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青年代 JM 我第一次看见那个小孩子时我就知道我会喜欢上他。他站在香港名店街的入口, 穿淡蓝色的西装,左耳带一只金色的耳环,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子。我走到他的 对面,靠在墙上,点燃一支三五,目中无人地吐着烟圈,很痞子的样子,看他。他 看见我,笑了,说,"你是J 吧,我是阿飞。” 然后,他的手伸出来,给我,我握住了,很长很大很暖和的一双手,柔软和细 腻,如果用一个贴切的词语形容,那是性感。 他的身体很细腻,皮肤是如此的光滑,如缎子般地摊在床上,那是介于黑和黄 之间的一种不可言喻的颜色,舒张开来,形成一种让人砰然心动的造型。我和他撞 击,汗水在我的腹部和他的背部上黏结交融。 我和他躺在床上很凶地抽烟,三五,他和我都喜欢的牌子。我把烟吐在他的口 中,他徐徐地吐出,白色的烟在我的胸膛上流淌。 他的眼睛很大很大,有些杂杂的色彩,睫毛长长地贴在眼皮上,粘着点点的忧 伤,我吻上去,润润的,有眼泪从唇边溜走。 地毯上涂满了一节节的烟蒂,我们从床的边缘翻滚到地毯上,厚厚的棉织品载 着我们赤裸的身躯,象一片飘浮的云彩。他的手在我的身体的每个角落游弋着,象 是一只鱼呀,没有了鳞片,只剩下了柔软的骨和滑润的肉。 那时候天还很黑很黑,我们开了灯,他看我,从每一寸肌肤看起,抬起我的头, 然后郑重地说,"你很漂亮,你是我一生在寻找的人。” “是吗?"我很不在意,手中的三五的烟雾袅袅上升,缠绕着我一直平淡如水的 心情。我怎么会心动? 我从南方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我和蒙蒙吵了一架,狠狠地,我和他都是柔道 的业余高手,他扇了我一巴掌,常打篮球,他手的筋骨坚韧无坚不摧,一掌挥过, 我的脸上留下了长长的指痕。从眼角横划到嘴角。吵架的原因简单而俗,鸡毛蒜皮, 我们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大打出手,终于我摔了门,穿了拖鞋给他留了一个背影。在 车水马龙人流如织的街头呼了妈妈,她在开会,跟我说话的时候手中还沙沙地翻动 着纸页,旁边是老套的会议发言,男声,说要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掌声如雷。 “我要回家。我要辞职。"我委屈地说,烟蒂烧到了中指。 有人来抢我的公用电话,他说老婆要生孩子了,他急。我看他急我也急,大汗 小水地往下流,我告诉老妈说我又不辞职了,啪挂了电话,留她在电话那头一愣一 愣的。那生孩子的人对我感激得痛哭流涕,转身给了一个电话,我远远地听着,耳 朵上翘,他说, “小娟,咱晚上去什么地方吃饭?巴登街?” 我当众呕吐。在充斥着红男绿女的街上呕吐。我的长碎发垂了下来,遮住了我 红红的眼。一只手撑在地上,膝盖和水泥地面接触,粘满了灰色的泥。 “Can you tell me your age/height/weight/occupation?” 我回家上网,坐在沙发上抽烟。 网的那边传来那样俗不可耐的话,我小时候就这样玩过了,我至今只和别人讨 论尼采。从不和人说我的底细,可是我现在饶有兴趣地给他我的全手资料,甚至底 裤的牌子,象一只被失恋深深打击的小灰熊在舔拭掌上的伤口。 Are you handsome? 我沉鱼落雁我长得象赵本山。 他说那他就是赵丽蓉倾国倾城。 后来那边名字过来了,说他真名叫阿飞,在沪学美术的学生,比我还大两岁, 问我的学历。 我的大学毕业证就在手边,那个著名的大学让我辞工之后找工如履平地,可是 我告诉他,我最高的学历是幼儿园,我当过班长,管过一帮不听话的小朋友。 上了一次当了,阅人无数,我的蒙蒙张着他美丽倾城的眼睛说爱我,我心里也 知道王菲说越是美丽的东西越不可碰,但是我还是心甘情愿地投入他的怀抱,从而 除了在篮球场上的跌撞以外,我们还加多了房间里面时时刻刻的过招,黑虎掏心白 鹤亮翅及无招胜有招。我和蒙蒙都是做1,精力充沛的那种,偏偏喜欢的人从不做0, 大家谁都不肯就范。越是不肯退让越是爱得天翻地覆,从而两人也打得地动山摇。 我穿着一条小短裤去投奔家里或者他赤膊回学校是经常的事情,可是这一次我 不会退让了,敢打我,用那样狠毒的招数?降龙十八掌之亢龙有悔? 那边的小孩在打这样的字了,I am handsome,and I wanna meet you in the coming days,may you leave your BP or mobile phone number here?” 我突然发现,我对面的孩子在问我要不要一夜情,他的语句从一开始就诱惑力 十足,完完全全是看透了我失恋后脆弱的一面。我把屏幕调暗,象一面镜子,我看 见了自己,长长的头发和憔悴的脸,我朝镜子里的小人嘘了一口气,然后在键盘上 打下了我的电话号码,最后是回车。 “你知道吗?你的背部很好看很光滑。"阿飞的手在我的背上来回穿梭,象一条 青蛇,滑腻而快速。他的唇开始在手的路线上重复游弋,翻山越岭,留下湿润的脚 印。我伏在床上抽冷冷的烟,眼睛在看着电视上出现的郭富城大哥,他不无羞涩地 对两个小女子说他有百事可乐,”有嘎有嘎",眼睛大大的,无限幸福。 突然发现郭天王有点象伏在我身上的阿飞,大大的有神的眼睛和羞涩的笑容, 醉生梦死的神情和娇柔的姿态。我翻了一个身,把阿飞拉起来,细细地看他的脸, 然后扑哧一笑。他窘窘的,睡眼朦胧。 “百事有吗?我只要百事。"我开始找杯子。冰箱里装着大大小小的罐子,可是 没有一样是准备给客人喝的,陈年的液体,我祖母的那个年纪的东西,"百事有吗?” “你喝百事?"他说,他没有看广告上郭天王搔首弄姿,只看见了我的身体,也 可能他睡了,在梦中和我的皮肤长相厮守。他急急地爬起来,穿衣服,"我知道哪里 有卖。酒店下面有24小时超市。” 然后他风卷残云地跑了。 我呆了一下,傻傻地坐在床头,电视里面灯红酒绿。我在想,如果是我要蒙蒙 给我百事呢,他会不会一如郭富城那样羞涩地冲入大风大雨中给我一个惊喜?下辈 子吧,这辈子蒙蒙会在阳台上继续玩他的哑铃,顺便伸一条汗涔涔的胳膊给我,叫 我给他洗一洗再说,他的伎俩我熟悉得可随口背出。我们煮饭的底价是十双袜子, 何况是如此半夜两点的百事可乐? 我呆了。然后阿飞回来了,手中果然是百事,满脸的汗水,我看得见他的汗水 顺着脸庞流下胸膛。我接过他的百事,说, “如果我要你的鲜血呢?"刚出口我就为我的轻佻后悔了,我拉了他过来,让他 靠在我的胸口。 说了声对不起。 “我会的,这个世界上别人不会给你的就我会。"小子说得很认真,但是不无得 意,把肩膀伸到我唇边,"你咬我一口。” 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一夜情可以是这样的做法,热烈而富于牺牲。我是做不到 的。我只是一个唱情歌的小歌手,习惯于说爱但是当我真正地轰轰烈烈地爱时,我 会胆怯。 “这是你的第几次一夜情?"我问得云淡风清,我看了那个小孩子一眼,他的神 情象极了小郭天王,饱满,性感,热情,我想和他一夜情的小孩大人该可以排队到 天安门了吧? “第一次。"他说,嗲嗲的。躺在我的膝盖上,无限娇柔。耳环在白色的灯光下 闪着金色的光。 “我可是真正的第一次一夜情。"我的语气很狠,仿佛我吃了什么亏的样子,我 拉开易拉罐,咕噜咕噜地喝了一大口。想起了蒙蒙。 逛街逛街吃饭吃饭,我对着饭店的女老板笑容灿烂,她以标准的跪式服务给我 上了一道三黄小鸡,阿飞在我的旁边坐立不安,老板的裙子开得很低,我看得见她 内裤的牌子。江湾五角场上的地摊货。 上海啊上海。 我们没有去任何一个酒吧,连坐下来小酌几口都没有,阿飞以坚决的姿势反对, 在晚饭后他推着我回酒店,推我在沙发里,把头靠在我的胸口,舒舒服服地睡觉和 叹惜。我抽烟看电视,那两天在演一个又臭又长的连续剧,比较合我的胃口,营养 不良的温兆伦演绎坏人变好人。 我摩挲着阿飞的头发,三天了,三天我看着毛发的生长和孕育和生长。短发开 始探头探脑。 我推荐阿飞该买一个大大的枕头的,每天抱着睡觉,那就不用到处找合适的LO VER 了,冬暖夏凉不花费能源有利于环保,岂不是很好?我被他吓人地瞪了一眼, 然后他又满足地抚摸我赤裸的皮肤,闭上眼睛,似乎睡去。 晚上接到蒙蒙打来的一个电话,醉醺醺的口气,我不用猜就知道蒙蒙到吧里喝 酒了,然后在酒气熏天的时候就记起我的好来,他说他爱我,让我回来。那边的声 音很潮湿,有咸咸的海风的味道。我害怕听一个大孩子瓮声瓮气地哭,带着沧桑和 悲哀。蒙蒙好高大的身躯,我能想象他爬在沙发上大哭的样子。压得沙发吭吃吭吃。 “我回来,"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水样物质,"我回来我扇你十个耳光。” “二十个,随便你。"那边的小孩哭得很伤心。 我挂了电话,挂了总台预定了明天的飞机。我回头,看见阿飞无限忧伤的眼, 大大的,充盈着泪水,闪光地看着我,没有说话。我走过去,把手放在他的脸上, 抬起他的头,说,"我要走了。” 他没有说什么。安安静静地压下我的肩膀,把嘴唇凑过来,发痴地舔着,然后 我一痛,侧头一看,肩上留下一个红红的牙印。 “你给我画一个刺青好吗?"他说,很稚气的样子。 那时我正在假装看电视,他和我贴在一起,我的手放在他的大腿上,感觉到他 血脉的颤动。 “哪里?"我说,他的皮肤很滑很靓,如他的人。 “我的后面。"他的手和我的手紧握,把我带到那个起伏的部位。他的肩部有一 种诱人的色泽,和身体的其他部位浑然一体,在黑色健康的皮肤上突然一个跳跃和 转折,色彩在胸口上部逐渐变深,仿佛众川归海一样百色交融。 半夜,我看电视,他回宿舍拿材料,那个故事演到了结尾,好人激战而死,坏 人永垂不朽,老掉牙的逻辑。我想伤心,可是没有眼泪。门开了,阿飞回来,背一 个大大的包,光着身子穿一件大大的牛仔服,他的短发湿漉漉的,眼睛里有很大的 烟雾。 我从来都没有看见过如此五颜六色的笔的纵队,小刀和墨水,纸张和垫子,火 柴和光芒。 “你要画什么?” “你定,我信你。"他说。 阿飞躺在床上,赤裸着身体,背部搭了一块长长的方巾,上面排列着各种有颜 色的液体和笔刀。他的身体的线条细腻而性感,我用酒精擦干了他的肩,在左侧, 开始细细地勾勒。 那是一个很抽象的物体,我不知道是什么,很抽象,我把它想象成一只爱的兽, 孤独地矗立在山峰的边缘,张着可爱的牙声嘶力竭地狂吼。兽的身体用简单的黑色, 他的眼睛很亮很大,有一种看得见的忧伤。 我每一次着笔,他总是要细细地一跳,墨很冷,在皮肤上逐渐蒸发,带走了热 量送来了干涸,他饥渴地吸收着我的墨,偶尔,他侧过头来看我,带着痴痴的笑意。 让我砰然心动。 我在最后的线条上留下了我的唇印。他的身体冰凉。 “你用刻刀和针。"他叫我,"你用。” 我突然傻了,我知道他没有在开玩笑,他的眼睛里全是严肃认真。我的手突然 发抖。颜料干了,我抱他起来,把脸贴在他的脸上,说,"你别认真。” “我认真。"他说,他的声音很大声,似乎从一个幽深的古井里传来,"我认真。” “我爱你。"他的手开始发狂地在我的身体上下摩挲穿梭游弋,他的唇印贴满了 我的每一寸肌肤,我看见我的衬衫滑下,覆盖在他的背上,背的上面是一个忧伤的 小兽,张着大大的眼,看我。他突然哭了,惊天动地的大声,泪水拼命地往外面涌。 我手足无措,我拉他过来,用两条胳膊把他夹住,使劲地,我摩擦着他的脸,无力 地说,"你别哭你别哭。"可是我觉得我自己也酸酸的,心里很多的东西往外涌着。 电视在放MTV,一个拉美的女歌手在性感地唱劲歌,裙子一摆一摇,无数的帅哥 在她周围张开赤裸的胸膛,张扬地示爱。我看着,没有表情。阿飞的哭声已经抽抽 搭搭了,逐渐安静,然后我听他睡去。 醒来的时候是凌晨了,黑黑的,开了床头灯,电视开着,雪花一片。我翻了个 身,没有触摸到阿飞,身边空荡荡的,我突然惊醒。光着脚到浴室,我看见了阿飞。 他跪在浴室的大镜子面前,吃力地反手在用刻刀在左侧肩上雕刻着,有血丝流 下来,在背部拉扯出长长的线条。小刀有金色的把,细长的身躯,在阿飞左边的肩 上游走着。他的手相当的熟练,专业的手法。我看见他的嘴唇苍白,似乎在忍着痛。 我跑过去,把他的刀夺了过来,他转过头来看我,眼睛里是和小兽一样掩饰不 住的忧伤。刀在我的手里,很灿烂地发着光,可是已经很晚了,我看见了小兽凄惨 的笑容。我看见了那个俊美的高高的男孩子跪在浴室的镜子前,全身赤裸,肩膀的 左侧有一只黑红色的小兽,在忧郁地笑。 那天我把阿飞拥在怀里,他象是一个受伤的孩子,沉沉地睡去,我没有骂他, 我的手放在他的腰间,远离那个小兽的脸,我害怕触摸到一手无穷无尽的忧伤。 第二天我走的时候他没有去送我,在上机的前十分种我的手机响了,我知道是 阿飞的,他在学校的公用电话亭里,周围是嘈杂的打笑。电话里面传来哭声,长长 的哭声,很小声音,哭声里面阿飞说那三个字,我爱你。狠狠地说,我在电话这边 呆了,泪水顺着我的脸流了下来。 我就这样听着。空中小姐走来用她美丽而温柔的话说,先生请你关机好吗。我 抬起头来,凶巴巴地说,"不好"。我抬头,看见上海的天了,机舱外面是灰色的天, 无边无际。 蒙蒙来接我,第一次笨拙地抱好大把玫瑰花来给我,在机场上异常地耀眼夺目。 我给了他一个热烈的拥抱。他还是没有变,还是帅得让人发呆,只是看得出来,他 憔悴了不少。 蒙蒙陈诺,以后他努力洗袜子并包洗碗。我笑笑。敌人开始在城墙上摇白旗, 我给敌人一个真实的亲吻。我看见敌人的眼里真真实实地写着爱,这是不容置疑的。 尽管敌人还是张牙舞爪。 依然打闹,返璞归真对我们来说都不可能,但是在一招一式后的温存多过了强 暴,相拥多过了撞击。我们同时戒了烟,同时开始安安静静地看书,也同时,很深 地爱着对方。 我依然想念那个金色耳环的孩子,想念他的百事和那一只忧郁的小兽,它应该 还伫立在那个性感的山岗吧,瞪着他心碎的眼,无限哀怆。那个小孩怎么样了呢? 是不是有了自己心仪的爱人,在另一个人的怀抱里安静地睡去,给另一个男孩买半 夜两点的可乐? 我呼他,但是他从来都不回我。我害怕他打长途,让他在上海用市话反呼我, 但是我的呼机僵直着身体从来不跳一跳。我E_MAIL 给他,说跟我联系,但是信箱里 面一直都没有出现那个叫阿飞的男孩子金色的笑容。 在一个晚上,我读法语夜校,蒙蒙来接我,黑黑的路上我告诉了蒙蒙那个叫阿 飞的上海男孩子的故事,蒙蒙正有板有眼地边踢腿边走,肌肉嶙峋。我拉住他,他 一甩手, “你烦呀你,现在谁是那么傻,肯在身上刻那东西?"他对我的表白不屑一顾。 “可是我看他刻了呀。"我说,很委屈,"我还看到鲜血。他不会骗我的。” “你知道现在什么手法都有吗?刺青?我现在在脸上挖个大王八明天我就到红 会医院去洗掉,你信不信。我有个同学身上几十年大如车轮的胎记一束激光几百块 钱就解决了,出来时还蹦颠蹦颠的,你画的什么东西,他第二天就抹了。” 蒙蒙推我一把,我看见公共汽车来了,人群汹涌而上。 终于开始释怀了,也逐渐开始淡忘了。时间和激光一样,在磨砺着伤口,我开 始慢慢地长大。 蒙蒙也是,我们都长大了。 一年半后,蒙蒙研究生毕了业,中规中矩地做了白领。我也升了职,管理着一 批不多不少的小白领。而最终还是选择了留学,我说不能让蒙蒙这小子把我比下去 吧。蒙蒙说,"你这小子,你不回来我找别人去!"他握紧拳头,一个漂亮的马步。 我抱紧他的头,说我回来呀回来呀。心里热乎乎的。 给自己放了一个月的假,趁机在开学前玩一玩,不然以后洗碗打工的日子悠长 难熬。蒙蒙请了假陪我,海南,广州,苏杭,一路北上。蒙蒙背一个大大的包,头 上包一张很酷的美国国旗的头巾,高高大大的,帅呆了。他在旁边象是我的保镖。 在广州,我们一起去非洲吧,蒙蒙和我是那里的亮色,我们夸张地在舞池里跳 着热舞,张扬着胳膊,惹来了不少的回眸。 喝啤酒,一个小子正在旁边大肆地吹嘘什么,我凑耳过去,听见说书人正在说 圈子里的轶事,他很嫩的样子,但是说话的口气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识,各位客官 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 “你说北京的××也是的?他可是名主持人呀?"一个愣头青在捧场。 “谁说不是,我和他还合过影呢!"他说,呷了一口啤酒,然后笑笑,"可惜穿 着衣服。” 哄堂大笑。 “上海有什么名人?” “××也是,你看你不信不是?他平时一本正经的样子。还有,你们认识在上 海的阿飞吗?在文艺界做的,那可是上海的绝色,带一个金色的耳环,从来不换, 据说左肩上有一个特殊的刺青,是个楞头楞脑的抽象图案,鼎鼎有名。"他说,手中 开始翻弄着啤酒瓶。 我心里一惊,那是阿飞,真的是阿飞吗?这么多年了,他还保留着那个刺青? 没有磨洗? 我移了凳子过去,横了一只胳膊在桌上,"你认识他?” 他白了我一眼,眼睛中有很多的意味,"当然,我和他的朋友喝过啤酒。” “有照片吗?合影的。"周围开始起哄。 “没有啦,连穿着衣服的都没有。"他说,悻悻的,然后笑起来。 “为什么他要刺一个那样的刺青呢?"有人问。 “他说是他最爱的人给他刺的,就这么多。没有人知道他最爱的人是谁,他的 爱人可是换了一个又一个,可是刺青就那么一个。"他说,讲课太多似乎累了,长长 的一个呵欠过来。 我移了凳子回来,蒙蒙在玩积木,边上一个小子和他一起努力搭建,我看蒙蒙, 在暗淡的灯光下,他有惊人的帅和粗犷。他看我注视着他,伸手过来搭在我的肩上。 我告诉自己,我该满足了,我很满足。 可是那天晚上,我没有睡着。眼前老是一只小兽在起伏的山丘上奔跑,小兽在 傻傻地流着眼泪,看我。那时的我还好年轻啊,长长的碎发,一只烟夹在手里,不 停息地抽。小兽跑过了,满天满天是飘浮的白云和成罐的可乐。 我看身边熟睡得象个孩子的蒙蒙。我替他掖了一角被子。 夜色温柔。 到杭州,到苏州,我提议回到上海看看,蒙蒙应了。那是一个我如此熟稔的城 市。 还是一样的车水马龙人流如潮,我们打闹着穿梭在沪语满天的街道上,背大大 的包和穿格格不入的衣服,象两个暑期度假的大孩子。 住在原来的酒店,原来的房间被人定了,住了一个朝北的大房,可以看见车来 车往。我推窗就可以看到那个24小时的超市,宾客盈门。那个小孩就是在那天晚上 傻傻地跑去那里吗?带回一罐傻傻的百事。 我和蒙蒙也去BAR,按照网上的指点按图索骥,我几乎提不起什么兴致来,蒙蒙 在大肆喝酒聊天的时候,我在巡视着,眼光扫射着暗淡的灯光下每一个陌生的面孔, 企图发现那只金色的耳环。 可是没有。 我也不打听,没有什么必要了。 那是我的过往。何况,阿飞还记得起那些疯疯傻傻的日子吗?我们都大了。一 年半了,经历了好多事,我们都好大了。或者说,我们的心已经苍老。 可是我依然在酒吧里流连忘返,我和蒙蒙换不同的吧,喝不同的酒,面对不同 的陌生人的搭讪。 三天了,蒙蒙说要走,我们已经看过了南京路淮海路豫园大观园外滩,蒙蒙厌 了,可是我还没有。我固执地说,再一夜。 那天我和蒙蒙最后去了一次BAR,可是没有见到任何相熟的人,悻悻地要走,推 开门,蒙蒙在后面推攘着我。我不动。我把自己冻成了一尊雕像。 我看见了阿飞。 他还是戴着那个金色的耳环,很小巧地悬在耳垂上,人似乎高了一截,穿一件 很讲究的白色衬衫,领子微微上翘,巴黎春天或者是华亭伊势丹的品位,很普通的 灰色牛仔裤,一根白色的布皮带。他的皮肤还是那么健康和有光泽。和白色的衣服 形成鲜明的对比色,大大的眼睛,雾一样的睫毛,象长高了的郭富城。 他在和朋友说笑着,从车里出来。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 蒙蒙搂着我的肩出来,他问我什么,我没有听见。 我和蒙蒙从那些孩子的身边走过。 我看见那个孩子呆了。 我看见那个孩子的眼眶里涌出泪水,顺着脸庞流了下来。我看见他呆呆地站在 那里,手里拿着钥匙。我看见他哭了,但是没有声音。我看见他的朋友涌上来,问 他,但是我没有听见他答话。他的眼睛朝一个方向,无限忧伤。 我听见我自己的眼泪在脸上流淌的声音,我听见我的心里汩汩地流着忧伤的液 体,我听见我哭了,但是也没有声音。 我听见有的士过来。 我听见蒙蒙叫我。 我看见蒙蒙送纸巾过来,他替我擦去眼泪。 “怎么啦?"蒙蒙问我,关切地说,打开了车门。 “没有啦,上海的风沙好大,有砂子进了眼睛。” 我看见自己很苍白的内心,我看见一只小兽在我的心的原野上奔驰而过,他有 一双大大的忧伤的眼睛。小兽转身在看我,他的毛发竖立,他哭了。 我听见我心底里悄悄的哭泣。 我靠在那个男孩子宽大的胸膛上,终于哭出声来,惊天动地地嚎啕大哭。 我听见汽车发动,轰隆而过。 后记 昨天收到那个大孩子从遥远的上海发来到的信,他说他还戴金色的耳环,妈妈 说叫他取但是他不愿意,"很好看的嘛。"他说他在喜欢我,很喜欢很喜欢。也想我, 很想很想想得呆了。 他是一个那么高大漂亮优秀的男孩子,可是和我擦肩而过。只能擦肩而过。世 界上的事情就如天上的白云,飘过,形状和姿势都不可测,不可测。我怎么能? 阿飞,你只是我的朋友,好朋友。我的哥哥。 我怀念上海的天色,和那只小小的兽。忧伤的兽。 可是那不是我的。 可是,我该满足。 这不是一篇很真实的故事,修饰和添加了很多的节段,甚至是最重要的字句描 述和情节渲染,有的已经出格。但是我对那个有金色耳环的的大孩子说,你有没有 看见,我的字里行间眼中心中都有泪? 我不停地在生命的海洋里面穿梭游荡,在陌生的地域看陌生的人群说陌生的语 言张扬着陌生的姿势。在被人爱着,但是,爱的概念在天翻地覆之后显得模糊而麻 木,我都很难看清楚自己,和看清楚未来。说一个故事出来,那只是我的笑容罢了, 谁能看见我在张扬的姿势后面默默的孤独和忧伤? 保重呀,大孩子。和我的朋友们。我爱着你们。 每一分每一刻。 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