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场 深红道路 第八节 有一次追赶到楼梯口,她的身体不能控制平衡,从楼梯上直摔下去,跌落在楼 梯底处的木地板上。残臂软绵绵地耷拉着,没有受到任何损伤,与她用力支撑的右 手及被擦破出血的右臂形成鲜明对比。我看着她的手臂,觉得害怕。跨过她的身体, 打开门,飞快跑了出去。用力抡动双臂,感觉自己跑得多么坚定有力。就像一只鸟 儿一样,马上就要飞起来。 她说,后来我知道,必须接受生命里注定残缺和难以如愿的部分。要接受那些 被禁忌的不能见到光明的东西。 他说,十二岁的时候,我放学回家在巷子里邂逅一只被丢弃的狸猫。它很小, 虎斑纹绿眼睛。见到我之后,一直轻声叫唤跟随在身后。于是我决定抱它回家。藏 在房间里。喂它稀饭和鱼肉。蹲在旁边观望它进食和睡眠,让它沙沙的舌头舔我的 手心,感到微痒和柔情,甚至遗忘了功课。晚上抱着它睡觉,这团温热的肉体蠕动 着,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如此痴迷而鬼魅的感情,是不曾感受过的温柔欣喜。一 直自闭的世界,为此而露出破绽。 三天后午睡过头,着急赶去学校上课,忘记把放着小猫的纸盒子塞入床底。没 有关上房门。路上突然警觉,已没有时间回头去找。心神不宁地挨过一节课,下课 铃一响,就飞快往家里赶。在路上,跑得那么快,心脏疼痛得就要跳出喉咙。打开 门,看到母亲坐在书桌边备课,抬起头平静地询问,你满头大汗跑回来干什么?我 看到房间的门关着,知道小猫一定已被母亲送走。伤心欲绝。在那里站着哭出声来。 母亲不喜欢我哭,霍然站起来,把手里的书用力扔向墙角,撞到橱柜发出巨响, 大声斥责我,善生,你玩物丧志,真让我失望。忘记这件事情。你给我回去上课。 我转身出了门。那是夏天的午后,太阳热辣辣的,我一边哭一边走着回学校,泪流 满面,抬不起眼睛,只觉得内心无比羞愧,如此软弱……我后来再不曾养过任何小 动物。认定自己不再喜欢它们。不再对它们有任何感情。 在这个世间,有一些无法抵达的地方。无法靠近的人。无法完成的事情。无法 占有的感情。无法修复的缺陷。 她因为疲累,已经在床上发出均匀呼吸,在黑暗中入睡。一如既往的酣畅睡眠。 是婴儿一样的睡眠。快速,深沉而甜美。因为白日的长途跋涉,体力消耗极大,她 放弃了睡前阅读的习惯。她不想为自己无法控制的事情费心。她比他有着更为坦然 的心态。他有对明日路程的隐约担忧,脑子里还是很清醒,只感觉到腿部肌肉的酸 胀疲累。需要时间适应。也许耐力在之后的漫长路途中会慢慢发挥出来。 高山上隆隆的瀑布轰响不绝于耳,声势惊人,床板都似在微微颤动。漆黑深夜 大雨瓢泼而下。明天能够晴朗的可能性接近为零。雨季果然并未结束。而绵延无休 的雨水只会使他们的路途增加更多不能预知的危险。但是一切只能顺其自然。 这里已经属于与世隔绝的地界。什么都没有了。高楼大厦、汽车、行人、咖啡 店、百货公司、美食锦衣、报纸、电台、戏剧、新闻…… 所有生活的附加产物消 失无踪迹。只剩下可以栖息的住所,食物、火堆以及陪伴在身边的惟一一个旅伴。 他们在峡谷之中见不到其他的外来者,除了当地的背夫。支撑下来的,只有单纯的 目标:向前。一直向前。 她喝醉的时候,只会有两种反应,一直呵呵地微笑,似乎很快活,或者就是哭 泣。那是真正的沉重的痛哭。眼睛和脸颊,全部红通通地肿胀起来。仿佛她一生的 无法甘愿就此得以发泄。他不喜欢她那时候的反应。也从来不觉得她是美的女子。 人的生活为何无法自控,内河。他对她的质问,仿佛带着对自己的质疑和羞耻。 她在北京停留的惟一的一个夜晚,他们喝酒,争执,彼此沉默,时而又激烈地 抢着说话。她醉得不像样子。回到旅馆,他拧干热毛巾,帮她擦洗睑和手心,脱下 她的衣服、鞋子,用被子裹住她的身体。她稍微清醒了一些,仰脸看他,眼睛里都 是泪水。滚烫的泪水顺着她的眼角和太阳穴源源不绝地往头发里渗透,但脸上却并 无悲戚,依旧带着笑容。 她说,善生,你去哪里? 我要回宿舍。明天一早过来送你。 留下来。让我们继续说话。就像以前一样。我们之间并不生分。 他脱掉衣服,与她一起挤在招待所的单人床上。单薄的床垫支撑着两个人的重 量,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玻璃窗外映出雪花飘落的疏落影子。下雪了。干燥的雪 花发出刷刷的声音,这是那年北京冬天的第一场大雪。他们各自侧身而睡,脊背贴 着脊背。她长长的发辫压在他的睑下。熟悉的发丝清香。 他说,原谅我,内河。我对你态度不好。 她轻声说话,来时的路上,在火车卧铺上一夜无眠。担心见到你的时候,无法 把心里想说的话告诉你。但是见到时,似乎不过是三五天未见。我一直幻想着这一 天,能够与你喝酒,说说笑笑,把心里所有的负担,暂时搁置下来,获得片刻休息。 对不起,内河。 我们从来都有各自立场,只是现在更加分明。你按照你自己的意志辩驳和阻止 我,没有对错之分。在青冈的那一年,我每天写诗歌,一遍一遍地洗头。把头发洗 得好薄。早上梳头时掉落很多头发。我要保全脑子,所以写了很多诗歌。白天病人 会被带去拆棉纱手套,这种劳作为医院增加效益,也用来镇定焦躁的分裂症病人。 我经常一边拆手套,一边在心里写着那些诗,等待晚上可以把它们记录下来……善 生。我们在一起,对彼此那么好。但是我一个人生活在自己的黑暗之中。你也是如 此。沦陷其中。不能靠近。 她转动身体的时候,手腕上的银镯发出叮当的碰击声。她背对着他,开始安心 入睡,很快发出深沉的呼吸。 他从来都不属于她的世界。他的世界是规则的被量化的没有瑕疵的。遵守时间 的递进秩序,蒙住自己的眼睛往前走。他不像她。她跌跌撞撞,宁可头破血流也要 看个究竟,问个清楚。从不懂得疏离的界限,纵身投入,带着命定的盲目的激情, 要靠近这热与光,补充她躯体中的某种元素的缺乏……不计较粉身碎骨。她的行事 原则一向以自我为中心,做她喜欢的事情,为此付出一切代价,有甘愿的勇气。他 比她多的是他的自保。在事物之间出入自如,不曾沾染任何悲喜尘埃。 他们注定各奔东西,奔赴各自的生活。 凌晨的北京火车站,他与她告别。他穿一件黑色羽绒服,不想与周遭世间产生 任何关系的清净索然。而这个抽烟的邋遢的女子,站在车窗后面,用手指抹掉玻璃 窗上白茫茫的雾气,用力地对他挥手,脸上有一如既往的笑容。 他被她身上捉摸不定的脆弱而坚定的流浪气质所迷惑。他不准备跟随她,也并 不蔑视她。他生活在自己的内心惘然之中,并不希望被提醒。那一时刻只觉得无言 以对,转身离开了车站。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