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场 黑暗回声 第五节 她说,我喜欢那些喜马拉雅山的云游修行者的传说。他们在六千多米的高山之 上跋涉,据说一天只吃一餐。随身只带着一张毡子、一根手杖,背着虎皮和水壶, 赤脚走路。 天色黑得快,转眼已经入夜。他们去餐厅吃晚饭。有一桌子日本来的年轻男子 和一个漂亮女生,坐在角落里,一边吃着简陋的食物,一边用日语小声交谈。房间 里的灯光昏暗。一个背着行囊的欧洲男子,特意走过来与她打招呼,热烈地用英语 告诉她,他在大昭寺外的广场上曾经见过她。她微笑着,冷淡而放松地与他应答。 他看到她几乎不和任何陌生人说话。 深夜她听到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发出声响。她坐起来问他,不舒服吗?他说, 感觉有些发烧,滓身燥热,头痛,呼吸困难,无法入睡。她下床,走到他身边,抚 摸他的额头,果然是滚烫的。她说,可能是累了,所以有些反应。她递给他药丸和 水,说,吃点药,会有些用处。在这里不要硬撑。 他吞服了药丸,说,我想去楼下洗一下脸。 他们下了楼。天井的洗脸台需要压泵取水,她帮他压出水来,看他用清凉的井 水洗了脸,把头发淋湿。走廊里有睡得惺忪的住客,起身去上公用卫生间。房间的 门被风吹得吱呀吱呀响。她说,我们可以在走廊里坐一会儿。房间里闷热干燥,你 会更难受。 这是出发之前在拉萨停留的最后一个晚上。凌晨一点多。山野间的大风刮得猛 烈。深蓝色天空,大团云层被吹掉,显出千干净净的光泽。一轮黄色的月亮圆而寂 静。夜晚美好得似乎并不真实。月光暗淡的庭院里,盛开着大簇大簇鲜红色的大丽 花。招贴墙上的留言纸在风中发出嘈杂声音,依旧是一堆繁杂的邀请、电邮和手机 号码。没有任何回音。 他们坐在走廊的木椅子上。她拿出烟给自己点了一根。靠在墙壁上,看着院子 里被风吹动的大丽花。她穿着白衬衣,光脚穿一双木底人字拖鞋。 她说,这是你第一次出来旅行吗?我看到你的旅行包和防风衣都是新的。 他说,工作的时候,也算到过地球上的大部分地方。做空中飞人是职业需要。 有时上午还在西半球,晚上就要奔赴东半球。也有度假。马尔代夫的碧蓝海滩,苏 梅岛的高级酒店,或者去巴黎的咖啡馆里闲坐半天……你知道,仅仅如此。我不知 道旅行的具体概念。我一直到现在才开始做一些事情:辞掉工作,收拾行囊,拿上 一本自助旅行书开始起程。前往一个一无所知的荒凉的高原城市。 你是不是经常出去旅行?他说。 一年里大概只有两三个月出去。大部分时间我在城市里居住。长年在城市里生 活的人会成为依赖性的城市动物,需索城市提供的丰富功能来建构生活,使生活在 熟悉的表象之下,按照惯性顺水而去。但我习惯与它保持距离。 离群索居吗? 是。几乎闭门不出。在网上购物、与人交谈,下载书、音乐和电影。很少与别 人约会见面。夜深人静时,出去漫步,会嗅到冬日树叶和河流的气味。以及人的皮 肤和头发上,所散发出来的老去和孤独的气味…… 在北京,有一段时期,她即使服用药物,也整夜无法入睡。她一直希望城市里 能够开张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书店、咖啡店或者桌球店。这样在凌晨一两点,也可以 走出家门,寻找灯光明亮的地方,买咖啡、看书,或者找到人聊天。天亮时各奔东 西。在没有任何声音的房间里,不存在对照的失眠生涯,仿佛置身于坟墓。她在散 步时用数码相机拍下城市黑夜中如丛林般矗立的高楼大厦。 我没有朋友,没有恋人,住在哪里都是一样。喜欢有荒芜感的粗糙的城市。拉 萨的荒芜感来自它独特的地貌。北京的荒芜感来自聚集在其中的陌生人。我习惯住 在城市里,享用它,却不沉浸入它的生活。能够隐匿在一个隔膜的无人可以对谈的 城市中,也觉得安然。 在旅途中你必须习惯身体伴随物理空间的移动。内心流动纷繁的意识和景象, 更感觉到它的内向思省……经常在天还未亮的时刻起床赶路。苍茫天地之间,星光 暗淡,雾气潮湿,人依旧觉得瑟缩,但必须出发前往下一路。 那年冬天。凌晨五点抵达云南大理。走在古老巷道里,背着行囊,冷风呼啸, 周围空无一人,只有苍山山脉高大灰色的轮廓依稀可见。终于找到一家开门的小饭 馆,门帘上悬挂着红灯笼。一个中年男子在屋子里揉面团,大锅里有热气腾腾的绿 豆稀饭和豆浆。坐下来要了热的食物。冻得浑身麻木,把手指焐在热烫之后迅速变 凉的大瓷碗上。门外尚未散尽的茫茫晨雾。天色一点一点变亮。慢慢地,就开始有 大狗进来。开始有早起上学的幼小孩子在门口奔跑而过。街道开始恢复了声响、人 影和色彩……那样的时段。独自坐在小饭馆里,一边抽烟一边做笔记,看到这个世 间的寂寥。这是内心真实沉着的时刻。不属于喧嚣热腾的人群和白日。是只能在旅 途中发生的事。 她说,我并不总是在旅行。旅程打破人的生活模式。一个经常在旅行的人,没 有秩序和原则,喜新厌旧,充满不安全感,随时变换方向。显得既执著又有太多无 情。我只是觉得从一个城市跳脱出来,也许可以打破惯性。人在习惯中获得太多禁 忌。这是不好的。 她再次从烟盒里拔出一根香烟。侧过脸,拿出打火机点燃。一头漆黑长发遮挡 住她的脸庞,火光照亮她低垂的眉睫,细长的单眼皮眼睛。她的脸像一枚洁净扁平 的月亮。她是一个病人与修行者的结合体,关注的两个极端是内心深处及开放性的 万物世界,完全过滤掉相隔中间的人世繁杂地段。就像神话中西藏人认为自己是森 林猕猴与岩罗刹女结合的后代。 她不属于任何一个普通的女子之中。他知道他可以随她一起上路。一个长年流 落在高原静默等死的女子。一个终结旧日生活准备出发的疲惫男人。他们之间的世 界被截然封闭,但这是他们彼此之间结成同盟的基础所在。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