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王的伤口 作者:安仲明 1 刀王寒三千在江湖中声名鹊起之后,就再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那个时候我开 始做一个洗马的伙计。一匹一文钱。 在江湖上颠簸多年之后,忽然明白,有些事情远不是我想我努力我执著就可以 完成的。 总有些非我力所能克服的障碍。 并且这样的障碍随时都会出现。 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现。 人不可以选择命运,百分之九十九的东西我无法跨越。 我所做的只能是极其有限的挣扎,并且这一点挣扎也会遇到难以想象的各式各 样的阻力。 昨天我拿到了八文钱。那是洗八匹马的报酬。 一匹一文钱。 一笔很简单的帐。我后来希望自己的生活也能够像这笔帐一般简单,但正如我 所说,不是我选择了命运,而是命运选择了我。 我是张三,罗布镇洗马的伙计张三。 正常的日子,我一般会洗完十二到是十五匹马。 昨天发生了意外,耽搁了时间,少洗了四到七匹马,少了四到七文钱。 又是很简单的一笔帐。 我遇到的事情远没有这笔帐这么简单。 曾经我以为它很简单,同时也认为它只是一个偶然,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我错 了。 于是我知道,有些事情在谜底揭开之前你怎么也想不到。 不能逃避时,就淡然一笑,迎上去。 这是我最欣赏的态度。 2 我有一个朋友,青衣。 青衣是一个杀手。 杀人,收钱,喝酒,找羽菲。 青衣生活的全部。 我不知道青衣为什么做杀手,正如我不知道青衣为什么叫青衣,也正如我不知 道青衣从哪里来又将往何处去。 或许杀手也仅只是一种职业。 是职业就会有人来从事。 不是青衣选择杀手作为他的职业,很少有人天生愿意以杀手为业,而是杀手这 个职业选择了青衣。无论如何,有些事情并不总是可以条分缕析的。或者没有必要, 或者不可实现,或者违背最初的目的。 妓女也是一种职业,仅只是一种职业,它选择了羽菲。 青衣用剑,在江湖上被称为索命青衣。 索别人的命,从未失手。 在我的眼中,青衣并不如江湖上传闻的那么冷酷无情,只看钱行事。 有些时候人做出某种样子,只是为了避免暴露在人前以至受到伤害。 青衣是一个面冷心热的汉子。我以为。 青衣有情,这一点从他好酒如命可以看出来。 通常好酒如命的人都有难以消解的忧愁。 借酒浇愁。 愁因情生。 情为羽菲。 羽菲复姓欧阳,在不归楼卖艺。 是那种选择客人而不被客人选择的艺妓。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着不如偷不着。 羽菲很懂得这一点,据人于千里反而红极一时。 青衣说,等他漂漂亮亮的做成一桩生意,就带欧阳羽菲找一处依山傍水风景秀 丽的所在,过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与世无争,逍遥快乐。 说这句话的时候,青衣一手拿酒,一手拿剑,倒挂于树。 我看不到他的脸,但听得出他话中的萧索与无奈。 之后,青衣突然掉进不归楼的围墙内。 树枝断了。 当时我像这很简单,只要他愿意,完全可以像我一样。 3 我认识羽菲比认识青衣早。早很多。 我没有钱,进不了不归楼。 那是个看钱不看人的地方。这样的地方世上有很多,随处都可以找到。 墙头是最适合我的选择。 正是在这里,墙头之上,我认识了青衣。 他有时很有钱,一掷千金,但他从不走不归楼的正门。 他喜欢倒挂在树上,边喝酒边听羽菲弹琴。铮琮如水滴石乳的琴声让人神往。 似乎仅此便满足。 和我一样。 后来,我们成了朋友,我便常常在洗完马后去听羽菲的琴,同时也会会青衣。 到后来我已经很难分清楚是为了听羽菲的琴还是为了看青衣。一阵日子不见青衣我 就会对他有些想念,见了却又远不如想象中的热烈。然而还是想见。 那天我来晚了,并且只拿到八文钱,因为发生了一些意外。 我正在洗马的时候,听到了大街上的打闹声。 一个五大三粗虬髯满面肌肉纠结如老树根的汉子,正在追赶三个衣着褴褛面黄 肌瘦并且手无寸铁的小叫化。 为了一只鸡。 鸡在三个小叫化之间飞来飞去。 眼看着那个接住同伴跑过来的烧鸡的小孩儿没有办法逃掉了。 那个大汉饿虎般扑向他。又像老鹰抓小鸡。 我突然出现,格住了他即将落下的手。 4 汉子在店里吃鸡。 三个孩子围了上来,他们已经几个月不曾吃过一吨饱饭。 看着汉子大嚼大咽,吃得噼啪声响,满嘴满脸油光闪闪,闻着鸡肉香,三个孩 子再也无法对抗连日的饥饿。 汉子开始撕剩下的一只鸡腿。 一个孩子说,看呐,那上面有只苍蝇,哎呀,鸡毛也没褪净,恶心死了。 汉子瞪了他一眼,骂,滚开! 哎呀,你看,鸡屁眼儿里还有屎呢! 一个孩子做出干呕状对另外两个孩子说。 汉子大怒,放下鸡腿,哼了几声,怒目恐吓。三个孩子缩到桌子底下。汉子又 拿起鸡腿,继续吃。 来来,你们看,鸡屁眼儿边儿上有牙印子,是蛇咬的,眼镜蛇,眼镜蛇最毒了, 会毒死人的。真的,眼镜蛇最毒了,你别不信。 一个孩子转到桌子另一侧,探头瞅着鸡屁眼,说。 汉子啪的掼下鸡腿,腾的蹿起来,上前揪住那孩子,嘴里骂着小兔崽子,扬手 就打。 另两个孩子在这一刹那,抢了烧鸡,飞也似的跑出店外。 5 之前没有多少人知道我懂武功。 那天的冲动,引发了一些列看似偶然的必然事件。 事情总是这样的,发生的时候很突兀,看起来偶然的很,可回想时就会推演出 一系列的前因后果,最终找到种种征兆认定一切都是必然,只不过借了偶然的面孔 来发生而已。 有人在寻找刀王寒三千。 这个人就是龙飞,名剑山庄少庄主龙飞。 名剑山庄在一个月前被宫无行摧毁,老少上下,一百零三口,鸡犬不留。那一 战极其惨烈,闻者变色。龙老庄主龙千迅身被八十三创,血尽而亡,人死而目睁。 彼时龙飞正于其师公家,得以幸免。 传说在江湖上,只有刀王寒三千可以与宫无行一战。 龙飞在寻找的刀王,正是我。 当然这些事情那一天我并不知道。我知道这些事情的时候,已经在路上,没有 办法回头了。江湖路总是太窄,容不得人转身回头。 那个时候我才深切的体会到青衣说那句话时的悲凉况味。 6 寻找刀王寒三千的,远不止龙飞一个人。 还有一个,肯定不止这一个。但这一个是最有分量也最迫切最执著的一个。到 那一天为止,他已经挑战了六十四个刀中好手。全胜,杀六十四人。 安天命。 行走江湖的人,都知道,遇上安天命,只有:各安天命。 安天命使刀。 击败了刀王寒三千,他就成了新的刀王。 无上的荣耀。 所以他一直在寻找,不惜一切手段,不顾任何代价。 他要与刀王一决。 但他不知道,刀王是我,我却已不是刀王。 所以安天命寻找了许多年,直到那一天,一无所获。 一个人做事情,总会有他的风格。 风格是一个人的灵魂与标志。 你是你,他是他。 少林与武当,排教与丐帮。 皆因风格存在。 风格的存在,是好事,也是坏事。 安天命执著,他懂得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风格。 一个人肯执著,未必是一件好事。 圣人畏因,凡人惧果。 7 “这位兄台,请留步。” 打跑了那个看似强悍的汉子,我往回走。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出现在我身边, 叫住了我。 “我认识你吗?” 那个看起来像个师爷的中年人一定是第一次在罗布镇出现。每天洗马的时候我 都会注意来往行人,那是我的习惯。我可以记住所有来过镇上的人,哪怕仅仅匆匆 一面。 “噢,请恕在下冒昧,我家庄主想请兄台一叙,就在那边。” 他谦恭的一笑,说,然后用手臂标出一个方向。 正是三个孩子抢烧鸡的酒馆。 那个庄主正微笑着望过来。 “不敢高攀,失陪。” 我想着去听羽菲的曲子,也惦记着家中母亲的病。 “兄台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我家庄主别无他意,只是钦敬兄台为人仗义, 想交个朋友。一杯薄酒,聊表寸心。” 中年人继续说,依然带着笑。 “敝姓龙,单字飞。龙飞。”那庄主含笑说,“兄台请坐,冒昧相邀,还请见 谅。” “无妨,龙庄主有事尽管请说。” “龙飞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一杯薄酒,想交兄台这个朋友。” 龙飞一直笑着,可我始终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很久以后我想起来青衣的话。 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以欠别人的,除了人情。 人情,哪怕滴水之情,也是无从还起的。 08 从老板那儿取了八文钱,我径直走向不归楼。 龙飞和他的两个随从在我身后远远的跟着。 我知道,但并不点破。 青衣说话就很不留情面,只要他觉着不顺眼,就什么难听说什么。 他的生音还很大。 我回头看时,那三个人,个个脸色铁青。两个随从怒不可遏,就要冲上来了, 被龙飞一挥手挡住。 青衣大声说,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生气么,因为想啃骨头的狗总是要等到骨头 到嘴了才汪汪的叫,在骨头还没到嘴之前,他们总是夹着尾巴。还有,夹着尾巴的 狗,一般都不是好狗。 龙飞面不改色,冲我一抱拳,转身离去。 何必呢,青衣。 青衣双脚勾住一根树枝,嘴里叼着发明光的旧酒壶。 我一直很佩服青衣,这种姿势他居然也能把酒喝到肚里。我想这么倒着喝酒的, 除了他再没有别人了。 哪一天你遇到了这么喝酒的人,肯定是青衣。 张三。 我望望青衣,他却不说话了。我转过眼去看羽菲。 她在弹琴。 羽衣随风而动。 发髻高挽。 神情专注,好象这个世界上再没有能让她动心的东西。 看起来很美。 你喜欢她? 青衣痴痴的看了羽菲半天,勾过头问我。 酒壶从嘴里掉下来。 没有。我一个洗马的伙计,能听听她的琴声,就已经是莫大的福分了,不敢妄 想。 呵呵,说的好。我每天看着她弹琴,听着音乐汩汩从她指下流出,也觉得再也 没有别的比这更幸福的了。来,喝一杯。嗳,酒,酒呢? 青衣来回转着脖子,可怎么都够不到悬在腰带上晃悠的酒壶。 我把酒壶送到他手里,他笑了笑。 青衣喝了口酒,说了那句话。 之后,他就掉进了墙内。 9 我回到家中的时候,屋子里弥漫药草味,还多了三个人。 是龙飞。 母亲已经吃过了药。 她告诉我,是龙飞帮她煎的药,龙飞还送来许多滋补品和珍奇药材。她指给我 看,顺着她嶙峋的手,我看见八仙桌上小山般的一堆药。 我不知道龙飞怎么知道我娘生病了,但只好谢谢他。 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即便龙飞是强加于我的恩惠,我也没有办法拒绝了。看着母亲一天天一点点的 好起来,我知道,我欠龙飞的,我欠龙飞的,将无法偿还。 但龙飞从来不提自己的事情,他只是不动声色的帮我。 我知道,他在等机会。他所做的一切,都有目的。只不过目前还没有到说明一 切的时候。 我只能等待,怀着不安默默的等待。 我和龙飞慢慢的熟起来。 我们兄弟相称。 我们是兄弟么?我不认为是,对于突如其来的东西我总是保留适当的戒备。小 心一点总是好的吧。 他一直没有让我为他做任何事情,尽管我不止一次的表示我愿意为他做一些事 情。 我始终有一种感觉,我正陷入一个泥沼,无法抽身。 10 还是常去不归楼。 还是经常碰到青衣。 青衣还是倒挂在树上喝酒。 他所说的,漂漂亮亮的那桩生意,至今也还没有做成。 或者他做了很多件,可没有一件是令他满意的。也许做之前他觉得这件就能让 自己满意,可是等生意结束后他就发现他仍旧不满意。尽管,他心中没有一个明确 的标准。 就像那天。 那天我在洗马。 我天天都在洗马,我的日子每一天都和前一天差不多。 我说,那天我在洗马,只是一种习惯,我说话的习惯。 那天我看到青衣。 他在街口坐着。 一手握剑,一手抓着酒壶。 他在等人,那是他的生意。完成了这次生意,他就可以拿到五百两银子。或许 这五百两银子就够他带羽菲回乡下种田了。 青衣等的是囚车。 囚车里是一个即将被斩首的大盗。 据说这个大盗一个晚上连做了七件案子,扫空了七个地主的钱箱,还顺便强奸 了他们的如花美眷。 11 衙役吆喝青衣,他挡住了通往菜市的路。 青衣就在这个时候发动,他在眨眼之间刺住了所有衙役的穴道。 用剑尖。 一般的衙役总是叫的凶。 叫的凶的狗不会咬人,他心里头最害怕,听到自己洪亮的声音他会觉得是一种 安慰,可以壮胆。 青衣的剑尖最后点在捕头的咽喉上。 就是这个捕头抓住了大盗插翅虎,他因此名噪一时。 可在青衣的面前,他还是不堪一击。 他有时间来反应,可是他的反应太慢了。 青衣用剑,使刀法。 他一刀劈断了捕头的铁尺。 以剑作刀,用力猛劈。 捕头没有想到。 捕头想到的时候,已经受制于青衣。 青衣放走了捕头,救了大盗插翅虎。 一个杀手,救了大盗。 为了五百两银子。 后来青衣对我说,杀手是不应该救人的,他犯了戒,违背了杀手的原则。 他还说,不会有第二次了,哪怕囚车里的人是我张三。 而那天,是我救了他。 12 雇主从街角出现。 青衣伸手要他的五百两因子,他救了的人就在他的身后,出了囚车,还带着锁 链。 当时街上很乱,我忘了洗马。 老板因为我不好好洗马骂了我,可是当时他也在看热闹,走在最前边的那个就 是他。 后来老板忘记了他那天骂过我,因为当时街上发生的事情太精彩了,冲淡了其 它的小事情。 雇主从怀里拿出来的,不是银子,而是短剑。 一把刃口闪着逼人寒光的短剑。 毒蛇吐芯,近身猱击。 迅若奔雷,急如闪电。 更甚的是,完全意想不到。 俯背受敌。 这个时候插翅虎以锁链为武器,挽了一个圈,要套青衣的头。 千钧一发,尽管青衣机敏过人,也是穷于应付。 青衣不可能全身而退了,在那一刻我实在想不出他怎么躲开出乎意料的双重夹 击。 可是他做到了! 青衣在电光火石之际以不可思议的方法避开了致命的一击。 他突然倒地。 就像是石头那样,啪嗒一声,干脆利落。 之后他横飞出去,像一只蝙蝠。 鲜血划出弧线,以曼妙的姿势缓缓落下,带着叹息。 青衣还是受了伤,他避入马棚。 我用马鞭卷住了插翅虎的铁链。 青衣对付插翅虎的同伙,险象环生。 他左手用剑,伤在右臂。 13 青衣没有听我的劝,他杀了那两个人。 杀手不可以有妇人之仁,青衣有些悲伤,不过相当平静,他说,我想布道自己 会遭人算计。 那是你有所求。 我这么对青衣说,然后回家。 安天命找上了我。 其实,他在龙飞找上我那天,就盯上了我。 他要迫我出手与他比刀。 我告诉他,我是张三,不是刀王寒三千。 他依然逼我。 我听任刀架在脖子上。我知道他不会砍下去,他要的是公平较量。 为什么不和我比! 为什么! 安天命甩手扔掉手中刀,目将裂。 我淡淡的告诉他,刀王不是比出来的。 是比出来的!打败了你,我就是新的刀王! 你错了,我不是刀王。 我举步便走,安天命虽然下手毫不留情,但从不在背后伤人。 我走入人群。 看刀! 安天命掷过来一把刀,一缕劲风呼啸。 刀速极快,破空有声。 我不想伤及无辜,只好接住。 哈哈哈,寒三千,你刀已在手,不比也得比啦! 安天命旋风般急冲过来,迫不及待的要与我交手。 他的刀离我的眉心还有两公分时,我的刀当啷落地。 14 几年之前,我就是安天命。 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在江湖上扬名立万。我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寒三千,我 要让所有的人都景仰我。 刀王在那个时候,就像现在诱惑安天命一样诱惑我。 我疯牛一般的找人比斗。 每个对手都是刀法名家。 每个对手都在江湖上享誉盛名。 我一一击败了他们。 换了别人,只要击败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便足以轰动江湖,一夜成名。 可是我没有。 击败第一个刀手的时候,我没有成名,我想可能是他不够有名。 击败第二个刀手的时候,我还没有成名,我想是我的战绩还不够辉煌还不够引 人注目。 我的对手一个比一个厉害,可是我还是没有得到江湖的承认。 不管我取得多么辉煌的战绩,都没有人承认我的地位。 在我击败江湖中公认的刀王——兆秋欣——之后,依然没有人说我是刀王,虽 然寒三千的名字已经人尽皆知,可就是没有人承认他是刀王。 我退隐,作回原来的张三,一洗马为生。 江湖上的寒三千至此消失。 可是刀王寒三千的名声忽然雀起,如日中天,当年的每一战,都成为人们津津 乐道的传奇。 15 安天命又找上了我。 我刚刚救了青衣,没办法掩饰身份。 但我还是不打算和他比刀。 这个想法一直都很坚定。 我不想再杀人,也不想被人杀。 有些东西有了就难以放下,像张良那样的仙者,从来就不多见。 在洗马的几年里,我渐渐明白了一些道理。 原来我以为,比试只是比试,胜败诚如兵家所说,为常事,没有必要耿耿于怀。 所以我找人比斗,不怕失败,也想当然的认为别人也不怕失败。可是后来被我 击败的人,总是觉得颜面无存,只求速死。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我以前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等我想到时,已经有些迟了。 安天命正是以前的我。只是,他比我不择手段一些,为了逼人比试,他可以做 任何事情,不顾江湖规则。惟独在比试当时,他是有原则的人。 我不想他死在我手上。 我拒绝决斗,但是他要杀青衣。 青衣是我的朋友,我刚刚救了他。 青衣看看胸前的刀,又看看我,镇定如初。 我不能置他于不顾,我没有几个朋友。 于是我答应安天命考虑决斗。 我说考虑决斗只是想拖延,等青衣伤好之后,一切都不是问题。 16 娘的病好了。 娘吃了龙飞带来的药,病渐渐的好了。 龙飞是名剑山庄的少庄主。 虽然名剑山庄已经被宫无行夷为平地,但昔日的关系仍在,龙飞正是利用这些 关系,找到许多灵丹妙药,治好了我娘的病。 况且,龙飞的师公——曹正阳,在江湖上也是威名素著。 曹正阳家中藏有一把赤水剑,乃神兵,但他却不肯将此剑传给龙飞,不知为何。 龙飞说,如果他拥有赤水剑,就可以找宫无行报灭门之仇。 宫无行的可怕在于他练成了江湖上失传已久的鳞甲功,浑身像蟒蛇一样遍布鳞 甲,寻常刀剑无法动其分毫。 赤水剑,只有赤水剑能破宫无行的鳞甲功。 娘说,你一定要好好报答龙飞,他救了娘。 我告诉龙飞,我可以去找宫无行,替他报仇。 龙飞面容忧戚,劝阻了我。 其实我只是想做一件事情,一件很难成功的事情,来偿还我欠他的情。 龙飞不是一个值得深交的朋友,他心机深沉,善于玩弄手段,只求结果。这种 感觉一直困扰着我,从见面的那天起。 他处心积虑的与我结交,又费尽心思医好我娘的病,所谋必大。但我除了刀王 的名声外,分文不名。 猜不透。 悬而未决,最让人痛苦。 我宁愿马上做上一件什么事情,哪怕是上刀山,下油锅。 我已经等待了太长时间。 可是龙飞仍旧让我等待。 17 青衣在不归楼里养伤。 欧阳羽菲倾心的照料他,伤势好的很快。 欧阳羽菲爱青衣。 她不止一次的告诉青衣,她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和青衣在一起,绳床瓦灶都 可以承受。 但青衣不。 青衣对我说,如果他不能够给羽菲有保障的幸福,他宁愿放弃。 青衣说,我欠你的,我可以帮你杀掉安天命。 我告诉他,我对他所做的,都是我想做的,从来都没有想过什么回报。 我从不欠别人的,我只是一个杀手,从来就没有朋友。过去没有,现在没有, 将来也不会有。 青衣站在窗前,望着暮色中青雾漫起的山林,萧索而冷漠的说。可是我知道, 他的心是温热的。 安天命的事情我自己会解决,如果你一定要为我做点什么,就带羽菲走吧,去 过平静的生活。杀手不适合你,你的想法太一相情愿了。 青衣沉默,负手西望,斜阳残徽洒在他额前长发之上。 18 安天命找过我,我仍然没有和他比刀。 他快要疯了。 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安天命扔下这句话,连劈十三棵古松,之后愤然离去。 我想我必须得安置好我娘。 谁知道安天命会做出什么来,他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我料想不到的是,我回到家里,娘已经不在。 一切都是好好的,没有任何凌乱的痕迹。 娘会去哪里? 我问遍了周围的邻居,没有人知道我娘的下落。 我想起镇西的小河。 往常的时候,娘总在那里洗衣服。 娘,娘…… 我喊破了喉咙,没有回音。 河水哗哗如昨,晚风依旧吹响树林,只是没有娘的消息。 龙飞在这个时候出现,他说:我来晚了,都怪为兄,武功太差,要不是…… 龙飞一脸的追悔莫及,他低着头。 到底怎么啦?到底怎么啦? 我急躁的弓着腰声嘶力竭的喊。 娘被安天命…… 娘被安天命杀了,是不是啊是不是啊—— 19 娘死了。 娘真的死了。 安天命! 是安天命杀了娘! 不——,不——! 是我害死了我娘! 是我,是我,是我害死了我娘。 龙飞一直陪着我,不停的说着自责的话。 其实,娘的死,又怎么能怪他呢。 一直以来,龙飞对我和娘悉心照顾。 尤其是对娘,伺汤奉药,比我这个做儿子的都要孝顺。娘的丧事,也是他一手 操办的。 对于龙飞,我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欠他的,永难偿还。 我想过找安天命报仇。 不止一次,不止一日,不止一时。 可是后来,后来我想,杀了安天命,又能怎样呢! 娘能复活么? 仇恨,仇恨最大的坏处就在于它蔓延仇恨。 况且,安天命不就是希望我和他决斗吗? 我这样做,正遂了他的心愿。 可是,这样我不是还是在复仇么! 换了种方式而已。 如果我真的这样做,早些时日,也不会有今天的局面。 我又想起了那句话——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一切责任均在我。 真要报仇的话,仇人正是我自己。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迟迟没有找安天命,也许我只是在用更为恶毒的办法来折磨他来报复他。 必须正视自己,可是仇恨也必须正视。 我受着各种念头的折磨,就要疯了。 20 青衣陪我喝酒。 龙飞回了曹正阳那里。 他接到了飞鸽传书。 青衣告诉我,不要相信龙飞。 他说,朋友,往往是最致命的敌人。 你也是我的敌人吗? 我喝了口酒,眼睛开始朦胧,我就用朦胧的眼睛看着青衣。 青衣只看他的剑。 我的朋友只有,只有我的剑。 只有剑才是完全忠实于你的,什么都会变,剑不会。 青衣临窗而立,背影萧索落寞。 我无言。 我始终都不相信,青衣会是个无情的人。 也许,正是他太多情了,才成为杀手。 你真的不找安天命报仇了? 真的不找了。 你想通了?世人会怎么看你,你知道么? 是我害死了我娘,不是安天命。 你想得太多了,害死你娘的,是安天命,不是你。相信我,不要那么自责。 不,是我,是我——是我害死了娘,娘是我害死的,是我…… 21 我醒来的时候,青衣已经不在。 欧阳羽菲见我醒转,笑着递了杯茶过来。 你醒了,来,喝这个,醒酒。 青衣呢,青衣去了哪里? 羽菲听到青衣的名字,神情暗淡了许多。 不知道,他一声不吭就走了。 她看着窗外,她什么也不看,她的语气里,含有一丝幽怨。 他一定是去找安天命了,我去找他。 别——,这是他留下的,给你的,我看了。 我接过羽菲递过来的信:不要找我。 如果我回不来,照顾好羽菲。 龙飞不可信。 青衣的信只有三句话,像他平常说话一样简洁直接。 我想青衣一定是去找安天命了。 我不知道到何处去找他。 只能等。 从清晨到日落。 从日落到月明。 从月落到曙光初现。 …… 青衣一直没有回来。 青衣必定遭遇了不测。 羽菲憔悴了,如同寒风中的落叶。 羽菲又坐到琴前。 一日情,终生怨,痴痴颠颠理还乱。 憔悴了伊容颜,天长地久月独眠。 月独眠,月独眠…… 22 我想回家看最后一眼,然后就带羽菲离开。 ——我相信青衣已经死了。 我必须照顾羽菲。 无论青衣有没有嘱托。 我喜欢羽菲。 一开始就喜欢,不仅仅是喜欢她的琴。 只是因为青衣在我之前进入了她的心中,又因为我像青衣一样,不能够带给她 所谓的有保障的幸福。 我们都为此而犹豫。 青衣已经再没有这种机会了。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说,我都不能让羽菲继续留在不归楼。 红颜弹指老。 不归楼绝不是一个好的归宿。 或许我也不是。 我只是想照顾羽菲,我无意在她悲痛的时候谈及我私人的感情。 那样只会在更大程度上给羽菲带来压力。 况且,趁人之危的事情,寒三千从来不做。 噢,我又在说自己是刀王了。 可为什么我忽然就想到自己是刀王呢? 或许是保护羽菲的欲望让我无形中期望强大起来。 或者说,找一个相对强大的依靠,给自己,也给别人。 哪怕只是一个虚名…… 23 龙飞在家里等我。 我怔了一下,完全出乎意料。 这个时候,他是我最不愿意见到的人。 我欠他的,见到他会让我难以离去。 龙飞看起来很憔悴,他似乎沉浸在悲痛之中。 龙飞的师公,曹正阳,被灭了满门。 赤水剑不知所踪。 龙飞赶去的时候,见到了曹正阳最后一面。 曹正阳告诉他,宫无行找上了门。 龙飞痛哭流涕,事过多日,再一次复述当日的惨状,他悲痛得仍难以自持。 任何人想来都是如此,现在我想起娘的死,也还是痛心疾首。 不能逃避下去了! 我决定先了结这一切,然后再带羽菲离去。 安天命,宫无行…… 无论能不能了结…… 龙飞捶兄顿足。 都是我——都是我…… 如果我有绝世武功,一定把宫无行千刀万刮! 那样就不至于连累师公…… 我、我我愧为人子,我是一个废物,我我真想一死了之,可我放不下放不下啊 …… 大仇未报大仇未报我大仇不报——我龙飞——枉自为人——! 龙飞双目赤红,晕昏过去。 很久之后,龙飞才悠悠醒转。 龙兄,如果你信得过我,张三愿意去找宫无行。 不行不行,你不是他的对手——你不是他的对手,宫无行他是一个魔鬼,魔鬼 你知道么,没有人能对付得了他。 龙兄,无论如何,我得试一试。我欠你恩德,非此无以报答。 都是我都是我无能啊——,贤弟,我、我怎么忍心让你为了我去冒此凶险呢! 不行,你不能去,千万不能去! 大哥,如果我不去,一辈子都不会心安。如果你还当我是兄弟的话,就让我去。 我…… 大哥,我还有一事未了。 龙飞抹了抹眼泪,望着我。 我要去找安天命。 青衣,青衣……娘——我知道,为兄也深感悲痛。安天命的下落,我知道。 24 我已经多年没有动过刀了。 我曾经立拭,有生之年不再用刀。 可如今,却不得不违背誓言。 难道,真的是一入江湖永难退出? 也许只因为,我不能忘记一个情字。 一切的幸福和痛苦,都因为你无法不牵挂。 牵挂一些人,一些事。 羽菲似乎悲痛过度,睡着了。 我留了封信给她,让她等我回来。 刀还是像以前一样,如一泓清水般明亮。 然而我已经不复从前。 其实纪念来,我何曾真的有一日放下过刀! 有形的刀不在了,但心中那把,一直在舞动。 无时无刻。 我已经用不着以前的那把刀了。 几年的沉默,无物不可为刀。 25 各安天命。 在江湖上,盛传这样一句话:安天命,各安天命。 安天命一句话都不说,紧紧抿着薄唇。 关于青衣,关于娘。 他的眼里,还是只有刀。 只是脸上,比往昔多了几分凝重。 一切都等比过之后再说。 安天命怀中抱刀,冷冷的说。 刀鞘乌黑,亮。 拔刀,一种锈铁的声音,听者身上发寒。 他拔出刀来,竟然是一把锈刀。 锈迹斑斑。 惟刀尖清亮如眸。 安天命的双眼在凝视刀尖时,如同海水一般碧蓝,如同情人的眼波一般深情, 然而海水深处有疑团肆虐的火焰,若隐若现。 我缓缓的拔出刀,一声清响。 我有一事未了。 请说。 如果我死于你的刀下,请帮我照料不归楼的欧阳羽菲。 倘若我败了,死在你的刀下,你一定要相信:我从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 你所想的,我都没有做过。还有,将我和刀葬在一起。 开始? 开始。 26 我回到不归楼的时候,羽菲已经醒来,看起来气色好了许多。 不敢相信,我眼前的另一个人。 我明白了饿,羽菲何以会在短短的时间内精神恢复。 是青衣。 我看见的那个人,就是青衣。 我只是醉了一场。 安天命并没有和我决斗。 他说,他不和心死的人决斗。 决心求死的人,已不再具有战斗力。 是的,我承认,我是怀着必死的决心去找安天命的。 安天命并不象传说中的那么坏。 他看出了我难以解开的心结。我们一醉方休。 他封了我的睡穴。 他是一个非常可敬的敌人。 敌人有时候比朋友更值得信赖。 朋友有时候比敌人还要可怕。 你深爱的人,才会伤到你的心。 我没有朋友。 我是一个杀手。 我唯一能够提醒你的是:以后我就是你的敌人。 27 你可以带羽菲走了。 我看看青衣,又看看沐浴在幸福光辉中的羽菲,心中泛起一片酸楚,酸楚之上 还有难以抹去的惆怅。 现在还不是时候。你,杀了安天命? 没有。 我已经没有必要杀他,正如你所说,他是一个心怀必死之心的人。 确切的说,我没有胜他的把握。 安天命的刀,已超凡,入魔。 任何人都没有把握能够击败他。 只是,求死的刀,已丧失了伤人的力量。 好了,我现在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要替龙飞杀宫无行。 我欠他的。 龙飞不值得你对他如此信任,他只是一个生意人,不是江湖人。 我是求心安。 好。宁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是为真丈夫。只是,一定要记住——我不 是你的朋友。 28 贤弟,我和你一起去。为兄虽然无能,多少也是个照应。让贤弟孤身犯险,为 兄实在是于心不忍。 不必了,大哥在此等候小弟消息。三月之后,如果我还没有回来,就不必等了。 我没再理会龙飞,径直离去。 我只想还清身上的债。 青衣告诉我,龙飞不可信。他不止一次这么对我说。 安天命离去的时候,也告戒我,龙飞不可信。 可是,欠了的,已经欠了。 经过不归楼的时候,我望了它最后一眼,心中弥漫忧伤。 别了,羽菲。 别了,青衣。 回过头来,却见青衣负剑而立。 你留下照顾羽菲。 羽菲已经走了,安天命说,他虽然右手已残,刀法已废,但足以照顾羽菲。 29 宫无行有一个手下,睡佛刀。 宁过奈何桥,莫遇睡佛刀。 宫无行有一个组织,枪林箭雨。 枪林箭雨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是高手,可一旦阵势发动起来,则任何高手都难逃 劫数。 枪林箭雨的别名:绝杀。 枪林箭雨在最外围。 如果你侥幸在枪林箭雨中穿过,就会遇到睡佛刀。 就算你以十二万分的星云过了睡佛刀这一关,也已经奄奄一息,你必在莫测高 深的宫无行面前倒下。 茫茫不归路。 青衣做伴好还乡。 枪林箭雨并不可怕,青衣说。 他们全是瞎子,只能听风辩位。 再多的枪,再多的箭,也是有限。 如果我们能够扰乱他们的听觉,应当不难过这一关。 睡佛刀在清醒的时候并不厉害。 只是没有人知道如何将他从睡梦中唤醒。 宫无行的鳞甲功,罩门在眼睛。 可惜的是,他有一副眼罩,和他的鳞甲功一样,刀枪难破。 是吗? 我看着青衣,奇怪他怎么知道的如此详细。 一切都不是问题,只要我们能闯过前两关。 30 我在里,你在外。 不,青衣坚定的说,我的轻功比你好,可以支撑的久一些。 我练成了意到刀,全身上下,无处不可以为刀。枪林箭雨伤不了我。你轻功好, 正好可以在阵外杀敌。记住,要尽快结束战斗。 青衣的剑,来去无声。 当我冲入阵中,气运全身,化气为刀,急速旋转之际,青衣已经从枪箭的发出 方位判断出瞎子的藏身之所,以讯雷不及掩耳之速,一个一个击毙了枪林箭雨。 袅袅青烟,迷梦缭绕,难以视物。 居然真的是一座佛堂。 杀人无数的人在自己的家中设立了一座佛堂。 佛案之上供的不是别人,正是睡佛刀。 鼾声震天。 睡佛刀毒剂我和青衣的闯入居然丝毫没有反应,自顾自的睡觉。 青衣飘身向前,如同一片轻纱。 剑如幽灵。 睡佛刀仿佛全身都是眼睛。 每个毛孔都是他的眼睛。 像空气中弥漫的檀香,无处不在。 睡佛刀如同醉拳,可是比醉拳犀利无数倍。 青衣忽然打起了鼾。 莫名其妙。 睡佛刀和我一样莫名其妙。他醒了过来,侧耳聆听。 实在难以想象,睡佛刀原来最怕别人的鼾声。 31 宫无行立于密室。 四壁全是蜡烛。 恭喜。 宫无行一身葛衣,面壁而立。 我已等候多时,可惜啊可惜,有来无回。 宫无行的说话方式从所未遇,一字两顿,上下两字之间间隔很短,却让人感到 有无限距离,以至于你会觉得这两个字毫无关联。 而且,每个字都冷冰冰的,让人手足冰冷。 像蛇,腻,而且冷。 浑身鸡皮疙瘩。 我是你的敌人。 青衣又一次说,他一次又一次的对我说,我是你的敌人,可我始终不知他所指 为何。 谜底的揭晓,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 在我用刀尖突兀而出的无形刀气洞穿宫无行的双眼时,青衣的剑突然点在了我 的咽喉上。 他无限忧伤的说,我一直在提醒你,你还是忽略了。 我没有朋友,我是你的敌人。 尾声 后来,我,青衣,安天命,还有羽菲,在一个依山傍水的小镇定居,那里民风 淳朴,夜不闭户。 青衣不止一次的问我:你真的那么肯定? 我知道他说的是最后一招。 其实,在我斩断安天命的右臂之后,就已经知道了一切。 曹正阳一家是他杀的。 龙飞雇他杀的,条件是保证我与他比刀。 龙飞的目标是赤水剑,他垂涎已久,志在必得。 那天安天命连劈十三棵古松之后,就离开镇上,去杀曹正阳,直到我们决斗, 未曾回过。 而青衣,则在我结识龙飞之前已经受雇于龙飞,要在我杀了宫无行后杀我。 龙飞没有想到的是,安天命和青衣,都成了我的朋友。 龙飞更想不到的是,提着刀王人头的青衣,是刀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