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一个永难企及的梦 多年以来,我几乎成了一个怪人。好多人都知道我拒绝恋爱,却怎么也无法弄 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事实上,如果不是遇到了新的知音,也许我永远都不会说起 这件事。 一、那两串晶莹的泪珠,从此滴进了我的心里,溶进了我的血里 都说“丈夫有泪不轻弹”,而我却是在泪花里结识我的女友夏华的。回头想想, 这也许正是我们最后结局的预兆。 那是1997年6 月30日,一个我永远难忘的日子。那天,N 市发生了全国第一起 歹徒挟持人质与警察对抗案。地点就在我办公楼的斜对面。于是,我在二楼的办公 室成了坐镇指挥的领导和现场采访的记者们的临时办公场所。对峙持续了好几个小 时,后来,警察发动了总攻,并很快打破了僵局。 当人群差不多散尽,我兀自望着血迹斑斑的现场出神的时候,一道亮光在我的 侧面一闪。噢!那就是我的夏华了,就在另一扇窗前,看我转过身去,她再次揿动 了快门。 “丈夫有泪不轻弹!”她说。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流了泪,顺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是的。可是……你想想我 们那些兄弟,他们真的需要,真的需要为了区区几个小钱就去杀人,去流血吗?” 在这个年代还说这样的傻话,我想我一定该有些难为情。可当我再次转过身去面对 着她时,我发现她的眼眶里竟也噙满了泪花。哦!泪眼人望泪眼人,在失恋这么多 年以后,我第一次感觉到,世上竟还有一棵心与我想通,纯纯的,没有任何杂念, 只是相通,真的。虽然一见钟情早已不再属于我这个年龄,但是,我知道,就此刻, 我已深深地爱上了她,不为别的,什么也不为,哪怕只是这两串晶莹的泪珠,我知 道,它们从此将永远地滴进了我的心里,溶进了我的血里。那不是不幸者的眼泪, 那是为不幸者而流的眼泪。同情,或者悲悯,一种在博爱的土壤里孕育的珍珠,这 早已是我们这个时代再难寻觅的稀世珍奇。因为一些几乎毫无价值的身外之物,我 们这个世界,有着太多的勾心斗角,太多的尔虞我诈,太多的巧取豪夺,太多的血 腥,太多的厮杀……多少人都已经麻木了,他们甚至吝惜一掬同情的眼泪。可是她 没有。噢!我纯洁的夏华,她竟是从遥远的古代、从龙的传说中走出来的。这不正 是我梦寐以求的吗?这其实曾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可是,他们早已改变了初衷。 而我呢,我想我会追求终生。 我抬手摸了摸上衣口袋,本来我是去掏烟的,可刚好那里有包纸巾,于是我向 她走近些,把纸巾递给她。我觉得我一定还笑了笑。 “我有。”她说。但她还是伸手接了过去。我看见泪珠滑过她玉一般的脸庞。 她先抽出一张递给我,然后自己也抽出一张。我们相视一笑,然后不约而同地转向 窗外。有那么一会儿,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也许,你不会介意吧?”是她首先打破了难耐的沉默。“我没有征得你的同 意,便拍摄了你的照片。” 我转脸望了望她。她实在太美,以至于我都不敢盯着她看。我又扭头望向窗外。 “没关系。不会有什么的。”我情不自禁,又转回头去望着她,“反正,我又 上不了任何封面。” “封面?封面并不代表全部,多数情况下,内容才是主流。你……不这样认为 吗?” “当然。不过,好的内容,再配上一张好的封面,不是更好吗?”我笑了笑。 “就象,你?” “我?” 令我纳闷的是,她的表情在疑问中极快地掠过一丝忧郁,好在她马上又笑了。 “你真会开玩笑……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我是个记者,在《XX日报》驻N 市记 者站工作,喜欢照照相。” 因为这张带泪的相片,她要去了我的传呼,也差不多带走了我的心。她说过几 天会跟我联系的,结果就真的一直没有她的消息。我想,她还小,也许她还没有真 正谈过恋爱,所以她不知道相思的一天对恋人意味着什么:从早上一睁眼开始想她 的电话到与她约会与她热恋与她结婚与她子孙满堂与她白头偕老再回想到……她真 的应该给我打电话了,我的一天就是这样,冥冥中,我的一天不知要多少次度过我 和她的一生,而每一次最终都无一例外地要归结为黑暗。可是,天呢!她却要我过 几天。在这样的暗无天日里,我只能默默地祈祷,祈愿她快点长大,这样她就会早 一天认识到,她也许早该帮我给这个死循环换一个起点,或者,干脆插入一个终点。 二、保证不谈恋爱,我们就继续交往 谢天谢地!第七天的时候,她总算长大了。在电话里,她从人性的角度对那张 相片的主人公大加赞扬了一番,顺便——勿宁说是主要——又对她自己的把握能力 夸耀了一通。 “如果,”我很诧异,自己竟真有些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意思,这是好久以前才 有的事了。“如果你有时间,我想请你一起吃晚饭,你看可以吗?” “我?”她顿下来,但仍然笑着,“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从来不介入任何形式 的约会。” 虽然她说完便“砰”地挂断了电话,但接下来的事比我想象的要顺利得多。可 以说,我很快便进入了角色。我费尽心机,几经周折,甚至很不适应地把年轻时曾 经玩过的花样又拿出来反反复复地演练了多次,好在那都是真情之举,所以直到现 在还能奏效。最后我总算得以与她共进晚餐,并且一起点了那首在后来我们经常一 起欣赏的《梦幻星尘》。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那晚以后,我们频频约会。 到灵水去游泳,到北海去冲浪,到青秀山去野餐,到伊岭岩去钻山洞,一起听音乐 会,一起看《狮子王》,一起读书,一起作文,一起听歌,一起弹琴,当然,更多 的是一起散步,一起谈心。有时候我也赔她去采访,我们甚至还用同一个笔名发表 过几篇文章。我惊奇地发现,我们有太多的共同语言,有太多的相似之处,以至到 了简直无法谈恋爱的地步。而且,我们认识没有几天,夏华就郑重向我宣布:“你 要保证不谈恋爱,我们就可以继续交往。”但我还是不能自拔地堕入了爱河。相对 例外的是跳舞,我讨厌那种嘈杂,而且总觉得舞场里没有几个人是真正跳舞的,她 却笑着拍了拍我的胸口,“关键是你自己。你的心!”说完她又去尽情地蹦的了。 我发现她比我要乐观得多。并不是我悲观,而是她总能从悲观中看到乐观的一面。 但有件事却一直让我纳闷:感觉上我们的心是贴得那么近,简直到了亲密无间 的地步,所有恋人能做的事我们差不多都能做了,可是让我想象不到的是,她竟是 个地地道道的现代柏拉图。她从不让我吻她,她总说:“你抽烟这么凶,牙齿会发 炎的。”可是戒烟之后她也仍然不同我亲吻。通常我们只是热烈地拥抱,温情地抚 摸,她至多允许我轻吻她的嘴角,一旦超出这个范围,她便用力挣脱我的怀抱。有 一次她甚至哭了:“说好不谈恋爱的……”后来,我私下想,年轻的爱情建立在脸 上,而成熟的爱情是熔铸在心里的,夏华是个思想现代但精神传统的女孩子,她这 样洁身自好,我应该理解,而且应该支持。也许她等待的是我的求婚。 我们的欢快近乎疯狂。我的摩托车两个月行驶的里程差不多超过我过去的三年。 象我一样,几乎所有我们认识的人都认为我们是恋人,而且也许马上就要结婚了。 可我没想到,后来,当我觉得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并认真地向她求婚的时候,她竟 真的一口回绝了我。 她曾告诉过我她真的没有男朋友的呀!这事对我打击非常大,好几天都回不过 神来。看来,我——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竟是给一个二十出头的黄毛丫头耍了:说 不谈恋爱就不是谈恋爱了?那我们是在干什么?逢场做戏我们没有性,纯真的友谊 我们又有太多的身体接触。是什么?我未必成熟,但我还算稳重,我吃不下饭,睡 不着觉,有好几天一有空我就开着摩托车绕着N 市疯狂地转圈,一看见象样或不象 样的女人就恨不得扒下她们的衣服看看她们里面究竟是些什么货色。我是有些老, 也不够英俊萧洒,也没有多少钱,更没有什么权力,可我的感情?有时,我会带上 整条烟跑到红水河二桥,一站就是大半夜。到底什么才是爱情?谈过几次恋爱,有 过几个恋人,可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但最后我还是想到了她。心想,这回也 许该轮到我从悲观中看到乐观的一面了,也许她不过只是想进一步考验我一下。如 果顶不住,功溃一篑倒不算什么,与一个真正的爱人失之交臂那才真是后悔终生呢。 正在我犹疑不定的时候,她呼了我。可是她什么也没说,中文留言只是一个大 大的“?”。 晚上,我赶去她的住处,老远便听到她悠扬的琴声。是《阳关三叠》。我心里 不禁一酸,想她是何苦呢!又怕扫她兴致,我便静静地站在门外,直等她弹完了, 这才敲门。 她打开门,看看是我,话也不说,扭头走回去,准备继续弹琴,手在琴上拨了 一下,又停下来,转头望着我。她微微笑了笑:“不谈恋爱,就不能做朋友了?” “我很惭愧,但……那不是我的初衷。再说,”我强装笑脸,顿了顿。“象你 这么好的女孩儿,你想叫我怎么样?我能不爱你?在目前的情况下,你告诉我,谁 能不爱你?” 她笑笑,低头看了看琴,手开始在上面动,但并没有发出声音。我发现她脸上 竟朝霞一样红成一片。 “嗯!还挺肉麻的嘛。”她忽然抬起头来凝望着我。“看起来,我是不是也有 点太决绝了?你们男孩儿一向只知道红颜知已,你听说过,”她又拨了一下琴“你 听说过蓝颜知已吗?” “什么?”我一下给她问懵了。 “蓝颜知已!傻瓜,你就是我的蓝颜知已。”她说着在琴弦上猛地一拨,然后 开始弹琴。 我听得出,那是《高山流水》。 “蓝颜知已”的确切意思,我不太明白,那时也许还只是她们圈子里的黑话, 但从红颜知已的意思类比,再加上她的“高山流水”,我大致知道那还是不能结婚。 我有些沮丧。既然没有男朋友,以我们目前的形势,她为什么不考虑结婚呢?单是 恋人之间的距离需求绝不会有这么大的能量,看来她一定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哎! 蓝颜知已就蓝颜知已吧,她有她的权力,而且在遇到她之前我早就不想结婚了。能 与这么好的女孩儿知已,我也够幸运了。结婚不结婚其实都挺好。但这个谜却从此 掩藏在了我的心底,我想我一定要解开它。 三、这是中国人自己的哀乐,你还会流泪吗? 我们又欢快如初。但我发现,夏华却从此平添了一份忧郁,时不时就要发会儿 呆。当觉察到我在注意她时,她会嗔怪地道:“看什么看!”有时则会一声不吭, 若无其事地低头继续她的事。我曾试图跟她好好谈谈,却都给她“后顾左右而言它” 了。 有一天,我们去红水河游泳,正嬉水嬉得高兴,她忽然“哎哟”一声,我问: “怎么了?”她说:“没什么,我先上去一下。”说完便匆匆上了岸。恋人一起游 泳,其实都是嬉水多,真正游泳的时间极少,现在她上了岸,我正可以游一会儿。 可夏华却在焦急地喊我:“哓鸿!哓鸿!别游了,上来吧!” 我边游边喊:“就一会儿,到前面那丛竹子我就回来。” “别游了!求求你了!上来吧!”听起来她越发急了,我倒有心要激她一下, 于是一边不停地游一边说:“一会儿就上来,就一会儿。” “快上来吧!我……我受伤了。” 听说她受伤了,我赶紧跑上岸来,焦急地问:“哪儿?”她坐在草地上,两手 撑地,沮丧地动了动她的右脚。我看见她右脚底上有一个长长的口子,还在不停地 向外渗着血。我半跪下身子,想抱起她的脚看看。这时,她忽然抬手将我用力一推, 一边焦急地喊:“别碰我!”我仰天摔在地上。我有些吃惊,而且感到莫名其妙, 一边大喊:“你干什么呀你?”一边两手撑地,用力翘起自己的脑袋。这时我看到 她那张吃惊的脸。我是说,大概她自己也深感吃惊。一会儿,我看见泪水从她的眼 里溢出来,她哑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把脸慢慢地转过去,眼睛望 向波光粼粼的江面。“我想一个人待会儿,好吗?” 这样的女孩子!我可真是有点琢磨不透了。我机械地穿上衣服,望望夏华,本 想说点什么的,可是我实在想不出什么话好说,于是我一个人垂头丧气地走上防洪 堤。那时天已有些晚了,黑灯瞎火的,留一个女孩子在这荒郊野外,怎么说都不是 我应该做的。于是我在防洪堤上找了块草地,坐下来。心里千头万绪的,便忍不住 想抽烟。刚好不远处有个烟摊,跑去买了烟和火,返回来坐了,拿出支烟,点上吸 着,远远地望着夏华。 她呆坐了有十五分钟,然后打开包拿出些什么处理了一下脚。我想也许是止血。 大概又过了有半个小时,她站起来,穿好衣服,背起包。这时她抬头望了望堤上。 也许是看见了我,她又在原地坐下了。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我也无法揣度她的心境, 但是,我知道,我必须在这儿等。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我看见她站起来,慢慢向我 走来。“回家吧。”她挽起我的手说。 那晚,我感觉到她是真的有点恋恋不舍。分别时,我们拥抱了很久,但是她也 只允许我吻了吻她的额头。不过,这回是她把脸埋在我的脖子里,先吻了我,在靠 近我动脉的地方。在我的印象里,这似乎是第一次。 深夜,她忽然打电话给我:“我好怕!” “怕什么?” 她抽泣了一声:“也没什么,就是怕。” “脚好些了吗?” 我听到她居然又笑起来:“脚?没事了。” 我也笑了:“不用怕。你放心,有我赔着你呢。就算不结婚,我也会赔你一辈 子的。只要你愿意。” “谢谢!”她说得很轻。 我本想借机问一下她为什么不答应同我结婚的,但又担心她真的藏有一个潘多 拉的匣子。再说,我都三十二岁了,我没有权力对她的过去要求什么,实质上,只 要真心相爱,结不结婚又算得了什么?于是我找了个话题,跟她随便聊起来。后来, 她说:“我有点困了,想睡会儿。” 我说:“好的。好好睡一觉儿,祝你做个好梦!对了,你不必挂电话,这样你 可以随时喊我。” “好的。” 其实我也很困了。我把话筒在耳边放好,很快便进入了梦乡。后来,是夏华又 一次把我叫醒了:“哓鸿!起来吧哓鸿!” “哎!哎!我在这儿呢。”我懵里懵懂地抓起话筒,发现阳光已经照进了我的 房间。 “早上好!”她说,“早餐我已做好了,你过来吃饭吧。” 那一刻,我真是感动得热泪盈眶。我想,谁都会的。 从那以后,我们经常一起做饭,就象一对真正的夫妻一样。而夏华却越来越忧 郁了,常常一个人暗自垂泪,一见了我却又强颜欢笑,问她,她总说“没有啊!” 到后来这事眼看就要伤害到我们的感情了。因为我差不多都要烦了。终于,有一天 晚上,她看上去情绪极好,是真的好。可是,还没等我说话,她却先摊牌了:“哓 鸿,我看咱们还是分手吧。”我望着她,满心的诧异:“夏华,我也没企求什么, 自从上次谈过之后,我就再无二心,只当咱们是知心朋友,说什么分手不分手的? 你一定有什么心事瞒着我,说出来好吗?你要真当我是蓝颜知已,你就说给我听听, 我没什么本事,但我起码可以做到有难同当。这点你该放心。” 她笑着看了看我,走到墙边摘下那把古琴:“这是中国人自己的哀乐,看你还 会流泪吗?”她说着开始弹琴,这回弹的是《广陵散》。她在大学选修了民族乐器, 会弹很多的经典民乐,大部分她都弹给我听了,就这一首,平时求她弹,她总说太 长了,不肯弹,我们便只是听了听牒子。不成想,在她的心目中,这却是中国人自 己的哀乐。我想她假借的大概是魏晋名士嵇康的典,据说嵇康被司马氏加害,临刑 时索琴咏志,澹泊赴死,所弹的即是这首《广陵散》,后人也把它叫作《广陵止息 》。我心里顿时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但我想,事隔这么多年,我大概还不至于 为古人流泪吧。可是,我看见夏华弹的是那么忘情,那么专注,竟至泪流满面,再 想想古人,想想今人,想想自己,我不禁也潸然泪下。夏华转脸看了看我,琴声戛 然而止,她深情地望着我,说:“其实我也非常爱你,真的,非常爱。”不等我说 什么,琴声又铮然而起。 弹完了,我哽咽着问:“那你,为什么不肯同我结婚?” 她走到我面前。我们相拥在一起,她只是一股劲儿地哭。后来,她平静了些, 挣出我的怀抱,来回踱了几步,然后她把我从沙发上拽起来:“这样吧,你先出去, 我就告诉你。” 我半推半就地走到门外,回过头,莫名其妙地望着她。我看见她手扶着门,又 是满眼的泪水。我有些吃惊,刚想伸手去扶她。她却把门“砰”地关上了。我敲着 门说:“夏华!你到底怎么了?开开门!” 这时,手机响了。摸出来一看,果然是她的电话。我赶紧打开:“你是怎么了? 让我进去,慢慢跟我说好吗?”她不停地抽泣,后来终于止住了,又是一阵难耐的 沉默。我知道这时候我说什么都没用,我只能静静地等着。终于,她开口了:“我 是HIV 阳性患者,你懂吗?爱滋病!我很抱歉!我知道我滥用了我本不该拥有的权 力。”我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你瞎说什么呀你!要拒绝我你随便都可以拒绝, 干嘛用这么吓人的词譟?”她静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反正结果都一样!”接着 她就挂断了电话。我一下瘫软在地上。心里说:“是喽是喽,怪不得她不让我吻她, 怪不得她不让我碰她流血的脚,怪不得……”我没法再想下去,脑袋“嗡”地一下 子变成一片空漠,只是木然地坐着。我给她镇住了。我惊叹于她的达观,她的超脱, 她的虚怀若谷,最重要的,是她的纯洁——我实在想不出比这更恰当的字眼,也真 的后怕自己曾经的处境,并为自己曾经的渺小深感惭愧——但更令我吃惊的是,象 她这么自爱爱人的女孩儿,怎么可能感染上这种病?不知过了多久,我开始想夏华 的好,想夏华的不幸,想她独自所承受的苦难。我知道我无法安慰她,她大概也不 需要安慰。我想我该做的也许只是要跟她在一起,在她这样坦诚地告诉了我实情之 后我仍然要跟她在一起。但我当时并没有做什么,既没有走,也没有敲门。我就那 么木然又毫无睡意地一直坐着。第二天早上,对门的老太太早起锻炼看见了我,笑 笑说:“怎么?给关在门外啦?”她大概以为我们早就该同居了。我恍惚地说: “啊。” 大概是夏华听见了什么,没一会儿,门开了,我麻木地望着她双眼红肿泪痕满 面的脸。她抱我起来,走进房间,她一头拱进我怀里,我们抱头痛哭。她身体抖作 一团,我听到她的嗓子已经哑了。许久,我抚摸着她的头说:“我会跟你在一起的, 永远在一起,相信我,什么也别想把我们分开。” 四、并不是所有的爱都能报答,有时候你只能心存感激 她是在几年前的一次事故中不幸染病的。有一天,她偶然得到一条线索:在附 近县城城乡结合部的一所废弃农舍里,近来常有一群青年在那里卖毒吸毒淫乱。由 于这种暗访有很大的危险性,一般记者都不愿去,最后她决定一个人去。在做了必 要的准备之后,她选了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早早地埋伏在那所草房附近的草丛后 面。约摸8 点钟,首先来了一个年龄比较大的,后来知道那是毒贩子。接着陆续来 了八九个男女。正当她紧张地拍照时,一个女的过来小便发现了她,惊慌地喊了声 “这里有人拍照!”夏华见事不妙,站起来想跑。哪里还来得及。一个刚注射完毒 品的白粉仔提着注射器冲过来,一边喊着“叫你拍!叫你拍!”一边在她身上连连 朵了几针。另一个更加穷凶极恶,攥着把水果刀在她身上连捅了好几刀。她晕倒在 血泊中。那女的还算理智,抱住那烂仔说:“会出人命的,会出人命的。”他们洗 劫了她的相机和随身物品,然后扬长而去。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苏醒过来,向着 公路艰难地爬行了几百米。后来,一辆路过的摩托车把她送进了医院。她输了几百 CC的血,住了一个多月的院。但出院后却一直低烧不退,后经反复检查,确诊是感 染了爱滋病毒。 “乍一听到这个结果,你不知道我有多伤心,我泪水夺眶而出,当时就晕倒了。 在诊床上躺了半个多小时后,我踉里踉跄地回到宿舍,一个人躲在房间里,不吃不 喝,整整哭了一白一黑。我只有二十来岁,大学才刚刚毕业,我还什么也没有干, 所有的理想都还只是梦,事业就不说了,那是身外之物,我还没有报答生我养我的 父母,虽然有过一些追求者,可是我甚至还没有真正谈过恋爱……爱滋病!爱滋病! 怎么会轮到我的头上?!后来我又在几个医院复查了多次,可结果都是一样。我那 时真的绝望了。 “我知道这是绝症,而且这种病总让人别扭,就算是医生,一听是这种病,连 他们的脸都会让人难受。我真的想到过自杀,可是我还有太多的眷恋,太多的梦想, 我不能就这样死,我要好好地活着,好好地爱,爱人,爱自己,爱亲人,爱生活… …我不正是因为这些才染上这种病的吗?人总是要死的,我是为爱而死的,我也该 算死得其所了……但我知道,我是不能谈恋爱了……你不知道这有多难,我毕竟是 青春妙龄啊!而且,现在的恋爱……你知道的……后来就遇上了你,你的博爱之心 一下就感动了我,吸引了我,我知道,只有这样的人才真正值得我爱,也只有这样 的人才能真正给我爱。不过,开始我还是极力想不谈爱情的,可是后来……你不知 道我有多难。哎!跟这样一个古里古怪的女孩谈情说爱我知道你也难。我很报歉! 实际上我架空了你的爱情……” “没有!我的夏华,这才是真正的爱情。千秋万代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而你却把这机会给了我,我真幸运,我想,我会永怀感激之心的。真的!我的夏华, 我要说声,谢谢你。” “你可想好了?你差不多是在同死神谈恋爱呢。” 我无话可说,我唯一能做的,便是握紧她的双手,凝视着她明亮的眸子,良久, 我说:“嫁给我吧,我会同你一起,开创未来。” 她甜蜜地微笑着,她早就恢复了乐观,我记的从那天早上起她似乎就一直这样 微笑着:“我不能染指你的未来,能有今天,我已经足够了。真的,我都有些盼望 死了。人总是要死的。现在死也许并不是件坏事,我会永远年轻,永远美丽。这样 你就不必再看我枯脸瘘腰,垂垂老矣。”她轻轻摇了摇我的手,“真的,有你,我 就更不怕死了,我会美丽地死去。” “噢!我的夏华。”我吻了吻她的眼。“你可不能死!” 有段时间,N 市展览馆举办性知识教育展览,我们便相约一起去参观,不想她 看过有关爱滋病的图片后,把我拉到一边,捂着嘴笑嘻嘻地说:“哟!发病了竟有 那么难看,可怎么见你哟!”我望望她,强作笑脸说:“轮不上你那样的,全世界 的科学家都在同心协力地为你攻关呢!很快就有特效药了。”我好奇怪,我们竟象 在谈论别人,或者只是开开玩笑。她每月都到医学院例行检查,我们也格外注意这 方面的信息。听说鸡尾酒疗法效果不错,可她却说:“又去不了根。不发病,象我 这么健康,治也是白治;发了病,只能苟延残喘,也还是白治;而且副作用又大, 不知要受多少罪,花钱又多……还是留着富人们去享用好了。我们,我看咱们还是 爱情疗法吧。”我一时还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反驳她。不过,实话说,我们当时过 的日子也还真是挺好,她看不出一点毛病,我也没感到一点压抑,我们所有的只是 幸福。这种恋爱,我想柏拉图是绝对没有享受过的。超柏拉图式恋爱。 夏华的家乡在十万大山,父母在一所山区中学里任教。国庆节那天,我们一大 早出发,驱车几小时去探望他们。一路上我们谁也没有多说话,快到家的时候,夏 华在我背上叹了口气,说:“爸爸妈妈真不幸,这一辈子算白养我了。”刚好前面 不远有棵树,我把车停在树荫下,拥着她说:“别这样!大老远的,亲人相见,我 们应该表现的高高兴兴才是。再说,事实上,有你这样的亲人,我们都会感到很幸 运的。”我知道我的话语无伦次,可是,我又能说什么呢?那时候,夏华的病情已 有所恶化,时不时会生鹅口疮,舌头上也会莫名其妙地生些小瘤子,据说这便是爱 滋病的初发症状。我们在草地上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又继续赶路。大老远,我们就 望见母亲站在校门口等。当天的气氛相当和谐,大概是夏华不想破坏这气氛,所以 直到临走了,才提起自己身体的事:“妈,我最近身体不太舒服,隔天要去医院观 察。所以,我们想今天就赶回去。”我急忙附和说:“以后我们会常来看你们的。” 我看得出来,夏华非常依依不舍,临上车了,还拉着妈妈的手说了好一会儿。 看夏华坐上车,妈妈又叮嘱说:“不管有没有事,都要保重身体。”我回头望望夏 华,然后望着她的父母说:“您放心。妈,爸,我会好好照顾她的。”大概是有些 吃惊,好一会儿,妈妈才说:“哎!哎!这我就放心了。”大概夏华也感到吃惊, 一下搂紧了我:“妈,爸,您也多保重!我们走了。”路上,夏华笑说:“你怎么 就喊出来了呢?据说新女婿喊岳母,很拗口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从今以 后,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了,有什么拗口的?”后来,路过一片只插了块牌子的 经济开发区,夏华忽然说:“爱滋病也许是上帝对目前这种崇尚占有、追求享乐的 文明形式的惩罚。”“不对!惩罚怎么会落到象你这样的好人头上?”“就象战争, 只要一打起来,不管好人坏人,穷人富人,战士平民,总要有人遭殃的。” 转眼春节到了。夏华既想跟我一起过春节,又不忍把父母撇在一边。夏华的弟 弟那时正上大学,刚好这个寒假没有回家,于是我们便把她的父母接到N 市,一起 过了一个愉快和美的春节。就是从那时起,她开始用易拉罐剪花。见到易拉罐就收 集,一有空就把它们剪成各种各样的花朵。开始剪得不好,床头上零零碎碎的攒了 一堆,我笑她都成捡破烂的了,她只笑而不答,后来剪得好了,她把每一朵都精心 地染上颜色,然后收藏起来。我见她如此爱花,有点后悔自己当初送花送的少了, 便也隔三差五的买各种鲜花送给她。我们还专门去商店买回了大大小小的花瓶。3 月25日是夏华的26岁生日,我们谁也没有邀请,我特地请假赔她度过了平静而幸福 的一天。其间她一时兴起,兴高采烈地去照相馆照了张婚纱照,我说我跟你一起照, 她说那可不行,我会永远是你的新娘,但我却不能占了你的名份。再说你们男人其 实什么照都可以拿来结婚,不必非要婚纱的。 第三天的下午,她打电话给我,说饭快做好了,叫我一下班就回去。这却是不 常有的事,倒不是她不常给我打电话,或她不常按时做饭,而是她从来都不对我要 求什么。所以,下班后,我在附近的花店买了束鲜花便匆匆赶回了家。当我打开房 门走进她的卧室时,我惊呆了,泪水滚滚而下。美丽地死去……这一天终于来了! 噢!夏华!夏华!我的夏华!你就不能再等等吗?全世界都在为你们努力呢! 我的夏华一定是听懂了我心灵的呼喊,她安祥地微笑着,双眼紧闭,静静地仰 躺在床上,秀美的长发衬托着她美丽纯洁的脸庞;26个易拉罐剪成的花朵在她的周 围围成一圈,每朵花里都放着一支蜡烛,其中的24支已经点燃,静静地散发着柔和 的光辉;我的夏华一定是体悟了生命的永恒,她胴体闪亮,光滑细腻,双臂随意拢 在胸前,那对玉蠲在她的手腕上熠熠生辉——那是我从缅甸回来送给她的礼物;那 把古琴静静地躺在床头柜上——那是她随手就够得到的地方——上面的琴弦已断了 好几根;另一个床头柜上是我送给她的插满了鲜花的花篮,四面各有一张相片,其 中三张是她美丽动人的婚纱照,一张给我,一张给她,另一张留给爸爸妈妈——这 是她说过的,还有一张是我的旧照,她不知什么时候拿去放大了,一直存着,连我 都不知道;录音机里传出她自弹自录哀感顽艳的《广陵止息》;桌上摆的是她最后 一次为我做的晚餐…… 噢!夏华!我年轻美丽的夏华。 我吻了吻她尚有余温的额头,跪到床前,颤抖着双手,慢慢点燃那其余的两支 蜡烛。然后,我打开被子,轻轻盖上她那美丽动人的胴体…… 噢!夏华,我年轻美丽永生永在的夏华!我自爱爱人向生而死的夏华!噢!夏 华,我真正的爱人,一个再难企及的梦。生如夏华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是的, 我的夏华,一个永难企及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