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里的一杯酒 作者:蛙寶寶 我是一个酒吧的调酒师,也许是因为女客较多的关系,我最擅长的作品就是红 粉佳人和血腥玛丽,酒对于我来说不仅仅是物质的商品,更是一段心情的累积。 每一张帐单上的名称都是我的作品,金钱,是承认它们的方式。我是个不需要 说话也能表达的人,所以,通常的时候,我会把咒语扔进杯里,像童话中等待归属 的苦难者,期盼着封印打开的那一刻。有谁会相信,酒也是有生命的东西,它们渴 望被真正的主人接纳,紧接着溶入他们的血液,完成梦寐以求的永生。 可悲的是,至今为止,我没有发现任何一个称职的主人,我甚至能听到每一杯 潮汐的沸腾,它们在哭喊、在咆哮,拒绝坠入那个黑暗阴湿的洞穴。 都市中的女人仿佛全在沉睡,并在梦中被人套上马戏小丑的演出服,抹上吸引 好奇的颜料,随着紧束的绳索,在闹市区清一色的玻璃橱窗前无耻地晃荡。酒,是 她们兴致的催化剂,只要有可能,蠢动的灵魂不会放弃任何一丝呼之欲出的机会, 当惨白的脸颊出现可怕的红晕,我觉得,一切都已崩溃,伴随着这个城市最后一丝 理智的消逝,没有人肯再去理会杯底藏匿的痕迹。 有客人开始数落酒的味道,我想,也许是因为心情的关系,也许是因为我不再 往杯里添加徒劳无用的秘密,这是个已经不需要理解的时代了。如果情绪继续低落, 我打算辞掉这份工作,事实证明它需要的不是热情和诚恳,而是淡泊平稳的技术, 一个时常被情绪左右的人,是不适合在黑暗的角落为冷漠服务的,这大概也是我每 次走出酒吧,就被刺眼的星光灼得睁不开眼睛的原因。 可是,时间让我遇上了她,那个从前天开始,准时准点到吧台点一杯血腥玛丽 的女人。我能很肯定地称之为女人,是因为她具备了所有女人,而且是成熟女人的 特性,沧桑矍铄的眼眸,卷曲光泽的头发,严谨平整的套装……当然,还有手指上 那枚老戒指,大颗的钻石配上俗气的黄金,是她全身上下唯一一道突兀的败笔。凭 我的直觉,她应该清楚这些不在话下的细微末节,又为什么明知故犯呢? 其实沉沦的心绪已经使我逐步学会了安静,我可以面无表情地给每一个人调酒, 像一具人工机器,迅速而麻木。但面对这个女人深沉的眼眸,我满脑子全是搜索不 到的因果,看上去温润的嘴唇为什么会选择这般浓烈的爱好,品用过后,口中吐出 的淡淡气息回应我这并不是单纯的执着。一个有故事的女人,有足够的能力将自己 的心迹埋至隐蔽的角落,更有十足的把握让你对四周沁出的淡香流连忘返,她不是 血腥玛丽匹配的主人,却是我始无前例的客人。 她静静地坐在我面前,没有一丝声响,当眼光开始抛向四周的时候,就用优雅 的右手将高脚杯轻轻地举起,起落之间,同样平静得像寂静的午夜。她的手指比脸 更加美丽,也许是经过特殊的护理,在荧光灯下像是包裹着轻薄的丝绸,光洁得看 到不到皮肤的纹路。她喝酒的速度参差不齐,有时像对待清水一样的干净利落,有 时像遗忘般地转过身去,我看不见她的眼睛,却能感到月色的光辉散落在每一个地 方。 这是际遇里唯一的意外,我自然对她有着由衷的好奇,我想为自己的疑虑找一 个出口,却始终没敢上前。但是,临走的时候,她在打开钱包的同时对我轻轻地笑 了一下,我就想,也许,下一次的重逢,会给我的日记再添一段别致的绝唱。 那已是第一夜的事了。 第二天,依旧是她,也许是因为我首先赠送微笑的关系,她望着我,眼神里有 一点温暖。之后,当我把玛丽奉上的时候,她轻轻地说了声谢谢,那是我第一次听 她的声音,沙哑、宁静,如同沉积在地底的冰雪,带着旷古的悠远和冷清。我的心, 轻易的就跳动了起来,其实面对这样一个沧桑的女人,这是不应该的。不过,这并 不是男人与女人之间最原始的心跳,就像进入古墓,掘出宝藏的那一瞬间,任何一 个人,都无法阻止血脉的澎湃。 可是,当心态平稳之后,她已经背过脸去,即便找到了宝藏,我也没有打开它 的钥匙,明天,她还会来吗? 她来了,不仅如此,笑容变成了默契的交换,照例,她还是要了血腥玛丽。这 一次,我鼓足勇气向她推荐了白芙蓉和彩虹酒,总是喝伏特加,对女人而言,并非 太好的的选择,也许朗姆酒和白兰地会成为她的新宠。 她又那样的微笑起来,露出半个酒窝,然后告诉我,喜欢玛丽,是因为喜欢它 的传说,为爱奉献的女人,永远值得人们崇拜缅怀。而且,每一年里只有当中的几 天喝它。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这个女人,去年的这个时候也没 见过,因为,那时我还没踏进这家酒吧的大门。 她开始与我分享一些碎片,比如从前光临这里的经验,舞池旁边原来放着一架 钢琴,但是现在全变成了嘈杂的打击乐,结果她就把那架钢琴买了回去,放在自己 的客厅,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她居然不会弹钢琴。还有,这枚戒指就是在这里成了 她的归属,可送戒指的人再也不曾来过,她说总会有那么一天,她需要多点一杯烈 酒,并在杯底放上那枚戒指,作为归还的仪式。 她总是不喜欢正常地面对自己的故事,我听得很累,却兴致扬溢。在她要走的 第三个晚上,我偷偷地想,是否可以在下一杯鸡尾酒中多放一点伏特加,那样的话, 故事的发展也许会更顺利一些。我到底是一个童心未泯的男人,依旧钟情于一些千 奇百怪的奇闻趣事。 没有想到,再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不需要伏特加就拿到了钥匙,这一晚她的情 绪特别低落,原来,戒指掉了。 她的声音几近哽咽,说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五年了,它从来就没有遗落 过。我让她翻箱倒柜仔细找找,说不准掉在钢琴上或是被褥间,她很久都愣在那里, 最后在杯沿沾了一点红色的液体,在吧台上写下一个“命”字。 字,像是用劲的雕刻,很久都没有消退,我们的目光由彼端向同一点交集,不 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字迹随着空气的流转开始升腾。我的心竟随之抽痛起来,那 是一种久违的呼唤,也许,那并不是酒,是一个缺口,长年流淌的心碎。 再一次提及往事的时候,她还是没有吐露彼此的名字,也许这些都是她心底的 痛,特别是那个男人。女人大多有这样的习惯,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反复念他的名字, 就像佛家把“阿弥陀佛”作为他们的信仰,爱人的名字对于他们而言,也是一种心 灵的方向。这便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最大不同,男人的爱,放在心里,女人的爱, 放在嘴里。脱口而出的习惯会慢慢地演变成一个循环,然后把女人包容在这个循环 里,成为它的依附,这时候,甚至是在波澜不惊的情况下,坏习惯的女人会发现自 己已经被莫名地吞噬,却不知道凶手正是自己。接下来,一切都成为一场提线木偶 的游戏,当线穿透木偶的心脏,并且每唤一声夕日的习惯,就会加剧一个破洞的时 候,女人才会明白解救自我的方法。不再念诵他的名字,是其中最有疗效的一剂。 可惜的是,她并没有告诉我前因,只是说这个酒吧是她在这座城市第一次感受 浮华的地方,她那时没有漂亮的衣服,也没有称心的职位,那个男人会请她到这来, 对于一个刚到异乡自谋生路的女孩子来说,是纸上才有的故事。所以她从一开始就 抱有感激,也只是感激,但她并不清楚感激释放的比例。我不知道是否真有这样的 感情,因为短暂的感动,竟需要用一生的眼泪偿还,如果有,那么它的起初就已经 不很公平。 可是她的口气就像一颗钉子坚实地敲在每一块木板上,果断得令人寒心,她说 那个男人真的对她很好,曾经一连七天在这里弹同样一首钢琴曲,是代表言语的爱 情宣誓。他并不是一个具有音乐天份的人,所以为了练一首不算太难的曲子,他的 关节全是红肿的累积,几乎失去了触摸的感觉。据说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地看 见了他们的拥抱,可惜物是人非,这几年下来,不但客人变了,就连原来的老板也 没了踪影。 说这几句话的时间并不算长,落差却带有“疑是银河落九天”的冲击,我一开 始以为面前站的只是个被人丢弃的怨妇,但她笃定的眼神让我缓和了判解。淡然的 气质里含着某种期盼与祝福,并且只有从嘴角的缝隙中才能窥视得到,这是一个绝 望却不哀怨的女人。 她突兀地提早了返程,我想大概是为了那枚戒指,我希望她能顺利地完成自己 的心愿,每一个人都需要安定的方式,这同形式并没有太大关联。 隔天,她把泡吧的时间稍稍提了提前,并且显得非常高兴,也许是因为那件不 漂亮的宝贝失而复得的关系。她说要请我喝一杯,因为如我所言,那枚戒指真的躲 在枕头底下,她已经忘了什么时候将她拔出来反复揣摩,更忘了为什么要将它牢牢 地压在枕下。 我说不需要慰劳,只要你接下来把故事讲完就可以了,她却固执己见,没有办 法,我只能制了二份玛丽,和她干脆的碰杯。 喝了一会儿,她问我,你知道戒指代表什么吗?我说我当然知道,代表着相爱 结合啊!她长叹一声,说是啊,他已经向我求婚了,可我却突然反悔。我诧异的眼 神让她颤抖不止,这使我为自己的失态懊恼,但这句话实在让我找不到理解的理由, 而她看起来,也不像是需要就诊精神科的病人,那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因为那个人得到了出国深造的机会,公司想调他到澳洲任职,他原以为尽早地 结合就可以携家眷同去,但苛刻的现实回绝了一切的妄想,他于是慎重其事地宣布, 可以为爱放弃事业。这对很多女人而言,应该是感激涕零的喜剧,但这个女人注定 是个例外,她说自己的良心无法再背负更沉的债务,每个男人心中都有惊天动地的 梦想,越是渴望,便压抑得越深,她不想让自己的爱人在多年以后重新定位起这段 感情,说它是毁灭自己一生的炸弹。 我为她的深明大义感到吃惊,如果这只是一段道听途说的故事,我一定会把它 看作造谣生事的胡言乱语,古老的美德已经被尘埃埋葬,否则,尔今的我们为何要 到过往里悼念哀伤。但真实的核心就坐在我的面前,她一边说话,一边拼命地吞服 着酒精,像是要把杯子也整个地咽下去,她希望用自己一贯的淡漠叙述这段故事, 就像事不关己的新闻播音员一样。但是,她是失败的,也许即便是我,在多年以后 对自己的妻子谈起这个故事,也未必能伪装得像个经验丰富的民间故事家,更何况 是亲身经历的主角呢。 她制造了足以使他信服的假象,让他相信了她的反复无常,男人终于在这家酒 吧打碎了桌上所有的器皿,随后逃离心伤。说到这里,她把左手的袖管挽得高高的, 然后惨淡地笑着,说几乎所有的人都说我有一双美丽的手,但这道疤痕使它变得残 缺。那是玻璃碎片留下来的,是男人送给她的最后一份礼物,即便没有戒指,她也 一辈子忘不了他了。 那道疤痕并不算浓烈,但一块完美的锦缎即使只是一条细丝的剥离,也是难以 弥补的伤口。更何况丝是她自己抽的,这一点尤其致命,我不知道她是否为自己的 谦让后悔,如果没有,是什么让她在寂静中超脱了世俗,变成了冰封的雪人。雪人 也罢,仍让我从头至尾秉持着不变的好感,和那些毫无过渡就无故沦为冰凌的女子, 她有着太多的圣洁和高尚,而且,雪人的皮肤上,也没有妖异的光。 也许是因为酣畅的掏心挖肺,她今晚喝得特别多,多到一声不吭地就要离开座 位,我走出吧台去扶她,她摇摇晃晃地推开我,径直朝门口走去。我追到了门口, 说要不你在这里等一会,我去跟老板讲一声,一定要送你回去。她冲我傻傻地笑, 没有说话,然而,当我从玻璃门里飞奔而出的时候,面对我的,只有一条凄清的街 道。 一切,就像置身于午夜的幻觉,暧昧、冰冷、颓丽、离奇。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曾来过,我也没有辞职,而是在这里做满了一年,第二年 的这个时节,我终于彻底失望。有时我会对着日记想,她是不是嫁人了,或者走了, 走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还会有人继续挖掘她的故事吗?也许有一天,她又会突 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微笑着露出半个酒窝,延续着故事的续篇,又或许会有另一个 人续写她的情节,我会把它们统统倒到酒杯里,那是一味神奇的药方,每一个喝过 它的女人,都会在沉睡中惊醒。 大概是半年以后,我迎来了另外一个奇怪的客人,有着似曾相识的眼眸,三十 五岁左右,讲着一口变质的普通话,悲凉地问着每一个人,是否见过这样一个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