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再度相遇 一阵清凉的晚风吹来,A象柳枝一样舒展开来,就要变做花坛里的小花,随着微风 轻轻摇曳。下课了,学生们成群结队地向校门口涌去,她独自一人慢腾腾地落在了后面, 她深深地吸进一口气,抬头仰望天空,大片大片的白云缀饰着碧兰的天幕,她仿佛看见 白云里的Z身穿淡灰蓝的道袍向她频频招手,:“哦,天哪,”她从心底里叫道:“快 下来吧!”她清楚他不敢到地面上来,他害怕被俗情斫伤,被庸情限制。她步履轻飘飘 的,象也要飞升上天,低下头时勾起无限的惆怅,她甩了甩乌黑衡松的长发,努力甩掉 零碎的回忆与思绪。 我已经好久不想爱情了,既然得不到,又何必多想,只有忘却你,把你从我心头驱 除出境才能使我得到片刻安宁。爱情是什么?不过是艺术家制造的形而上的幻象而已, 我又何必执迷不悟于迷人的幻影? 她步履缓慢地往前行走,皮鞋后跟敲在地上发出清冷的得得声,她不知不觉地叹口 气,自言自语:“又要度过一个烦闷而又孤独的夜晚了。”抬眼望望四周,枯燥乏味的 景色一日复一日地躺在那里。 我爱的是你,还是爱情的气氛?是爱情本身还是征服你的虚荣心?这些令人迷惑的 问题象电风扇一样围绕我旋转。怀疑过后是空虚,在绝对的爱情背后什么也没有,只是 一堆空无一物的疑团。有时强烈的爱又涨满我的心怀,源源不断地流向世界,又无处可 流。唉!我究竟有什么不了之情难以割舍?我究竟有什么必要追求虚虚实实、幻幻真真 的爱情?我在把爱情神圣化的同时也扭曲了爱情本身,可我既然认了爱情做主子,就得 随它鞭打我这个奴隶…… 在叉出去的另一条路上,Z推着自行车步伐沉重地往前走。她以为是她思念想象过 多产生的幻象,并不去理它,“幻影”越来越清楚逼真地显现在面前,她定住脚步细细 地看,不错,是她熟悉的那个痛苦的身影。一阵急风暴雨猛烈地触动了她内心深处某一 部分,被压抑的痛楚从潜意识中浮升上来,她无法甩掉这个甜蜜而可怕的想法:不管怎 样,我还是爱你。我为什么会认识你?我真不该认识你。但变错误由不得我,我无法抹 去你在我心里的形象,也许那是烙印在我心底深处的另一个我,爱你就是爱我自己,爱 我自己就是爱你! 她出了校门,没有回吵闹杂乱的家,她在街上盲目地乱走,矛盾的心灵在喋喋不休 地对话: 我很平静,我很安宁;可你知道什么在搅乱你的生活;为什么,为什么人总不能抵 制爱的诱惑?因为爱情这小精灵是多右爱多迷人,又因为生命处于上升期;哦,爱情, 它是血淋淋的错误铸成的,谁也没有过错,但错误已被铸成,它尖锐地撕扯我,给我造 成难以弥补的创伤,伤口处仍透出辛酸缕缕,现在我坚强多了;真可笑你还自以为坚强 呢,那生病的又是谁?爱是无法避免的,我避免不了爱;那就去追求,不要怕被爱的玫 瑰刺伤;我想爱,可我不知道他是否爱我,他爱我吗?我要确切的回答,他爱我吗?到 什么程度?他爱的,只是不敢伸出手臂;我对自己很怀疑,又怎能相信别人?那么行动 起来,去收集证据、爱的证据,去叩击他的心灵;我不相信他爱我,我缺乏女性的魅力, 为此我失眠过许许多多夜晚;你太脆弱,人生的打击多着呢!去吧,锻炼你的心灵,让 它敏感又强健;哦,现在、现在,这无数个瞬间,无数个必须筹划、操心的瞬间,现在, 这个就要成为过去的现在如此让我犹疑不决;简单得很要和他在一起,要么不和他在一 起,要么别去找他,要么被他拒绝;说得倒轻巧;唉,你太多虑,即使拒绝那又怎样? 你不是挺过来了?人对事物的应激反应是不同的,他怕见你并不是不想见你;我又如何 确知他逃离我是惶见我还是不想见我?照你的内心要求去做;现在,马上、立刻,我就 去他家;那你得准备好痛苦、准备好坚强,这是一个生命泛滥和意志冲突的世界,要得 到你所想要的,就该受苦,付代价;只要不过分,我能忍受;能忍受的,人的忍受能力 是无限的,万不得已时,发疯会解救你;别对我说疯子,我不愿发疯,哦,天哪!我发 疯般爱他,要知道,爱上一个人并不容易,要摆脱掉也不容易,可我不要不安宁的生活; 你的内心充满不安宁的意向,你说你爱他是在他拒绝你的时候,真的在一起时不过如此; 既然不过如此,又何必回到他的身旁;“不过如此”是必需的,它能让你缓和想象的焦 虑,让你回到现实,让你分清现实、想象、回忆和梦,快到他那儿去吧,他会和颜悦善, 会软语温存,会贴体周到,会把你当公主待;别轻易许诺,我已不是情窦初开的小小女 孩,我不再轻信;然而你爱他,他已成了你的精神支柱;让我默默爱吧,我受不了他的 冷酷与固执,莫名其妙的不可理喻的固执,明知别人不会拒绝的固执,敲击上去不会冒 火星的固执;他有着不幸的童年、少年;不要为他找循词,不到三十岁只要人想改变就 能改变自己;帮助他,给他情、给他爱,软化他的固执、撕碎他的固执,别轻易妥协; 我会如同一只受伤的小鸟;不,你会坚强地再次飞起;不,我不去他那里;不,你一定 要去他那里。 不知不觉间她已走到不知来过多少次的Z家所在的大楼,走在楼梯上时她感到自己 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 为什么我又要踏上这段发誓不再踏上的楼梯?因为这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会吸引我, 如果不是你,另一个还是你,我凭着本能一步一步向你走来,为你的意志所吸引,为你 的固执所执服,又痛恨这意志。其实我是要带着我的爱摧毁你的固执,不管用什么办法, 只要能让你低头,稍微低一下头,我愿意即刻死去,因为你屈服了,这个世界就再也没 有能让我爱上的人了,征服你就是征服整个世界,为了我生存的自豪感,我必须得到你, 不管付出怎样大的代价。 她如此想着,一小步一小步犹疑地向他家走去。 可我根本没有信心,我怕拒绝,怕伤害,怕钢刀剌破皮肤时的尖锐的痛楚,我怕你 说出严厉的话,做出冷漠的无动于衷的表情。然而我来了,又来来,你是一个人,一个 有情有觉的人,你不是圣贤,圣人、真人、超人、天使都是人类向往的完美的人的境界, 是人类的典范和理想,所以你不会彻底地无挂无碍,不管你曾受过怎样的打击,创口总 有愈合的时候,你也总烦闷的时候,渴求女性的时候。 门开着,她没有叫门,径直走了进去。 他俩面对面地站着,由于长久的思念与渴求变得心衰力竭,在见面的一霎那感受不 到兴奋、欢快,她肢体僵硬,不知说什么好,他更有无尽的理由缄默不言。 还是她打破了尴尬,苦笑道:“又见面了。” “没错,知道你会来。” “为什么?” “摸透了你的性格脾气,只是没想到现在。” “但我不明白,你怎么……” “不想见你。见与不见没什么不同。” “可还是见到了”,她扬起眉毛得意地说。 “这是我的家,如果我赶你走呢?” “你不会的。” “不要太自信了。” 她不等她招呼,自顾地坐下了,“你知道跟你在一起时我的感觉吗?总觉得很虚 无。” “没有人强求你来,”他仍然站着无动于衷地说:“我母亲失踪了。” “你们母子真是一对怪人。” “我受了学校处分。” “因为逃课?” “是的,同学们议论纷纷,我知道他们怎么想,你怎么想的?” “对你重要吗?” “一般,出于好奇罢了。” “没有看法,但我很想知道你去了哪里,遭遇到什么。” “等以后有机会时再说。” “现在不就是一个好机会吗?” “没心情。” “什么没心情,简直是冷酷无情。” “不做无情人,难得不了汉。” “冷酷无情。” “如果你曾是一个失去父亲的幼孩如果你有一个一心追求成功的母亲,如果你经历 过我所经历过的,如果……” “我没有这些如果,我不能理解你的所作所为,但我不相信人除了痛苦以外就没有 其它生活内容。” 他不再辩解,房间里出现了短暂的紧张的寂静。 她出乎意料伸出柔软的小手拉着他悬垂的左手臂,深情地望着他絮絮不停:“我吓 坏了,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以为你死了,或是再也不回来了。” “我又没钱,不回来,到哪里去?”他局促不安,右手覆在她缠绕在他臂上的手指 上。 “我急得生了病。” “是瘦多了。” “我想你想到了极点,再也忍受不下去,就生病了,大病了一场。”她暗暗用力拉 她坐在了她身边。 “当时我只想逃,逃呀逃,逃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很傻吗?” “是的,天下第一傻瓜!”她的手放在了他的膝盖上。 “你是宇宙头号疯子!”他缠着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 “你傻得发疯。” “你浪漫得发疯,你反所有的痛苦聚集在你身上,就象受虐狂产生的受虐幻想一样, 所以生了病。” “不,是反精神上的痛苦转化为肉体上的疾病。” “现在病完全好了。”他吻了吻她的指尖。 “病好了,但火气还很大。” 他轻轻地把她在自己的膝盖上,用臂膀反她的身体环绕起来,轻声耳语道:“现在 火气消了?” “随便。” 他的火烫的手指轻轻地触着她的滋润光滑的脸颊,长时间地柔和地抚摸着,象要用 手把她的脸溶化成液体似的。她闭上眼睛,手指勾划他脸上的棱角线,在凸出部分缓缓 移行,企求他再热烈些。他无缘无故地烦燥起来,仿佛他抱着的不是温润的身体而是一 大堆责任似的,闷闷不乐地注视窗外漆黑的天空,只有她最清楚在他姿态高傲、脾气倔 犟的外表下有着最脆弱的一颗心,他怕分离,怕分离过后的一场空。她偷偷地观察他脸 上的阴晴云雨,娇嗔道:“笑一笑,好不好?” 他微皱起眉,楞闲楞脑地说:“没什么可笑。” 她象被一根细小的针剌了一下,委屈得几乎要挣脱开他的搂抱,但没有这样做,只 是生气地反脸侧向另一边,他立刻察觉到她的不快举动,轻轻捧起的脸庞:“小可怜, 别生气,你生气,我也会不快乐的。”她转回头,如怨如诉地长久凝视着他。 在昏黄温馨的灯光下,唇与唇终于深沉地胶合在一起,她陶醉在柔嫩的温润中,干 渴地吸吮着,好了,现在好了,再也不用时刻紧张地去欲念、意淫、狂想。她也情难自 抑地顺着她的颈项扯开她的衣服,颈项下露出一片白晰的皮肤。 海滩边岩石后面的纯洁的裸体,甚至连看都不敢看一眼却被另一个肮脏的男人所玷 污,所有的希望与寄托都成为痛苦的源泉,发誓再也不碰触女性,发誓断绝一切尘缘, 面前的人已经好久未见,她的贞洁令人怀疑…… 他立刻停住手,若有所思地替她结好衣服的扭扣,双手紧抱着头,几乎是低声祈祷: “算了,你还是走吧!”她愤恨地撕裂般打开了门,回头恶毒地吼道:“你就独自饮你 的伤口的脓血去吧!”然后冲出了门外。 他沮丧地倒在床上,久久地被回忆折磨着,难以入睡。 她昏头昏脑地在马路上游荡,浑身浸透了压抑感,喉咙口好似堵塞着一团难以吞咽 的棉花,她开始奔跑,用消耗精力来驱除这种感觉,就象是被装进麻袋扔在荒岛上一般, 四周的海水光涌地掸击着岛屿,她的胸中有一股力量要往外喷涌,但苦于找不到泄道, 奔跑了将近一里地,她精疲力竭地放慢速度往前行走。 闪烁的霓虹灯、穿梭的车流、来往的人流散发出平庸的商业化气息,她是游离于城 市商品氛围外的一个超导体,但又不可能遏制人的本能欲求。桑滨酒家的玻璃门富有魅 力地摇晃着诱惑着她,她发现自己早已饥肠漉漉,便走进隔壁一家寒酸却还整洁的饮食 店,店里的吃客并不多,她付钱买了一碗价钱最低的辣酱面,随便择了一处坐下,一边 想象隔壁酒家里雪白的桌布和形色味俱佳的菜肴,还有打扮入时、化妆浓艳的女招待, 店门口一个芦柴棒似的衣服破烂的小女孩盯视着桌上吃剩的水饺碗,慵肿肥胖的女服务 员向女孩吐了一口唾沫:“呸,真脏,快滚!不要妨碍了我们的生意。”不到一分钟小 女孩又出现在店门口,凹陷的大眼睛执着地盯着碗里剩下的几个水饺,中年服务员大声 尖刻地吆喝,她恶心得再也吃不下一口,搁下筷子,离开了饮食店。当她正要等红灯跳 成绿灯穿过十字路口时,有人拉住她的衣袖不放,她回过头去,仍是那个瘦骨嶙嶙的女 孩女孩层生生地说:“姐姐,我饿。”她从没有见过如此形销骨立的女孩比自己小的时 候还要羸弱,脸购由于贫血和日晒雨淋变得灰黄发燥,愁苦阴影过早地挂在了小小的嘴 角,也不过十来岁的年纪,本应躺在父母的怀里撒娇使性,却沦为沿街要饭的小乞丐, 不知遭受过世人多少的冷眼与鄙视,她不由一阵心酸,带着女孩重新回到刚才的饮食店, 给女孩习了一碗喷香的大排骨面,她实在不忍心看女孩吃面的贪馋相,有两回竟然急得 噎住了喉咙,伸直脖颈才勉强使食物下咽,女服务员用好奇讥讽的眼光打量她,她佯作 不见,问女孩:“你家住哪里?怎么还不回去?”女孩嘴里冠满了面条,摇了摇头发乱 糟糟的小脑袋。饮食店快要打烊了,另一个服务员故意把灰尘往她们这儿扫,嘴里还含 浑不清地唠唠叨叨,她带着吃完了面的女孩离开了饮食店,怅然地想着该回家了,明天 还要去上课呢,但不知拿眼前的小女孩怎么办,善解人意的小女孩看出她要走的样子, 紧紧地拉住她衣服的一角,她微微有些着恼,恨恨地说:“你还要什么呢?”女孩哆嗦 着摇摇头,松开了脏兮兮的小手。她遗下令仃不支的女孩向回家的车站走去,她同情地 回过头去,女孩的身影一闪就不见了,她象是失去了什么似的,回转身去寻找那个小乞 丐,发现女孩在附近一幢大楼的楼梯门廊口蜷缩着睡觉,她叫醒了女孩女孩脸上显出惊 喜的神色,她拉着女孩的手带她到马路对面的电影院去,这里正在播映通宵电影,当她 习完票谐同女孩落座时才不快地摆脱掉路人妈奇的目光。 第一部电影只剩下最后一幕:年轻的女主人公身披灿烂的华服手捧金像在照镜子, 镜子里映现出无数个同样的身影,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身边的女孩象一头畏缩的羊 羔蜷在软软的椅子里,在冷落的影院里看上去只有很小的一点点,她怜惜地执着女孩瘦 细的手臂问:“你叫什么名字?你的父母又是谁?”女孩的轻声回答被银幕上的音乐声 淹没掉了,她又问了一遍才听清女孩没有名字,别人叫她小娟子,父母不知在哪里,生 下来就是个弃儿,她想这女孩定有难言的身世之隐,便不再追问。她疲倦地靠在厚背上 打瞌睡,朦朦胧胧中梦见Z拥抱她亲吻她解她衣服的扭扣摸索她的胸脯,她快意陶醉在 甜蜜的性梦里,只快乐活了一会儿功夫,她就被一阵嘤嘤的抽泣声惊醒,娟子怕吵醒她, 咬着食指哽哽咽咽地哭,屏幕上素朴的农家少妇哄着怀里的啼声嘹亮的婴儿:“乖,不 哭,不哭。”她掏出手绢擦去小娟子的眼泪,娟子的脸在黑暗中黑一条白一条地令人害 怕,她不敢看,转过头去又睡着了。很快第二个电影又结束了,她被嘈杂喧闹的人声、 脚步声唤醒,第二场和第三场电影之间是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她带小娟子来到了烟雾 腾腾的休息室,娟子呛得不住地咳嗽,她把娟子安置在通风处的座位到柜台前买了两个 面包,一人一只,娟子不加咀嚼狼吞虎咽的吃相惹人起怜,她索性把仅吃了几口的面包 全给了娟子,待娟子吃完了,她又问:“你一直都在这条街上流浪吗?”娟子使劲地点 点头。“那那你过去呢?”可怜的娟子眼泪汪汪地开始叙述: “有些事是我记得的,有些事是别人告诉我的,从我记事起,我就从没有见过我的 亲生父亲。在一次什么文化什么大革命中,父亲陷害了我母亲的丈夫,我父亲是很有权 力的,他把我母亲的丈夫关进了监狱,你懂我的意思吗?我的父亲和母亲不是夫妻关系, 我父亲早就看中了母亲的漂亮,我母亲是个家妇女,没有经济收入,她丈夫关进监狱后 就很穷很穷,父亲乘机给母亲钱就霸占了她,就生下了我,母亲后来知道后为这很恨父 亲,我也很恨父亲,就是他的罪过生下了我,但母亲很喜欢我,后来母亲跟父亲不再来 往,后来母亲的丈夫出狱了,看见了我知道了怎么回事,他恨我恨得要命,常常拿一把 菜刀对我晃来晃去,说早晚要杀死我,他天天变揣着花样虐待我,有一次他两天不给我 饭吃,还叫我两个同母异父的哥哥当着我的面吃饭,他没有杀掉我,他把我赶了出来, 母亲虽然不忍心,但也没有办法,这时候我刚刚五半,一对好心的夫妻同情我收养了我, 他们很疼爱我,给我吃好吃的,穿好看的,我过了三年的幸福时光,我的童年只有这三 年是快乐无忧的,这是我记得的,第四年的时候我的小弟弟出生了,我才看清了我的养 父母的真实面目,他们只不过把我当玩具玩耍,玩腻了就要扔掉,他们的亲生儿子一出 世,他们就把我象垃圾一样倒出了门外,我又一次被抛弃了,我不敢回我的亲生母亲家, 我也不知道她住哪里,就开始在街上要饭吃,饿一顿饱一顿的,有时饿极了就抢人家手 里的东西吃,晚上我睡在候车室里,如果被人赶出来就睡在人家的屋檐下、门洞里,有 时候睡在公园的长凳上,还不时不买票来来回回地乘通宵车,售票员都知道我的事情, 都不来管我,反正哪里我都睡过。流浪了大概半年多,我被一位好心的阿姨收留了,她 有三个小孩,家里的经济也不宽裕,半个月后她把我送给附近一家人家收养,他们曾经 有过一个女孩长到我这么大时不幸落在黄浦江里淹死了,所以养母很宝贝我,养父对我 无所谓,就是嫌弃我老是不声不响地不说话,我从来不玩闹,惹大人生气,我又过了两 年还算太平快乐的日子,第三年这时候我九岁了,养母生了一场大病,我给她烧饭喂药, 但没有把她照看好,她拖了一段日子就死了,养父天天喝许多酒,醉了骂我是扫帚星、 败家子。后来养父又结婚了,继母凶得象个熊,养父什么都听她的,还帮好打我骂我, 什么家务活都要我干,还不让我上学,养母在时我念过一年书,他们说读书是为了偷懒, 让我天天买菜、洗衣服、烧饭,还要骂我是只馋猫总是乘大人不在时偷东西吃,我什么 都忍受过来了,可是有一天继母叫养父跟我一块儿睡觉,起先养父不同意,继母再三地 劝说,养父就肯了,不管他们怎样打我骂我,我都不同意,我从家里逃出来去找那个细 儿园阿姨,她家搬了,我找到了她的新家,阿姨到我养父家的里弄里去告状,书记爱理 不理的,阿姨把我送回去叫我先忍一段时间等她慢慢地想办法,继母大吵大嚷骂她多管 闲事多吃屁,她们又把我关起门来恶狠狠地打了一通,还不许我哭出声,还叫我跪在洗 衣板上认错,叫我讨饶,我求他们不要再打我了,当天晚上养父还是强奸了我,我哭了 整整一夜,惶她们又要打我不敢放声哭,第二天我从家里逃了出来,又开始到处流浪。 今年我只有十一岁,可我已经吃了很多很多苦,想来想去全都要怪我的生身父亲,是他 把我害成这个样子的,可是为什么人们都不去打他骂他把他关起来呢?为什么人们要拿 我出气呢?我可是从来都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呀,姐姐,你是好心人,你说说看,这些都 是因为什么呢?你说呀,说呀!” 娟子使劲地推了推她,发现“姐姐”的眼角挂着一滴泪又睡着了,她实在是太困倦 了,更何况平平淡淡的叙述语气也能催人入眠,娟子二手搂着她的脖颈沉沉睡去。 当她醒来时,发现可怜的孩子已了无踪影,她借着光线微弱的壁灯看腕上的手表: 凌晨三点,电影院里播映着最后一部影片,是台湾生活片,她想掏手绢擦去嘴角流下的 口水,发现口袋里的手绢、剩下的几元钱和零碎粮票都不见了,显然是被娟子偷去了, 她本来就是要送给娟子的,没想到娟子会被生活逼迫到这种地步,她落落寡欢地出电影 院,往回家的方向走去,漆黑的夜使她联想到夜幕遮蔽下所应发生的男女之事: 你目光深邃地望着我,似乎能洞察生存的底蕴,你轻柔地抚摸我的头发,克制地吻 着我,我闭上眼把身体贴紧你,深深地嗅吸、体验这半村庄半醒的境界,深深地沉醉于 你散发出的热流,我忘却了人类后天的羞涩,你恢复了人类固有的本能,渐渐地我俩都 被遗忘在遥远的梦境。 你轻轻地把我抱上柔软的床,抚摸我身上的每个凹陷,每个凸起,似乎我身上的线 条是你勾勒出的,你轻轻挤压我如同挤压晶莹的葡萄,一种汁液的醇香在你房间里弥漫、 飘浮、薰染,迷醉的爱从我心里、嘴里、手里流出,点点滴、滴滴点点汇聚成黑色的溪 水往你身上涌去,溪水流散、飘逸、汇聚、合拢,长久的焦灼使克帛变得颤抖,恰似一 阵又一阵温柔的暴风雨。 一切声音都被吸收进黑暗,洁白的火焰在冰雪上燃烧,先是星星点点,渐渐地、渐 渐地被包裹着的火焰越烧越旺,最后漫山遍野地跳动、升腾、回旋、狂舞。火焰燃烧在 沼泽地里,我越陷越深、越陷越深,涟漪四散开去,破碎、抖动、跳跃,一圈又一圈, 无声无息。 以往的冲突在这里消失,幻象的面纱被揭开,距离消弥。在一霎那你会看到万古长 青不变的宇宙、任何谎言都掩盖不了的真理。由于这一瞬,一切痛苦都可以忍受,生命、 活力、一切的一切都溶成整体、溶成完美。刹那的永恒,片刻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