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织恨 作者:旭日根 " ……还有,小轩啊,别忘了经常给皮皮洗澡,也别让它老是啃地毯,听到了 吗?你自己也一定要吃好喝好,照顾好自己……" 电话那头,当妈的说着说着又开 始酝酿感情了。 " 知道了,妈,你就放心吧。都快一个小时了,这可是越洋电话!" 戴景轩又 一次试图结束这顿母子电话粥,好在这回他终于成功了。 撂下电话后,这个被妈妈昵称为小轩的男孩子剥了一只糖炒栗子,喂给蹲在脚 边不停摇头摆尾的黄色长毛英卡狗。这只耷拉着长耳朵的家伙名叫皮皮,性格温驯, 极富亲和力,就是有一样坏毛病:喜欢啃地毯边上的毛穗,而且屡教不改。在这一 点上狗跟人一样,都有些莫名其妙的怪异心理及爱好,而区别在于,人类只允许自 己吸食狗类非常厌恶的烟草,却绝对不喜欢自己的爱犬养成啃食地毯的习惯。" 只 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这种不公平的现象并非人类社会所独有,在人与生物 界其它物种的关系上同样具有普遍性。 比如说皮皮吧,它就完全无法理解人类为什么会喜欢放鞭炮,因此它对于远处 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充满了警觉与反感,并且为了更加强烈地表达出自己的这种情绪, 它从喉咙深处不断发出呜噜呜噜的威胁声,试图以此来缓解外界的吵闹喧哗给自己 带来的恐惧与不安。 其实皮皮在这一点上也应该知足了,因为它的小主人从来就不喜欢放鞭炮,而 女主人——也就是小轩的妈妈对于从鞭炮到足球等一切刺激性过强的事物都抱着避 之惟恐不及的消极态度,所以在自己家里,皮皮倒也没受过" 爆竹声中除旧岁" 的 惊吓之苦。每年辞旧迎新之际,周围的鞭炮声虽说震耳欲聋,大有兵临城下之感, 但每每有惊无险,半个月之后定会偃旗息鼓。 然而在皮皮的印象当中,今晚只是新的一年" 兵荒马乱" 的第二场混战,第一 场战事发生于五天前的年三十儿晚上。如果皮皮稍稍具备一点数学常识的话便不难 推算出,下一场战役将会在十天后的正月十五晚上打响,这期间的休战期相对比较 长。似乎是充分考虑到了这一点,皮皮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开始心事重重地舔起 主人的脚趾头来。 戴景轩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给皮皮剥栗子,一边在心里默默估算了一下: 过年这几天,妈妈已经从国外给他打了不下十个长途电话了,而且内容全都惊人地 相似,不是嘘寒就是问暖。这倒也难怪——可怜天下父母心嘛,更何况这位当妈的 跟自己的第二任丈夫远在异国他乡弘扬中华饮食文明,而自己的宝贝儿子却一个人 在国内过春节。" 每逢佳节倍思亲" ,做母亲的心在传统的除夕之夜会变得异常敏 感和脆弱,因此三十儿那天她给儿子拨了三次越洋电话。第一次是下午打来的,家 里没人,小轩出门溜狗去了。于是她拨了儿子的手机号,叮嘱小轩最好是去城里的 大伯家里过年——人家每年都是盛情难却的。" 如果实在不愿意去的话,就自己买 几袋速冻饺子回来——总得有个过年的样嘛".小轩阳奉阴违地收了线,去超市给皮 皮买了两罐狗食罐头就回家玩电脑游戏去了。等他玩到第四关正在兴头上的时候, 老妈又来电话了,说她正在看春节联欢晚会,问小轩看没看——正演小品哪,可有 意思了,是抨击假冒伪劣商品的," 对了,平时出门可一定得小心点,别让坏人给 骗了……".午夜十分,新年的第一场战役如期而至,屋外炮声震天,万马奔腾,皮 皮立刻吓得浑身直打哆嗦,小轩只好把皮皮搂在怀里,又手忙脚乱地去接第三个电 话。 " 喂,轩轩啊,是妈妈啊!还没看电视啊?那个叫什么英来着?唱歌的,长得 特漂亮,大花眼,唱民族团结的歌呢,全是少数民族的服装……对了,你跟英语培 训班那帮同学一定把关系处理好——搞好团结嘛,万一有个什么事儿好歹也能互相 照应照应,别老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 由于鞭炮声音太大,接下来根本就听不 清电话里说些什么了。 一般情况下,小轩那位开中餐厅的继父是不会跟他通话的,对此,两个人似乎 都不怎么在意。 尽管妈妈多次催促儿子出国读书,但小轩却一再推说再等等。因为他暂时还没 有做好去国外生活的各种准备。这种说法一听就很勉强,更直接的原因在于:戴景 轩早就适应了眼前这种独来独往的生活方式。 在亲朋好友的眼中,小轩无疑是个可怜的孩子:打小没了爹,母亲改嫁,而且 婚后不久就随丈夫出国定居。由于丈夫在国外已经有两个孩子跟小轩同龄,为了不 让小轩出去受气,当妈的狠狠心将儿子留在了国内,打算让他在国内读完高中后再 把他接出去。于是,戴景轩在许多人的眼中几乎成了孤儿,但殊不知,这在某种程 度上反倒成全了他——如今这年头,能够自由地成长在小轩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心目 中无疑是一种奢望。 近两年来,母亲不定期地从国外给儿子汇来足够的生活费(所谓" 不定期" 并 不是指有了上顿没下顿,而是指" 昨天刚刚收到一笔汇款,今天怎么又来了一笔? " 的意思),此外,还给小轩在城郊留下一套房产。这套房子对于他个人来说是大 了点,但对于那些急切渴望长大的中学生来说,办个PARTY 、冷餐会什么的却刚好 够用。幸亏不知由于何种原因——也许是生父的早逝——使得戴景轩从小就比较内 向,看问题有时比成年人还要犀利,因此对于PARTY 、舞会、生日歌之类的东西历 来嗤之以鼻,其直接后果之一便是使母亲留下来的房产得以免遭中学生PARTY 的涂 炭。 自己一个人住;跟狗同吃同睡;有足够的经济来源但对花钱本身并不感兴趣; 可以随意将头发锔成不同的颜色;不需要在PC中偷偷摸摸地设置个人密码……对于 那些渴望自立、渴望摆脱束缚的年轻人来说,戴景轩决不是生活在孤儿院,而是生 活在天堂。 说来也怪,听不到苦口婆心的" 劝学篇" ,胸无大志的戴景轩反倒更加学业有 成了。不过他生怕自己成为老师们孜孜以求的学习样板,所以每次考试都会故意做 错几道题目,然后掐指一算,只要总分排在班内前十名就可以了。如果稍不留神考 了个第五,反倒会做贼心虚似的懊悔不已。 尝到了糖炒栗子的甜头,皮皮暂时忘记了屋外破五的鞭炮声,毛茸茸的长尾巴 摇摆得更欢了。 这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又把它吓了一跳。 " 不是刚撂下嘛,怎么又打过来了?" 戴景轩有点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可电话 还是要接的。 " 喂?~~~ 喂!说话呀!" ——奇怪,电话那头什么声音也没有。 平时除了远在海外的妈妈和住在城里的大伯之外,很少有人会给他打电话。班 里的同学也没人知道他家里的电话号码,即便有人问起,他也只告诉他们自己的手 机号。说实在的,戴景轩跟班里的同学一直有些疏远,但他并不觉得这表明自己有 多么清高,只不过跟那帮同学没什么可谈的罢了。而他的同学和老师(主要是老师) 则普遍认为" 戴景轩这孩子缺乏朝气,没有青春气息" ,而且他们将之归因于小轩 家庭生活的不幸。戴景轩对诸如此类的分析学派从来都不置可否,但他始终刻薄地 认为," 青春气息" 的主要表现形式就是时不时地冒点傻气,因此他宁可不要什么 劳什子的青春气息。 随着" 吧嗒" 一声响,无绳电话子机又回复了原位,皮皮则兴冲冲地等着主人 剥开另一只栗子。 其实,相比较而言,这种" 无声" 电话还算好的,总比拿起听筒后,一个陌生 人操着外地口音,坚定不移地问你" 手纸多少钱一卷" 或是" 周润发到底什么时候 回来" 之类的强。 当电话铃第二次响起的时候,连皮皮都有些烦了,它气哼哼地冲着电话机叫了 两嗓子。 小轩无奈地按下了接听键,连续" 喂" 了两、三声,可奇怪的是,对方仍然没 有任何动静,只是听筒中有一种空洞般的压力,可以让人明显感觉到电话线的另一 端的的确确有人存在,戴景轩甚至能够清晰地嗅到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 " 有病啊你,说话啊!" 小轩提高了嗓门,语调中带有很明确的最后通牒的意 味。 又是" 吧嗒" 一声,这次是那头挂线了。 " 谁怕谁啊!" 一不做,二不休,小轩顺手将电话线拔了下来——反正也没几 个人给他家里打电话,即使有,也绝不是什么天塌下来的事儿。如果不是天塌下来 的事儿,就说明不重要,这电话就没必要接;如果是天塌下来的事儿,就更没必要 接了——你想,天都塌下来了,这电话还接个什么劲儿呢? 随着午夜十二点噼里啪啦地汹涌离去,外面的" 战事" 也渐渐平息下来。偶尔 有几只脆亮的二踢脚或是尖利的金丝猴打破了夜的宁静,每到这时,停在户外的各 种车辆好象比皮皮还要敏感,全都不约而同地大呼小叫起来。而这些报警器声似乎 永远也不会有人真正加以理睬,因此在深冬的午夜听上去更显出几分绝望与凄厉。 " 过来,宝贝,咱们该洗澡去了。" 小轩拍了拍皮皮的后脑勺,示意它跟自己 到浴室去。皮皮有些不情愿地后退了两步,同时还哼唧了几下以示抵抗,但根据以 往的经验,它知道最终的结果只能是服从,所以只好悻悻地跟随主人朝浴室蹭去。 小轩抱起自己的爱犬,刚要将它放到浴缸里,忽然发现皮皮眼前一亮,继而兴 奋地挣扎起来。 这时,小轩也隐隐约约地听到客厅里传出了自己手机的音乐声。那是他一年前 用两大块猪肝对皮皮进行刻苦训练的结果:只要一听到手机音乐响起,皮皮便会乐 不可支地冲过去替主人把手机叼过来。为了不让皮皮的唾液沾湿手机键盘,戴景轩 还特意换了一款翻盖儿机型。 " 谁呀,这么晚了才给我拜年?年不是已经送走了吗?" 小轩接过皮皮口中的 手机,用搭在浴室墙上的干毛巾擦了擦。恰好在这时,手机的音乐声戛然而止。 翻开机盖儿,点击" 未接电话" 一栏,发现是一个未列入" 电话簿" 的新手机 号码,十有八九是哪个傻子拨错号了。然而,如果一遇到这种情况,所有的手机用 户都就此打住而不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非要去证明对方果真是拨错了号,那电信局 的话费收入恐怕就要大打折扣了。即便真的有人为了省点钱而拒绝回拨这种" 可疑 " 号码,那他往往也要为此嘀咕上大半天。 皮皮昂起头,用鼓励的眼神望着主人,好象比小轩更有兴趣查清楚来电话的是 何许人也。然而如果它能听懂手机里传出的人声的话,肯定会大失所望的——" 对 不起,您拨叫的用户没有开机。" 跟皮皮的情绪有所不同,戴景轩听到这句机械的、 慢慢悠悠的回答后,更多感到的是气愤和无奈,他甚至觉得那合成的声音当中包含 着某种嘲弄和幸灾乐祸的意味。联想到刚才那两次莫名其妙的骚扰电话,小轩的心 情不由得沉了下来。他不希望自己的生活被任何人打扰,尤其是以这种低劣的方式。 小轩将电话关了机扔到洗漱池上,再次将皮皮抱进怀里。 就在这时,他明显地感觉到皮皮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同时瞪大了眼睛朝 门口方向紧张地张望着,喉咙里不断发出那种警告式的呜噜声。 难道门口会有什么人或其它什么东西?小轩这样想着,不由得心头一凛,丝丝 凉意也顺着后脖颈直往脑门上窜。而此时此刻,无论是屋里还是屋外都笼罩在一片 异样的宁静氛围之中,静得连墙上石英钟走秒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戴景轩抱着浑身打颤的皮皮蹑手蹑脚地朝门口挪过去,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跳 跟小狗的一样快,手心的冷汗也浸润了英卡狗两侧的皮毛,黏糊糊的让人难受。 就在他即将蹭到门口的时候,门铃突然" 叮咚" 一声响了起来,皮皮吓得直往 他胳肢窝底下钻,他自己也着实给吓出了一身的冷汗。稍微定了定神,小轩最终硬 着头皮把脸凑近门板,将左眼对准了门上的猫眼——门外一个人也没有。 戴景轩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恍恍惚惚地闪过一帧手枪和匕首的镜头,还有个 画外音在提醒他应该去找点类似的防身" 武器" ,但同时他内心深处仿佛又有一个 声音在阴阳怪气地讥笑着他,告诉他眼前这一幕是多么的不合情理、多么的可笑。 戴景轩身不由己地腾出一只手,轻轻一拧,再往上一提,门便" 哒" 地一声咧 开一条细缝,紧跟着是一股寒气顺着门缝飕飕地硬挤进来。 包着深褐色真皮的硬木屋门终于完全敞开了,对称镂空、棱角分明的防盗大铁 门竖在戴景轩的面前——还行,看样子已经事先锁好了。 而就在戴景轩抱着他的黄毛狗呆立在原地长达三秒钟之后,猛地,从门边,又 好象是从遥远的天际或是深邃的地下,传出一个忽忽悠悠、飘飘渺渺的声音,令人 毛骨悚然……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