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场 荆棘王冠 第三节 她抬头观望那些古老高耸的柏树和杉树,因为长久雨水浸淫,不见天日,树木 散发出腐朽的气味。每一根树枝都裹满绒毛般青黄色的地衣苔藓。那也许是出现历 史比人类还要长久的植物。死气沉沉。终年雨水绵延不绝,不见阳光渗入。它们使 森林成为幽暗的洞穴。所带来的气场令人觉得受到逼迫。这是彼此对峙的时刻。大 江的轰响声音,仍在右侧远处回响。 寂静中只听到风雨穿掠而过的声音。森林发出深沉浑厚的呼吸声。她明确地感 觉到了这种呼吸。她相信它的生命力。这一个瞬间与它交会而过。这能量渗透她全 身的骨骼、肌肤、血液。呼吸在剧痛的胸腔中变得新鲜而纯净。内心的重重障碍被 一层层地刮除。思虑寂然而清透。这是踏上路途,每日长时间行走,所感受到的变 化。来到与世隔绝的地方。闯入森林的心脏之中。它的核心封闭而强盛,也不悦人。 也许它象征着和地球同步的时间。而她穿行而过,仿佛从此地到彼岸的蚂蚁,穷尽 一生,不抵它的此起彼伏。 她似乎已经可以忘记生活中的大部分人。如同忘记宋的面容。他曾经陪伴和照 顾她,是对她充满怜悯的男子。手术后在医院里恢复的五天,每天需要长时间的输 液,她的手背上都是针孔,血管已经僵硬。他来看望她,用手帮她揉搓发酸的血管, 倒了热水擦洗汗湿的身体。在病房里那些陌生的妇女面前,蹲下去帮她洗脚,擦干 之后再替她穿上干净袜子。 她觉得需要与他告别了。这个男子进入她生活的时机太过偶然,避开她所有能 够在日常生活中建立起来的设防,直接进入内部。他甚至看过她体内割除下来的病 灶,那散发着腥味的一堆血块。无处躲避。她不能够适应一个陌生人离她如此接近。 他们只不过相处了十天。却仿佛已经共同过了十年。只有一个结婚十年的丈夫才会 坦然地蹲下身为患病的妻子清洗足部。她的窘困处境被他看得太清楚。她觉得他侵 占了她。 她出院的时候,拒绝他来接她。她说,我们不应该再见面了。她已经退无可退, 必须要逃脱。不愿意被别人看到孤立无援。醒来的时候,他来看过她,并且已经离 开。他给她带来春末的栀子花,就放在床边柜子上。翠绿叶片,洁白喷香的花朵, 扎成一小捆。他留下一张字条,写着:如果你不再想见到我,我可以消失,记得我 的名字和电话号码,随时可以来找我。他们并没有正式地道别。 她收拾了病房里的用品,洗干净头发。换上丝绸裙子和绣花鞋,黑发散发着清 香。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病容初愈的模样。走出医院大门,在路边打出租车。明亮温 暖的阳光落到额头上。她在刺眼的光芒里闭上眼睛,呼吸到来自人间的第一口污浊 而厚实的空气。一次手术如同新生。 她和自己的出版商告别的时候,并没有告诉他她将会去哪里。她说,我要消失 一段时间,不用试图打电话或发电邮给我。我会自动出现。他说,是去写作下一本 新书吗?这将始终是他最关心的问题。这一刻他的态度无比真切。她看着这个打扮 精致的中年男子,他有偏执的工作狂倾向。他们合作了很长时间,他懂得她的脾性。 他从不试图靠得她太近,但又认真履行彼此之间的一切约定。这种距离感和对彼此 工作倾向的认同是重要的。无可否认,她也一直有偏执的工作狂倾向。他曾经为了 约到她的一本书,与她见面二十次。这是惊人的。不断地约她。持之以恒。 她坐在他办公室大桌子对面的沙发上,看着窗外灯火阑珊的北京夜色。她说, 不知道。也许写,也许不写。我需要结算一些稿费维持生活。他把现金支票开给她, 说,要不要再预支一些稿费给你?她看着他的钢笔停顿在上面的姿势。她说,暂时 不用。他耸耸肩,对着支票上依旧湿润的背书吹了一口气。也许事实上他也并无慷 慨的打算,他的付出范围有极其清楚的界限。但他需要制造一些彼此之间看起来情 真意切的气氛。而每次总是被她识破。这种小小的心理游戏,躲不过她敏感的扫描 系统。 他们认识已经有五年。这五年里,她的身边有一些人失踪,她从一些人身边失 踪。人与人之间,就如能量空间里的原子,原本就是毫无关联的硬性碰撞。是带有 敌意和疏离本质的碰撞,即使貌似在接近。这样纷扰的世间人情。但是他与她,还 未在彼此的身边失踪过。他们始终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在对方面前。也只有他才真 正耐心和长久地关注她生活中发生的任何一个变化。因此得出的推断是,利益关系 永远强悍过一切情感关系。 只有利益,是彼此最稳固最坚定的支撑。它也有可能在一夜之间崩溃,如果这 种利益的结果不再成立。在此前提之前,它就是一堵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不用对 此放置任何多愁善感的猜测、衡量、玩味,试图印证和论断。它的客观性和特定条 件性,注定它不会像情感关系一样容易被任性质疑和推翻。他将会是她身边一个长 期的不会失踪的男子。前提是她依旧是他最稳妥的现金流。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