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班长 一 雪,下了一夜。小街的青石板上,厚厚的积雪早已被来往的行人踩成了黑灰色 的坚冰。 陈天鸣被刺骨的寒风吹得直打寒颤,他使劲地向手上哈气,眼睛却注意着小街 两旁的门牌号。 人和街18号!陈天鸣浑身一震,没错,就是这家人人快餐厅。他推开沉重的玻 璃门,迎面扑来阵阵暖气和香味。店面不大,二十平方米的屋子里摆了几张大圆台, 里面是厨房兼仓库。一个中年妇女正忙碌地按着客人的要求往塑料饭盒里装菜…… 陈天鸣的目光落在了屋子的角落里。一个目光呆滞一声不吭的男孩坐在轮椅上, 屋里人来人往, 却没有人注意到他。陈天鸣觉得鼻子发酸,他喃喃地说着:"我来 了,老班长……" 二 下课铃声和往常一样轻快,同学们一窝蜂挤出了教室。张淦豪没有理会走廊里 的欢声笑语,他紧咬了嘴唇,不敢相信刚才一幕是真的。 上一节是班会课,全班进行了初中阶段的最后一次不记名投票——改组班委会。 班主任沈老师在选举前一再申明:要凭良心投票。他的意思很明显,要让张淦豪连 任第三年的班长。前两年,沈老师在与张淦豪的相处中,感觉非常满意,他多次私 下里向别的老师称赞张淦豪是个得力的小助手。初三是很关键的一年,沈教师原想 指名让张淦豪当班长,使班级工作顺利完成。可现在已经是九十年代了,老师不能 轻视同学的"民主",何况政治课上沈教师还要一再强调我国的民主和资本主义社会 民主的根本区别呢。 选举的结果出人意料,张淦豪得票竟然不满半数。沈老师脸色有些难看,他搞 不懂现在的同学是怎么想的。但"师无戏言",他低沉地宣布选举有效,按选票的多 少重新任命了班委。张淦豪被封为劳动委员。 张淦豪的心里又委屈又愤怒,种种感情像在心里起着复杂的反应,生成了一种 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表示的感情。陈天鸣在教室外面窥探,他拉着自己的哥们说:" 瞧张淦豪那熊样! 团结就是力量,我们终于把班长拉下了马!"王斯寒正和女同学 谈论函数与根的关系, 听到陈天鸣的话,不由挖苦道:"这下你满意了,陈天鸣! 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公报私仇……"陈天鸣瞪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矮一个半头的小女 生,嬉笑说:"那又怎样?张淦豪当不了班长,你心疼?""你!"王斯寒胀红了脸, 又气又急。 她晃动着两条小瓣子,一字一句地说,"不管怎么说,我们的班长没有 任何过失,你没有理由拉着这么多人反对他!""班长?"陈天鸣哼了一声,"做你的 白日梦吧!他已经不是我们的班长了!唉,看你可怜,就叫他老——班——长—— 吧! "这"老班长"三个字说得特别响,张淦豪在座位上听得一清二楚。他握紧了拳 头,感到失落与怅惘。 三 张淦豪生在一个普通的工人之家。他人长得一般,却绝顶聪明。数学老师偶尔 出一道奥林匹克竞赛题,就能把同学们难一个礼拜。只有张淦豪,第二天就能把誊 得工工整整的答案交到老师手上。 如果说班主任沈老师对学生有什么偏爱的话,那就是他只偏爱这个张淦豪。黑 板报、早自习、班队会,每一样都不用老师操心。不管布置什么工作,张淦豪总能 按时完成。 张妈妈对自己的儿子十分疼爱,可也只是默默地爱在心里。儿子复习功课到半 夜,她就不声不响地守在房门外。直到儿子出来刷牙洗脸准备睡觉时,她才安心地 回房。 张家是很清贫的。平时张淦豪总是一身校服,要么是一件洗得发了白的牛仔服。 可价格昂贵的竞赛书、 复习卷,张淦豪总是买回家。他总是内疚地对妈妈说:"我 又花钱买书了……妈妈, 你放心,我一定要考入全市最好的高中!"陈天鸣个头和 张淦豪差不多,却生来就爱调皮捣蛋。午自修时,其他班级都安静地做功课,只有 陈天鸣在班里"兴风作浪".张淦豪几次点名,陈天鸣都不以为然,我行我素。 终于有一天,张淦豪忍无可忍,向沈老师报告了陈天鸣多次破坏纪律的事。沈 老师听后很生气,自己带的这个班可是全校注目的文明班,岂能让一个陈天鸣抹黑? 他立刻让陈天鸣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作检查。 陈天鸣傻眼了,他好歹也是一个成绩不错的小组长,却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低 声下气讨饶!他很不服气:自修课又不是正式上课,你张淦豪搭错哪根经啊! 陈天鸣一边作检查, 一边感到深深的耻辱。下课后,他就扬言"此仇不报非君 子". 四 沈教师和张淦豪漫步在操场上。气氛沉闷得让人说不出话来。 沈老师望着眼前这个心爱的学生,缓缓地问:"想通了吗?"张淦豪很想说"是", 但他觉得委屈正占据他的心房,他无法骗自己。 "是不是觉得自己工作做得这么辛苦, 付出了这么多,到头来却还是被人遗忘 了?"张淦豪默认。 沈老师说: "其实,班长不过是一个称呼而已,不做班长的人照样可以做班长 的工作。像你,在我心里始终是一个好班长……好好去想想吧,时间长了就会坦然 了。""沈老师,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那么恨我?""你们学生会有什么深仇大恨, 只是心里有了结想不开, 钻牛角尖!人活着是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的。"沈老师拍 拍张淦豪的肩膀, "你虽然现在不做班长了,可班里的事还要你多关心留意,能做 到吗?"张淦豪沉重地点了点头。 五 王斯寒看着书本上那复杂的几何题,急得面红耳赤。一大堆角、边,还有圆、 切线……添了几条铺助线都没用。 她转过身,对坐在后面的张淦豪说:"快教教我 这道题, 我都快逼疯了!"张淦豪浅浅一笑,迅速看了一遍题目,就有条理地分析 了几点。王斯寒被点了几下,终于恍然大悟,佩服地说:"还是你聪明!"陈天鸣也 正被这道题难得抓耳挠腮, 他见王斯寒做好了,就讨好地说:"王小姐,能赏光让 我参考参考吗?"王斯寒白了他一眼,说:"这可是老班长教我的,你怎么不去参考 新班长的答案!"陈天鸣不甘示弱,说:"不看就不看,有什么稀奇!只可惜他不是 班长了, 否则你还可以封个' 班长夫人' 当当……""流氓!"王斯寒想冲上去扇他 一个耳光,又怕因此弄小成大,闹得沸沸扬扬,更怕张淦豪和她相处时会难堪。她 愤然地把头埋进题海里,有去理那个可恶的陈天鸣。 六 "淦豪,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妈妈体贴地问。 张淦豪很想把这些天来的烦恼一股脑倒出来,向妈妈倾诉。可他又不想让妈妈 再烦心。爸爸妈妈最近工作很不顺心,听说单位效益不行,他们得下岗。当然,这 只是"谣传". 在家里,父母是从不告诉儿子工作上的事的。他们只要求淦豪一心读 书,中考考个好成绩。 今年的形势有了很大变化,大部分家长都希望孩子读高中,而高中入学率只有 全市考生的30%。竞争激烈而又残酷。 学校里每天要发下一大堆的卷子,把学生压得喘不过气来。每天仅有的一节自 修课成了各科老师的"抢手货".天不黑就别想回家,关到个七点半是家常便饭。 这天的自修课,全体老师都去参加了一个紧急会议,所以同学们好不容易有了 一节空课。教室里静悄悄的,大家都抓紧时间做作业。突然,一个角落里暴发出一 阵哄笑,紧接着,声音越来越大。 有的同学皱皱眉头,说声"讨厌";有的同学干脆憋不住了,也小声地讲起话来。 全班好像突然之间释放压抑的心情,场面"热火朝天". 张淦豪一直在等班长出来管 纪律,可班长纹丝不动地坐着,没有要站起来的迹象。张淦豪只能又低头做作业, 却没法做安稳。 沈老师的眼睛仿佛在盯着他。他一咬牙,走到讲台上,大声说:" 安静一下!请同学们安静地自修……"声音像一叶小舟淹没进洪流中。 张淦豪迅速找到声音的"发源地",他快步走到陈天鸣面前。教室里突然静了下 来,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看着这位老班长的举动。 陈天鸣冷笑着说: "怎么,还想过把班长瘾?"张淦豪说:"我不是以班长的身 份来管你的,我是代表全体同学要求你保持安静!""笑话,你是学生代表?我还是 老师代表呢!"陈天鸣话音刚落,就引来阵阵哄笑。 "陈天鸣,我警告你,你破坏纪律我有权向老师反映!"陈天鸣有些后怕,但他 立刻便想起了那段耻辱,说:"你去告啊!什么东西,我讲话你管得着吗!……"张 淦豪神色严峻地转身就向门外走。陈天鸣抓起刚才玩弄的一条桌腿,向张淦豪掷去: "去你妈的——"全班惊叫,张淦豪软软地倒下了…… 七 张淦豪再也没有来上学。陈天鸣一天比一天慌,全班同学都对他恶声恶气的。 他倍受煎熬。 终于,沈老师带来了沉重的消息:张淦豪成了植物人,恢复希望极小。 女生都哭了,王斯寒边哭边骂陈天鸣。陈天鸣不知所措,他真希望这是一个恶 梦。他六神无主,和沈老师、父母一起去医院探望。 雪白的病床上躺着这样一个年轻的躯体,他本应充满活力,如今却停止了思维。 张妈妈哭得两眼充血,她冲动地想上去咬陈天鸣两口。 陈妈妈留着泪把一厚叠钱放在眼前这个女人的手中, 她像是在替儿子顶罪:" ……收下吧,给张淦豪治病要紧……原谅我们吧……"两个女人哭成了一团。 陈天鸣用手敲打着墙,大叫:"张淦豪!老班长!"八 张家飞来横祸,且祸不单行。大人双双下岗,就靠每人168元的月收入度日。 儿子又成了植物人,需要大量的钱治病。 张妈妈病了三天,终于挣扎着起床,和丈夫商量今后的生活。 他们在人和街租了两间房,开了个快餐厅。每天天不亮,张爸爸就得骑着黄鱼 车摸黑去买十几种荤蔬菜,然后回来忙碌地洗刷,开始烹调。张妈妈在店里烧好几 大锅饭,就开门营业。 人和街多为双职工家庭,常为琐碎家事忙碌。如今在人人快餐厅里用餐,又经 济又实惠。 夫妻两人常常要到晚上十点才关门。时间久了,打响了"人人"这块牌子,生意 越来越兴隆。夫妻俩只好把儿子安置在店的角落里,好有个照应。 寒冷的冬天,快餐受到附近学生的欢迎。看着一拨又一拨孩子,张妈妈时常泪 光点点。她爱怜地看看这些可爱机灵的学生,又看看角落里静坐的儿子,幽幽地长 叹一声。 这个雪后的中午,张妈妈忙得团团转。好不容易应付完一大批学生,已经是下 午一点。她抬头看儿子,忽然发现儿子面前坐着一个学生打扮的男青年,背朝着自 己,好像在对儿子说话。 她走了过去, 刚想看看是谁,这个青年猛然转过身,抽泣地喊:"妈妈,妈妈 ……"张妈妈没说什么, 把两只手分别放在两个男孩的头上,按了好一会儿,才又 疲惫地走向柜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