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一种 作者:蒲大猫 序 米兰昆德拉说过,小说的人物不是现实生活中的,他们只是产生于一些特别的句 子中。 的确如此。 我故事中的人物也不是在现实中存在的,你不会在你身边找到他们的原形。如 果你太抬爱和错爱我,以至你没有放弃寻找他们的这种努力,那我会很抱歉,因为 你这只是徒费力气。 我要说的是:当小说家一股脑儿为把自己有关世界、爱情、伦理、道德等一切 观点证实是正确的,从而绞尽脑汁夜以继日的编故事的时候,卑之无甚大志,只是 说故事而已。 我姑妄言之,大家如有兴趣的话,就姑妄听之。 于是,戏开场了。 太阳已经慢慢的快要移到山的那一边去了。金黄的光芒艳得象火烧云似的,把 河滩上的一切都镀上了金。衔着烟袋的放牛老人、归来靠岸的渔翁、割了满背篓的 草嬉戏的孩童,面上全然如搽了胭脂似的,泛出一种不健康不自然的红晕。绿油油 的草,微风吹拂下,晃头晃脑。安然懒洋洋的牛,悠闲的晃动着粗粗的尾巴,这些 都好象在向我们传送一种乡村生活的平静、安详。但金黄的晚霞,已慢慢的褪去, 到最后容颜消尽。 暮色四合。远处村落炊烟袅袅,荷锄而归的农民,三三两两。母亲悠长充满慈 爱的呼儿回家的声音,在静谧的小村,传得老远。 小猫就抱着玩得太累而恹恹欲睡的妹妹,一动不动地听着这柔情无尽的声声呼 唤,满脸愁容。 抽完一袋烟了,老阿德收回了凝视着西边太阳落下处的目光。怜爱的看着眼中 泪光闪烁的小猫和他怀中的妹妹,轻声的说:回家吧! 小猫恩了一下。但动也没动。 老人又说道:天黑了。该回家了。 见小猫仍然没有站起来的意思,阿德再添了一句,你爸爸肯定已经回去了,快 走吧。 这一次有反应了,小猫立刻站了起来,抽出一兹手,胡乱的抹了抹眼睛,另一 手还努力地抱着妹妹。这时,小女孩仿佛醒了,黄黄的但是整齐的头发下边,小小 的头动了一下,眼睛不新鲜的睁开,嘟咙着,回去了?小猫轻轻答到是。于是她就 乖乖的自己立了起来,一声不响的看着哥哥帮阿德解开栓牛的绳子,不等哥哥招呼, 就跟在他后边,蹒跚然而听话的周上了回家的路。 阿德走在追后边,背着小猫打好的草,他叹到,小猫,今天的草可真沉。唉, 岁月不饶人呐。小猫在前边应道,我歌太多了。昨天的都不够吃,猪崽饿得直叫唤。 阿德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看着才四岁多的妹子,他照例慈爱的问道,要我抱吗?妹子很快说道,自己走。 但是她毕竟还小,到村口的时候,已经累得气喘吁吁,都快更不上了。这时候, 前边走来一人,暮色中看不清他的长相,只知道他个子不高。他匆匆忙忙的赶过来, 小猫眼尖,已低声叫道,爸爸。妹子这时也见到了,象乳燕投林似的,扑了过去。 他爸爸一把抱住,举了一举,让后抱在怀里,这才回头问到,今天乖吗?没有打扰 德大爷吧?德大爷哈哈一笑,乖着呢,还帮她哥哥打草,帮我牵牛呢。顿一顿,他 又接着说,买菜什么时候回来的?刚回来吧?小猫的爸爸点点头,菜不好买,价钱 贱,舍不得卖。挨到现在才咬咬牙,狠心把它卖了。阿德仔细的听着。跟着叹了一 口气,你也别太累了。 这时已走到两家的院子前边了。小猫默默的把拴牛的绳子叫个阿德,打开篱笆 门,走竟了自己的家门。小猫的爸爸去没有急着进去。就在门外凝视着月光下的家。 周围的三月花都开了,怒放的花儿上边,笼着翼侧薄薄的雾气。在难得明亮的月色 中,分外迷人。妹子的妈妈走的那年栽的,现在已发了着摸多了。他呐呐道。 妹子这时候已跟着哥哥进屋了,见爸爸还没进去,回头来叫他,听见了一点, 仰着头问到,爸爸,妈要什么时候回来呀?爸爸轻轻的抚着她的脸,说,就快了。 说罢,又提高声气说,大爷,今晚难得有这摸好的天气,我又打了点酒,过来一起 喝吧! 好啊!我这就过来。不一会儿,他果然来了。受里拿着个纸包,鼓鼓的,打开 在饭碗都已被摆好的饭桌边,原来是一满袋花生,粒粒饱满,颜色金黄,到出来满 桌都是。 你怎么这样客气呢,大爷?小猫的爸爸有点责备语气的说。你又不能喝多少, 还会把我给喝穷了?况且平日你对小猫的照顾我还从来没好好的谢过你呢。 东娃,别说这些。叫小猫也来吃吧!小猫…… 叫着,小猫就从厨房你出来了。端着一个大碗,盛满了面条,看了看他爹,就 简直递给阿德了。 你们就知道我喜欢吃面。大爷感激的说道。那爸爸和妹妹的呢?他又问小猫。 都有。 那我不客气了。说罢,老人抓起筷子,呼呼的吃起来,比一会儿,已吃了个底 朝天。然后他抹抹嘴,叹道,太好吃了。既而又满足的看看四周:小猫慢慢的吃着, 不时把自己碗中的肉丁夹给妹妹。妹妹有时又乘他不注意,再还给他,然后又轻轻 的笑着。东娃也静静的看着昏黄的白炽灯下的一切,慢慢的给自己倒上酒。 我已经喝了两杯了,你还没开始呢。他指着大爷斟满的酒杯,说道。 不急嘛!你知道我是喝慢酒的。他淬了一口道。妹子、小猫,你们也吃些花生 吧。 但他们都只是象征性的拿了一粒,慢慢的吃着。 真懂事啊! 东娃也安详地看着他们兄妹两人,神情柔和。过了一会儿,小猫和妹妹已经吃 完了,小猫说,爸爸,大爷,我带妹妹去睡了啊? 爸爸点点头,好,他说。于是两兄妹就走到厨房里,小猫找凳子给妹妹坐下, 然后舀了水,取来毛巾,洗脸洗脚,然后就去睡下了。开始还哈哈的笑了几声,但 不久,外边就听到呵欠连天,最后就没了声息了 。 老人就久久的望着兄妹两睡觉的房间,不发一声。 东娃说,已经睡熟了。 是啊,睡熟了。都割了一天的草了,也该睡了。没妈的孩子,唉…… 东娃只是听着。但眼中却泛起了一层水光。他于是喝酒,一饮而尽。 快有两年了吧? 东娃点点头。又喝了一口酒。 还是忘不了她? 恩! 良久两人都无声地对坐着,对饮着。 阿德又先开口:这么好的人儿,又善良,又俊秀,还乖巧,真是可惜!当年要 不是她给我送吃的,我还熬得到今天?我这把老骨头还没去,她倒抛下儿女,先去 了。说到这儿,阿德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东娃说,祸福无门呐。来,干了这一杯。然后就仰头干了。 电灯就在他的背后,一仰头的刹那,他的下巴刚好挡着投向阿德的灯光,阿德 一下就看见了他尖削的下巴,高高的颧骨。下巴上的胡须更是明显。 于是阿德终于开口说道,她是去了,可你还要过日子。 东娃挥挥手,示意阿德别说了。 但大爷却没有住口,你要记住,她还留给你一双儿女。你可要好好待他们呀! 我那敢忘?这两年来,我日日夜夜都想念着她,有时真想跟她去了,但小猫和 妹子始终是我放心不下的。 我懂。阿德深有感触的说。 我也懂!他又重复的说了一次。 东娃这才注意到,老人浑浊的老眼竟满是泪水,满布皱纹的脸上,也满是泪痕。 你醉了。他说。我这就送你回去。 不,我没醉。老人挣脱了东娃的扶持,又坐了回去。 我也晓得这种难过。曾经和你想的一样。 东娃停止喝酒。望着点燃了叶子烟的大爷。他静静的看着面前的烟。神情却平 静。 我以前也有妻子。他平静的说。也许你不相信。没人知道。他半是得意半是索 漠的说。 东娃大敢意外。因为从他记事起,老人就和他的舅舅住在这儿。他一直就以为 是他把年老的舅舅接过来养老的。 两个人的事情,有时候横难说,就象戏你唱的、电视演的,剪不断理还乱。但 我现在也把它看明白了。过日子罢了。你说呢?他使劲抽了口烟,问道。但却明显 没有期望答案。事实上,东娃只能呆呆的看着他。 我的老家,原来不是这儿。现在大家都知道绵阳,但当年,我看看,对,差不 多三十多年前,游仙镇穷的没话说。我就是那儿的人。祖宗八代,都是那儿的老住 户。都穷。从来没有咸鱼翻身。我爷爷说是风水不好,但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 呢?我爸爸这样教育我们。但说归说,读不起就是读不起。没办法。读得起的都是 富人家的孩子。请得起先生,开了私塾。就象你们这儿的老杨家。你这一辈子还是 认了吧!我爹就常常这样给我说。这样我就从小干着庄稼活。也没想到要读书。 五零年左右吧,解放了。地主还是地主,但气焰特别低,地主也少了好多,可 把我们高兴的!但最高兴的莫过于可以读书了。我们正的大地主,良心发现了,把 他家的先生捐了出来,给大家当老师,孩子都可以去读。后来的干部都说这是他们 劝解的功劳,但说实话,这一家的地主更本不坏,和黄世仁差的太远,我爸就是他 家的长工。他也不打人,只是要骂人。单四川人不都麻人吗?所以单年白毛女演到 我们这儿,也没这么激动。于是他家的儿子女儿,也都和我们一起上课了。起初据 说他还不愿意让他的儿女和我们一起上,但后来又来了。不过到后来,他们想和我 们上课,我们却又不要他们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 到了后来,先分了他们的土地,后又要批斗他们了。我们镇就在伍支书的带领 下,斗死了他。那天我也去看了,是爸爸带去的。他说,好人也会有这样的下场, 叫我去看看他,说要没有他家的羊奶,我身下来不久就饿死了。你妈身体差,没有 奶水。他说,去看看你的恩人吧,也许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了。附近几个地方的批斗, 干部都叫有冤抱怨,有仇报仇,拳打脚踢,都死了几个了。我就更着他去了。 开始还挺有秩序的,也还平和。大家都说些他家的东西比大家都好,脱离群众 之类。王胡的弟弟见场面不够活跃,自己的哥哥还很着急,自己就也想出一鼻子, 跑上去就说:乡亲们,他家还劣新不改。私塾的先生总顾着他家的崽。 不料大家哄堂大笑,他家个的钱,大家都是借人家的光。还有什么小话可说? 这西席数落把王化搞了个大花脸。王胡连忙呵斥道,下去。这个我记得很清楚。不 过后来就不是这样了。他们全家也忍不住笑了。特别是他的大儿子,平时声音就大, 这时一笑,特别洪量。把王胡搞得恼羞成怒,他大声喝道,地主崽,你笑什么?罪 孽滔天,你还敢笑?说着,就上前几脚。这把曲员也给惹火了。曲员就是地主的大 儿子。他本来是低头弯腰站在台上挨批的。这时猛地抬起了头,满脸怒气,再加上 低头太久,血都运道头上去了,满脸通红,两眼血丝,个头又高出王胡许多,很吓 人。王胡不由得吓退了两步,他毕竟在人家那里当了几年的长工,少爷就叫了几年。 但他定定神,威风上来,大骂道,他妈的,你竟敢威吓党的干部,给我打。但 台下没人响应,他的兄弟王化,也就是民兵连长,本想拿着枪就冲上去,但王胡却 意外的挥挥手,说他们既然还没改造好,那就继续改造,再批斗吧。然后宣布山会。 事情就发展到这个地步,大家都感到意外。我还以为就才没事了。我爸也这样 想的,我们当天就安心的回去了。本来我们要去看他们的,阿德却过来告诉我们, 别去了。曲爷知道我们的心意,他心领了。但千望不要去,以免连累我们。阿德又 说,以后有事,他会求我们帮忙的。于是我们就没去。阿德就是他家的猪倌,从小 在他家长大,曲家待他也不薄,所以他才偷偷的过来送信。我不叫阿德,为了防人 耳目,我死去的舅舅叫我改个名字,我就用他的名字了。 但不久后的一天晚上,阿德又来了。这吃他来得急急忙忙,风风火火的跑进我 家的草房子,气喘吁吁的说,快去看看曲老爷吧,他快不行了。说罢就老泪纵横, 泣不成声。我爹二话不说,拔腿就跑,我也要最过去,我谅却叫住了我,把阿德背 回去吧。我才发现,阿德演进昏倒在地了。我连忙背起他。我谅也打起个稻草做的 火把,更在后边。 赶到曲老爷家大房子的时候,里边却黑灯瞎火的,没有一点声息。我呆了一会 儿。就在这时,他家后边的马房传来一阵呼天抢地的哭声,我赶过去,那种撕心裂 肺的嚎哭,催人泪下。 曲爷死了!当时我不知道他的死因。没人告诉我。我去看他入殓的时候,他还 是干干净净,满脸的平静,送葬的时候,全村人都去了,都可怜他的一生。 但不久我就结婚了。知道是和曲家小姐结婚,我大为不解,我怎么配的上富贵 人家的大小姐呢?况且他家才办完丧事,怎么又办喜事呢?但我爹骂道,有老婆还 这么多话!他就要发火,我妈连忙护住我,叫我走开。结果他们又吵了一会儿。好 象也是为我的婚事,但第二天他们就全为我操办了。 不过说实话,直到结婚的晚上,我才敢相信娶的就是曲老爷家的小姐。我一点 都没想到我也有这么后的福分,正做梦也想不到。但大少爷走过来说,兄弟,我妹 子就叫个你了。我也放心了。我说,我会照顾好她的。当晚他喝得酩酊大醉。很快 就回去了。我要送他,他却坚持不要我送,说,你多陪陪我妹子吧!我想这也有理, 便没坚持了。 但第二天清晨,有人一大早就跑过来送信,不好了不好了,你的舅子淹死了。 我一楞。但阿兰一听就跑出去了,没命的跑,等我回过神来,她都跑远了。我连忙 赶了过去,终于在那个池塘旁边见到她了,——还有他的哥哥。面无血色,两眼暴 睁,衣服也破了几处。阿兰,我的女人,他的妹子,就哭了好久,开始还泪如雨下, 哭得也响,把村里的乡亲都招来了。后来却没有眼泪了,也哭不出声了,只是呆呆 的坐在他旁边,呐呐自语。我都听不清。 后来我爹也来了。他叫我背起阿兰,他自己背起我舅子,就回去了。喜事之前, 一场丧事;喜事过后,又是丧事。阿兰先是死爹,后又死哥,她如何受得了?于是 她就病倒了。 我就担当起照顾她的责任。端药,喂汤,递茶送水,我都干。我妈要抢着干, 我不许,老婆是我自己的,就应该我来服侍。我妈也没有话说了,只是看着我日渐 消瘦的脸,怜惜的叹叹气。但无论我如何的细心,阿兰的病就是不见起色。村里的 明先生都束手无策,他说,心病还需心药治。如实我们全家都默默无言。 但我却不认这个理。只要吃得好,休息得好,宽心,就没有年纪轻轻好不了的 病。但是吃什么呢?我家也不算太穷,但那个时候,又有什么吃的呢?所以我就只 有好好的看护她。我爸妈看着她的模样,也暗暗的掉眼泪。觉得很对她不起。 但出乎意料的是,她的病慢慢的好了,身体竟然逐渐的复原过来了。喜得我妈 阿咪驼佛的念叨。于是一家人又恢复了活力。她脸上的血色渐多,我的脸上笑意就 越多。可以说,这样子我才能把我的家和喜事联系起来。 于是这样就过了半年。也就是我全家人过得最开心的半年。她很孝顺,对我的 父母恭恭敬敬的,一点没有小姐的脾气;又灵巧,作点针线活,四邻八舍的都赞不 绝口;当然了,其他的活她从没做过,但她细心的学,跟我妈学,跟邻居学,不多 久,除了重活,其他的她都成了行家里手。对我也体贴。不瞒你说,我常常都觉得 她嫁给我,真是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我过得真是开心。那段日子让我感觉到,我 这一辈子,无论怎样,都没有白活。 我的日子就是这样的快乐。 有一天,队里派我去交公粮。我觉得有点奇怪:我可从来都没干过这个呀!但 队长说,他今天有点事要到乡上去,今天又是交粮的第一天,必须去交好为村里争 光。说完了,他就走了。我一想,满有道理的,便套好车,去了。 路过村口我家里的时候,我特地回去看了一下我老婆,叫她别等我吃饭了,然 后问问她有没有要买的东西,我好给她带。她说,没有。你带的东西我怕再也用不 上了。我大吃一惊,怎么,你和妈吵架了?但话问出来我都不信,肯定不会吵了, 她那么孝顺,妈又那么喜欢她。她果然说没有,于是我就松了一口气,然后就去了。 但心里还是慌慌张张的,觉得不安心。急急的交了粮,我饭也没吃,旧往家里 赶。到家的时候,却已经是晚上了。远远的看到我家,橘红昏黄的油灯亮着,我选 着的心才不由落了下来。谢恬谢地,总算没事,我这样想。一定是阿兰在等着我。 我满怀喜悦,全天的疲倦和紧张都松弛下来,我却有些支持不住了。于是我先把车 赶去还了,再兴匆匆的赶回家。 门大开着,这让我感到一些诧异,阿兰没必要开着门等我吧?但我又安慰自己 说,她为了让我一回家就能进屋,真周到!就怀着这种兴奋,我快步走了进去。满 怀希望,想马上见到她。 但屋里爸妈都在。爸默默的抽着烟,妈就呆呆的看着灯花。阿兰睡了吗?我轻 轻的问道。 爸没说话。只是抽烟。 我把疑惑的双眼转向妈妈。她也不说话。 我感觉有些不妙。我一步一顿的走到爹前边,两眼盯着他,一字一顿的问,她 在哪儿? 我爸却不做声。抽闷烟。 她到底到哪儿去了?我发急的问道。 他们都不出声。 良久,爸开口了,她走了。 走了?走哪里去了?她还有哪里可去?我象受伤的狼似的嚎道。 你看看吧!他递给我一张纸。 我一把抓过,潦草但还是娟秀,果然是她的字迹:爸爸妈妈, 你们好! 我走了。我欠你家的已太多,以至我不得不走。我欠父母的也太多,是我连累 了他们。我不想连累你们了。 这也是命。我认了。 再见! 阿兰 涂了又改,改了再写,纸也模糊了。有些地方还有水浸过的痕迹。泪痕。这更 加增添了我的惶恐。她认了!认了什么?命!什么命?我越发心乱如麻。她到哪儿 去了? 她会不会寻短见?…… 这个念头窜上来,我背后不由一下湿了。河边?山头?她会到哪个地方? 我不管了,抬腿就向门外跑。不料和一人撞到一块,他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 我见他也不是阿兰,也顾不得许多,往外要跑。但他回头就嚷,我见到阿兰了。 我硬生生地停住了。回头抓住他,他在哪儿? 我见她往王胡家去了,却一直没出来。就连忙偷偷的蹙到他家窗下要看,不料 王化却跳了出来,劈头就给我一拳。他还要打,那边他哥哥却出来了。他叫道,别 打了。王化才住手。 那边他又说,既然他来了,就留他去报个信吧。老头,你去告诉他们,阿兰已 答应跟我了,明天叫他到正上去办离婚手续。他老爹死不开窍,还摆架子,以为自 己是地主,不让他的女儿嫁给我害得自己去了不说,还害得他儿子打了短命。这丫 头却还知趣,乖乖的过来跟我,让他去吧。滚! 我这才发觉他是阿德。脸上乌了一块,肿的老高,满脸汗水,胡子上都挂着水, 惊惊慌慌的。吓得都呆的。但我听了他的话,却比他呆了不知多少倍。我没料到她 父亲竟是或多或少因我而死的。他大哥原来也是为此丧生,怪不得他的衣服也碎了 几块。我竟然害死了这么多人!我现在觉得整个人都虚脱了。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我以前也听到些有关的闲言碎语,但一直都没放到心上,不料它竟然成真了。我觉 得我的力气都随我呼出的气一点一点的消散。我觉得我老了。 但是我应该知道真实的情况。对,我爹肯定知道,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我得 向他印证一下。 是吗?我转过头问他。 他没有说话。但我从他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有时候回荡是完全多余的。不说 话给你的东西,要远比开口多得多。 我被击败了。我的心被击碎了。这么多人都为她——当然也为我——付出了他 们能付出的最高代价,我却令他们失望了。——她也向他们屈服了! 她忘了她的仇!令她家破人亡的仇!——也忘了我。她离我而去。背叛我了! 我必须请口问问她。问问她是怎么想的。 我就跑出去了。他们在后边喊,我也没理会。我跑啊跑啊,离他家越近,我的 心跳得越快,血也流得越剧烈。我都忍不住气揣吁吁。但我要尽快见到她,还有他! 就这样我进了他家的门*。 然后我尽量平和我的气息,徐徐的问道:阿兰,你 出来吧!但无人搭理。宅子里西点声息都没有。一点光也没有。我推开了门,迈步 走了进去。我不知这么的,就是忍不住进去了,仿佛有什么抗拒不了的魔力在吸引 我似的。 我却突然闻到一股血腥味。谁的血?我怕起来。阿兰?我试着轻轻的叫了几声。 无人回答。我的冷汗都汩汩流下了。过了好久一会儿,我终于适应了这种光线,看 到墙角的一边很躺着一个人,瘦削。我的脚都软了。连忙定定神,深深的吸了口气, 又艰难地往那边挪去。 近了,近了。三步……两步…… 我眼也花了。 房间里很静。我都听到自己的喘气声了。呼呼!连心跳都清晰可闻。咚!咚! 我么到她了。就是她。我叫了几声,她一点回音都没有。我又叫了几声,她还 是答也不答。我突然想到,我只听到自己的喘息,她却一点声息全无,血腥味又这 么浓,莫非……莫非……莫非她……? 我也顾不得许多,探了探她的鼻息,没有,一点都没有。我觉得我已在发抖。 我又摸了摸她的心窝,湿湿的,粘粘的,我舔了一下,咸咸的,血!再往上摸,一 把刀,就扎在她的胸口!她的胸口冰冷! 我头一晕,就快要倒在她的旁边了。 就在这时,灯亮了。几个人冲了进来。我头也没回。我已没有力气回头了。但 她怎么会死了呢?她不是就要跟着他过好日子了吗? 为什么? 我一定要搞清楚这个。于是我回了回头。王胡、王化两兄弟就站在我后边。王 胡满脸怨恨,王化拿着一把刀,冷冷地笑。我只觉得全身都发冷。 是你杀了她? 对。谁叫她敬酒不吃吃罚酒。和她的死鬼老子死鬼哥哥一样。当年叫他把他的 女儿嫁个我,他还自命清高,不干。却把自己的命送了。如今叫她来跟我,我还没 嫌她是残花败柳,她却还死心不改,痴心妄想暗算我。这下舒服了,想早死还不难? 你这小子也自投罗网,不仅要做个替死鬼,还要尝尽我的手段。下面就看看我 如何收拾你吧。哈哈哈……他不无得意的仰天长笑道。 原来是这样。我的怒火中烧,肝胆欲裂。我站起来就朝他冲去,他只手一挡, 再把我向旁边一引,我就收势不住,他又用脚一钩,我就一下栽倒在地。王化就赶 上来,一脚踩在我的胸口。然后他们就把我个绑起来了。吊着,打。轮流打。我不 久就遍体鳞伤,但我却感觉麻木了。比上我心里的痛,这又算得了什么?我就一声 不啃的任他们打。 打着打着,突然有人叫到,别打了,王支书。我睁开眼一看,果然是我爹来了。 后边跟着我妈和阿德。 王化和他哥使个眼色,王化如实满脸堆笑道,老人家,你来了正好,我们正要 把你儿子送回来呢。 我妈走近了,看到我浑身的血迹,心痛得大骂道,你这两个龟儿…… 但话没骂完,我爹一个耳光打过去,把妈给打愣了,于是便没了下文了。我爹 客客气气的过来,说,对不起呀,二位。我儿子我自会管教,改天我会叫他来给二 位赔罪的。 他和我谅就走过来要来解开我的绳索。我连忙挣扎着说,他们杀了阿兰,你们 快走吧,别管我! 说时迟,那时快,王家的两兄弟一下子就扑了过来,我连忙叫道,小心,但我 妈已被王化一刀,正中心窝,她一下子就没气了,只看着我,话都说不出来了。那 边我爹却从怀里掏出一把尖刀,回头就给了他一刀,于是王胡软绵绵的就倒下了。 但爹却没留意到,忘胡手中也有刀,他便也被一刀就弄倒了。 王化这时就提着到,狞笑着,慢慢朝我周了过来。看着阿兰死了以后,爸妈也 相继死在我的面前,我也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了。所以闭了眼,就等死了。 但这一刀却良久都没劈下来。却有人在解我身上的绳子。我睁开眼睛,是阿德。 王化已经倒下了。背后插着一把刀。我这时神经已有点错乱了。傻傻的问道,你怎 么在这儿?我都不记得他是怎么来的了。他解开了我的绳子,就背着我跑,跑了几 步,我却突然感到他身子一软,就栽倒在地。我也随之倒下,就看见王胡摇摇晃晃 地走了过来,脸上都是血迹,狰狞无比,我突然摸到地下的一把刀,猛地站了起来, 一刀刺去,鲜血狂喷,他倒下了。 我这时候才发觉我已经没力气了。但告别我的爹妈,还有阿兰,我坚持走了出 去。…… 我还是活过来了。为了我,死了这么多人,我没有理由不活下去。但留在那儿, 我却度日如年,于是我就投靠我的舅舅来了。你知道我有多少年龄吗?阿德问东娃。 东娃想了想,六十吧? 不,我才四十六岁!阿德答到。然后就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开门出去了! 东娃一个人久留在堂屋里,一动不动!直到天亮。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