也该穿得象样点了。从前张小冬衣服一直是娘到集 上扯了布给他做的,那样省手工费,布也可以讲讲价。张小冬说爹我相中了县城官 司商场的一条裤子,二十块钱就能买下。爹想了想说好吧,就是比自己做要多花五 六块钱。张小冬说人家的布料好点儿。爹说人家总也要赚点儿是吧?要不人家在那 里出摊子还能白干吗?爹又重复说那就买吧,就多花五六块钱嘛。爹说冬子好好学, 毕了业就是公办老师,有你爹三倍的工资哩。那时咱的日子就强了。爹听说全县民 办要一次转成公办。那样,爹就熬到头了。说时还用手摩娑一下张小冬的头发。那 时张小冬想攥住爹的手。他说爹我能挣钱了,一定好好孝敬你和俺爷俺奶。爹说还 有你娘哪?这一辈子,顶苦的是你娘。 星期天张小冬早早坐车回了学校,去官司商场买了那条前面有个绿色椭圆形铁 牌的裤子,下午就穿上去了教室。教室里只有商红一个人在打毛衣。商红说你买了 条裤子?还行。张小冬说不好,不好。商红说你别紧张好不好,弄得我也浑身不自 在。 商红说你没争取一下做校刊的主编?张小冬说自己写就是了,做不做主编没意 思。商红说你做了主编就可以和县一中的文学社联系搞些活动什么的。张小冬说和 他们搞什么活动?商红说引起一中的注意,也许他们会把你要了去。张小冬说可白 搭,人家本科生没关系都去不了一中,咱是中师生,再说我是定向的。商红说你总 是事情没做时就寻找不去做的理由。你要试试。张小冬说那我争取一下,上学期团 委就有这意思。 商红拿出五斤细粮说我吃不了,你拿去吃吧,不过别再还我,那样真叫人讨厌。 商红小女孩赌气似的说的这句话,让张小冬愉快地回忆了好些天。 夏峰某一天突然回了一趟家。为什么回他也不知道,突然间想回家看看,就请 假走了。 到乡驻地下了车,直接去预制厂,厂里说你爸今天没来,可能在家里。他们的 村子离乡驻地很近,也就一里地吧。夏峰就走回家。大门虚掩着,他放轻脚步走进 去,想吓爸一跳。他穿一双软底奇安特,走起路来一点声音也没有。他轻轻推开门 进了屋,也没爸的影子,正在纳闷,听到了急促的喘息。他家的房子是前后出厦的, 后厦很宽,就当了卧室。声音是从爸的卧室里传出来的。他好奇地走近了,从门缝 里一看,心一下提起来。爸的腿上坐着个女人。爸的手插进她的胸脯里。女人扭着 身子说那事你办不办嘛。爸把她的褂子和毛衣卷上去,露出了一双雪白的乳。爸拿 手掌摩娑着,那两只乳吹气似地膨胀着,乳头也变长变大了。爸说办,两件事一块 办。说着手顺着她雪样的肚皮滑下去,接着疯了一样一下把女人掀翻在床上。爸的 脊背把两只乳遮得无影无踪。夏峰很失望,这么好的奶子不好好看,却去干别的。 他退出房间,在院子里大声喊爸我回来了。爸慌慌地应了一声。 过了一会夏峰才进了屋,那个女人原来是预制厂的会计。她正装模做样地翻一 本账,褂子一粒纽扣系错了,就一片长一片短。爸说峰子今天怎么回来了,有啥事? 夏峰说没事我就不能回家?爸说你这孩子,我哪说你不能回家了。那个女人说夏经 理我回去对对账吧,我觉得问题不大。说罢就走。夏峰有些失望,他盼着她能在家 里多呆会儿。第一次见这个女人,她高高的胸脯就让他想起母亲。母亲在夏峰五岁 时去世了,母亲的面容早已记不起来,但母亲那高高的胸脯和雪白的奶子一直不曾 忘记。每晚睡觉他总是握着母亲的奶子,他病了,母亲就把奶头儿塞进他的嘴里, 尽管早就没奶水了。关于母亲的所有回忆就是她的那两只奶子。特别是他的鼻孔被 那软软的一团堵塞时那种窒息样的感觉一直深埋在他的心底,虽然很遥远,但并没 有真正消失。现在她特别渴望这个女人能在家里多呆一会儿,有这么一个胸脯高高 的女人在家里走动,家会增加许多生机,他也会常常想念这个家。可是她走了。 爸回到屋里说是不是又没钱了?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块钱说我身上就带了这么多, 不够我打发人给你送去。我还有事要回厂里。夏峰接过钱没说什么,用手指弹弹那 崭新的票子,又轻轻吹了一口气,仿佛上面沾了许多灰尘。他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养 成的这个习惯,每次付钱时他总是做这个习惯性动作。爸看了他这个动作,惊异地 愣了一下。 学校元旦汇演时,商红自己在教室里化妆。他问一直在教室里磨磨蹭蹭的张小 冬好看不好看。张小冬抬头看看她把嘴唇和两腮涂得很红,老老实实说你不化妆就 很好看的。商红一笑说你也会说拍马的话。张小冬说我是说你不化妆比化妆更自然。 嘴唇和腮太红了,反倒不好看了。商红说上台灯光一打不浓一点脸看上去就发黄。 商红说我从小每年都上台演节目,是从初三开始金盆洗手的,今年才多少有点兴致。 张小冬站在商红身后话到嘴边好几次后终于说:元旦你回家,和家里说说,听听家 里的意见。他们的关系一直限于见面笑一笑,张小冬一见商红就慌得不得了。他不 知道应该怎样使他们的关系更近一层,想来想去打定了这个主意。商红说和家里说 干什么?张小冬说早晚要听听老人的意见的。商红说好吧。 元旦下了入冬来第一场雪,雪很大,汽车不通,张小冬就和商红一块坐火车。 两人并肩走向火车站,雪在脚下吱嘎吱嘎地响。张小冬完全被无法描述的幸福滋润 着。他回到家里,满怀激动和爹娘说了这件事,说人家让我问问家里的意见,最好 能回个话。爹说咱有啥意见?咱家这么穷,你如实和人家说了吗?张小冬说说了。 心里涌起商红的笑脸,想真正的爱情是不论贫富的。爹给商红写了一封信,算是家 里的意见。他在信里说商红同志,你们的事尽知。我们没有意见,我们家里很穷, 你能不嫌我们都很高兴。有空请到家里玩。张小冬看来看去觉得这信没法拿出手, 就偷偷撕了扔到了茅厕里。 回到学校,他吃过午饭就去教室里等。一直等到四点多,商红才来到教室。教 室里有人,他们什么话也没说。教室里的同学都走了后,商红也站起身走。到了张 小冬身边时,把一张纸条放在他的桌上:恨我吧,我罪有应得。张小冬脑袋嗡的一 声,自己是怎么下的楼回的宿舍都没了印象。他瞪着眼盯了一夜天花板,第二天起 床时头晕目眩得站不住。他让人给请了假,不吃不喝在宿舍里躺了两天。第三天走 出宿舍楼,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有些陌生,他融不进别人的世界里,而别人却都能洞 悉他的内心,人人知道他是失恋了。进出教室,他不敢正眼看任何人,更不敢去看 商红。课间他就埋着看书,一到课外活动就钻进图书楼。 为什么会是这种结局,他想了种种可能,直到朱力的父母到学校里来,才明白 了真正原因。朱力的父母是坐一辆红色轿车似的客货两用车到学校里来的。在教室 里时张小冬就听到朱力对班里团支部书记说他爸妈来了,请团支书做陪。张小冬进 图书楼时,看到朱力打开车门,他衣冠楚楚的爸妈进了车,然后,一个女孩子进了 车,进车时朱力还轻轻地象征性地扶扶她的肩。那个女孩子,是商红!张小冬呆在 图书楼门口。 他这才发觉,朱力已经和商红同进同出,关系半公开化,班里人人皆知,只有 他张小冬蒙在鼓里。他听到朱力那放肆的笑,脑子就象进了水一样发蒙。暑假过后 曾经越来越开朗的他,象来了个急刹车,一下变得比从前更加沉默寡言。他唯一的 乐趣就是钻图书楼,仿佛一只蠹虫一样依恋依赖着书本。有时他并不看书,在一橱 橱书间踱步,手指轻轻地划过书脊,心里就涌起少有的欢乐。 快放寒假时,朱力被撤销班长职务,因为他和商红谈恋爱是人人皆知的秘密。 学校是不允许谈恋爱的。朱力很轻松地说人家外国有个皇帝为了爱情都放弃了王位, 这个熊班长有什么? 张小冬有点幸灾乐祸,甚至幻想商红会因此鄱然悔悟,重亲爱他。但商红对朱 力丢了班长的事平淡得象什么事也不曾发生。下午张小冬收到了一家文学杂志的用 稿通知,他寄出去的短篇小说准备发表。这通知一下使他振作了起来。他在心理上 对朱力和商红生出一份轻蔑,在心里对他们说等着看吧,几年之后县里要出一个全 省甚至全国知名的作家。 夏峰有了新爱好:给人劝架。他劝架的方式顶简单也顶见效。他不象通常的劝 架那样对双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说算了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今晚我做 东,请两位喝鱼头汤。他们这种年纪的小子们打架,一般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 程一时之气鼓一时之勇而矣,吱吱啦啦喝不上几口热鱼汤,双方火气已经浇下去一 半。等鱼汤喝完彼此就握手言欢。夏峰总是说咱们是梁山上的好汉,不打不相识。 夏峰因此结识了不少好汉,本年级外年级的都有。他乐此不疲,几乎成了一种证明 自己是有用之材的爱好和需要。他竖起耳朵捕捉着吵架的气息,听到吵架声他立刻 热血沸腾,如同斗牛士去迎接一场新的挑战,如果几天没有吵架的声音,他会象旱 天里的苗儿,萎儿巴几的没有生机。 开春的一天,课外活动时他在校外逛游,看到了吵架的--事实上不算吵,两 个围住一个,敌我力量悬殊,另一方连争辩的声音都不敢大。他兴致勃勃跑过去, 一看是本班的田文强。那两个愣愣正正,不象本校的同学。夏峰使出浑身解数,把 所有的错都揽过来,稳住局势后就拿出他的杀手锏。那两个职专的学生纯粹是精力 过盛无事生非,有鱼汤可喝就放过了田文强。田文强胆怯地说他还有作业没做,灰 溜溜回了学校。三个人喝了六瓶啤酒,喝成了知已。那两个说他们做东,请好朋友 好兄弟去看场录相。 那个放相厅在车站南面的一幢小楼的地下室里,要过一段长长的光线昏暗的过 道。里面人很多,乌烟瘴气的,弥漫着一种臭咸菜的气味。放的是一部滑稽武打片, 很没意思。前面的人抽烟,呛得夏峰直咳,就说不看了,没意思。那两个拉拉他的 衣袖,说好看的在后面。这部片子放完,又放一部娱乐片,里面的男人说话哆声哆 气的叫人起鸡皮疙瘩。放了没一半就有许多人起哄,嚷放好的放好的。放相的是个 胖娘们,说这就是好的。许多人又喊一回也不来了,一回也不来了。有一个说下回 去城东看,那里的片子好。那个女人出去一会儿又回来了,就换了片子。先是枪战, 然后大胡子他们劫持了一个女孩子进了一个废弃的工厂。大胡子开始去摸那个女孩 子,她拼命挣扎,另两个就按住她的胳膊,大胡子撕开了她的褂子,两只硕大雪白 的奶子露了出来,大胡子先是摸然后趴上去啃.....夏峰的心提起来,全身有些轻轻 地抖。接下去大胡子扯去她的裤子,伏到她的身上,那两只奶子就全被遮住了。然 后另两个先后再伏上去,那两只奶子始终半隐半现,让夏峰急得直跺脚。整部片子 就是打一会儿就出现那种场面,先后有四五个女人,她们的奶子个个硕大丰满,每 每让夏峰心慌气短,同时有一种全身被母亲抚摸一样的遥远而又亲切感觉。回到学 校时大门已关,他就从墙头上翻过去。他久久睡不着,那些雪样的奶子在他的眼前 颤颤地挥之不去。第二天晚自习他悄悄地溜出去,又进了那家放相厅。还是昨天的 片子,那种心慌气短、遥远而亲切的感受再次重复。从此他几乎每周都去看一场, 有时编个理由请假,更多的时候下了晚自习飞跑了去,正赶上看那种片子。 有一次走出放相厅时已经十一点多,一个女人迎着他走过来,天还有些凉,她 已经穿上了连衣裙,领口很低,丰隆的乳根若隐若现,随着她一扭一扭的脚步而颤 动着。夏峰脑子里闪过种种场面,呼息都有些不畅了。那个女人说住旅馆吗?很近, 很便宜。夏峰说我回学校。那个女人还不放过他,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回学校,学校 都关门了。她跟着夏峰走了一大段路,她走得很急,胸脯剧烈地颤动,仿佛两只兔 子揣在怀里,颤得夏峰被路牙石绊了一跤。 有一回看完录相出来,沥沥啦啦下起雨来。那个女人打着伞过来说下雨了,你 走回学校非淋透不可。你去我们旅馆住吧,没钱不要紧,明天给我们送来也行。夏 峰犹豫了一下,就跟她向南走。拐进一条胡同,女人拍开门,那是家四合院改造的 个体旅馆。看来住的人并不多,女人开了西边一个小房间的门,里面有两张床。女 人说我忘了,这房间的灯坏了。可是并不去找灯泡,说小兄弟你穿这么薄冷不冷, 说着捉了夏峰的胳膊,高高的两团就顶在夏峰的胸脯上。夏峰一阵慌乱,不听使唤 的双手已扣在女人胸脯上,摸到了颤颤的两团。女人只是挣了一挣,并没阻止,一 只手插到夏峰背上。夏峰把脸埋进女人怀里,用力压在她的奶子上,他就真切地感 受到了那种遥远的窒息的感觉。房间里的灯却一下亮了,是女人拉着的。夏峰窘得 满脸通红。女人却淡得很,从他口袋里掏出所有的钱,只有二十一块二。她全攥在 手里,说你下回拿五十块钱来,我让你摸个够。 三天后夏峰就去了,他无力抵抗那种巨大的诱惑。女人说话算数,让他摸了很 长时间。女人一面让他摸,一面解开了夏峰的腰带。女人脱光了,把夏峰的头用力 按在她的胸脯上。夏峰从左边亲到右边,从右边再亲到左边。他突然涌起喊那个女 人妈的冲动,而且激动得呜咽有声。女人说你真是个傻孩子,老是弄这里干什么? 说着就握住了夏峰的下面…… 春末夏初的一天吃午饭时,田文强神秘地对张小冬说朱力让商红给甩了,你知 道吗?张小冬吃了一惊说你听谁说的?田文强说你没看朱力这几天垂头丧气的样子 吗?我昨天见校长的瘸巴儿子用摩托车带着商红呢。朱力这小子活该,他太目中无 人。朱力的确目中无人,看不起张小冬和田文强这样老实巴脚的同学。可是张小冬 还是有些可怜朱力。毕竟他是为商红丢了班长,如今他是丢了班长赔夫人。商红投 入了校长儿子的怀抱,一个走起路来左摇右晃的小子的怀抱!那么在她眼里,感情 什么的一文不值。张小冬一直以为她对自己是有感情的,只是朱力这狗东西耍了手 脚蒙弊了她。现在看来,她甩自己和甩朱力一样的小菜一碟。因此他内心深处对商 红的好感荡然无存了,甚至有些鄙视。 他发表的那篇小说杂志社寄来了五十块钱的稿费。他一分不动地存了起来,他 要攒着,给爹买辆自行车,给他个意外的惊喜。他想这并不是什么梦想,发表四篇 不就二百来块吗?他已经去百货大楼看了无数次,二百来块就能买辆金鹿牌的。他 很有信心,最近又写了几篇,自我感觉良好。他想书是好东西,看书时他总能受到 启发,只恨不能两只眼分开同时看两本。 五月底他们到附小实习,一个星期结束,他都有些不想走了,他发觉自己原来 十分喜欢孩子。那个漂亮的叫李雁的小女孩给他照片时,眼睛红红的,弄得他也险 些落下泪来。而且他不仅仅喜欢漂亮女孩子,那个模样并不好看在班里算差生的郭 韦,他对她似乎更关心,每天早早赶到学校,帮她做作业,鼓励她大胆回答老师的 提问。她明显有了进步。才一周啊。他都有些盼着真正走讲台,面对真正属于自己 的学生。他想就是分到山里又有什么呢?认真地教好学生,工作之余读书写作,不 也很好吗?再说到农村接近最真实的生活,接触老百姓,不是更容易收集到写作素 材吗?这样一想,觉得万事没什么可恼可虑了。 对泰州师范九五级三班来说,6月是黑色的,震动全校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 一件是夏峰嫖娼被发觉。他们实习回校第二天,派出所就到学校来了。到学校 来是因为附小一个三年级女孩子上学路上被强奸。所有到附小实习的男生一个个到 办公室里站一站。当夏峰站进去时,大套间里的小女孩哇一声哭起来。夏峰受到了 严格的审问,结果他没有做案的可能,但他却供出了自己多次到一家个体旅馆“玩” 的事。所长和校长是同学,考虑再三派出所不插手,让学校自己悄悄处理算了。夏 峰爸找了这里找那里,学校给了个留级处分。夏峰第三天就到九六年级插班去了。 第二件事是商红服安过量安眠药在汶河边自杀。商红星期天回家星期二了还未 返校,班主任正要打电话问呢,派出所通知说汶河边有具学生模样的女尸。学校慌 忙去一看,正是商红,尸体已经膨胀变味。派出所说大概三十小时前服过量安眠药 自杀。上周五商红曾经和上铺的女同学吵过架,那个女同学吓得住了院。好在校长 一再安抚商红家人,一则人死不能复生,二则吵架是商红引起,三则商红是自杀。 学校最后出五千块钱丧葬费了事。 接着第三件事发生了。张小冬偷书被当场抓获。张小冬偷书已有些日子。他的 手段颇为高明。他借帮图书室擦窗户的机会,在插销上做了手脚,看上去插好了, 而其实一推即开。然后白天看书时把看中的书书脊朝里放在靠窗的橱子里,夜里推 开窗户用一根磨尖的铁丝插进书页里,很轻易地就把书挑了出来。他用这样的手段 偷了整整三十四本书。他的手法太巧妙,管理员发现书总是少,白天特务似的观察 每一个阅览者,却没发现任何疑点。他就在图书室里埋伏了三天。终于在张小冬偷 第三十五本书时,当场抓获。 那是发现商红尸体的第二天夜里一点。商红的死,让张小冬倍受打击,他直觉 她不会因为吵架就去自杀,她心里一定有许多苦处。自己近些日子对她的鄙视实在 太不该。他有些神思恍惚,有种不知是梦是现实的疑惑。他说商红你心里有苦说不 出,你是要我写一篇关于你的文章吗?我写,我一定写,我一定要写好,可是,实 实在在的说,商红,我每一篇文章总有别人文章的影子,我是在别人文章的启发下 写出自己的文章。我要看很多书,看很多很多的书。可是,我没有钱买。图书室里 有那么多书,有那么多好书,每一种至少有两本,那么我拿一本不算偷是吧?商红 你等着,我这就去拿一本来,我这里有许多书了,越多文章我越写得好。他就恍恍 惚惚地去了图书楼后窗,开窗时弄得咣的一声,缩在窗下过了会儿没动静,就用铁 丝小心翼翼地向外挑那本书,这时两道雪亮的手电光照到他的脸上,图书管理员和 学生会主席同时站在了他的面前。 管理员如实向学校做了汇报。校长正为商红的事焦头烂额,说等一等处理。张 小冬就继续上课。他依然是如梦如幻的感觉。有时知道他偷书被捉了,有时又确信 那是自己做的一个梦。中午的时候,他突然收到了一封信,那封信没有地址-- 冬弟: 当你接到姐的信时,姐已经走了。 冬弟,姐知道给你的伤害很深很深。姐知道你喜欢姐,很喜欢很喜欢,没有一 点儿世俗,纯如赤金的喜欢。姐也喜欢你。真的喜欢你。姐离开你不是因为不喜欢 你,更不是因为喜欢朱力这个自以为是的人。姐只是为了能够不回我家乡教学。 姐真的不能回去。姐把心底里的事说给你,只有你能够为姐保密,只有你能理 解姐的苦。在我刚上初三时,被班主任骗去了女孩身子。他是强去的,可姐也没反 抗。一回到我们镇,我就感到屈辱得想死。姐是定向生,和你一样的定向生,没特 殊的关系,毕业后要回本乡镇工作。姐不能回去,姐回去只有死路一条。姐知道朱 力的爸是蔡县长的老师,有能力让姐不回不堪回首的镇子。可是过了年蔡县长调走 了,朱力他们没了这种能力,姐当然就离开他。校长的儿子早看上了姐,说只要姐 嫁他就把我留在附小。姐生日那天他灌醉了姐,要了姐的身子,第二天他对姐说他 和我不合适,他说姐是个“烂货”。姐真的是个烂货,不可救药的烂货。不到十七 岁就没了女儿身,又那么狠心地给爱姐的孩子深深的伤害,为了离开那个镇子拿爱 当游戏......姐是个货真价实的烂货。姐没脸活在世上。 姐不敢再奢望什么,姐只求你能喊我一声姐。冬弟,你肯吗? 姐商红 张小冬看完信,说姐我喊你姐。姐我让你听见我喊你了。他就去了汶河边。还 没到汛期,百米多宽的河床上只有细细的水流。他看到商红笑笑的向他招手。他一 边向她走过去,一边说姐我知道这是幻觉,可是我知道你在哪里。他到了水边跪下 来,把脸贴在那湿淋淋的沙上,呜咽着说姐,商红姐,你听到我在喊你了吗? 那时,学生会主席正在到处找他,通知学校做出的关于勒令张小冬肄业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