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油菜花 作者:秦少游 (上) 0 暮秋的天空一贫如洗,就像一面耷拉的破旗,垂头丧气得令人心悸。荒凉的 山坡一如这个季节的坟墓,了无生意,到处都是僵硬冷漠的岩石,长满疖子的癞 痢头一样,不堪卒睹。 一棵弥散着横秋老气的苦楝树气喘吁吁地蹒跚在那山坡上,挺着满腹的沧海 桑田而或满脸的风烛残年,凋零的落叶飘飘洒洒,仿佛被扭曲如弯弯山道的回忆 感动。 孤零零的四喜走到孤零零的苦楝树下,眼睛放光,像暗夜的点点萤火。他疲 惫地长吁一口气,认定颤巍巍的苦楝树就是他苦苦寻找的父亲。 厚积的落叶硌在脚下,很柔软,是父亲慈祥谦和的发肤。满是瘢疤的粗壮树 干是父亲男人雄奇粗犷的身躯。山河般恣意纵横的裂纹是岁月的风雨在父亲脸上 镂刻出来的深刻皱纹,皱纹里掩埋着一个个神秘幽远的故事…… 于是,他欣喜地意识到自己的路走完了走到尽头了。 他从容地转过身来父亲就站在他身后,父亲的目光像太阳一样灿烂温暖。四 喜从容地面对着那管美丽的枪口,枪口乌洞洞的,充满了死亡或说完成的诱惑。 山下是一片坦露如父亲男人胸膛的田野,秋收后的田野枯燥得什么也没有。 那条从监狱走来的路与走向监狱的路一样粗糙,喂猪的糠饼一般,干脆得一点水 分没有。一个穿开裆裤的细伢子,牵着一头鼻息浊重的老黄牛,迟疑地走在那条 路上,像在父亲的脊梁上做一场在劫难逃的艰难跋涉,跋涉旷日持久。 四喜的目光潦草地穿越如烟掠去的背景,疑固地收束到那幽邃的枪口,枪口 正冒着丝丝缕缕温暖的炊烟,炊烟舒缓地伸张着,袅袅娜娜,缠住了刚好从云层 中漏出半个脸子的太阳,太阳憋得满脸彤红,满脸彤红的太阳砰地一声,爆炸了, 鸟羽似的碎片岁暮落花般纷纷坠落。 他身子倾仄着,一头往苦楝树撞去。 爹…… 四喜发出一声陌生有如狼嗥的号叫,破碎的太阳借着声浪从他的胸腔马蜂炸 窝似地喷涌而出,迸溅成一蓬汩汩滔滔的鸡冠花。他看见自己挣脱了捆扎如粽子 的躯体,张开翅膀似的双手去拥抱苦楝树拥抱父亲。父亲很深奥也很通俗,如同 梦中的形象。 父亲沉默寡言…… 一个疙疙瘩瘩干枣样的老女人和一个忸忸怩怩油菜花样的少女人在枪声中蹭 着一地太阳的碎片,挂着笑脸似的哭脸爬上了并不陡峭的山坡。女人们的奶子拥 挤成颤抖的一团,像一堆堆雪白的爆米花,充斥着阴谋和遐想。他试图挣扎着扑 过去,用嘴吮吸撕咬那温软冰凉的爆米花。但父亲坚硬的手臂恍如锃亮的手拷, 将他死死箍在怀里,不能动弹。他只好躺在父亲沉雄粗野的臂弯里,安祥地聆听 着老女人优美欢乐的哭泣声,像听催眠曲一样受用。 少女人没有哭,少女人在发呆。 1 那个疙疙瘩瘩干枣样的老女人便是春妮。她也曾同那个少女人一样,是枝在 薰风里粉嫩忸怩的油菜花,黑天白日招展着,像一首野地里浪荡的山歌,不如勾 走了多少男人的魂哩。 南方春天的一个下午,宁静的乡村挤满了异彩纷呈的故事。村口的小溪流淌 着喧闹的阳光,黏稠的阳光无孔不入。溪畔的蒲苇柳蓬拂拂扬扬,宣扬着绿色的 爱情。五颜六色的田野正嗤嗤生长着春天的情绪,乍看起来却不动声色。 春妮高高地绾着裤腿,立在溪水里摆着老人和孩子的衣服,溪水滑溜溜的凉, 令人情不自禁想哆嗦。藕似的双腿,插在水中,月亮一样白嫩、水灵,有细碎的 鱼虾眷恋地磨蹭着腿肚儿,不时从上游漂来的水草,也在执著地撩拨着、缠绵着, 痒痒的、酥酥的,异样的感觉涟漪似的从心底阵阵泛起,止不住生出丝丝缕缕慌 乱的想头。 春妮的目光被生动的溪流活泼地牵引着,往下游淌去。那里,有一棵柳树, 柳树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正在顾盼生风地梳洗着,柔软而浓密的纤纤垂枝宛若 少女如瀑长发,在轻轻拂动、飘荡。某种妩媚妖娆的消息正从她的体内缓缓溢出, 晶亮灼热,不容置疑。 她的目光悠悠地滑进了一片灿烂的金黄,就像身不由己地栽进了一个阴谋一 样的陷阱和陷阱一样的阴谋。那里,是一片油菜花的汪洋,馥郁醇厚的幽香滚涌 如浪,铺天盖地。那里,有一个人,有一个养蜂的男人…… 冬天,那人穿着一身骄傲的国防绿离开了乡村。春妮记得那时候天气已经很 凉、很凉了,黄裱纸似的田野,一点不可读,只有一些人和牛在含义不明地晃动。 有风掠过,小溪飘满了枯燥的落叶,生命的意志在泥土里冻的瑟瑟发抖。 春妮的目光内容丰富,与那人毫无知觉的身影一路同行,那人终于蹶着光荣 的屁股爬上了接兵的卡车,她的目光只好在那人身上没鼻子没脸凌乱地剜了几下, 没来得及剜下些什么大卡车便撒着欢儿一溜烟跑没影了,不期而至的朔风冷不丁 给她揩了一把泪,动作相当粗鲁,一点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 正月间,她嫁人了。丈夫与那人同村,她便嫁了。然后,痛痛快快地生了个 儿子。儿子匆匆忙忙上学了,那人也就突然回来了,回来给大队养蜂。于是,油 菜花春梦一样忽然哗啦啦挡不住地开了。 昨天,生产队散了工,春妮挽上猪草篮匆匆撩开春日联想丰富的黄昏,布鞋 羞怯地摩挲着青草萋萋的田埂,田埂蜿蜒曲折的尽头,是一排排码得像火柴盒的 蜂箱,微风拂过,蜂群翻飞如天际舒卷的彩云,美丽得让人心慌意乱。风住风散, 那人站在她的跟前,眼里满是灿烂的油菜花。 “我黑天白日都在挂念着你。”她想听他说这句话。可他没说,他只说了句: “你来了。” 就像他那低沉的嗓音,寡淡寡淡的。说完,眼睛便不看她,看满垅满垅的油 菜花去了。空气里胀满了沉默。 一往情深的油菜花很热烈,热烈得像宁静的水,热烈得像令人神往的地平线, 热烈得像她正在深入的梦境,那里充满了土地一样无可抗拒的神秘。 “一张不错的床。”男人说,声音如夜。 男人抱起她,篮子跌在脚下,猪草散落一地……走进了那一片金黄的汪洋。 油菜花顿时疯狂地喧嚣起来,惊心动魄。夕阳呐喊着,扯起一面玫瑰色的大旗, 辉煌地铺在那张床上。一艘大船颠簸在黄昏里,床,很柔软……像个少女时代的 梦。 一对鸭子扑腾着从一棵古旧的歪脖子柳树柔弱纤细的枝条下蓦地钻出来,拖 着斜阳的影子从小溪的下游溯流而上,不慌不忙一路畅快着。它们一出现,便迅 速嘎嘎地揪住了春妮那粘滞湿濡的目光。 昨天,当她浑身散发着青草的气息和油菜花金黄的暗香,挽着重新收拾好的 猪菜篮走到傍晚若无其事的溪畔时,也看到了一对鸭子,鸭子正顺流而下,向远 方的资江不屈不挠地游去,后来,险恶的暮色逐渐吞噬了浑然不觉的它们。春妮 心下一紧,开始为它们的前途感伤和担心。 此刻,看到它们平安归来,她心中霎时盈满了感激和鼓舞。 溪上有座牛蹄子也踩不烂的石拱桥,桥那边是一条很爽快的青石板路,石板 路上零零碎碎地晃着一些荷锄而归的农民,蹶着屁股拉屎的老牛小牛和背着书包 与狗赛跑的伢伢妹妹。 “娘。” 儿子和狗在溪水中淌出一条欢乐四溅的路,他们没有从桥上走。儿子的鞋子 吊在脖子上,手里提着裤管,嘴里五音不全地唱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邋 遢得像块抹布的书包节奏明快地拍打着儿子幼稚的屁股。立起来比儿子还高半个 头的大白狗像马驹子一样奔腾在浅溪中,四蹄生花,嘴巴时开时合呜呜地给儿子 伴奏着。儿子和狗的鬼脸都很年轻,相映成趣。 “鬼崽子咧,就是不爱走正道,像个二流子。”娘嗔道,“散学了?” “娘,我娥死啦。”儿子夸张地双手拢着肚子的部位,鬼鬼祟祟地说,“不 信,你问老白。” 老白是狗,狗是女狗。狗正高兴地摇着乞怜的尾巴,吞着猩红的舌头。娘白 了儿子一眼,挽起洗衣篮,说:“牢房里放出来的,回家吧。” 娘、儿子和狗一路拽着影子迤逦回家,太阳早就疲倦的想一头栽到山下去了, 乡村已经透着晚炊的意思了。 “爷爷。”湿漉漉的儿子湿漉漉地欢叫着,与湿漉漉的狗抢着向院子里那棵 朴素的老梨树扑去。老梨树开满了年复一年的传说,时而璀粲时而黯淡,星星点 点,很细碎。 树下摆着一把百岁老人样的破竹椅,椅子上坐着一位清苦瘦削像根苦瓜样的 瞎眼老人。老人捧着水烟台沉默地咕哝着,满腔的世事烟云。水烟台是熟铜打的, 锃亮的很凝重,古拙一如乡村。 那年的一声爆炸炸没了儿子,也炸碎了老人的心,哀哀的哭声夜以继日,还 没待追上九泉之下的儿子,眼睛便瞎了。瞎了眼,却明白了一个事:跟前这孙子 个头蹿的像春笋拔节,正起劲地奔着他爹哩。老人这才算给自家找了个活下去的 理由。 爷爷满脸金黄的慈爱,用干燥如马粪纸的巴掌抚了把潮湿的孙子,不满地朝 儿媳那个方向作了个瞟的动作,含混地说:“又去耍水了,就不怕水猴子拖脚?” 孙子小便似的滋滋一笑,拿书包垫了屁股坐在爷爷脚畔,一屁股的猴。孙子 说:“哪有水猴子呀。” “谁说没有?”爷爷不高兴了。 “老师说的。”孙子振振有词。 “你听老师的,还是听爷爷的?”爷爷生气了,没法瞪眼却吹起了胡子。孙 子赶紧墙头草似的伏到爷爷膝头,乖巧地说:“听爷爷的,当然听爷爷的。” “这就对呐,几个毛屁股未脱的老师算老几哟,爷爷都活这大把年纪了,还 能不比他们懂?哼!”爷爷很惬意很权威地闷了一通鼻子,说,“再不耍水了?” “再不啦,有水猴子哩。”孙子鸡啄米似的点头。爷爷这才从衣兜里抖抖索 索地摸出一根烤红薯,连体温一起塞给孙子,说:“乖儿,饿坏了吧?老师真该 死帽社会一样恶。”“唔。” 孙子的腮帮子马上胀得像刚从谷仓里爬出来的老鼠,鼓鼓囊囊的。蹲在旁边 的老白咀嚼着他撕下的红薯皮,没有表示不满意。 爷爷摊开鸡爪子似的手,说:“皮呢?” “老白吃了。”孙子噎得直翻白眼,痛快淋漓地嘣出一个粉嘟嘟的红薯屁。 “该给爷爷吃。” “那老白吃什么?” “狗只该吃屎。”爷爷咽了口口水,只好吹燃纸煤,滔滔不绝地抽烟,烟雾 里弥散着回忆和思索。末了爷爷将煤摁灭,吹掉烟烬,将烟台交给孙子捧着,心 满意足地说:“几块红薯皮能救一条命哩。你爷我十四岁那年下蓝挑烟捆子,家 里就剩一根红薯了,给我揣上。那百几十里地可走得辛苦,去路上就将红薯吃了, 削下的皮仍然揣在兜里。挑烟捆回来,那个饿呀,跟早些年过苦日子那感觉差不 多。沿路都是挑脚的,挑脚的都是铁肩傍铁脚板,就是没有铁肚皮,个个饿得舌 头舔灰。我就是仗着兜里那几块红薯皮捱回家的,一块红薯皮我要含在嘴里咂摸 十几里在哩……”春妮将晚饭弄好时,贼头贼脑的暮色正蹑手蹑足地摸进院墙, 打着麻花眼儿,趴在老梨树上,将一树繁星似的梨花糟蹋得憔悴不堪,公鸡母鸡 和小鸡只好灰溜溜地逃进埘里,仓惶的不行。吃罢晚饭,夜色便乌鸦一样,黑得 蛮彻底了,只有数得清的几粒星星喘着气不济事地绿在幽深如井的天空。春妮掌 了灯,给儿子洗澡。男人未死是男人给儿子很细致地洗澡,那时的儿子没有她插 手的地方。男人死了,儿子便是娘的了。瞎眼公公不是没与她争抢过,但到底没 抢过她,洗起澡来没鼻子没脸的,孙子不受用,不耐烦了,跳出澡盆就稀哩哗啦 地撒尿,一边还理直气壮地喊娘,娘便不失时机地冒出来,心安理得地给儿子洗 澡,盆里的儿子盆外的娘都很生动。公公的老脸臊得没地方搁,只好拖着凄然的 竹棍摸索着忍气吞声的墙壁,循着鼠辈逃窜的方向回自己屋里去了。 当然,公公瞎了眼,却不是盏省油灯,这辈子过的桥吃的盐妇道人家实在是 望尘莫及。没两天,晚上的儿子还是蹦爷爷床上冬天给爷爷暖脚夏天给爷爷打扇 去了,还管爷爷搔痒痒。爷爷满肚子都是谷箩也盛不完的故事,什么山猫狐狸程 咬金,张飞岳飞满天飞,一抓一大把,吐口痰也是一个传奇,长长的夜晚给弄成 惊心动魂的几截,哪里还有瞌睡的意思。每天晚上祖孙俩总是相聚恨短,粘糊得 像对老少娘们,大有让孙子当爷爷爷爷当孙子的意思,投机的西厢房根本就忘记 了冷清的东厢房,那里躺着爷爷的儿媳孙子的娘。 春妮意识到自己的鼻子想发酸眼睛想潮湿,慌忙将赤条条泥鳅似的儿子胡乱 塞进大雾弥漫的澡盆,儿子发出一阵欢乐或痛苦的滚烫尖叫,想跳出来,娘却咯 咯娇笑着,摁住儿子,酣畅淋漓地搓他嶙峋的背,好比在搓衣板上搓衣服,不干 不净是不休的。 小林刚水库工地那一声爆炸,在她的心里炸出了一块晒谷坪那么大的地盘, 空落落的像只空罐头盒,儿子成了唯一的真实赤条条的儿子是唯一属于娘的。不 过,这是在今年油菜花开之前……哦,油菜花!油菜花开满了澡盆,儿子就是那 枝最出色、最圆满的油菜花。 当她从油菜花丛里费力地挣脱出来,手已经在给儿子穿衣服了。她这才明白 今天给儿子洗澡,只是为的将儿子早早打发到他爷爷床上去。儿子自己悻悻地扣 着钮子,十分不满意地说:“再不要你洗了,手段毒辣,像地主婆,不把劳动人 民当人看,骨头都拆散了。” 儿子说罢,便以“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的架式蹦达到爷爷房里去了,一 路昴着气哼哼的下巴,骄傲得像只等待阉割的公鸡,这只公鸡今年十岁了。 西厢房一热闹,东厢房就沉默。它们中间夹着空空荡荡的堂屋,堂屋的神龛 上供奉祖宗牌位的地方挤着一套风尘扑扑的红宝书。儿子在今天晚上结束了一段 历史,儿子大了,会自己洗澡啦。 沉默将油灯挤兑得直哆嗦,爆了两个暖昧的灯花。春妮这才觉得需要忙乎一 阵,便去喂猪,又将明天的猪食准备好,然后收拾了一通屋子。再然后就没事可 干心慌意乱地闲了起来,油菜花千方百计要从油灯照不到的黑暗里涌了出来,想 恣意地压迫她包围她淹没她。 她蜻蜒点水似的踮着足尖,学《红色娘子军》里吴琼花的样子,摸到公公房 门口,她希望祖孙俩今夜酣声如雷。但她失望了,里面正热乎得哥俩一般津津有 味。 “……午时三刻一到,刽子手的鬼头刀便烫乎乎地架在罪人的脖子上了。罪 人扑嗵一声跪在监斩官跟前,猫哭老鼠样的,眼泪鼻涕抹不 。” “真草鸡。”孙子说。 “可不敢说草鸡,这里面有大名堂说道,且听你爷爷我细细道来。话说这罪 人一跪一哭一哀求,道是监走想再见一回娘。监斩官惊堂木一拍,叱一声大胆刁 民,跟着又说姑念尔小子死到监头还挂一缕孝心,本大人亦糸父母所生,就破例 成全一回吧。有了这话,娘儿俩便放心大胆哭哭啼啼搂成了一个蛋。罪人说:娘 亲呐,孩儿想最后吃你一口奶。娘二话没说,就将一团烂鱼网似的奶子掏出来塞 进儿子鳄鱼样的嘴巴。随着嘎嘣一声脆响和一阵杀猪般的嚎叫,罪人的娘就柴蔸 子样倒在地上,死了。众人大惊失色,罪人则将奶头的鲜血呸地喷到娘脸上,仰 天狂笑,连叫大仇己报。监斩官大怒,道是反了反了,喝一声砍了,便砍了。娘 儿俩死作一堆了。” 孙子听得犯困,说:“罪人何解要咬死娘?该咬死监斩官呀。” 爷爷兴致勃勃说:“是他娘该死。罪人小时候腋下夹鸡蛋打摆脚回家,娘夸 他聪明;偷鸡摸狗回来了,娘赞他能干;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娘还称他厉害。俗 话说,养子不教如养猪,生生就是娘将儿子送上刑场的嘛!这样的娘早该砍脑壳 了。” “就是,就是。”孙子豁然开朗。 春妮浑身一激灵,脚下打了个趔趄。屋里便扔出一句菜刀样的喝问:“谁?” “是……是我。”她的声音很虚空,自己听了都心生疑窦,忙用脚踹了一下 旁边的鸡笼,大鸡小鸡就糊里糊涂地咯吱起来。春妮冲屋里说:“我看鸡是产是 都进埘了。” “哦。”公公权威的嗓音里透着不可捉摸的黑暗,瞎眼的人,心不瞎,耳不 瞎。 春妮惶恐地缩回自己的房子,门便提心吊胆地掩上了,孤零零的灯光心虚地 扑闪了两下,一惊一乍的,让人心怀鬼胎。春妮干脆噗地将它吹熄,安全的黑暗 顿时祥和地拥住她,她吐了口气,悄悄打开了窗户,金黄的夜色放坝水似的哗哗 涌进来。远处,传来隐隐约约口号声,大队部的批林批孔动员大会正开得红旺热 火哩。 夜半时分,院子里掀起了尖锐的狗吠声,暴风骤雨一般卷来,春妮拥着被子 瑟缩在床上,紧张地搜索着黑锅似的窗口,耳畔响着一连串惊天动地的爆炸,后 来,便陷入了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油菜花无际无涯的汪洋…… 天欲亮未亮的一刹那,狗又执著地叫起来,叫的很绝望,由近而远,将乡村 静谧的黎明撕咬得破碎不堪。 然后,公公起来了,满是皱褶的面孔很冷。儿媳起来了,满是小心的面孔很 热。他们相撞在堂屋紧张的门口。公公顿时着手中已湿佝偻的竹棍,说: “昨夜那骚狗碰了鬼,何解一劲儿猫叫春?” 公公那双眼睛只有打量的内容,儿媳却不敢正视。她燃着滋润的脸蛋儿迟疑 说:“我身子不顺,起了两趟夜,狗就……‘狗也瞎眼了,畜牲!”公公严厉地 骂狗,脸上却涂着不可思议或深不可测,儿媳瞧得心里直发毛,哪里还敢搭腔。 “好像,也不对哇……”公公仿佛意味深长地“乜”了她一眼,一路探索着 蹲茅坑去了。 刚吃过午饭,一个男人兴冲冲地跑进院子,男人怀里抱着一个沉甸甸的瓦罐。 春妮春意地瞥了他一眼,鼓励地点点头,男人就说:“大伯……” “谁呀?”正在椅子上舒服的公公作张望状。 春妮说:“公公,是东村的狗娃兄弟,看您来啦。” “狗……什么娃?看我这土埋半截的人作甚?是替我看坟眼的吧。” 老人异常烦燥。春妮心惊肉跳。狗娃将瓦缺罐拘谨地放到桌上,挤着笑说: “大伯,给您送罐蜜尝新……” “大伯老了,没牙口啦,嚼不动啦。”老人和颜悦色地说,“要不,倒真想 嚼你的骨头尝新哩。” 说罢,手中的木棍倏地往桌上一扫,砰的一声,瓦罐便很准确地碎了,蜜流 了一地,老白及时跑了过来。老人脸上堆砌着厚厚一层冷笑,像蜜一样浓得抹不 开。 狗娃走了,阴阴的。春妮的目光躲躲闪闪地追了老远。 公公从椅子上立起来,用结实的竹棍往上捅捅天,往下戳戳地,并不看春妮, 恨声气地说:“女人家,要守规矩,别坏了门风。” 春妮哭了,淅淅沥沥的样子。公公却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浑身洋 溢着兴高采烈。 以后的晚上,隔三差五的狗叫声有规律地日益凄起来,引人注目。 苍老的眉毛上长满铜锈的老人,开始在阳光下耐心地擦拭那把古色古香的鸟 铳,一面咬牙切齿,阻险得很明显。 突然,有一个早晨发现狗死了。老人抚摸着冰凉扎手的狗皮,空洞洞的眼窝 里填满了黑色的惊恐、颤栗和凄凉。孙子抱着生硬的狗头泪水涟涟,发誓要为老 白报仇。 闺中岁月似流水 貂蝉怎能空随老 奸贼篡权迫眉睫 何不催他去上朝 先引老贼出洞去 设金钩再把吕布钓 老人暗哑的嗓子眼突然爆出一串茺腔走板的戏文来,透着十二分的古道西风 瘦马,干瘪的眼窝里涌出了两行悲怆的老泪,婆娑地刷洗着毫无生气的狗皮。 兔死狐悲的戏文让躲在屋里装作哑的春妮手足冰凉。此后,她总是有意无意 地避着公公,公公却仿佛她根本不存在,饭桌上一家人只顾拚命吞咽着冷漠的沉 默,没了有声有色的狗和有声有色狗吠,老人睡不踏实了,开始频繁起夜,拄着 鸟铳样的竹棍样的鸟铳,上茅房,或狗样地绕着院子兜圈子。 春妮感到不安。 夜深人静,每当她与那人在床上热烈动作时,常常听见窗外或门口有鬼鬼祟 祟的声,开始疑心是耗子野物什么的,后来才发觉不对,像煞了咳嗽声,脚步声, 还杂着谨慎的竹棍叩击声……是他。于是,公公理所当然地成了一团幽灵般挥之 不去的阴影,阴影的坚硬,好比风雨也剥蚀不动的花岗石,那是一个完全没有光 亮,也照不进光亮的世界。 男人搓油菜花蕊似地揉搓着女人的奶子,叹口气,阴暗地说:“活了这大把 年纪,也该回老家歇着了。” 冬天一到,老人便死了。于是,一些传说搅碎了乡村的和平,日子复杂了一 阵,又单调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覆盖了乡村和原野,洁白将世界包装得很精致,干干净 净,人们准备过年了,便都做出一致高兴的样子,乡村一片祥和。 四喜不再在乎老女人那枣核般干瘪零碎的眼泪,他的目光模糊成一片云,清 晰绵蜜地覆盖大地。 一只矫健的黑狗一只纤秀的白狗在空旷的田野上行云流水般追逐嬉戏,哭着 哭着便勾结在一起了,演着畜类司空见惯的戏,将温柔和感激拥挤成一团。 后来,哭声没有了,狗没有了,苍老而健硕的父亲依然沉默,宛若一部云雾 缭绕的典籍。 老黄牛凄厉地哞叫着,穿开裆裤的牧童瑟缩紧紧搂着住牛脖子,闭着眼睛将 两串蚯蚓似的青鼻涕蹭在金黄的牛毛上,不敢与山坡上他的眼睛对视。 父亲确实是死了。苦栋树的叹息仿佛一锅煮沸的稀粥,传递着西北风的消息。 他也要走了,沿着那条走向父亲的路。死亡是一种追赶。一个疯子在寂寞的田野 上手舞足蹈,一边泣诉癫狂地唱着一首脍炙民间的歌谣: 我是你爹 你不要跟我争 你不要同我抢 葡萄架下的女人是你娘 …… 他踏着随风而至的凄凉歌声,走进团团簇簇的油菜花丛,弥望一片金黄,灿 烂得让人无话可说。油菜花遥远了,像一块渐行渐远的云朵。慢慢地,油菜花开 始褪色,褪成了一块暗淡的破尿布。 于是,他死了。蜷缩在苦栋树的脚跟,像一只断了气的野狗或一枚小心翼翼 孵在母鸡翅翼下的蛋。闭上眼睛的最后一瞬,那黄色的、黑夜的、温柔的、馨香 的诱惑仍在强烈地呼喊着他。有悠扬的歌声如潮涌来,如丛飘去……他满意地叹 口气,大步流星地踏上了追赶父亲的老路。 2 眼看就二十岁的四喜,马虎地将自己叉开在爷爷那张日趋没落的床上,床上 扔满了漫不经心的衣服、被子及其他乱七八糟的什物,像潦草的日子本身一样潦 草。 屋子还是那屋子,只是人显不出重要来,到处都是沉重如田野稠密如岁月蛛 网,让人瞧在眼里,不敢喘气也喘不了气。气宇轩昴的鼠辈俨然成了主人,旁若 无人地来来去去,搞着大联串,仿佛收租院里的刘文彩而或《白毛女》中的黄世 仁,大咧咧目空一切,让人瞧着自惭形秽而心生嫉恨而恶向胆边生他用脚踢出一 只懒洋洋的解放鞋,啼笑皆非的鼠们同情地嘀咕着研究了一通,便退避到别的屋 子搞联欢去了。还鼻识趣。他想。爷爷的概念浓缩在某种潮湿的霉味里,若有若 无在缥缈地虚空中,让人没法介意也无从介意。他也懒得去介意,现在他心中有 事。 渐渐地,天色撑不住了,从四面八方塌下来,吵吵嚷嚷地聚在屋外,暮色从 窗口、门缝争先恐后地涌进来,堆在他的身上,越聚越厚,越垒越高,堆沙袋似 的,都快胀破屋子了。于是,屋里屋外夜色泛滥成灾。四喜感到肚子有点饿,却 实在提不起有关吃饭的兴趣。他一直没弄明白,人为什么非吃饭为可以及吃饭又 为什么?不吃就会死。可人为什么不能死只能活?活着有什么好?活有活的好处, 那死也有死的好处喽……想不清,反正今晚的饭我不吃了。 他胡思乱想着。他在等人,等他师父。 3 那天监散学下了一场太阳雨,黄昏于是特别玫瑰,天空涂满了古装戏中女人 的胭脂,一碗一碗,硬硬的,也软软的。 漫天悠闲的蜻蜒童话一般,扑扇着稚嫩的翅膀,试图将胭脂搅匀使之浓淡宜 人,结果却似一头扎进了胭脂盒恶作剧的彩云用折光将蜻蜒糊弄成叫人流泪的小 丑。灰溜溜的蜻蜒只好垂头丧气地落在轻描淡写的庄稼或树枝上,庄稼或树枝毫 不介意,但也看不出高兴。 书包节奏夸张地催促着四喜书页似的屁股,四喜只好放弃了捉蜻蜒的强烈冲 动,冲动一度使他产生了尿胀的感觉。他在芳草柔蔓的田埂上大雨滂沱地撒了泡 尿,便风吹狗尾巴草似的晃荡着往家奔去。不是肚子饿了,是思想有问题。娘正 在堂屋里明快地剁猪草,娘的脸宠像太阳一样鲜活,年轻得都快赶上十八妹子家 了。村里的光棍们逗他,要他叫娘叫姐,看来也不是没道理哩。此刻,令他吃惊 的是从娘嘴里滑出来的那支歌,那是一首在乡村很著名的二流子歌,用老师的话 说,是低级下流的黄色的歌曲是封建糟粕,社会主义国家必须坚决禁止。 娘却将这支痞子唱的痞子歌用颤悠悠烫饺子似的嗓门浅唱低吟得有滋有味: 有一回到你家 你不在 你娘端起么水烟台 我俩在葡萄藤下么抽呀抽起来…… 背地里的娘居然也下流,而且还下流得有声有色。他吓坏了,不知所措,第 一次觉得娘这东西其实也并不很可靠。他正要从儿子的尴尬中逃出门去,娘却看 见凶。 娘满脸的没关系,娘的目光风情万种,娘的笑碎玉一般灿烂。八十岁的儿子 在娘那儿终究还是儿子,儿子就意味着不谙世事。更何况,眼前这儿子还是只雏 鸡。娘没事人一般。娘讨好地说:“饿了吗儿子。” 他心里蠕动着毛毛虫,不敢说话,只是摇头,眼里注满了失望的夜晚。娘放 弃了剁猪草,走拢来,摸着儿子葫芦似的光头,说:“病了?”儿子甩蚂蝗似的 甩掉娘那沾满琐屑翠绿的手,仔鸡练打鸣一般撕着薄脆的嗓门,厉声质问:“同 学何解叫我‘油菜籽’?”娘的身子霎时瑟缩如米筛,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抹桌 布似的,脏的深刻。 “婊了是什么?”他感到了某种残酷的满足,望着一塌糊涂的娘,儿子谦虚 一笑,和颜悦色地提出了心中的疑问,“我是婊子养的吗?” 年轻的娘激动得花枝乱颤,叭,扇了儿子一个嘴巴,脆生生的,像拗断了一 根坚挺的黄瓜。 儿子还没来得及哭,娘倒先哭了,无声无息,眼泪种黄豆一般,沙沙沙响成 一片。儿子只好也匆匆忙忙哭起来,挤猫尿似的,还哧哧有声。爷爷正好探索地 从外面回来,老白热烈地跟在后面。他夸张地抽噎着跑出大门,迎到爷爷的水烟 台下,爷爷端在手中的水烟台颤巍巍的,氤氲一片。爷爷往堂屋里女人那儿“白” 了一眼,爱惜地给孙子拧了把鼻涕,又用油水很重的衣袖给他擦稀疏的儿颗泪珠, 一边心疼地叮咛说:“记住,好男不跟女斗。” 他住爷爷拄竹棍的膀子,淋漓地笑了。除了爹可惜爹死了,连个想念的模样 也没留下爷爷是最好的,他不止一次感动地决定,长大了一定作爷爷。 “爷爷,什么叫婊子养的?”他说。“就知道没好话。”爷爷嗤地笑了,笑 声像秋风中干枯的落叶,满院子你追我赶地飘零着,笑足了,就去吸沉默的水烟, 跟着又憋不住地要笑,便呛了一口咽,不好笑了,只好放肆地咳,咳得如泣如诉, 还不忘断断续续地给孙子长见识:“婊子……养的嘛,就是那……不是自家爹生 的伢。” “同学都说我是婊子养的,我是吗?”他渴望地仰着脸,执执地盯着爷爷空 洞得什么也没有的眼睛。 “同学真这样说?”爷爷的声音干瘦如风中摇曳的烛光。 “同学叫我油菜籽,说是娘跟野男人在油菜地里……” “住嘴!” 爷爷手中的竹棍唰地举了起来,大刀片似的,吓得他抱头正要鼠窜,竹棍却 从他耳边呼啸着劈在老白有脊梁上,正悠闲自得的老白猝不及防,拖着一地粗砺 的哀嚎,跌着一路的嘴啃泥,落荒而去。 夕阳泼血似的,剥蚀着院墙蚀着爷爷的脸,院墙衰败如秋草,爷爷的脸枯萎 如风干的猪肝。 爷爷的瞎眼一片黑暗,像两口充满险恶的陷井,难以测度。爷爷仿佛一堵坚 挺的阴影,不容置疑地固着,寂寞一如泥塑。 “你是自家爹生的。”爷爷的声音如土委地,“哪个杂种敢胡说,你爷我撕 烂他的狗嘴打折他的狗腿。” 我是自家爹生的!他记住了这句话,尽管当时他已经被爷爷的声势吓得屁滚 尿流了。后来,爷爷便死了,死的很匆忙,招呼都没打一个。好好的人,说死, 就死了。 他从学校赶回家,爷爷已经躺棺材里了,那样子跟死了的老白差不多,涂着 厚厚一层狰狞和叹息。他根本就不能相信这就是爷爷,让人作梦的东西怎么可能 是慈祥生动的爷爷呢?哄鬼哩。可鬼哭狼嚎的娘却一口咬定是的,村里人也没有 异议,他不能再坚持,只好在心里拒绝承认。 娘用裹着雪花膏芬芳的手帕抹着艳若水蜜桃的泪眼,反反复复呜咽着唱歌似 地对儿子说:“你爷爷临死还一劲喊着‘喜子喜子’哩,没等及你回来,你爷爷 就伸了腿。哇,我好命苦好无福好造孽的公公呀……”他开始学着怀念爷爷。死 前的爷爷一度威风凛凛,有两件事使孙子印象深刻。爷爷疾风落叶般一棍子敲碎 瓦罐时,他正远远地缩在老树身后。当时他蛮恼火,认为爷爷老糊涂了,很为那 一地蜂蜜可惜,美死了老白那女狗。为此,他暗地里吞了好些日子的口水哩。现 在回想起来,在那天正午僵直的阳光里,爷爷和老梨树以一种完全相同的姿势挺 拔着,是很悲壮很有理由的,简直像个英勇就义的地下党员。 爷爷死的前一天晚上,也是很辉煌了一下子的。他半夜起来撒尿,发现堂屋 里亮着倔强的灯光,透过门缝他看见:衣衫不整的娘和一个只穿着裤衩的男人, 一致倒栽葱似的跪在虚设的神龛上的祖宗灵牌前,爷爷挺拔在旁边,警惕的鸟铳 抵着那男人的脑勺。他始终没能看清那男人是谁,那男人羞于见人的脑袋塞在裤 裆里。但他看清了爷爷,爷爷一派大将风度,浑身胀满了英勇的暴力,像个抗日 前线的土八路。他试图从爷爷的形象中追溯出当年的父亲。 父亲是爷爷的儿子,我是父亲的儿子。爷爷的英勇就是父亲的英勇,也是我 的英勇。 他觉得爷爷的死不是寻常的死,是就义是牺牲,是很光荣的。他为爷爷感到 骄傲和自豪。 4 门被一脚踢开了,黑暗抖晃着,发出一阵吱吱嘎嘎的呻吟。二炮来啦。二炮 是他师父。 “走,打‘野鸡去’。”二炮说。 二炮的手电晃得他睁不开眼,他胡乱地从床上爬起来,随二炮走进了门外的 黑夜,黑夜像一口煮沸的油锅,迅速烹煮了他们。 (中) 5 空旷如田野的床在清苦的寒夜孤寂地确证了爷爷的死亡。爷爷却总是执著地 出现在他的梦里,并不是一种慈祥或英勇的形象,梦里的爷爷狗头人身,遍体涂 着沉默的淤血,一言不发,一味昂首望天,似有满腹的冤屈。恶梦使惊醒的冬天 格外漫长多疑。他双手抱膝曲成一团恐惧,才知道夜晚不是个好东西。他顶不住 了,渴望向娘的怀里逃去。娘掌着灯,叫着他的名字,娘的声音很虚弱。娘也有 同样的感觉,这感觉使娘憔悴了许多。 没了父亲,没了爷爷,只有一个娘了。这个娘还一点没有老的意思,娇嫩得 简直不像个娘。 娘的被窝很温暖。温暖使他酣然入睡。他看见一片金黄的油菜花,像海上飘 荡着的一张床,床上睡着爹和娘……早晨醒来,他觉得安祥,意识到自己躺着的 地方曾经是父亲躺过的地方。他的头和谐地枕在娘的胳膊上,娘的胳膊柔软、滚 烫。娘的奶子棉花一样硬挺地他手掌的覆盖之下,意味深长。娘均匀地睡在他的 眼睫里,满月一般,他感到满意。 当心慌意乱的春天毛躁地喘着绿茵茵的粗气,莫衷一是地徘徊在村口而四喜 差点就要觉得幸福完满的时候,他却意外地发现,床上的美丽被某种突如其来的 神秘不可挽回地撕烂了,宁静的夜晚支离破碎得轰轰烈烈。 那天,早晨从容地睁开眼,竟意外地发现他居然胡乱躺在爷爷的床上,爷爷 的床上遍布桑田沧海,横陈着长满铁锈的历史。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蚂蚱似 的跳起来,赤脚穿过生硬的堂屋去推娘的房门,没能推开。娘的房门关的铁紧, 门楣上挂满了暧昧。他只好叫门,叫娘开门,叫声像勤奋的鸟雀在黎明的老梨树 上噗噗乱飞,妨仿佛惊醒了似的,睡意朦胧地哈欠着,从门缝里挤出一句不耐烦 的话:“叫奶吃呀,都大男人了!赶早山上割草去,猪圈潮了。” 他便去了,踩着一路疑惑的露珠。割草回来又去上学,也就顾不得心事重重 了。晚上照例躺在父亲的位置与娘同睡一床,被窝温暖而滋润,很实在。他急着 赶去梦里寻找父亲,匆忙里就将白天搁在心里的那件莫名其妙的事给忘了。娘在 他眼里日益女人,娘却好像并不甘心放弃自己的身份,总是不时提醒他正视他母 亲的权威。譬如,不许他晚上出门串伙伴,老是催他早早上床去睡觉。这使他觉 得很窝囊,窝囊了一阵就恼火起来,想以男人的身份与娘抗争,可他从未成功过。 娘会很温存地摩挲他稚嫩的面颊,将面颊上的委屈打磨得差不多了,娘于是 半推半拥含娇带嗔地将他弄到床上,脸上始终很耐心地堆着极富诱惑的笑这令他 着迷令他痴呆,他无可抗拒接着,娘会拽几下他那细腻的耳垂,痒痒的,说: “乖,睡吧。”他无力地嘟哝着:“人家睡不着嘛。”她的抚摸于是更体贴声音 更圆润了:“好后生,听话,闭着眼养一会,就睡啦。” 他便崩溃了,一败涂地,迷失地说:“那你也睡。”她信誓旦旦地连连点头, 心不在焉地迭声说:“就来,就来。”说着,随手将油灯端走,将黑暗和他一起 扔在无奈何的床上。 她并不信守诺言,总是热衷于将自己绊在没完没了的家务之中。他往往来不 及等到她上床,就很遗憾地掉地进了梦乡。这令他暗地里十分伤感,只觉得这个 女人不老实。 在一条油菜花铺就的路上,父亲抱着他健步如飞,父亲的胸膛宽阔手擘蛮有 力量。托在父亲手他像羽毛一样,没有一点重量。前面是一座山,山上长满了黑 森林,森林里没有阳光没有路,抱着他的父亲跋涉得一点也不艰难。面目始终模 糊的父亲好像想唱歌,歌没来得及唱,父亲变成了爷爷,爷爷一晃又变成了老白 那女狗,女狗又变成了分不出男女的狼,狼冲他四喜张开了荼毒生灵的狼嘴…… 他惊得滚下床来。黑魃魃的屋子,阴森森的床,还有爷爷冰凉的叹息尖锐地炸响 在背脊上面,硬梆梆的一大串。他顾不上恐惧拔腿就往门外跑,有灯光和哆嗦的 声音从娘的门缝不小心泄漏出来,他欣喜若狂:“娘,娘……”灯光猝然熄灭了, 哆嗦也蛇一样敏捷地缩回到阴暗的死寂中去了。 他只好茫然地打开门:“娘,我害怕,我要跟你睡。” “你别,娘这里有山猫精,山猫精很厉害,专吃细伢子……”娘说。娘的声 音像一堆凌乱的稻草,稻草里夹杂着舒展不开的喘息。他觉得娘正大汗淋漓。 “不,”他绝望地嘶叫着,“我要娘,我要你呀……开门吧,娘。” 娘不开门。他只好趴在门槛上哭,直到连自己都不想哭了,灯才很不情愿地 忸怩着亮了。 门也敞开来,还赌气似的啪嗒了一声。潦草有如鸡窝的娘咬牙切齿地将他扔 到恨声恨气的床上,阴险地说:“半夜三更,你叫刀吃啊!赶明儿八十岁了还要 娘带你睡吗?” 他可怜巴巴地缩在很踏实的床角,理亏地说:“娘,山猫精在哪里,我帮你 打。” “早吓跑了。”娘尴尬地说。 他讨好地破涕一笑,说:“那就可以落心睡觉了。” 娘似乎怔了怔,将屁股悻悻地坐在床沿,恼怒地盯着怅然的窗口窗户开着, 一晃一晃地荡着清贫的夜色,像老鼠咬米桶一样,没好气地吱嘎嘎响着。 于是,他上睡着了,睡得很疲惫,也很香甜。 以后的夜晚并不是很和平,他躺在父亲的床上不时醒来,常常发现被窝干瘪 得像一堆谷壳,娘不在里面。问娘夜里做什么去了,娘不好意思了半天,才十分 羞涩地告诉他,蹲茅坑去了。他这才放了心。久发现,娘的茅坑蹲的越来越久毫 无节制了,往往天亮了娘不在茅坑里恋恋不舍。他很关心地问娘,是不是屙痢拉 不出。娘脸上顿时红云乱飞桃花灿烂,连称不是,还说细伢子不懂事,别瞎说。 看来,娘是很高兴蹲茅坑以及是否限定蹲茅坑的时间长短吧?看来,对这个问题 他也只好不介意了,主要是没法介意,没正当理由嘛,怎么好开口说:娘,你晚 上别蹲茅坑白天蹲吧。或干脆说:娘,你以后别蹲茅坑了。这都说不过去。 也是合当有事。那天晚上,一阵惨烈缠绵的猫叫春将他从朴素的梦中不容分 说地拽了出来,猫们的爱情歌曲血淋淋粗砺,令他毛骨悚然,油然联想到娘所说 的山猫精来,便河里扎猛子似的将头往他认定的安全地带塞,可娘那保险柜一样 的怀抱并不在被窝里。不用说,娘又蹲茅坑去了。他只好咬紧牙关一分一分秒地 掰着时间,盼星星盼月亮穷苦人民盼望共产党似的盼着娘,快点从茅坑里回来。 那猫对爱情的渴望看来已到了不死不休的残忍地步,歌声越来越集束、高亢。激 越、狂热,菜刀削水泥板似的纵情、粗野、凄切,当然,也是很执著的。 他觉得自己的耳膜已被声势热烈的猫们爱情歌曲突破,心正在被一往情深的 猫爪抠碎,掏耳屎一般一点一点掏出胸腔。他再也不堪忍受,用手指堵住耳朵跳 起来,他要将娘从茅坑里拉回来。 娘的存在鼓舞着他,他的胆子一时壮了进来,他向屋后的茅坑奔走,天上的 月亮出乎意料的好,好得让人倒抽凉气,在黑暗的质地上涂一层滑不溜手的洁白, 这本身就是一个别有用心的阴谋。明亮的茅坑一览无余,娘却无影无踪。 娘蹲茅坑难道也成了诺言?那么,还有什么是真实的呢?吃饭是真实的,拉 屎却是不真实的。那么,真实又是什么呢?男人女人究其本质,是真实还是诺言? 将真实与诺言交予人选择,人往往选择诺言,为什么?是因为,人的出生本身, 便 是一个最大的诺言?那么,娘是个诺言,儿子也是个诺言。父亲、爷爷也都 是诺言,但他们已经死了,死去的诺言反倒成了深刻的真实。娘与儿子仍然活在 这个世界,那么,诺言仍然必须继续下去。活着,就是彻头彻尾的诺言。死亡, 才是唯一的真实……死了很多年啦,四喜还在九泉之下为这些乱七八糟的想头困 扰着,总也得不出个结论。故事发生的当年他还小,自然想不了这么多。将娘寻 找回来,是他那时的唯一理想。再说当时,沮丧使他忘记了害怕,他折回屋子, 想点上油灯仔细研究娘的失踪。无意间经过爷爷的房门口,听到了一阵绳索勒脖 子的声音,绳子上还牵着一串串或欢乐或痛苦或生或死的呻吟。娘在里面。娘在 跟山猫精打架。是生死搏斗。爷爷的门竟十分大意地虚掩着,他哆嗦着十几岁的 英勇破门而入,呐喊着童稚的嗓门:“娘,我来帮你。” “别……”娘的叫声绝望而滑腻,像溺水人最后一次面对青天白日呼救。 他甚至连拳头都还没来得及捏上,就已奋然到了爷爷的床边。破窗而入的月 色雪片一般,惊心动魄地铺陈在爷爷的床上。爷爷的床刚刚停止挣扎,两团叠成 一个球的白色惊惶地分裂了,一些纷乱的黑色正在匆匆忙忙地遮掩着它们。 “娘,别怕,我拿爷爷的铳打死它。” 当他将铳找到,重新冲进爷爷的屋子,并极力摹仿着爷爷当年的不可一世, 用鸟铳对着爷爷的床时,娘说话声音平静如水,“山猫精跑了。” 娘穿戴十分整齐地坐在爷爷的床上,黯然失色的月光证明着娘的安祥、镇静。 真像刘胡兰! 儿子心里由衷赞叹道,嘴上却无话可说。 这以后似乎再没闹过山猫精。因为,娘不久就嫁人了。其时,爷爷的尸骨早 已变寒,不成其为顾忌了,村里人也懒得传说情节雷同的故事。他们打发一个巧 舌如簧的媒婆子来给故事安排的情节线索。 于是,娘便十分在行地翘着尾巴哭了一通,抹湿了一条带雪花膏的手绢儿, 这才期期艾艾羞羞答答地同意了故事的另一种演绎,说只好对不起孩子他爹了不 是我守不住孤儿寡母是新社会不让守啊能三从四德老守着一个死人呢……哇便又 痛心疾首暴风骤雨样地号哭起来。 6 他们走在去打“野鸡”的路上。 这是一条粗制滥造的乡间公路,没铺柏油,仅用碎石子铺在夯实的泥土上, 糊弄而成。一遇给脸不要脸的阴雨天,早先看起来还像那么一回事的路便成了一 截溃烂得十分彻底的猪肠子,牛蹄子不小心陷进去,没准拔不出来。昨天刚下过 一场雨,这时走在上面仿佛踩着一地稀松的新牛屎,却一点没有新牛屎的热乎劲。 要命的是那些积着深浅不一的水或烂泥的坑坑凹凹,不时冷丁让你一脚踩住,溅 起一声不怀好意的笑,弄一裤管和泥水,令你既气恼又无可奈何,只好加倍提心 吊胆,一点不敢大意。 这时的天已经黑得颇有些规模了,透着某种莫可铝状的阴险。四野阒无人迹, 偶尔从遥远的村子传来零星的几声狗吠,听在耳里令人情不自禁想要心惊肉跳。 二炮的手电痨病鬼似的,要死不活地亮着,像呼哧呼哧喘着浊重鼻息的老牛拉着 一架破梨耕着田地一般踏实的黑夜,黑夜破碎得很有限。四喜变亦步趋地跟在师 父身后,不大情愿被昏聩的光亮牵引但总是摆脱不了黑暗的围困,他只能看到前 面跳荡得很疲惫的光亮,却走不进光亮,光亮的把柄紧紧攥在师父二炮的手中。 为此,他在心里怨毒地诅咒师父而不是诅咒黑暗。他甚至魏愿意羡慕那些监狱里 的囚犯,起码,他们被人严厉地管制着,那是很美妙的。监狱在他心目中耸起了 威严的父亲形象。富有某种机器一样的冷酷感情,他对此有着刻骨的向往。 “在想什么?”二炮的声音从黑暗里蹦出来,夹杂着类似金属响声的尖锐。 “想去坐牢。”层峦叠嶂的黑暗使他可以肆无忌惮,他用娘的目光盯着二炮愚蠢 的后脑勺,吹肥皂泡似的说着,满脸的五彩缤纷。 “你疯了。”海绵一样柔软的黑夜将二炮瞪过来的目光毫无保留地悄悄吸收 了,四喜浑然不觉。二炮说,“吃枪子儿不是更干脆么?” “那当然。”四喜冲宽容的黑夜嘻嘻一笑,小便痛快地说,“不知哪天才讨 得到这个福份。” “会有那一天的。二炮一字一板地说,仿佛嗓子眼里挤出的一串惨淡的淤血, 又像暮然出现在坟地的点点寒鸦,说不出的鬼气森森。 谁都没再说话。脚下的路像一头扎进山涧的溪流,开始在沉默的山谷之中蜿 蜒蛇行,黑夜一层一层堆彻着盘旋而上没有尽头,好似一口幽深的井,他们置身 井底。二炮摁灭了手电,顿时,一叶沉沦鱼腹的扁舟似的,黑暗十分大度地吞噬 了他们,他们也毫不迟疑地融进了黑暗。 他们用黑纱在自己的脸上加了一层厚重的夜色,悄无声息地潜伏在路旁的一 块巨石后面,以猎人和罪人的目光与心情张着绵密的口袋等待着,等待着“野鸡” 向枪口撞来。 7 娘嫁给了狗棍子。 他不喜欢狗棍子,狗棍子那复员军人的辽阔背影总使他联想起那匹神秘的山 猫精,令他心烦意乱。娘试图说服他,要他叫狗棍子爹或干爹,他坚决不干,他 觉得荒唐可笑:“狗棍子就是狗棍子,不可能是别的什么。”天还没怎么亮,娘 就牵牛下田背犁一样将他从梦里赶出来,睁眼便发现娘嵌在晨光里,晨光像霜打 的茄子似的。他陌生地上下打量着娘,娘的面貌焕然一新,打扮得像一只花蝴蝶 一只想飞又飞不起来的花蝴蝶,纸糊的。娘脸上刻意涂着一层粉笔灰似的雪花膏, 雪花膏的芬芳与猪潲的馊味、烂红薯的酒渣味掺合成一团混凝土样的女人味,让 人茶饭不思只想上吐下泻一发不收。趁他懵懂的当儿,春风酽酽的娘已里里外外 将他收拾了个遍,看起来,就像平装本换成了精装本,他四喜也狗戴帽子人样了。 “是嫁你又不是嫁我。”说:“人说‘捉猪看娘种,嫁娘看家小。’人家会拿你 当镜子照你娘哩。” 嗬,说来说去还是打扮你自己呀。他只好冷冷地听之任之了。 那天的天气不是很好,太阳始终没露脸就像本来没有脸一样,天空好像一块 抑郁里透着阴阳怪气的破孝布,欲哭无泪。从村西到村东,只有抬腿便到的两里 地,迎亲队却蓄意浪费了大半个上午,既像死人出殡,又像游斗“四类分子,” 煞是可观,比后来的“儿童不宜”电影还轰动。沿路都是一茬一茬不同季节的庄 稼一样的大小男女看客,他们脸上一律堆着看大戏或猴戏才有的欢天喜地反正不 是嫁自家的娘,这一文不花的便宜热闹哪能不凑!就连那些土埋半截了的老鳏夫、 老寡妇也都蹒跚着用昏花老眼来赶这场最后热闹了,回观返照似的,满脸都是皱 巴巴的春意,好像这场热闹瞧下来,立马就死也大可瞑目了似的。干燥。嘹亮的 鞭炮声仿佛一串串干脆的响屁,从潮湿的泥土上反弹到死气沉沉的天空中,就像 沼气池里不厌其烦咕噜冒着的肿胀气泡,一面还不慌不忙地弥散着恶臭。细伢子 细妹子瞪着一双双绿莹莹的狼眼在地上寻觅着那些未炸响的鞭炮,不时拥作一堆 哄抢着,比狗抢骨头还来劲。狗棍子迈着军人的步伐公鸡似的走在队伍的前面, 浑身的肌肉饱绽着贵州驴子的光荣和骄傲,嘴角咧着配种猪愚蠢的口涎和微笑, 用骚公狗充满色情的目光踌躇满志地钉着湖鸭般席卷而来的骚母狗样的老少女人 们滚烫的屁股和肉嘟嘟的胸脯。他的目光钉得很深刻,女人的肉末和肉香嗤嗤的 声地散落一地。女人们被他钉得畅啸不已感激涕零,她们开始急不可捺,争先恐 后地挣脱自己的衣服。 但有一个女人赶在她们前面将自己扒个精光,落叶似的衣服萎缩在她的脚下, 堆成了一叠宝塔汰的牛屎,赤条条的女人便成了一朵插在牛屎上的花这朵花心满 意足地媚笑着女人用黑暗的欲望将她那两瓣涂满牛屎且表情丰富的屁股绷成两个 大小不一定匀称的坚挺钢盔,又用无耻的淫荡和罪恶将她那两只破鞋样的乳房膨 胀成灌满剧毒农药的喷雾器。她自以为美丽无比灿烂无比地展览着自己自以为是 的屁股和乳房,一面将屁股和乳房以肉包子打狗的精神向狗棍子淫荡的钉子样的 目光投去,她愿意让那钉子将自己扎得支离破碎血肉横飞最后成为张散发着腥臭 的烂鱼网就像让狗条分缕析地撕咬得体无完肤一样。这个女人愿意让狗棍子那公 狗一样的男人用棍子将母狗一样的她折磨得死去活来当牲口一样驱遣。她以婊子 的行径立着好女狗好母狗的牌坊,极力装出一副自己是只格外特别的狗婆的样子, 并以此笑傲天下所有的女狗和母狗……这个女人走在狗棍子的身旁,羞答答的。 这个女人就是娘,娘旁若无人地女人着。就是这样一只骚狗婆,居然做了娘,而 且还一做十几年,做的一点也不显山露水,好像她天生就是块做娘的料子似的。 她凭什么呢?还不是凭与那个自己称之为父亲的男人结过一回婚! 那一次的结婚肯定非同凡响,那天的太阳肯定灿烂辉煌阳光夹着丰收的稻谷 和红薯喜气洋洋。因为父亲很不一般,女人这才摇曳得像一枝鲜活、小灵、馨香、 温柔的油菜花。也正是因了父亲的缘故,女人才成其为女人,与此同时,女人才 获得了做母亲的资格。父亲的存在使女人的一切都名正言顺且顺理成章,同样, 没了父亲。便没了女人的一切。因此,父亲是应该永远不死的,父亲这东西很重 要。而且,父亲是不可以出卖、背叛和修改的。任何一个母亲或妻子如果背叛了 父亲或丈夫,她背叛的首先恰恰是她自己,她将为此丧失一切,包括做母亲的资 格。这个娘便上如此,第一次嫁人她成为母亲,第二次嫁人她成了什么?成了婊 子。可见,老祖宗的“三从四德”“节女烈妇”什么的,是有的放矢一针见血的。 反正,娘这样得意非凡地嫁了。夜色铺天盖地撒网似的将世界裹了个严严实实, 好像根本就未假思索。 狗棍子的屋子却有如阻险的礁石,将这张网毫无怜惜地撕了个不容忽视的窟 窿,喧腾的热闹和白痴样的灯火漏网之鱼一般由此惶惶遁去,鲁莽地冲撞着深厚 的夜色,受惊的夜色害了冷热病一样,战战兢兢直发抖。 狗棍子和他女人的洞房里塞满了麻雀一样聒噪的男女,他们揣着满身的牛粪 气息制造着不穿裤子的暄哗,喧哗又像蒸煮一锅猪潲似的蒸煮他们,他们脸上笑 容肿胀成一块块兴高采烈的腊肉,散发着唾涎的咸腥味,农药一样富有刺激。狗 棍子志得意满有如屠夫,像一只艳若桃李的痈疖一样欢乐无比,他的眼睛继续锯 齿似的锯着女人的肉,片刻也不愿停歇,女人的屁股继续保持着丰富的表情,滋 润如屁股的脸子抽搐着小便似的幸福。后来,狗棍子和他女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齐 唰唰地扑向了那张渴望马上呻吟的大床,他们的目光像一束束干枯的火把焦燥地 点燃了充满性欲的床单和被子,无数的小狗棍子们在熊熊烈焰中舞蹈一般啼哭哀 嚎…… 闹洞房的男女们想不识趣也不成了受不住他俩目光的压迫,只好作鸟兽散。 于是,迫不及待的狗棍子和心痒难搔的女人便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堂而皇之地将门 怦地关死了,昏庸如聋哑人的门板毫无原则地掩盖了一个见不得天日的隐秘世界 ……四喜拥抱着被人遗忘了的孤独和黑暗,像一只给鸡拜年的黄鼠狼,不怀好意 地蜷缩在与洞房一壁之隔的外屋那张陌生如荒岛的床上,冷冷地支着那双阴暗的 耳朵,捕捉着可供他将下流与恶毒伸张到极至的素材,一个地狱正在他的心中结 构成熟。他想,他不会再喜欢任何活着的人,他们像茅坑一样肮脏,不会比鼠伟 大比狗可爱比狼善良。他十分怀念死去的父亲,他渴望在现实生活中将父亲再版, 哪怕是修改之后发表,也在所不惜。 他终于分析清楚,事实就像田野上纵横的阡陌一样,一览无余。山猫精就是 狗棍子,狗棍子就是山猫精。娘与山猫精是同谋,山猫精是娘一手泡制的。娘作 为女人的无耻他或许可以不屑一顾,但他不能不为父亲感到伤心为父亲充满仇恨, 为了捍卫父亲的权益他不能装聋作哑袖手旁观,他要代父亲复仇。娘是第一需要 消灭的对象。理由如下:一、她不能再留在娘的位置上她已经没有这个资格了, 她必须失去我这个儿子。将她的屁股撬下来,她的屁股只配蹲茅坑坐马桶。 二、不配做娘的人根本就不是女人她是个婊子,是婊子就应该得到婊子的惩 罚!(天下所有的婊子都该杀!)因此,她必须失去做女人的资格。(具体措施 另行斟酌。)三、女人都不是好东西,是狗,总是喜欢蹶着屁股勾引狗男人。这 种女人还是不要的好。 四、…… 狗棍子也是第一要消灭的对象。理由如下:一、他没有父亲的资格却在实质 上企图强为人父。于父亲,这是夺妻之恨;于儿子,这是篡父之仇。没说的,该 杀! 二、他取代了曾经属于父亲后来属于我的位置,排挤了父亲和我,公然与那 个现在已不是娘了的娘泰然地躺在一张床上一个被窝里,使我再也不能同曾经是 现在不是将来也不可能是了的娘睡一个被窝一张床了。他霸占了整整一个女人, 因此,他必须失去做男人的资格。 三、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是狗,总是喜欢勾引别人的老婆和娘。这种男人必 须彻底干净全部消灭之。 四、…… 他想得正要有点舒畅,差不多打算先睡他一觉的时候,却从隔壁房里及时传 来了牛斗架似的吭唷吭唷声,夜晚的秘密和秘密的夜晚终于勾结成一团隐私,焦 灼的兽性、淫荡的邪恶与粗砺的野蛮凝结成有如末日来临的浑圆喘气和呻吟,宛 若正在擂响天堂和地狱之门,欢乐无比,也痛苦无比,滚涌着某种残忍的幸福。 困兽似的夜晚顿时冰天雪地寒风怒号,他躺在床上如临深渊如履薄水,再也 不敢有丝毫瞌睡的意思。人类天性中的肮脏丑恶就像电影里与坏分子眉目传情打 情骂俏的国民党女特务或地主资本家的小老婆一样,在他的眼前一目十行地展览 着,他的心嘶叫着蜷缩成一条扭曲的毒蛇,蛇的毒汁通过血管迅速浸淫了身子的 各个部位,愤怒与仇恨使他浑身肿胀有如一颗呼啸的炸弹,他无声地呐喊着,狸 猫般从床上蹦起来,又猴子般从窗口蹿了出去。外面的月亮居然很圆,圆得一点 正经没有,仿佛一位搔首弄姿女人,满脸挂着十分婊子的浪笑,有声有色地鼓励 着犯罪。他寒碜地凝视着天上那轮妖狐的月亮,心中特别怀念爷爷那杆古旧如爷 爷的鸟铳,用它可以杀了月亮。月亮却一点感觉不到腾腾杀气,若无其吉地从容 着,他走月亮也走,他不走月亮也不走,十分缠绵十分爱情,一边还从私处不断 弄出膨湃如潮的动静,来撩拔他嘲笑他。他宁愿自己是一个瞎子、一个聋子,世 界对他一无所知,他对世界一无所知,一无所知的他便能完整地拥抱一无所知的 世界了那肯定会是很欢乐很幸福的。月亮温情脉脉地摩挲着狗棍子的屋子,屋子 快活地哼唧着。漆黑如棺材的屋子正在演绎着棺材一样漆黑的故事。他想也没想, 便从地上摸了块棱角十分丰富的石块,石块手榴弹一般勇敢地飞向了那扇涂满风 花雪月的窗户,窗户玻璃相当满意地哀嚎一声,跟着又发出一阵余兴未尽的泣诉, 屋子吓得停住了悉的抽屏住了呼吸,绝望得万簌俱寂大气也不敢出。他从地上抱 起一堆早就看好的牛屎,牛屎稀糊粘稠很可爱,托在手上像董存瑞的炸药包一样 充满信心。白色恐怖笼罩着国统区他顾忌着不怀好意满脸色情的月亮,下定决心 不怕牺牲他借着屋檐美丽的阴影溜到窗户下,大渡桥横铁索寒他觉得自己是个地 下党员游击队员跟天立在的爷爷父亲一样,威武产屈。果然不出所料,像浮出水 面老乌龟男人鬼鬼祟祟的头颅僵挺地探出口,叭嘴里眼里鼻孔里顿时灌满了坚硬 的稀牛屎,整个变成了一枚无缝的蛋,蛋不能开口,蛋只好憋着,蛋只能滚蛋。 月亮肃然起敬,月亮也笑成了一枚蛋。 我们都是神枪手 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 我们都是飞行军 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 他用心哼着,循原路撤退泥鳅一样钻进被窝,刚躺下就蹦出一个相当大胆的 臭屁,一时,屁臭与牛屎芬芳旋涡一般在被窝里激荡着,掀起一朵朵香臭莫辨的 浪花儿。他舍不得将手上的牛屎擦掉,它们是这个世界最美丽灿烂最纯洁可爱的 最最好的东西,他要拥抱着它们到梦里去继续实施大规模的游击战争。牛屎的滋 味狗棍子想必还没有如此干脆利落毫不含糊地品尝过吧,估计味道不会太差雀巢 咖啡味道好极了可口可乐挡不住的感觉当然,那时既没咖啡也没可乐,只有牛屎, 让狗棍子吃牛屎已经是国宴规格了。应该在女人那绷着大腿一样坚挺的欲望像两 瓣屁股一样白皙饱满的脸蛋上也涂上一层层芳香四溢娇嫩欲滴的稀牛屎,牛屎血 淋淋像是枪毙罪人的红叉叉,红叉叉将她雕琢成一朵名符其实臭名昭著的牛屎花 对,红如血的大叉叉,使这对狗男女的脸和屁股统统支离破碎血肉模糊再也拼不 出完整的欲望,最后成为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从肉体上精神上将他们彻底叉叉 掉,反动派想反出反不了。这是一部电影,一部很好看的电影,片名叫“牛屎追 杀令”。正面人物只有一个,就是我四喜,四喜就像杨子荣李玉和严伟才阿庆嫂 吴琼花一样高大全;反面人物满世界都是满世界都是哇!历经艰苦卓绝不屈不挠 的斗争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终于,光明战胜了黑暗正义战胜了邪恶 横扫一切害人虫全无敌解放区天是明朗的天人民当家作主人走上幸福的康庄大道。 是不是考虑将“牛屎追杀令”搞成样板戏?再研究研究……那是一片夜晚的田野, 田野里开着一望无际的油菜花,油菜花与天空中彩色的繁星交相辉映,泛着幽蓝 的光,仿佛驿动的宿命,流布着强悍的渴望,饱醮着生殖的神秘。在田野中央, 一座冰凉的烟囟擎天柱一般拔下起而起,直刺云霄欲与天公试比高。宝塔糖似的 烟囱晦暗漆黑一如见不得人的传说,油菜花热烈地围困着它,若即若离的白云在 漆黑的烟囱顶端缥渺缭绕,宛如一支没法唱出口的情歌。烟囱像一个巨大的惊叹 号,倒插在油菜花丛里,骄傲一如古老民族的创世神话。他畏葸地逡巡在这个神 话的边缘,像狼一样孤独,像蚂蚁一样渺小……那样一个巨大的惊叹号无可抗拒 毫不犹豫地洞穿了他的心,深深地扎入了他灵魂的根部,渐渐融化成一滩柏油一 样的黑血,黑血注入了他的血管,像汽油一样熊熊燃烧着,他浑身洋溢着欢快的 毁灭,很活泼。梦神秘地支持了四喜,梦使他精神焕发梦使他肆无忌惮。宜将剩 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他发扬连续作战的革命精神每天晚上坚持战斗在狗棍 子的窗户下面,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 当然,这里面没有一成不变的规律可循,那对狗男女也不是没有搞过小聪明 式的改革,但都被他成功地粉碎了。他本着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等灵活机动的战略原则,根据敌情应该改换作战的时间地点和方式,以无处不在 无时不有的游击战争搔扰敌人打击敌人,肥的拖瘦瘦的拖垮!这实在比跟村里的 小伙伴玩打仗抓特务的游戏生动、有趣。惊险、刺激得多的多,“游击战争真带 劲,小米加步枪蛮过硬”!这是他的总结,“小米加步枪”是指牛屎、砖头、活 蛇死猫死老鼠以及尖厉的鬼叫之类步枪也是有一支的,就是爷爷的那杆鸟铳,但 它的目标太大,像核武器一样轻易不敢用,主要是一种心理威慑这些他都玩的得 心应手,且时有新创造新发明,十足一位老资格的游击战士啦!他在夜晚制造着 地狱。为此,他得意的不行。 那天的夜晚很陈旧也很朴素,像一块深蓝的印花布一样平淡无奇。他照例潜 行到了那扇窗户下幽暗的窗户没了当初的风情万端,耷拉着脸子十二分的沮丧, 似是满腹愁肠而或草木皆兵风声鹤唳肝胆俱裂魂飞魄散。他诡秘一笑,先扯了耳 朵听动静。“我……”男人的声音像是病了。 “急死人了,你快点……呔,不中用的东西,老半天了还是根软塌塌的豆芽 儿…… 你何解嘛?“女人都快要哭了。 “我……”男人怯懦地嗫嚅,跟着又绝望地鬼嚎,“我不行啦……” “啊……” 哗啦!显然,有什么僵挺的东西像柴捆子一样突然散了架…… 漆黑的烟囱轰然坍倒了,坍倒在那一片油菜花垅里,制造了一片满目疮痍的 废墟,墟上的油菜花依然涨满轰轰烈烈的爱情,他负手而立,凝望凄然的废墟, 面对疯狂的油菜花,他心神不定心慌间乱……早晨从梦里跳出来,他心里像过年 一样暗暗高兴。作为男人的那男人已经被消灭,作为女人的那女人已经被注销。 男人女人都失去了男人女人的内容,他们只是两根徒具形式的朽木了,只能当劈 柴烧火煮猪食啦。 于是,他在柴房里点了一把火。那是一个异常深刻的夜晚所有故事都发生在 夜晚,展开地夜晚,结束在夜晚,夜晚其实很哲学夜晚深刻得模棱两可,那把火 便趁机十分夸张地烧了起来,哔哔剥剥炒豆子似的,火苗像吞吞吐吐的狗舌子, 伸缩着猩红燥热的柔情密意。他便忍不住笑了,笑得如火如荼。突然,两束凝固 的阴风冰棱一般尖锐地插进了他那未设防的脊背,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他随风 摆柳地拧过身子,笑便只好笨拙地冻在脸上,像一抹历尽沧桑的深刻皱纹狗棍子 立在那儿,深沉如一堆木炭,阴冷如一坨坚冰,脸上铺着一层厚重的铁锈,仿佛 一团散发着甜腥味的阴影。木炭使火势炽旺如语录歌,语录歌般炽旺的火势镶嵌 着阴影,阴影拥护着坚冰,坚冰未化,他四喜却在点点滴滴地消溶着。狗棍子的 目光像不动声色的杀猪刀,杀猪刀舒缓而毫无节制地在他的身上剐着剜着,陶醉 如拖把拖地板。叭。叭。 像闪电撕裂覆盖原野的阴云,像霹雳粉碎围困黑暗的宁静,狗棍子的巴掌十 分贴切地倾注在他的左右脸颊上,他的脸死鱼一般迅速胖了起来,而且,胖得一 点不含糊,皮球似的。 他迟疑着抽搐着嘴角,却没有吭声。他额头上沁出了泪珠似的汗珠,他眼里 涌出了汗珠似的泪珠。不是热。不是冷。不是疼痛。不是恐惧。说不出是为什么。 只想出汗只想流泪,于是只好出汗只好流泪。 “你干的好事!”狗棍子用嘴啃骨头的声音咆哮着,眼睛阴险地瞪着他,说, “养你这小畜牲干什么?老子今天捣碎你。”一个老虎扑猫或狗拿耗子,狗棍子 利落地将他镇压在胯下,开始了淋漓尽致的捣蒜运动。他仍然只出汗,只流泪, 不叫。 这时,女人凌乱地赶来了,顾不上掩怀,忙着从水缸里舀水救火。火熄了, 腾出一屋子的青烟,夹杂着潮湿的遗憾。女人放了心,便去男人的拳下抢人,男 人的拳头干脆就捣她了。“你走开。我要砸他个稀巴烂。”男人说。女人不走, 女人的双手蛇一样捆住了张牙舞爪的男人,呜咽地说:“自家的骨肉,你还真狠 得起这心肠。” “我不要了。”男人挣扎着,说,“就当没发这扁毛畜牲。” 女人吃不住劲,只好顺溜地跪地上死死抱住男人的腿,一边冲儿子乱嚷: “喜子,快叫爹,向爹讨个饶。”这个题目只吸吲了男人,男人垂下手,安静了, 眼中满是柔的喜悦,光明地说:“对,叫我一声爹,我就不揍你了。” “叫呀,你叫呀。”女人急切地催促,就像赶着要上吊似的。 他爱惜地掸了掸自己衣服上的尖土,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寡淡地说:“我 爹早死了。” 四喜厌恶地盯着女人那张跳荡着靛蓝幽光、比屁股还丰厚的脸,从牙缝里咬 出了汤圆似的两个字:“婊子!” 女人顿时色死灰,像发了霉的荞麦饼。女人步上了男人的后尘,叭地给儿子 来了一记恶向胆边生的响亮,儿子那张正打算瘦下去的脸只好又不容分说地胖了 起来,像一座凸起的坟茔,一片荒茺凄凉。男人也大惊失色,脸上推搡着赤黄绿 青蓝紫的波澜,随后便定格为一片狰狞的空白。当迷惘。茫然。焦虑纠结成一团 心惊肉跳的乱麻混淆着这个空白时,男人敏捷地萎缩成了一根干豆角,苍老有如 一块贫 的沙滩,豆角晾晒在沙滩上,太阳炙烤黑暗似的炙烤着它们。潮水涌上 了沙滩,绝望的惊恐和惊恐的绝望像雾一样迅速弥满了潮水肆虐的沙滩。男人发 出一串串如歌如哭的狂笑,屋里屋外的黑暗仿佛一树惊飞的鸟雀,被男人的笑声 激荡得心慌意乱七零八落。只有他绐终保持着板凳似的冷静,心里一直在可惜屋 没烧成。一点也不介意女人在他的脸上垒起了倾仄的的坟茔,他深刻地关注着那 男人的故事演绎,他预感到情节正在走向高潮。在男人爆起狂笑的一刹那,他便 本能在意识到他所有的计划均已完成。高潮结束了情节,故事或许正在划上简洁 的句号。漆黑的烟窗轰然坍倒了。他不觉笑逐颜开,仿佛堆在坟头的两束愉快的 鲜花。 狗棍子毛骨悚然地笑着,蛤蟆似地 跳着,不笑不跳了,就女人一样如泣如 诉地唱起来:“我是你爹,你不要跟我争,你不要同我抢,葡萄架下的女人是你 娘……”狗棍子的歌声抖抖索索地抚摸着深厚贪婪的黑夜,黑夜却无动于衷,静 若止水。于是,狗棍子只好不停地唱呀,唱呀……狗棍子疯了。 狗棍子的歌声笑声哭声招摇在乡村的各个角落,他的身后总是拖着一条长长 的尾巴村里的细伢细妹子尾随着他,维妙维肖地模拟着他的音容笑貌,像煞了地 富反坏右的游乡。他那首歌不像歌的歌宛如感冒一般,迅速在乡村成为流行,大 有跻身民谣的架式。除了笑料的意义,疯子也并非秋毫无犯。他喜欢将自家或别 人家菜园里的黄瓜、丝瓜很小心地摘下来,刻意神秘地将它们塞进女人们的怀里 或别的什么地方去。既然是疯子,自然不可以常情论,也就没人去计较他,但女 人们对他怕得要死,唯恐避之不及。他还将生产队的一头公牛和别人家的一匹公 狗的那东西割下来,塞在两个挖了孔的南瓜里,送给了队长女人和记工员女人, 这两个女人是村里最知识的女人,知识得逗男人傻傻地流口水…… 在乡村的传说里像瘟疫一样著名的二炮,有一天突然出现在村子里。二炮是 个二流子,他已经五年没在村里露面了。传说称他蹲在牢房里吃国家粮。他这次 回来想带一个徒弟,愿将一身功夫诸如偷扒摸抢等等倾囊相授,锻打一只旱涝保 收的钢饭碗。他看中了四喜,四喜也看中了他。二话没说,便烧香叩头拜师,走 梁山道中路干无本买卖其时,全国上上下下正万众一心众人拾柴火焰高地批着 《水浒》,骂宋江不该投降,应该继续领着弟兄们作强盗呢没多久,传说中的四 喜成了与师傅二炮齐名的小二流子,师徒俩一时声名鹊起,像狼狈一样闻名遐尔。 8 “野鸡来了。”二炮说。 二炮幽灵似地从巨石后面抄出来,手电光唰地振作起来,剥蛋壳一般将包裹 着“野鸡”的黑夜剥开了一个洞,于是漏出一张惊慌如乱草惊恐如蛋黄的脸,这 张脸蛮可爱。“是只母的。”二炮鬼子似的叫,“花姑娘大大的好,咪稀的干活。” 是她。 四喜乍惊乍喜,呆若木鸡。 (下) 9 “梅子坝反帝水库”大会战,像一碗拖汤带水的长寿面,一直拖到“反击右 倾翻案风”那年春上,还没得个完了的意识。 油菜花漫山遍野地热闹起来,毫无节制地招惹着蜂呀蝶呀,爱情显得格外缤 纷拥挤。浮躁的骚狗们耐不住寂寞了,开始争先恐后地将征婚启示挂在性感的舌 头上富有节奏地抖颤着,仪态从容地走进了春天的原野,试图分享油菜花金黄的 爱情。油菜花并不拒绝,油菜花娇艳如婊子,灿烂如婊子。狗们欣喜若狂。于是, 便出了几匹能陷人于癫狂置人于死地的男女疯狗。疯狗鬼魂似的四处游戈不可一 世,人们远远见了便魄散魂飞丧家尤犬一般落荒而逃。但终于还是有人伤在疯狗 的狗牙上了,生产队负责在水库工地记工分的记工员光荣殉职在狗嘴里。记工员 那很知识的老婆很不知识地哭天抢地了一通,村里人譬如队长那个也很知识的老 婆也用沾着口水的手指头抹了几下眼皮子,说了几句“好人命不长命长没好人” 之类的屁话。屁话说过假猫溺抹过,大家唰地想起该有个新记工员了。许多 人都认为这回是天赐良机,明里暗里来了几个你死我活狗抢屎的回合。队长火了, 一火就开社员大会。队长开口就骂娘,娘骂够了,便开始清嗓子训话或说作报告。 乡亲们社员同志们,你们辛苦了! 大家争着为人民服务抢着当记工员这种精神是可歌可泣可嘉的,这也从一个 侧面反映了我们社会主义祖国的形势不是小好也不是中好而是大好特好。虽然是 可歌可泣可嘉的,但我也不能表扬你们助长你们的歪风邪气,要文斗不要武斗嘛, 当然最好是文斗也莫要来。由于是可歌可泣可嘉的,我也就不好点名批评了,只 在这里做个不点名的笼而统之总而言之的批评,老话讲罚不责众嘛,所以呢希望 那些挨了批评的极个别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乡亲社员同志们不要往心里去,有则改 之无则加勉嘛,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最高指示,是全世界最权威的,因此呢挨 了批评的乡亲社员同志们要听毛主席的话,不要记我这队长的私仇,这官不好当 呐乡亲社员同志们,你们是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呐,官越大越不好当,程咬金 为什么不肯当皇帝呢他怕赶早是矛盾的一个方面,最主要的是他负不起那个责任, 为人民服务的担子很重哟。要不,为什么只有一个毛主席呢?要是当官有油水有 好处,岂不人人都去当毛主席了,起码也可多设几个毛主席嘛。这就是为什么一 个国家只能设一个毛主席的原因,皇帝也是这个道理道理皇帝与毛主席只能设一 个。我们是社会主义新中国,只设了一个毛主席那皇帝听说现如今都跑英国去了, 也不知中真是假。毛主席这个官位,听说还是用六个亲人的身家性命换来的,这 代价可大喽! 可见,官是不容易当上也不好当不能不当的。大伙寻思寻思,看不是这个理 儿?这记工员才芝麻大点官,就连疯狗也瞧得眼红了……老太太卷麻纱似的绕来 绕去,费了大约个把钟头,唾味不再横飞的队长这才口干舌燥心满意足地破了题: 生产队的记工员先由会计兼着,过几天再开个社员大会选一个,水库工地另派个 人挂工分,派谁去好呢?眼下正春忙,生产队要劳力用,水库上派去十几个人, 早亏大啦。公社干部都是狗呷屎,除了懂女人屁事也不懂,这工夫还大会战大会 战,娘巴爷的,田地都抛荒啦,还是说正题吧,派个不识农活却识几个鬼画符的 字刚脱黄屁股的后生仔去最好。就让四喜这小二流子去得了,不让他去,他又要 跟大二流子到城里去打流干伤天害理的事儿,我们就当挽救挽救他吧。娘巴爷的, 就这样定了。大家没意见吧有意见茅坑里提去是喽是喽有意见也没意见了没意见 就散会吧娘巴爷的。四喜就这样上了水库工地,当了两个月的记工员,这是他念 六年半书换来的唯一一次好处念书在乡村仅仅只是一种认名字清工分的追求,反 正锄头犁耙不用识字也会使队长找我念过一回农业说明书,他囫囵着啃了老半天 才将意思啃出个大概,队长翘拇指称他小秀才。这回,队长又看中了他,他心里 自然感激得不行,头一回觉得读书还是有点用的。后来发生的事件使他更加怀念 学校,向往上学。当然,也只能是想想了。那事件跟他毫无干系,其实也不能说 是事件。公社火烧眉毛着了急,往工地派来一支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想用一 次慰问演出将自由散漫的小农思想改造成令行禁止的无产阶级思想创造一个将稀 牛屎扶上墙壁的奇迹尽快结束大会战。宣传队是以公社五。七高中的学生为骨干 临时拼凑起来的大杂烩,什么人都有,工农兵学没有商。工人代表是公社伙房煮 饭的六十岁老头。农民代表是三个妇女队长。兵是几个民兵,这地方找不到正宗 的解放军。剩下的都是学,从八岁二十岁,一筐洋芋、红薯。 玉米棒子似的,粗细不一,大小不等捆扎得像只参差不齐的火把,火把还算 嘹亮,确实将水库工地照耀得沸腾了一天,但也就是一天。 他们唱着“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吹着军号冲进水库工地的。水库已初具 洗脸盆的规模,用谷桶拼成的戏台子扎在脸盆底,民 们虾子缘盆似的散在四周 看戏。节目很多,一个接一个。 老头子老太太学毛选。斗私批修。解放台湾。我爱北京天安门。忆苦餐。三 句半。还有拆成鸡零狗碎有样板戏唱段,杨子荣、李玉和、沙奶奶、鸠山、阿庆 嫂……“刁德一这流氓”也出来了。一时,千百号人马的眼里耳里鼻里嘴里全是 样板戏。 在“刁德一这流氓”后面出来的是“李铁梅”。五。七高中的“李铁梅”人 长得饱满,歌也唱得饱满。 我家的表叔数不清 没有大事不登门 虽说是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可他们比亲眷还要亲 爹爹和奶奶 齐声唤亲人 这里的奥妙我也能猜出几分 他爹爹都一样 都有一颗红亮的心 四喜大小是个干部耍嘴皮子的,写写划划的,只要是不干活的,便都是干部。 这是乡下人判定是否干部的主要标准因此,能够坐在离戏台不远的石块上看戏, 看得真切,也听得真切。 “李铁梅”一登台,他就真切地看出了味道听出了味道,眼珠子瞪得像爆出 荚的 豆,馋凸凸的。“李铁梅”的身胚子像根掐得出水的嫩丝瓜,浑身洋溢着 春草的气息,脆嘣嘣的。 那根她攥在手里用来抽打万恶的旧社会表达着分明爱憎的发辫儿,长长的, 粗粗的,黑黑的,亮亮的,把她妹子家的身份柔婉地悬到了女人的高度。再珍奇 的树木,没有婆婆的绿叶扶持,也是没法在人的眼里活下去。女人也是如此。女 人是什么?女人就是一条辫子。她的眼睛也蛮好看。鼻子不错,弯巧得带点洋味。 嘴巴不得了,粉嘟嘟的,让人思念水蜜桃。胸脯更不难说了,无忧无虑地挺着, 衣服下面那对奶子肯定像两匹活泼的小鹿,很自在勾引着猎人犯罪。再往下是她 的屁股了,绷挺得也并不是很资产阶级小姐的,但就是布满了神秘撩人的表情, 极易引人联想到“婊子”这个词。五娘就是个婊子。 拜师不久,二炮带他去了五娘那儿。五娘是邻村的女人,一个很著名的寡妇。 五娘的屋前有一棵上了年纪的梧桐树,梧桐树上并没有凤凰。还在很小的时候, 他便知道了五娘。老人们对看不顺眼的妹子家一概斥之为“浪得像五娘”,女儿 家若向家里吵新衣裳,爹娘张口就会赏她几句好听的:“小骚贷,不想学五娘当 婊子吗?”“养子莫学二郎,养女莫学五娘”。二郎就是二炮。这话后来成了民 谚,县文化馆专门派了个戴眼睛干部样的人来搜集过。这是后话,不提。婊子毕 竟是婊子,一进门,五娘便旁若无他四喜地在二炮脸上叭的啃了一口:“剁脑壳 的,还是来了呀,以为你早吃炮子死了呐。”声音嗲嗲的,像只渴望下蛋的老母 鸡。 这个时候的五娘,与二炮年纪相当,也有三十八九了吧,仍然是“婊子半老, 风骚犹存”这话是二炮在来的路上说的。“五娘真上婊子吗?”他问。“当然喽。” 二炮说。“婊子到底是什么?”他问。“婊子嘛,就是人尽可夫,专卖那东西, 俗称破鞋。”二炮很学问地说。他听在耳里,心惊肉跳,别人不也说自家的娘是 婊子吗?自己不也叫娘婊子吗?彤红的汗珠顿时不顾死活地从他脊背上挤出来… …他不得不承认,五娘是很女人的,是蛮好看的。只是,她身上有股令人意乱神 迷的邪乎劲儿,就像一碗搁在你面前的红烧肉,引人唾涎三尺。这是他不喜欢的, 憎恶的极力抗拒的。但这股媚死人的骚狐味儿却在一味地激荡着他那朦懵的心智, 他的目光总是情不自禁歪歪扭扭地磕碰着她那鼓胀着无穷秘书秘密的胸部和臀部, 心里痒酥酥的,脸上烫乎乎的,说不出的难过和受用。吃过酒饭,女人就同二炮 去了里屋,门板好容易割断了他那丝带一般粘糊滑腻的目光。在房门关上的一刹 那,女人似乎偏头给了他半个意味深长或根本就是存心挑逗的笑脸。他们呆在里 屋的时间其实并不长,但他在外屋等得异常艰苦。好几次,他都快控制不住,想 蹑足走到那扇门前,那门上有一条想入非非的缝隙……他们没事人一般说说笑笑 走出了那扇门,他蹲在炉膛边佝偻着满脸的激动。女人挨着他坐下了,女人下流 地用手按着他的大腿根部,浪浪地说:“小兄弟,也想耍一盘吗?”他吓得魂飞 魄散,更不敢抬头了。二炮将一张五元的票子塞女人手里,笑说:“勾引了师父 还要勾引徒弟,十足的婊子!” 女人也浪笑:“子姜哪有老姜辣,他还是只童子鸡,逗他耍的。”女人送他 们师徒出门,走到梧桐树下,有意无意地又抓了他一把,扬声说:“想来就来噢。” 国家的路上,他脑海里一直在迷狂地剥着五娘的衣服,一劲儿在心里叫喊着: “婊子!你这个婊子,人尽可夫的婊子。破鞋,人尽可穿的破鞋!啊,破鞋也让 我穿一穿吧,亲爱的婊子美丽的破鞋也让我爱你一天吧……”五娘的衣服他剥了 好几个月,最后那层亵衣却总也剥不下来,白天不行,夜晚也不行,根本想象不 出剥光之后的五娘会是个什么样子。后来,他便通过偶尔闯进眼帘的女人或妹子 家来进行补充,但还是不行,仍然没法将女人彻底剥光,至多能达到同睡一床的 娘那个程度。要剥掉娘的最后那件衣服可能要容易一些,但他不敢,也不愿,娘 已经在他心里死了。这个世界剩下的都只是婊子啦,婊子的衣服想剥就剥。 是五娘使他第一次学会了用另一种目光看女人,用目光剥女人的衣服。此刻, 他特别渴望剥掉“李铁梅”的衣服,她的屁股她的大腿她的奶子太婊子了,应该 剥出来……但他拿不定主意,“李铁梅”脸胧上挂着某种天然的忧悒,她的人因 此而显得高洁、凄婉、母性、凛然难犯。 女人天然具有婊子因素,只有淘尽了婊子因素的女人才能充当母亲。这个 “李铁梅”有婊子的可能,也人母亲的可能。是拿她当婊子对待彻底剥光她呢? 还是拿她当母亲对待绝对不容亵渎呢?这取决于她往哪个方向发展。对了,是婊 子还是母亲,这是个路线问题方向问题,充满了你死我活鱼死网破的阶级斗争… …还没等他理清头绪作出结论,“李铁梅”便退下台去了,跟着出场的是《奇袭 白虎团》,随后是《智取威虎山》,但他没法随白虎团去威虎山,他心思全挂在 “李铁梅”身上。后来……后来“李铁梅”们唱着“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撤走 了,一点也看不出留恋的意思,是撒着脚丫子跑或逃走的,歌声也是饥肠漉漉的。 看着“李铁梅”趾高气扬地走掉,他很恼火。 傍晚从工地回家,走在暖昧的田埂上,那渐次陷入夜晚的油菜花闹哄哄地簇 拥着他,似乎给了他某种暗示。热闹的油菜花柔软得像女人,女人像水,水像床, 床像柔软的油菜花。他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熟悉得像是与生俱来,充满了神秘 的宿命意味。在柔软如缎被的油菜花垅里,他终于作出了脱光“李铁梅”的重在 决定。要想使她成为母亲,首先得让她成为女人!这便意味着,第一步必须像对 待“婊子”一样对待她“李铁梅”。她成婊子便成女人成了母亲,我也就成了男 人成了父亲。脱,脱光她,此时不脱更待何时……他开始给“李铁梅” 脱衣,轻轻的,柔柔的,也是迫不及待的,剥竹笋似的一件件脱下来……马 上就要剥出她那很婊子的奶子屁股了,只差一层啦……他急得满头大汗,眼前的 婊子不,是小李“李铁梅”,她一点不肯合作,脱来脱去就是一身内衣内裤脱不 下来,还裹得挺严,跟睡觉时的娘一模一样。 “李铁梅”穿着娘的内衣沉默地凝固在开满油菜花的原野里,宛如一尊岿然 不动的雕像,雕像是花岗石的。田埂路犹如九曲十八弯的资江,蔓延在没有尽头 的油菜花垅里,雕像如影随形地跟着他,走向越来越深刻的黑夜…… 10 “野鸡”就是“李铁梅”。再也没想到,令他沮丧令他气急败坏的“李铁梅” 数年后的今天,竟然就站在他的跟前。 他的火枪一本正经地指着她那两坨惊慌的奶子,还没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办。 二炮的手瓜子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这是一个很不客气的夜晚呀。 0 那个与疙疙瘩瘩干枣老女人形成鲜明对比的忸忸怩怩油菜花样的少女人便是 草草。 他抱不住沉默的苦栋树,只好一头栽倒在树下,他的面孔紧紧贴着拱出地面 树根,似在竭尽全力凝聚最后的生命专注地倾听父亲的叙述,又似在向父亲严肃 地提出生命最后的质凝,或许,他只是在请求父亲牵住他的手……油菜花迅速地 枯萎黯然神伤的悲剧,一片触目惊心。看着四喜渐趋僵挺的尸体,心里空空落落 的草草显得异常憔悴,憔悴得像个刚被强奸的女人。 闻讯而来的几只乌鸦,仿佛死亡本身一样,欢乐地盘在苦栋树上空,不时瘦 瘦地叫几声,传递着亡灵的信息。 随着那一蓬绛紫色的油菜花在洞房花烛之夜的璨然浅开,绝望的感觉顿时像 肆虐的朔风,轰然迸裂的号叫颤栗成一堆碎片,那是一种与破母腹而了出的一刹 那同样辉煌灿烂的欢乐与恐惧,它提示了同时也证明了生命的起点和终点只是同 一个点太阳是圆的。月亮是圆的,地球是圆的,生命同样是圆的。男人女人粘合 成一个球,在这圆上毫无意义无节制循往复无始无终浑然不觉地走呀走,而且毫 无走出这方圆的指望,这便是人类永恒的宿命了。高潮迭起的花烛之夜让她抚摸 到了一段黑色的宿命,并且跋涉终身。 当那柄饱绽着油茶花蕊的杀猪刀醮滚烫的情欲热烈地抵住她棉花般柔韧光洁 雪嫩的胸脯时,她拽断了粗犷奔放的尖叫,和平地凝视着四喜狂乱嗜血的双眸, 甚至还用手安祥地掠了掠额前柔弱的刘海,将捂在身上的被子全都撩开,堆在那 还没难来得及作丈夫的丈夫身上,推雪人似的将丈夫温暖的尸体推到了床里边这 是上很宽敞的婚床,三个人乘风破躺在上面还可以打滚儿。然后,推掉一团惊心 动魄的月亮一般她将自己的胴体平静地横陈、叉开在他的眼前,柔和地说:“来 呀,你来呀。”“婊子!” 四喜用牙齿格住了诱惑与喘息。他正在变得僵挺、生硬,杀猪刀的刀尖颤栗 着,吱吱地呻吟着,爱惜地侵入了她的肌肤,一朵娇艳的油菜花正在凝脂似的夜 晚缓缓绽放…… “我只想再唱一回歌。”她热切地说。“唱吧。”他阴沉地说。 她便随着耸动的刀锋起伏地唱起来: 红岩上红梅开 千里冰霜脚下踩 三九严寒何所惧 一片丹心向阳开 向阳开 红梅花儿开 朵朵放光彩 昂首怒放花万朵 香飘云天外 唤醒百花齐开放 高歌一曲迎春来 迎春来 人饱满,歌声也饱满,饱满的歌声掺和着彤红的泪珠,簌簌地冲涮着他燃烧 的目光,他的目光温暖如冬日之阳,握刀的手终于疲惫一垂下去。歌声还在起劲 地缠绕着暗夜的树梢,他却拖过一条崭新的棉被将她的赤裸小心地蒙上了,就像 给秧田盖上防寒的塑料薄膜。仿佛担心惊醒了睡熟的婴儿似的,他蹑手蹑足倒行 着退出了别人的洞房,随手带上的门板最后隔断了他那满是留恋的目光,却没法 隔断他最后一瞥烙下的深刻印象:娘穿着内衣安实在地睡着了…… 他正要离去,迎面撞上了被凌乱的动静唤醒而胡乱赶来的五娘,五娘被血迹 斑斑的四喜惊得瞪目结舌。“婊子半老,风骚犹存。”剥光的婊子究竟是个什么 样子?这个念头像死亡一样,紧紧攫住了他。 手中的杀猪刀振作地一挺,抵上了五娘毫无颜色的脖子。他的声音很节约: “脱” 五娘只好战战兢兢剥葱似的,将自己一层一层剥开。剥光了,再立不住,稀 牛屎样摊在他的脚下。 “婊子” 一丝不挂的五娘,仅仅也只是一堆白肉而已,像一团发了霉的烂棉絮,泛着 幽蓝幽蓝的光,碜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该杀!” 说完,手中的杀猪刀便兴高采烈地挤进了五娘干瘦如麻袋的乳房。在婊子的 畅叫声中,他看见一匹疯狗正狂奔在油菜花的海洋…… 等草草披了衣服夺门出来,五娘已经断了气,四喜却风一样无影无踪。深邃 的野外,有狗吠声像夜色一样拥挤着,浩浩荡荡随风送来,又随风送去。于是, 她隐约知道了死亡。 于是,她赶来体验死亡,看他如何死,死了又如何。 一贫如洗的天空终于涂了些墨渍似的阴云,一边还像征性地飘起了丝丝缕缕 的秋雨,牵强地摆出一幅清明节的情绪,做作得十分冷硬,除了滑稽,一点看不 出悲剧意味。 老天哭了老女人便不哭了,开始为难地抬头看天色。如果没有老女人装腔作 势的哭诉,草草并不知道她是谁,她对眼前这老女人有种本能的嫌恶。 老女人在头上摸发把零碎的雨珠子,翻着湿漉漉的眼皮子盯着少女人公安局 办案子的人在她家说,儿子连杀两人是为了抢一个女人。眼前这个少女人想必就 是了,儿子为他连命都搭上了,她倒好,没事人一般,猫尿也不滴一粒,一脸婊 子样……轻声说:“妹子,你怕他吗?” “我恨。”少女人面无表情地说。 “我也恨。恨他不成器,让臭婊子给坑了。”老女人咬牙切齿地说。 然后,便没话了。没话了。老女人和少女人便不约而同地起身,不约而同地 下山。 因为,雨越下越大了,能把衣服淋湿了。 11 “李铁梅”就是草草。 草草明天就要结婚了。 12 费劲吊在天空的那颗夕阳其实很一般,与平日的没什么两样,寡淡寡淡的。 可夕阳这会儿在他眼里却特别得像一块溃烂伤口,正在没完没了地流血,一滩一 滩乌紫的淤血,将破碎的黄昏涂抹得十分丑陋、肮脏,像捣得稀烂的油菜花,发 酵之后长出了夜晚样的霉斑,散发着黏稠的腥臭,令人情绪油然变得恶劣而粗糙。 他沿着疲惫的石板路蹒跚地翻上了马鞍似的山坳,双腿再也没有继续往前走 的意思了,只好一屁股蹲在路边的一块石碑上石碑上大半裹在苔藓和衷草里,上 面隐约刻着“箭来碑挡长命富贵”和“左走邵阳右走酿溪”的字样。石碑后面是 一丛绿得令人不忍卒看的竹林。山坳那边便是自己的村子了,村子与山坳之间隔 着一个数里方圆的田垅,田垅里拥挤着一年一度的油菜花,油菜花不分黑天白日 地张狂着、喧嚣着,一点也不节约感情。 他不想下山回家,他害怕穿越那片毫无理智的油菜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油菜花在他灵魂最幽闭的一角积淀成了一团神秘和黑暗,有饼干那么大,揭不开, 捣不碎,季节一到便迷雾一般在周身扩散,血管里涌出的似乎就是油菜花籽榨出 的香油油菜花开的季节,疯狗特别多。 凭直觉知道,油菜花不是个好东西,蕴藏着疯狂和太多的说不清,这使他对 它怀有某种莫名的深刻恐惧。刚从十里外的集市上回来,也累了,就歇歇吧,等 太阳下山,等夜幕降临。 他从兜里摸出一沓胡乱得厉害的大小票子,毫无感情色彩地数着,神色木木 的,乏乏的。 他不敢想别的,只好数票子。自从上次打“野鸡”打着了草草,他就金盆洗 手不干这营生了。 生产队眼看就分地搞责任制了,他也向往像个人样子正经过日子,用自己的 汗水攒笔钱托个媒婆子……今儿一大早,草草突然冒出在他的跟前,满脸都是解 放区的天,嫩酥酥的。 草草说,打听一了一路,才摸到你的门。他喜欢得直搔头皮,甚至忘记了让 草草进屋。他做梦都想草草来,他做梦都没想到草草来。 他乐,草草也乐。草草乐,他也乐。乐得没鼻子没眼了,太阳就笑开了脸, 燃起一片玫瑰红,像新娘的红盖头。红盖头不能老遮着,红盖头总有掀起的时候。 我来告诉你一样事。草草说。红盖头撩起一个角,又放下了。怀里揣着一头 小鹿,毛茸茸的爪子挠得他心里痒的,禁不住,比草草还忸忸。草草不忸怩了, 草草说:“我请你明天去我家吃酒。他感到有哪儿不对劲,鹿爪子也不搔了,眼 里挤出的声音像风吹蜡烛,颤悠悠的。当然是吃喜酒呐。草草舒畅地咯咯笑说。 幸福得像一只初次下蛋的小母鸡。 喜……酒!你嫁……人了?他嗫嚅地,似不敢问。草草不知道,草草一点不 为难:不是我嫁人,是别人嫁我。娘说孤儿寡母,还是招个上门女婿好。 他觉得自己进了茅坑,却拉不出屎,好容易打着灯笼寻了句话,说:他…… 人好么? 草草脸庞子明快得像朵向日葵,草草说:人蛮好的,是我同学。你还见过呐, 在水库工地。 是哪个,我哪认得。他声音里一片黑暗。草草木瓜一样,欣喜地告诉他:是 演刁德一的那个。 哦,是刁德一这流氓。他没话了,也不想有话,心疼死了,再撑不起脸面了。 明天一准来哇。草草说,话像刚出锅的糍粑,烫死人。他不说话,勾了脑壳 一劲摇,绝望地摇,摇得草草一头雾水:你能不去?你是我哥哇…… 草草要走了,他还没抬头。我是你哥,我只不过是你哥……他眼里噙满泪水, 他不要草草看见。草草走了。欢天喜地的,走老远了,又回头大声叮嘱:我家门 前有棵梧桐树,一定来啊。 那时,他的头已经抬起来,昂着满脸放肆的泪水,草草看不见了的。草草走 了,像掉进陷阱似的,淹没在村外油菜花的金黄里,没影儿了。草草连进屋坐一 下都没,水都没喝口,就走了……草草,草草你怎么就嫁人了呢,我还等着娶你 呐!我努力不够,可我一直在努力一直在努力呀…… 那天夜晚,当二炮的匕首冷嗖嗖地顶着草草时,草草眼中一片绝望的夜晚, 他手中那柄用爷爷鸟铳改装的火枪便断然掉头抵住了二炮的命门,二炮惨然一笑, 只好扔掉匕首,放了草草。 二炮说:好小子,演起老虎捉猫的故事啦,行啊,你出师了,往后自立门户 吧。二炮声音透着冬天的萧索,说完就独自悻悻走了。他心里正在念叨师父师父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今日得罪了师父来日再到哪去寻严父呢诸如此类有怅惘之辞, 犹有余悸的草草竟伏在他肩膀上抽抽答答呜咽着叫哥了。女人的嘤泣使他陡然觉 得自己像了一回男人,一声哥叫得他心里甜酥酥的。他一定要送她回家,她一定 要他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他用玩笑的口吻真诚地说:有你这样的妹妹牵着敢上刀 山下油锅。她扑嗤笑了。他只送她到村口,他不好意思让人看见。她要他以后去 她家耍,她家门前有棵梧桐树,老得像爷爷。他想起五娘也在达个村子,五娘家 门前也有棵老梧桐树。想问草草,草草已经消失在乡村夜晚的狗吠声里去了。他 便转声回家,想象中,他与草草手牵手,跳起舞来。我和草草跳的是《我爱北京 天安门》。上小学二年级时,唱歌老师教过,忘的差不多了,因此,草草不时要 停下来纠正我的错误,示范着说:“我爱北京天安门”要这么爱,不是用扁担挑 水,也不是白鹤晾翅,是用彩绸抒发深情厚意,要柔和,要柔和,忌生硬。“天 安门上太阳升”要这么升,脑袋要稍微拧一点,再拧一点,左脚略往后翘,不能 翘太高也不能翘太低,更不能翘尾巴一样地翘,这样翘这样翘,嗨,别弄出个狗 撒尿的架式呀……这下明白了吧。到“伟大领袖毛主席”这地方,要带感情。什 么是感情?反正不是一味傻笑,要有点激动若狂的味道。什么是激动?激动就是 控制不住了受不了啦。什么是若狂?哎哎,你真笨,这也要问,若狂就是像疯子 一样的。对了,要表现得真诚,一片赤子之情。 赤子嘛就是赤色的儿子,红色的婴儿,粉嘟嘟的。好了好了,下面是“指引 我们向前进”啦。 “指引我们向前进”是毛主席指引而不是我们自己指引自己,因此呢千万不 要作自己指引的样子,毛主席管指引我们管前进就是了。要带一种踊跃的情绪往 前跑,毛主席挥手注意,不是你挥手我前进!前进就是冲锋的意思。冲锋总会了 吧,小朋友的游戏一玩不就是打仗么,打仗还能不冲锋!呔,冲锋冲锋,就是不 顾死活猛打猛冲,这才能体现如归大义凛然的英雄气概,上气不接下气没关系, 那样效果会更好。好,现在从头再来一遍,预备起!“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 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停,停,停。草草说,你呀真笨,笨成牛了,怎 么跳着跳着又走样子了呢?看来,只好江边洗罗卜,一截一截来了,我手把手脚 把脚地教你,你可得用心学哟。好,开始我爱……于是,我们胳膊拧着胳膊,大 腿贴着大腿,屁股蹭着屁股,胸脯挤着胸脯,下巴接着下巴脸贴着脸,团结紧张 严肃活泼地练了起来,练得专心致志手忙脚乱。 当然,这“我爱北京天安门”终究是爱不好的,因为我根本就不是在爱天安 门而是在爱她爱她的胸脯大腿的屁股,满脑子想揩她的油短兵相接得厉害,哪还 顾得上学那真心实意的舞恣步伐呢,在我心里,歌词都给换了:“我你的大屁股 ……当然,这很流氓,说不出口,就不说了。她累的气喘咻咻了,我仍然还是原 来的我,没进半点油盐。她于是就很不满意了,一辈子也莫想学得会。我便故意 板着面孔可怜巴巴地说:那息怎么办呢?她歪着脑袋俏皮地鬼脸了一下,拖着长 腔很”李铁梅“地说那我只好教你一辈子喽你愿不愿意呀?我便皱着眉头沉吟再 三,好一会儿才模棱两可地说:那我不是养你一辈子了吗?她跃跃欲试,说:那 自然喽老师嘛,老师是拿工资吃国家粮的哩。我绷着脸子极力装出一副老不高兴 的样子,说:一辈子光养着一个女老师多亏呀,还能是别的什么吗?她便用叉开 手指的手掌慌慌张张地蒙住脸,眼睛羞涩地从指缝里咕噜噜地滑出来,娇娇地说: 你想是什么就是什么嘛,小傻瓜。说完她就忍不住了,我是更加忍不住了。我是 小傻瓜你是大聪明瓜,好不好啊。她就浑身软绵绵地往我怀里倒,我双手将她那 两瓣欣喜若狂的屁股托了起来,高举过头,我让她的屁股绮着我的肩膀大腿夹着 我的脖子双手抱住我的头颅。我像杨子荣一样地唱:你是我老婆我是你的马。她 像李铁梅或阿庆嫂一样地唱:你是我的马我是你老婆。然后,她扬起她那根黑又 亮粗又长的发辫儿当马鞭,在我的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一鞭温柔:驾!我萧萧嘶呜 着得得得一步三丈腾空驰骋在油菜花的海洋,我驮着她,她骑着我,我们一齐唱 我们的歌声迎风飘扬:骑马马,上北京。骑马马,下南京。男人骑马马,女人骑 马马,你骑我我骑你,走一步,喊亲亲,忘了北京和南京……草草明天就嫁人了, 《我爱北天安门》学不成跳不成啦。真可惜!草草是不是有点背信弃义的味道? 我连师父都不要了要了她,她怎么可以又嫁人别人呢?这是不是有点……婊子? 依稀记得草草临走说还要去赶集买东西,他便连门也顾不上锁,一气追了去。集 市上来来回回翻了个遍,没见草草的影儿,比死了爹娘还伤心。寻找父亲,寻到 了二炮。寻找母亲,寻到了”李铁梅“。师父不要他了,他也不愿再认贼作父。 这都是为了那个叫草草的娘一样的”李铁梅“,如今”李铁梅“也不要他了顾自 将自己嫁人了……他向往醉一回,醉他个一塌糊涂。口袋里没钱,就用师父的绝 技顺手掏起别人的腰包来。自己反正没人要了,无法无天啦,干脆将破罐子一路 摔下去吧,破罐子还不能当尿壶用哩。我是破罐子哟,粉身碎骨也不要人管啦。 掏包掏的性起,一发不收,也忘了买醉……于是,便有了手中这大沓一点也不开 心的票子。数着数着,心里没得个数,手却哆嗦了,赌气似的又一把胡乱塞进口 袋。然后,干坐在冷淡的石碑上发呆。发一阵茫然的呆,又从口袋里将票子掏出 来,数。数了没两下,牙齿开始”巴格耶路“,便撕票子,一张一张的撕,先坚 撕,再横撕,票子烂如米粒。他细细品味着,撕工农兵是最痛快的,因为大团结 面额最大,别人花费的血汗也最多。炼钢工人麻老伍次之,再次是…… 票子都撕完了,碎屑垒成两堆,像两只胀满欲望的奶子。这个想法挑逗了他, 鼓励他再三回味刚才撕票子时的体会,愈觉是剥女人的衣服,嘶啦像样板戏一样 美妙。可惜,票子太少了,不够撕,一忽儿就光了。于是,他只好努力想女人。 他还从未彻底见过脱光了的女人,这极大妨碍了他的思路,他怎么也想像不出女 人的肉体是怎么一回事该是怎么一种白呢?因此呢也就始终不明白女人究竟是怎 么地回事。女人这东西,是个迷。“男人是女人带大的”。 “没有女人活不出味道,还不如不活。”“没有女人的男人,不是真的男人。” “金窝银窝,不如女人的胸窝。”“宁要讨饭的娘不要当官的爹,可见娘这东西 很要紧。”这些话都是师父往日借酒劲儿零零碎碎说的,他听着了,心里头打水 漂儿似的留了皱褶,便知道女人是很神秘的,对男人很重要。娘是个女人,可他 不能认这个女人,娘也就白女人了,娘等于没有。草草是个女人,原本还是个很 有发展前途的女人,可她不自求进步匆匆忙忙嫁人了,是另外一个男人的女人了。 这一来,就再也没有属于他四喜的女人了!他的脑子像圆满的香肠,灌满了关于 女人形形色色,但一点不踏实,夹杂着太多的茫然或盲点。要弄清女人是怎么一 回事,得有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摆在面前。这个念头顿时像瘟疫一样吸引了他, 他感觉到千万个咿咿呀呀的小生命正在他的血管里前呼后拥地澎湃着,血管迅速 超限度地扩张着,没了收缩性,随时准备破裂。人要强奸女人! 他脑子里一团漆黑,像深刻夜晚,只有嗡嗡的雷呜,一株油菜花闪电般刺破 黑暗,冉冉升起,黑暗托着灿烂,一片辉煌。 山坳下走来一个妹子,妹子的塑料凉鞋愚蠢地敲打着青石板,擂鼓似的响。 他敏捷地溜了一眼背后的竹林,竹林一葱郁,女人洗澡似的飒飒作响,一往情深。 这时,太阳刚好燃完,灰烬洒满了天上地下,迷迷糊糊的。 他认识她,是队长的么闺女,名字叫菜花,人却一点没有花的意思,丑得惨 不忍睹浑身洋溢着南瓜和红薯的气息,风景里一点没有女人味。但她毕竟是个女 人!这就够了,只要是个女的就成。他立在竹林的边缘叫菜花,菜花就看见他了, 菜花好礼貌,菜花说:喜子哥呀,做么事啊?他说:想跟你商量个事,你先过来。 菜花就过来了,温顺得像小羊羔子。 …… 当他将那白如月光愤怒如油菜花的两坨喘息不休的奶子剥出来时,菜花便不 叫不挣扎了,菜花只哭,哀哀的哭。他扑上去,压着她。她就不哭了,她说:喜 子哥,你放了我,我让爹给你分地,将来讨门好亲。又说:哥,你不能啊千万不 能,我是好人家女儿,你让我今后怎么做人哇……她的眼睛空空的,冰冰的,坠 着萧索的飞菜落叶,像两眼乌洞洞的枪口。他感到自己挨了枪击,脑子里一片痛 苦的空白。她是好人家女儿,她不是婊子。差忿霎时阴云一样弥漫了他,他再也 挺不起来,像开溜的老鼠一般退缩了,愈来愈小,终于,只剩下一个幽深的洞口 …… 远处村子时时有淡淡的炊烟袅袅地流淌在黄昏最后的美丽之中,情绪般扭曲 的村路上,黄牛踩着牧童的笛音老成持重地蹒跚着回家。菜花走了,回家了。 好女人是一道篱笆,一道铁丝网,好女人是一座不可轻犯的城堡。菜花是好 女人。草草是好女人,好女人是值得尊敬必须尊敬的。好女人呐,这个世界太少 了。五娘那样的婊子,却又太多了。他想起了五娘。五娘很漂亮,婊子半老风骚 犹存嘛。五娘说,想来就来呵…… 好女人不能强奸,我睡婊子去。婊子不就是专门给人睡的么!就将童贞送给 一个婊子吧。师父给她伍块,我给她拾块贰拾块。 于是,循着“右走酿溪”的指标,他岔进一条曲七八拐的小道,奔五娘而去。 那时,暮色已经很浓厚了,像一层层粘糊在一块的破鞋底。 虽只随二炮来过一回,他依然记得很清。五娘家门前有棵上了年纪的梧桐树, 梧桐树上没栖凤凰。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打门,门便利索地开了。开门的竟是 草草。 草草吃惊地瞪着他愕然的脸,他愕然地瞪着草草吃惊的脸,俩人一齐说:是 你啊。 草草笑了,笑他着急吃喜酒。他笑不来,他只问:这是你的家?草草珍惜地 看着他,说:是呀。那……那你们村还有谁家门前有梧桐树?他说,心里害怕得 不行。没有了,独此一家。 草草俏皮地一笑,说,敢情你不是专门看我来的?我……他牙一咬,说,五 娘是你什么?草草十分肯定地说:是我娘呀。 噢…… 他掉头就跑,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若漏网之鱼,草草追到村口,喊了几声, 没了人影儿。 这回,他觉得自己真的是受伤不轻,简直是被重机枪打成了个蜂宣传品口窝 了,透心凉也透心血。 草草的娘竟然是那个著名的婊子! 草草居然是婊子养的! 她骗了我,明知有个男人救了她一定要讨她作老婆可她还要嫁别人。哈哈, 果然是婊子传统,还尊她敬她当她是个娘,哼,娘个屁!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个 真正的娘!母亲是个最大的谎言最大的欺骗。母亲早就死了。母亲一诞生便死了。 今天的世界已经没有母亲。有的只是女人,十分婊子化和根本就是婊子的女人… … 油菜花疯狂了,挟裹着肆无忌惮的夜晚向他铺天盖地扑来。那个曾经企图作 他爹的疯子在撕扯着嗓门冲着夜晚的油菜花唱了起来,唱的如哭如笑如泣如诉: 我是你爹 你不要跟我争 你不要同我抢 葡萄架下的女人是你娘 …… 13 草草今天结婚。 …… 14 监狱属于他的第一个晚上,他作了一个梦,梦将夜晚的故事划了个十分彻底 的句号。 在烟囱坍倒的废墟上,夜晚的油菜花疯狂地绽放着,许多疯了或正准备疯或 没疯的男狗女狗们在花丛中穿梭不止。一个叫春妮的女人幸福地徜徉在金黄的海 洋,无忧无虑。一个叫四喜的男人突然出现了,他粗暴地剥光了春妮,将她横陈 在床一样柔软的油菜花上…… 他看得很清楚,四喜头上戴着一顶春天般玲珑剔透的绿帽子。 他知道,这时候外面的油菜花早就谢了,结成油菜籽,籽又榨成香油,香油 又在人家锅里煎着了。但梦中将娘强奸了的事实,却使他在以后有限的夜晚再也 不敢随便入睡。他想,就凭这样一个梦,我也该死了。于是,他支撑着呆滞的眼 睛,静静地躺着等待死刑的降临。 草草结婚那天的太阳其实很好,像油菜花一样灿烂。 草草结婚那天的夜晚其实很平常,平常的夜晚却将夜晚的故事演绎到了高潮, 以至嘎然而止,只留下一支歌。 倒是很想听草草再唱一支歌,什么歌都行,只要是她唱的。对,就在梦里等 吧,在白天的梦里,等草草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