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无选择 作者:阿凉·吴 在北方,冬天很冷。 恶劣的天气造就了北方人忍耐的个性,很多事情,被忍受着。霜生在距离北 极村很近的一个小镇上,那里有一个煤矿,所有的人都住在成排的一样的砖房里。 白天男人们下井采煤,晚上一身脏兮兮的回家坐在热炕上吃女人做的酸菜白肉。 女人们在饭后抱着孩子去镇中央的礼堂看电影,电影票一毛钱一张。 妈妈生霜的时候爸爸出车不在家,邻居把妈妈送到小镇上唯一的一家小医院, 然后霜降生了。当医生告诉妈妈生下一个女孩子的时候,妈妈失望的闭上了眼睛。 医生把小霜抱给妈妈,小霜粉红的脸上冰凉冰凉的,那时候是农历二月,天气还 是冷得要命。妈妈看着熟睡着的孩子,心里说,孩子呀,为什么你是个女孩子呢? 医生认识这个小镇上的所有人,她知道这孩子生错了性别,这决定了她的悲惨命 运。霜生在一个冬夜,第二天妈妈从病床上醒来的时候,看见窗户上结了一层漂 亮的霜花,她给女儿取名霜。 由于妈妈生了一个女儿,重男轻女的奶奶没有来伺候月子,守寡多年的姥姥 大老远的从几十公里外的另一个镇子赶来照顾产后虚弱的妈妈。霜很少哭,晚上 吃饱了,整个夜里都不会醒来。白天霜静静地躺在小被子里,眼睛滴溜溜得乱转。 姥姥哭着说,这孩子懂事,不哭也不闹,可是她的命怎么这么苦哇,她奶奶怎么 不疼这么听话的孩子呢。妈妈躺在床上流着眼泪,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渗进枕头 里。 霜生下来的第十三天,矿上送来了消息。开车去外地送煤的爸爸在一个大雪 纷飞的夜晚,连人带车滑下了山坡,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被大雪掩埋了。妈妈 和姥姥抱头痛哭,闻讯赶来的奶奶哭着用一根木棍追打妈妈,嘴里一只喊着,扫 把星,扫把星,还我儿子。小霜被小被子紧紧地包裹着躺在热乎乎的炕上,眼睛 望着糊满了报纸的顶棚。奶奶转身用木棍打躺在炕上的小霜,你这个小扫把星, 都是你,索命呀,你生下来就把你爸方死了,你们两个大小扫把星,还我儿子来 呀。姥姥死死的抱着安静的小霜,泪流满面,棍子毫不留情的落在姥姥瘦弱的背 上。奶奶悲愤交加,一气之下跟儿媳妇断绝了关系。霜是女孩子,奶奶让儿媳妇 带回娘家去,一辈子都不要见到她们母女俩。 妈妈还在月子里,倔强的姥姥就雇了一辆雪橇把她们母子接回了家。人家说, 在月子里的女人最怕伤身子,妈妈在月子里受了凉,从此落下了有一点累着了就 会腰疼的毛病。 霜十一个月的时候,妈妈决定去哈尔滨进修,她决定给女儿一个美好的人生。 姥姥抱着小霜,小心翼翼的走在结了冰的路上,妈妈用一块长长的彩条图案的头 巾将自己的脸包裹起来,拎着包沉默地走在前面。到了车站,妈妈脱掉厚厚的棉 手套,轻轻的抚摸着小霜的小脸,小霜对着妈妈笑个不停。 小霜在姥姥身边快乐的长大,虽然身边没有什么小伙伴,但是姥姥家有大狗 大黄和一群生好多蛋的鸡。夏天,霜跟着姥姥在菜园子里拔草,摘熟了的西红柿 吃,把黄瓜摘下来放在水缸里,在炉子上烤鲜嫩的玉米和小个的土豆,还去跟着 姥姥进鸡舍捡热乎乎的刚生下来的蛋。春节的时候,姥姥给霜买新衣服,在大年 初一的早上穿上了跟着姥姥去亲戚家拜年。有时候霜问姥姥,爸爸呢,为什么爸 爸从来不来看我。姥姥告诉霜,爸爸就住在天上,那里温暖,不像这里这么冷, 有一天你也会去那里,那时候你们就能见面了。霜不是一个调皮的孩子,她不像 一般的孩子经常哭闹。高兴的时候她会微笑,不高兴的时候就低着头不搭理任何 人。霜喜欢折纸,用纸折房子、衣服、小青蛙、小猫、飞机,这些就是霜的玩具。 一晃三年过去了,霜已经会写很多字,会被很多首诗了,妈妈进修结业回来 了。姥姥把霜叫进屋子里来让她跟面前的女人叫妈妈,那个女人微笑着蹲下身子 张开了手臂,霜却认生的躲进了姥姥的背后。妈妈的微笑僵硬在了脸上,眼泪悄 无声息的流了下来。 四岁的霜不情愿的跟着妈妈来到了哈尔滨,妈妈带着霜到处玩。妈妈给霜买 会叮咚响的不倒翁,五分钱一根的冰棍很甜,霜吃的满手粘乎乎的。妈妈在一家 化工厂的实验室里工作,她把霜送进了厂托儿所。 在那里有很多的小朋友和很多的玩具,可是霜最喜欢大门口的那座圆形花坛, 里面开满鲜花。看门的老爷爷很喜欢霜,这孩子虽然不怎么爱说话,可是却很乖 巧。看门老爷爷在他住的房子后面种了一小块地,种了一些黄瓜和西红柿。很多 小朋友总是偷偷得到他的小菜园里摘小黄瓜和青的西红柿,只有霜每次都帮他除 草、浇水。霜常常一个人蹲在黄瓜架下悄悄的说话,没有人知道她说了些什么, 有人靠近的时候她就不说了。 一年之后,妈妈在一次试验中引爆了化学药品,只是小小的爆炸,可是却接 连引爆了实验室里其他的易燃药品,整个实验室着起了大火。大家把火扑灭之后, 只看到一具烧焦的尸体。姥姥千里迢迢从小镇赶来哈尔滨,在火葬场里,所有的 人都在痛哭,霜坐在伤心的姥姥怀里,抱着姥姥的脖子一声不吭。姥姥突然发作, 把霜放在地上打她的屁股,你为什么不哭,现在你的妈妈也死了,你就不会哭一 声吗?你爸死的时候你小,现在你妈也死了,你为什么不哭呀。妈妈的同事抱过 小霜,把姥姥搀到椅子上坐下说,别吓着了孩子,她还什么都不懂呢,别吓着她 呀。霜挣脱了阿姨的怀抱扑进姥姥的怀抱,姥姥抱紧霜小小的身体,你怎么这么 命苦呀,不是你方得他们见了阎王,是你天生命苦呀,不是你的错呀。 霜上高二那年,姥姥去世了,这世界最后一个爱霜的人也走了。霜通知了远 在南京的唯一的舅舅,等舅舅赶回来的时候霜已经将姥姥火葬了。霜把骨灰交给 了舅舅,就转身离开了。 妈妈死的时候给霜留下了一笔钱,姥姥也留给了霜一些,足够霜一直到大学 毕业。霜顺利的考上了北京的一所艺术院校,学习展示设计。在学校里,每个人 都在做自己的事情,城市里的人不如小镇上的居民来的热情和纯朴。大家互不干 涉,每个人似乎都穿了一层互甲,防备着身边的每一个人。霜还是一个人,一个 人去上课,一个人去图书馆,一个人坐长途车去写生,一个人在假期里呆在空荡 荡的宿舍里。 大学三年级的时候,霜在一家设计公司找到一份设计助理的兼职工作,尝试 做一些简单的设计。由于工作的关系,霜在外面租了一间不错的房子,花掉了她 所有的工资,可是值得。霜在地面上铺了一层地毯,然后买了一张双人床垫,一 张三十公分高的小桌子,一盏黑色的台灯和几个抱枕,用黑色的套子套起来。 霜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之后就升任了设计师,虽然还不是很有名气,但是老板 很赏识她的才华。霜的作品里总是透着冷静和残酷,而这种品位在这个社会渐渐 变成大家愿意接受的风格。 每当过节放假的时候,霜就一个人去旅行。假期长她就去很远的地方,她去 过西藏、海南、云南、广西、陕北,但是她从来不去北方。她终于知道爸爸、妈 妈和姥姥相继去了哪里,她知道在这个空间里她再也不可能和他们相见。可是霜 相信他们会再见面,当她也死了之后。 霜接了一个设计,给一家英国时装品牌在北京的专卖店做店面设计。和她接 洽的是那家公司北京区的艺术总监,坚,一个29岁的男人。坚告诉霜,服装的风 格是时尚、独立,主要销售群是高级白领。一个星期后,霜带着设计稿来找坚。 霜设计的店面是很宽大的厅堂,大幅的落地门窗。墙壁是深色的,挂着一些同样 色调深重的时装广告画,是经过处理的。所有的家具都是银色的金属所制,透着 冰冷和坚硬。顶灯的光打得很强,照在排列在墙边的衣架上。坚最后通过了霜的 设计,基本上没有做任何的改动。定稿之后,坚问霜,为什么要设计得这么冷硬。 霜回答他,高级白领女性,如果没有一点冷酷的感觉就难以服众,而那些坐在高 级主管位置上的女性,也正在极力掩盖自己身为女性的软弱和脆弱。衣服成了掩 盖本性的画皮,在这个社会却成为合理的个性。 第一家专卖店装修完毕的那个晚上,坚请霜吃晚饭。坚去霜的公司接她的时 候两个人还不饿,索性找了一家酒吧喝酒。 霜沉默的坐在坚的对面喝光了手上的伏特加,加了冰的淡黄色液体在滑下喉 咙的瞬间给神经带来瞬间的冰冻感觉,之后在胃里面一点点地燃烧。坚看着一言 不发的霜,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问霜,你的家人好吗?霜抬起头看坚,我的家 人都死了,分别在我刚出上的第十三天、五岁和十七岁的时候。 坚发现自己问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感觉很愧疚。 霜再次喝光了杯中的酒对坚说,不要觉得抱歉,这对我来说不一个禁忌的话 题。他们离开我去了另一个地方,他们在那里等着我,有一天我会和他们见面, 我们会像所有家庭一样幸福的生活在一起。霜微笑着喝掉手上杯子里的酒。她不 断地给自己的杯子里倒酒,很快的喝光,然后再倒,仿佛那不是酒,是痛苦和罪 孽。 酒精在霜的胃里无情的燃烧着,连带烧灼着她沉默的神经,使它复苏。霜握 着杯子继续说,今天她打算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倾诉者。他们走的时候我没有哭, 爸爸死的时候我刚出生,我还不知道什么是难过。妈妈死的时候我五岁,那时候 我已经知道了他们去了什么地方,我觉得我只有等待,别无选择。姥姥去世的时 候我更加坚信,他们在某一个地方集合,等待着我。有时候我问自己为什么当有 人离开我的时候我从来不难过,最后我告诉自己,任何人的生和死,来和去都不 是我能选择的。 撕去因为生存而裹在身上的伪装,每一个人都是赤裸裸的。有快乐和幸福的, 不论是伤口还是笑容,都暴露在明晃晃的视线下,却从不感到狼狈。 坚从小在爸爸妈妈身边长大,他不能体会那种失去亲人的照顾和笑语是一种 怎样的失落和疼痛。坚看着霜一个人喝光了整瓶的伏特加,断断续续的讲述着自 己的经历,最后醉倒在座位上安静的睡着了。 霜的脸上一片红云,睡得就像一个洋娃娃。坚的心里被某种莫名的东西填满, 阻塞在喉咙里好像要爆炸。他从心里心疼眼前这个外表冷漠不所谓,内心却异常 敏感脆弱的女孩。 一个人被痛苦压抑了太久,就会像一个饱胀的气球,一直吹气就会爆炸,需 要不断的释放。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孩太久没有释放过,她已经快崩溃了。她孤独 的生活在诺大的城市,在别人欢聚的时候,她独自一人履行在路上,逃避那些欢 乐的场面。在旅途中,她遇到的都是和她一样的旅行的人,她不会被温暖刺伤。 她所遭遇的都是虚幻的过往,随时的出现和消失。她是一个需要照顾的女孩, 有那么一刻坚想摇醒她并且告诉她,他愿意照顾她。可是坚知道他并不能保证会 照顾她一辈子,这个女孩心里的伤只能用永恒去治疗,而他不能保证一定做得到。 任何一种有可能会背叛的誓言对她来说,只能是一次更深的伤害。而在这个物欲 横流的病态世界,永恒仅仅是理想中的不可兑现的童话。 然而这世界有很多事情是我们不能选择的,比如父母兄弟,比如上司同事, 比如经历灾难,甚至,爱情和婚姻。还有,信守诺言。坚清醒的知道,霜说的 “别无选择”的无奈和妥协。 霜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房间里,窗外是一片寂静的黑暗。坚不 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最后把她带来自己的公寓。霜光着脚走出房间,坚穿着软 薄的纯棉深米色长裤和白色衬衣坐在亚麻布艺沙发上,手上握着一杯加了冰的威 士忌。你醒了,真快。我在哪?我的公寓,你喝多了。 霜走过来坐在坚对面的地板上,手扶着快裂开的脑袋。要不要吃点东西,你 晚上什么都没有吃,坚放下手上的酒杯问。好。 坚走进厨房,十分钟后端出了两碗面,滑溜筋道的面条上面盖着一个荷包蛋 和几片三明治火腿。凑合吃吧,我这里只有这个。霜什么都不说拿起筷子不客气 地开始吃起来,坚微笑着看着霜,然后低下头慢慢的吃自己的面。霜很快吃完了 自己的面,还有没有?还想吃?霜用力的点头。坚把自己的碗推到霜的面前,不 嫌弃的话,吃我的吧,我不是很饿。霜深深地看了坚一眼端过碗吃了起来。 霜很快吃光了坚那碗面条,然后站起来主动拿起碗去厨房刷洗。坚打开电视, 深夜正在播放不知道哪个国家的电影,一个女人站在厨房用力的刷洗锅台,嘴里 大声的抱怨着,懒惰的丈夫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听到似的看报纸。坚听着厨房 传来的哗哗的水声,不自觉的微笑起来。离开父母一个人生活这么久,通常家里 只有水箱漏水的滴答声。 后来霜经常跑到坚的公寓来,坚回来得晚了,就看见霜坐在门口抱着膝盖睡 着了,最后索性配了一把钥匙给霜。有时候坚下班回来,霜在厨房做饭,坚洗了 澡换了衣服出来霜已经把饭菜摆放在餐桌上,两个人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饭,谁也 不说话。有时候霜会留下来过夜,固执的睡在沙发上,早上坚醒来的时候霜已经 离开了,餐桌上放着冒着热气的早餐。 一天晚饭后,霜缩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啃一个苹果,膝盖上还摊着一本 时装杂志。坚坐在沙发的另一边,看着霜,若有所思。坚关掉电视对霜说,我们 结婚吧。霜咬着苹果转过头来惊诧地看他,这决定显然太突然了。我知道我的这 个决定对你来说很突然,但是我相信我们会相处得很好。霜放下手上的苹果问坚, 你爱我吗?是的,我爱你,我一点一点直到现在深深地爱上你了。霜突然跳下沙 发抓起放在门口的包跑了出去,坚根本来不及阻止。坚追到楼下马路上,看着霜 跳上一辆出租车走掉了。 坚打电话到霜的公司去找她,公司的人说霜请了病假。坚打听了她的住址去 找她,房门紧闭,邻居说已经好几天没有人回来了。 坚找不到霜,他决定取她,却一点都不了解她的生活,可是他是真的很想取 她跟她生活在一起。 她心里有一块伤疤,那是时间刻上去的痕迹。一切事物对她来说都太虚幻, 太不安全,他们随时会离开她,而她坚强的外面下满是恐惧,她却告诉自己别无 选择。是吧,也许真的别无选择,生老病死,生离死别,这些都是我们所不能选 择的,而她却排斥了一切可能的幸福。在他想要取她给她依靠的时候,她却逃了, 也许她去寻找答案。面对选择,她别无选择的选择了逃避和封闭自己。 坚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唯一的声音就是卫生间水箱漏水的滴答声。房间里没 有任何一件东西是属于霜的,哪怕是一支笔,一面小镜子,坚却分明闻到了除自 己以外的属于另一个人味道,霜的味道。 似乎除了等待,没有任何的办法。坚静静的等待,等待霜回来。他相信,她 最后会别无选择的回来。在等待中,坚继续他的工作和生活,还有想念霜。 作于2002年9 月14日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