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九五年十二月一日警卫连的老兵郑玉龙在复员回家的路上兴高采烈地弹着他从 部队偷偷带上火车的吉它时没有想到他的排长当时正在北京的天空下含情脉脉地看 着大大咧咧的青春痘姑娘夏天。当时吕小艺心情激动,他看着夏天什么也不说,他 就那么看着,这使夏天不知所措。夏天说了一句,你干什么?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她强作镇定的口气里透着虚弱和温柔,她的嗓子发沙,她为自己的这些变化感到吃 惊和幸福。夏天想天哪,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夏天不知道她为什么胸脯发胀双 腿发软。小艺的眼光像一束激光照着透明的树脂一般的夏天,夏天不能再承受这种 光泽,她要把头转过去,因为她越来越勉强的笑已经挂不住了,她的脸上已经没有 笑了。夏天就要转过头去的时候觉得眼前一黑,太阳在她紧闭的双眼里成了金花四 洇的黑晕,她在心里惊叫一声,因为她发现她的身体背叛了自己的矜持。她很快就 向她的身体投降了,她发现这是她长到二十二岁最美妙的屈服。 在某军区空军大院一向以家教谨严而著称的老政委夏正没有想到她的宝贝小女 儿会在九六年的元旦含羞带娇地说她决定要结婚了。当时他头皮一炸冷笑着说,跟 谁呀?夏天就说了一个部队的番号和一个人的名字。夏政委当时说,休想。夏天丝 毫也不慌张,她要挟老头儿地说,爸,还是结吧,我怀孕了。 九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吕小艺回到他的部队时并没有受到想象中的欢迎,连队 的干部统一给他取了一个外号叫吕文化,这是唯一与以前不同的地方。他在二十六 号的晚上到了送他去学习的首长家里,首长已经不记得他了。首长回忆起来之后才 说,好哇,我们需要这样的人才嘛。首长很显然忘记了让小艺管全师文化工作的事 情,他很和善地说,好好干吧,先在你们场站好好干,场站很重要啊。 他还说,年轻人,大有可为呀。他还让小艺喝茶,首长让小艺喝茶之后就自己 拿出眼镜来看电视了。小艺笑容满面地说着再次感谢首长关心的话鞠躬敬礼地出了 门。他出了门之后没有回连里去。那一天晚上阴天,吕小艺一个人站在大操场上心 乱如麻不知道他还可以去找谁。如果再找不到地方要他的话他就得回到连里去,但 是他原来的营门在警卫连来讲是一块风水宝地,现任的排长已经跟他说过好话了, 而且连里面也并不打算把他放在营门了,连里说让他等着上面安排。在等的期间, 连长笑咪咪地说,你辛苦一点到弹药库去看几天吧。连里让他吕小艺到二十里外的 弹药库去和五个兵朝夕相处共度日月。连长说,政治处马上就要你了,现在还没有 开始调动,你等到三四月份就差不多了,政治处现在正缺一个写材料的干事,你去 了可以大显身手。 小艺二十七号到弹药库上任以前指导员让他先把营门的吉它找到再走。小艺刚 回来的时候就有人跟他说过,吉它被老兵郑玉龙带回家了,当时连里的副指导员就 住在营门,可是他没有制止。指导员说吉它是你借的,你要负责还。老兵退伍你不 在那你去学习的时候就应该把借的东西都还了再走嘛。他很有道理地这样说着。小 艺说,那把吉它不是我要用,我是给他们战士借的。指导员就很可笑地讲道理说, 他们都不会弹,就你会,你就是给你借的嘛,反正这个吉它你要弄回来,不然我们 只有再买一把了。他的意思是要小艺去买一把。小艺当时没有说话,他想跟这些人 还有什么好说的。他直接到通二连找到熟人要了一个电话,他对夏天说,这地方真 不错,今天刚到连里就有人说我要走了,一定要送给我一把吉它作纪念,我真的都 不想走了。他还说,师里还让我负责全师的文化工作,我现在担子很重呢。他对夏 天说,我过两年再过去吧。夏天在电话里就哼哼叽叽起来,她说,我不让你在那边, 我已经跟我哥说了,你过了年就到军里来,你一定要来啊。小艺就在电话里终于完 成什么事情一样忍不住笑起来,他很轻松地笑起来,他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可笑 地飘起来了,他觉得他的现实生活不再真实,他就对那边莫名其妙的夏天说,我看 等不到过年了吧,夏天,你可以到医院去查一查,你现在应该怀孕两个月了。他听 到电话里有人惊喜地叫了起来,他听到夏天说,哇,是真的?小艺就想她一点都不 用担心,不用像芷玲拿一封最轻的信来自己汇报这样的事情。小艺就那么站在电话 旁边幸福而仇恨地想着,他那天想得异乎寻常的多,因为他知道一旦他结婚之后这 些想法都将失去,一切都将成为过去。 吕小艺在他留在弹药库最后的时间里写出了他最好的作品。那一段时间他足不 出户,那个地方的五个兵也没有人敢去打扰他,他就在那里写着他的那部名叫《空 白图画》的心爱之作。当时他费了最大的心血去写,因为他有一种可怕的预感,他 要是一旦离开就不再有这些感觉了。他的预感是对的,因为他结婚以后没有到他想 去的宣传部门,他直接到了军里面的干部处,他发现自己在夏家不用去发言,一切 都有人安排好了。小艺就在军部那间带空调的办公室里整天学着五笔字型,那里有 一台当时相当先进的奔腾五八六电脑,里面有空某军所有干部的资料档案,他看到 了所有人成长的足迹,他看到他们是如何从战士或排长一步步向上不懈攀登的,可 是他看不到自己的足迹。小艺很清楚自己档案上的记载,他记得最深刻的是最后几 行: 1991年9 月-1993年7 月 就读于空军某某学院某某系 1993年7 月-1996年2 月 任空某师某某场站警卫连排长 1996年2 月- 任空某军干部处干事 这是我的一生。小艺有时候会这样想一想,但是也只能想一想了,他再也没有 什么急着要做的了,他在温暖的办公室里回忆着到处是老鼠的弹药库里他满手冻疮 奋力写作的情景,觉得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九六年的春季吕小方和阮朝晖都光 荣入伍。军务处长曾经感激地对小艺说,小吕,我得感谢你,今年我们兵难招哇, 广东、浙江几个地方简直招不动,你一下子就给了我们两个人,我得感谢你呀!小 艺当时很体面地笑了笑,他也很感激这个头发花白的处长。那时候小艺已经很忙了, 他的处长跟他谈话说,你要准备挑担子啊。所以那一段时间小艺电话非常的多,回 到家里也没法安静下来,有时候趴在一边写新闻的夏天就抬起头来说,你比军委主 席还要忙啊。小艺就抽空打击夏天地说,你那个水平还写什么啊,赶紧把小东西生 下来做妈妈吧。夏天说,这是我的事业啊,你不是也写小说的吗,我可没有不让你 写啊。小艺在这种时候就会停下来想一想,他真的不能写了,他觉得他就生活在小 说里面,他总认为他生活在一种虚构中间。下一代吧。 小艺想着。 少尉吕小艺和少尉夏天的婚礼在二月十四日情人节举行。那一天宾客如云,自 助餐很简朴但是也没有吃完,真正吃喝的人很少。喝酒喝得最多的是田远。吃菜吃 得最多的是吕小方。说话说得最多的是李虎,他几乎跟所有的人都说,我跟小艺铁 得很,同学加兄弟。后来他跟一个老头儿说的时候老头儿不屑地哼了一声。 他就问一个相对来说比较小的官,那个人说,那就是夏政委。李虎这才闭嘴吃 菜。 说话说得最少的是小艺师里的那位首长,因为夏天对他笑嘻嘻地说,我爸生你 的气呢,你们师出了个坏蛋把他的宝贝女儿抢走了。那位首长就一直沉思不语。 吕小方身穿崭新的马裤呢站在客厅一角怯生生地看着满屋子打眼的黄军装和光 彩照人的吕小艺夏天,手里牢牢握着一根金黄油亮的粗壮猪手不放。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