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和鱼之六天 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消除那种疼痛。 或许见了他之后这种疼痛会逐渐减轻。这我不清楚,但是我希望可以。 不是非常锋利的感觉。它柔软。飘忽。游离。常常就忽然之间充满我的心, 顿时让我丧失很多力气。无可奈何的颓然。 就是这样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我常常就陷入忧郁。 这种疼痛的由来却是相当简单。 我看见FISH从网上发给我的相片。他的表情相当坚定却忧郁。还有他的眼神。 那一瞬间,我心剧烈地疼痛起来。没有理由。忽然就痛了。而且弥散开来。 FISH,我看见你了。你的眼神很怪。 我掩饰着,这样说。 那都没什么,没人喜欢我的眼神。他们说那太阴郁。 我不敢告诉他我的疼痛。 没有事做的黄昏,我会在沙发上歪着,想象他一定是一条鱼,寻求着他的水, 游来游去。或者会驻扎下来,当这水渐渐枯竭,他游走。 甚至,我可以看到鱼儿在水里慵懒而优雅地游弋,不会疲倦。 我喜欢在黄昏的时候产生这样的幻想。那时,临近黑夜,我会比较安静。 当我们没有办法再靠近的时候,我们打电话。这是我们唯一的办法。在短暂 的时间内减轻一些东西。疼痛或者寂寞,诸如此类。 也可以很长时间不说什么,沉默着。那时我就闭上眼睛,手握着话筒,人在 电脑前晃来晃去。晃来晃去。 左边,右边。 右边,左边。 是个安静的男人,沉默的。却可以没有声息地打动我。 听他抽烟的声音,渐渐亲近。 他嘴唇亲吻香烟的声音。 那通常是很轻快的一吻,我就会无声地微笑。 为此我申请了一个OICQ号码。那个号码上,我叫烟。却没告诉他这些。 安安,你也在抽烟吗。他常这样问我,在我们讲话的间歇。 是的。很久以来,当我接触它的时候,我是在吻它。 安安,安安,我觉得我将见到你。 在我离开我的房间之前,我拿摄象机拍下它的每一个角落。 墙角的干花,枯败的美丽,没有声息的强烈的痛苦,但是它们在最美丽的时 候被做成类似木乃伊的东西,然后在我的房间里延续它们的美。它们甚至不能决 定死亡。无可奈何地假装还活着。 我打开电脑,放一些歌,心最晦涩的角落。她唱着,我不知该怎么办,我只 想一直活在阴影里。 我轻轻笑着。 可听这歌总让我黯淡下来。有一点绝望。她的呼唤。他的明亮的眼睛。歌里 都说得很明白了,我却不知道我自己。 走进我的卧室,一株什么植物在活着,那是我以前生活遗留下的东西,我不 爱这东西。一切都过去了,可它却也可以渐渐活下来。我拍下它。在阳光下,它 的叶片闪光。 FISH,你怎么可以有这样好听的声音。低沉却很性感。仿佛只对我说话。 在通过几次电话之后,我告诉他这个。 安安,安安,乖安安。不要伤感,我知道我将见到你。那时,我将只对你说 话。 我拿着摄象机的时候脑子里还不断闪现这样的片段。 电话上,或者电脑上。 或者他走进我梦里时那双忧郁的眼睛。 最后一间要拍的是电脑屋。他坐在那里,看着我。他坐在那里很久,没有声 音。 他住进我的电脑已经很久。是的,住在我的电脑屏幕上。 我没有拍我的电脑。 我关机,转身走出去。 然后找出黑色的T 恤,和黑色的球鞋。 再见我的电脑上的生活,过几天我就回来。 我还是要回来。当然要回来,我只是一个趁假期放飞自己灵魂的无可奈何的 人。 是没有任何预示的决定。因为在这之前我犹豫着要不要去看他。挣扎很久, 快疯了,却没有答案。我怕我亲手破坏一切。那我将哭一世纪。 放假前一天我的朋友邀我和她一起过节,我转身看着她,没考虑任何却说, 谢谢你,可我要去看一个人。我不能和你一起过。 好象并没有经过我的大脑,就决定下来,我并不知道我会这样说。 然后我呆在那里。 5 分钟之后我打电话订了机票。 没任何想法就决定了一切。 我听见我心的声音。 心说,安安,去看他。去被他的眼神融化。 一条烟。 ZIPPO 火机。 摄象机。 钱包。 钱包里他的相片,是我打印下来的,有棕色的背景。缩得很小。然而他还是 看着我。我无法不喜欢那样的眼神,并随身带着了。 那就是我的全部行李。 没带衣服。他说,安安,行李别太重,我都可以拿我的衣服给你,都是棉布 的,柔软而服帖。长长的。可以把你包起来。 我信他。 我要飞向他了。 在飞机上我是平静的。没有表情,不理任何人,我这样已经活了很久。 因为经过太多挣扎,反而到了最后的时刻忽然就平静下来。 甚至我没想见到他那一刻我该说什么话。好象也可以什么都不说。 短暂的飞行我却渐渐睡着了。 浅浅的意识里,他一直看着我。这是我一直奢望的场景。 多年以来我一直没什么想要的东西。然而那是我想要的。 梦里我好象也没有声音。默默地回应他。 当飞机着陆的时候我发现外面阳光刺眼。 他说过他的城市,阳光凌厉无比。亚热带的感觉。我却不想躲在太阳镜后面。 我想,是该直视他的时候了。不再隐藏。 我没有在接机的人群里寻找。 我只是飞快地一瞥。就知道那是他。那个瘦瘦高高的男人。穿着淡兰色的棉 质衬衫。 然后我笑。 是的,是的,我们根本不需要在人群里辨认。本能的靠近。 安安,安安,是你吗。 是我。FISH. 是我。 我忽然匮乏。无力。不再说话。他很安静。一直看着我。我知道他其实已经 看了我一世纪。甚至更长。 水里慵懒而优雅的鱼。 游弋着寻找的水。 我心泛起熟悉的剧烈的疼痛。 我忽然之间明白那种疼痛根本无法消失,哪怕我见到他。 哪怕我,终于见到他。 安安,安安,乖吗。 乖的,我很乖。看见你我可以立刻死掉。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看见你了。因为我知道你确实就是那样看着我的。 是的,只有你知道它的内容。它一直等你。许多年。 骑在他屋顶大阳台的墙头上,我看着星空象毯子一样渐渐覆盖我。月色洒在 我身上,象是他温柔的抚摸。 很美。 是的。 他说的都是真的,美得让人心痛。 那时我们饮着红酒。抽烟,一支接一支。不说什么。没时间说话。没时间做 任何事。 我们凝视对方的眼睛。 不够,不够。 不够。 没见过那样的眼睛,黑暗中也可以熠熠闪光。我沉醉。 太多的内容。 太多的过去。 太多的沉沦和颓废。 太多的堕落和放弃。 然而为我们燃烧。 我落下泪来。 安安,安安。 他睡着的时候叫我的名字。 那时我在给我的朋友写信。 转过身看着他。 晨曦拂在他的脸上,异样的光芒。纯洁的。纯真的。他的眉头轻轻结着。睡 梦里他仍是忧郁的吗。 FISH,我在。我在。 我握他的手。 他有时会找我。如果那时我不在他的视线,屋里就会有他好听的声音。寂寞 的声音。 安安,安安乖啊,你在哪里。 我在天井里。看外面的草啊。我笑着说。 他站在我身后再没有任何声音。抽着烟。静静地看着我。 我不回头,可我知道他的凝视。 我怀疑我的皮肤也能识别他的凝视。哪怕哪天我不能再睁开我的眼睛,但我 仍可以知道。我可以轻易地识别他。 刚到那天他带我到他常去的小餐馆吃饭。有舒适的风吹过。那一刻我知道其 实我也可以那样快乐。 这一直是我梦想的事。和他象普通的男女一样,坐在一起吃一顿饭。看他懒 洋洋地抽烟。听他叫我的名字,安安,安安。 周围有很多人。偷偷看我们。大约想着这个孤独颓废的男人终于也有了个伴。 周围有很多人可他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不避人的那种凝视。在任何时候。 那时我想死去。象干花一样在最美丽的时候被凝固。我觉得那时我是幸福的。 FISH. 安安。安安。 他浅浅的笑浮起在嘴角。 可以那样轻易就让我爱着的男人。这个男人有不能揭开的伤痕。已经烙进他 的余生。万劫不复。不可以逃避,只能渐渐让心更冷酷。 就象一个溺水的人不再想呼救。那他沉下去,已经有多久。 风吹出我的眼泪。 安安乖啊,安安不哭。他深深地看着我,沉静地说。 好的。是的,不哭。我笑着说,甩掉剩余的眼泪。 伤痕。 我看见他的伤痕,层叠着,新的覆盖着旧的。似乎只有那样才能让心不痛。 午夜的狂乱,斗殴,痛饮。然后没有声音地回家。那时他知道自己还活着,于是 期待下一次疯狂。 FISH乖,疼吗。 不,不再疼痛。我甚至记不得它们什么时候烙在我身上。没什么,都成了过 去。 安安,如果心因此可以不再疼痛,那或许可以真的让身体去承担这疼痛,是 吗。 是的FISH,是的。 安安,我从来就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也许我一直就是个没有未来的人。 我知道,FISH,我知道。因为我也是这样的人。没有未来。没有期盼。多年 以来就是这样,可我也活了下来。 他紧紧拥抱我。很久。吻干我的眼泪。在他怀里我安静得象个很乖的孩子。 这个男人。 曾经无可奈何地被放弃。不知道原因,没有选择。只能接受那结果。渐渐就 沉下去,沉到最底处。象一条鱼忽然不想游了,于是死掉。 绝望。堕落。冷酷。放荡不羁。 却温情脉脉。 孩童般天真和纯洁。他的脸在月光下泛着的光辉。淡淡的痛楚,却是平静的。 安安,你知道我上班时最喜欢做的事是什么吗。 他忽然问我。 我最喜欢做的事是,休息的时候在图书馆的门口看人。我靠在门边,拿着香 烟,看走过的每一个人。他们通常惊惶地垂下眼睛,逃走。虽然他们可能在心里 多次暗暗骂我,可我觉得那很有趣。 那是因为你没遇见我这样的女孩子。我会站住,然后问你,你好吗,今天。 是的,我会这样问你。然后可能我们会去喝杯茶,也可能会一起站着看许久。那 都很难说。 他吻着我的头发。 安安,我一直在等你这样的一个女孩子,看懂我眼里的一切。忧伤的,晦暗 的,却也可以有许多的柔情。 在吃了两次小餐馆的饭菜后,我决定做饭给我们吃。 当饭菜摆到桌上的时候,他象小孩子一样偷吃。我暗自笑着,很愉悦地忙碌。 我不喜欢男人进厨房。 在我的城市里男人几乎都会被驯服成厨师,那真没劲。要是他们都去做饭去 了,那谁去凝视他们的女人。 男人不属于厨房,菜市场,洗衣机。 男人就是男人。男人的强项是爱着他的女人。吃她做给他的饭菜,穿她为他 烫平的衣服。诸如此类。 安安乖得很啊,做的菜也那么好吃。他脸上洋溢幸福。 吃饭的时候我们还是不时看着对方。看不够,真的,不会够。 FISH,你是一个可以让我心安静的男人。或许你有太多伤痕,可你能让我安 静。 因为我们都是伤痕累累的人,不需要被了解,只需要被接受。是不是这样。 是的,安安,是的,我不需要知道你经历过什么,我只知道你心是自由的, 无法禁锢,哪怕因此反复受伤,但你一直是自由的。那让我觉察出你的纯洁和天 真。 是的是的,自由是我唯一的坚持。 那也是我的坚持。安安。我的安安。 当我们没有互相看着的时候,我通常在他的楼梯跳上跳下。 二楼有很大的阳台,一个石桌子,一些椅子,空的酒瓶。一株不小的树伸出 它的枝叶拨弄着墙头。阳光下叶片闪闪发光。看上去那都是很好的。 一楼的天井是空旷的。后院杂草丛生。那里住着一条眼镜蛇,在我刚踏进他 屋子的时候它曾经来看过我一眼,然后就再也不出现。 我拿摄象机拍那后院的时候他跟进去,拿起一小盆仙人掌的残骸给我看。那 仙人掌曾经跟着他的相片一起留在我的记忆里。我认识它。 它怎么死的,是被太阳晒死的吗。我问他。 不,不是的,是它自己不愿意活了,所以它死了。他淡淡地说。 KURT在唱着绝望的歌,MY GIRL ,MY GIRL , DON‘T LIE TO ME ,TELL ME 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 这个喜欢着KURT的男人,也喜欢着阿尔汉布 拉宫的回忆。柴可夫斯基。田震和伍佰。 我们让音乐一直响着,不分昼夜。 当我们在墙头喝着红酒,他忽然说,安安,我不太能听柴可夫斯基了,听他 的东西我会更加沉下去。一直就沉下去。 他的眼神忽然无助。那样忧伤地看着我。 FISH,也许沉到底就会浮起来。我们都是一直这样轮回。浮起来,又沉下去。 没有人可以救我们。 安安,你。 安安,我心疼你了。 我穿着他的衣服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那衣服长长的,真的把我包起来。我喜 欢男式的衣服,没有拘束。我的身体在里面可以自由。 有时我收拾房间,他在一边安静地注视着我,视线跟着我移动。看上去可能 也真的象两个正常的家居的男女。 我心里一直疼痛着,可我微笑着看着他。 你这样看着我我真的要被你融化了。我笑笑的说。 安安,那就融化。好吗。 我们的灵魂熟知很久之后,身体开始熟悉。 激烈或者温柔。 最后崩溃。 反反复复,纠缠不清。 我一点也不想爱上你你知道吗。 我小声说。 然后开始剧烈的胃痛。 安安,乖安安。是不是你的心不想疼痛了,所以你的身体承担这些痛。乖安 安,吃药好吗。来,吃一点药。 我躲进他怀里,安静地哭泣。 FISH,死好了,真的,死了也好。我起码可以不再承担这些痛。 安安,宝贝。我知道,我都知道。 寂寞是因为思念谁。巫启贤。 歌声中,他拿起摄象机拍我。在他的房间,他的电脑前,我赖在那里不肯动。 这是安安,是我网络上认识的女孩子。他说。 几个月前我们认识。然后交谈。然后痛苦。然后,她飞来我身边,来看我。 我一直不动,站在那里发呆,听他在那边喃喃地说。 这就是安安。她喜欢看着我的眼睛,她说那很酷。最后她终于来了。我们的 故事,就是这样。平凡的。却是不同。 我落下泪来。 安安的眼泪,面有太多的东西。我想我们都会记得。我想是这样。 他走过来抚摸我的红发。 是的,我会记得。 太阳。椰树。壁虎。蛇。杂草的后院。小黄花。 红酒。空的酒瓶。烟。烟头。阳台。墙头。 他的衣服。环抱。亲吻。凝视。眩晕。疼痛。 汗水。悸动。崩溃。 终于,第二天我要走了。 我们当然还是爬到墙头坐着,饮我们的红酒。 笑声渐渐多。我想逃避我心里的一些感觉,试图麻木,那可以比较容易离开。 安安,我一点也不想淡下去。我们之间。我一点也不想淡下去。 我望着他。 询问地望着他。 是的安安。我想了很久,一直想告诉你这个。我一点也不想淡下去。当然要 是淡了我都可以接受。只是我不想。或许我会因此再度沉沦。虽然那其实也没什 么。 他慢慢地说。 我渐渐把头埋进他的胸口。 然后我们再没说其他。 我终于可以平静地离开。他的眼神让我平静。 我留下一些也带走了一些。我残缺不堪。等待命运将我再度拼凑。 在机场他说,安安,记得我说的话。 我挥挥手。他转身离开。 六天。 六天里我们做得最多的事是凝视对方的眼睛。没有声音。 我们最爱做的事是大声地放音乐,然后爬到墙头去喝红酒。 亲吻。黑暗中最狂野最温柔地做爱。 他是个带着伤痕出现的男人。那注定会留下伤痕,在我的生命中。 没有承诺。 没有誓言。 也没有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