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她坐在那空得只剩下木板的床沿上等他. 灰白的四壁,灰白的空气,空落落的 楼道里一个鬼影子也没. 感觉自己就象一具灰白色的尸体,吐着灰白色的哈气. 她 才刷了牙,洗了脸,重新挽了头发,没有眉笔和口红,急中生智用炭笔和朱砂代替 . 他临走时说,你收拾一下,又干净又美丽. 当时她没听懂他的意思. 他买回一大 包吃的东西,一包烟,一瓶啤酒. 他点上烟,然后将火柴扔进酒精炉里,那蓝悠悠 的鬼火便燃着了,没有温度,只有滋啦啦的声音,象午夜幽灵. 青椒是绿的西红柿 是红的马铃薯是黄的. 这个菜叫红绿灯。 他一边说一边喂她吃,他不吃,只一口一口的呷着酒. 这是我为你做的。他歪 着头郑重的说. 她于是乐滋滋的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那牙齿上有一片青菜叶, 他用小指摘掉了。她红了脸。但他没看见。他正拿着摩斯在门旁的长镜子上喷字. 好象是诸如我爱你之类的短语,她记不清了. 她看到下意识的冷笑,这时他正得意 的回头,他的得意和她的冷笑遭遇. 一瞬间彼此都读懂了对方的意思. 于是他鄙夷, 她愧疚. 于是他理直气壮地把她压倒在床上. 行动中她没有她自己. 她被摆布着, 只感到他微颤却果断的手制气样的解开她湖蓝色的棉质体恤. 时光一瞬间倒流,那 只布满青筋的老手正盖住她微隆的胸部,那张油光光的没有一丝皱纹的脸对她说, 这是你的私处,懂吗?你的私处. 走廊里隐隐约约的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停了手, 飞快的坐起来,快到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坐到了她对面的床上. 那脚步声走过 去了,渐行渐远,终至消失,他回过头,她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目光闪烁,象一只 落了水的鬼,扑朔迷离. 她的眼睛比她任何器官都美丽,长长的睫毛,象一件驼鸟 毛做的蕾丝罩衣. 他俯过去触到她小小软软的唇,暖暖的就象他年轻的身体热情而 富有张力。这一时刻他的脑海里闪现的是什么飞旋还是燃烧她丰满的肉体还是玻璃 上那一行已下坠而业已模糊的泡沫爱情. 她不确定. 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自己和 大脑里那一片又一片荒芜宽广的空白. 若干年后他问她,为什么连结吻也要睁着眼 睛? 早晨一缕轻佻的阳光透过窗幔的空隙撩拔她裸露的那一线鱼肚白的小腹,那玫 瑰色的嘴唇在呓语:结吻,睁着眼睛. 她睁开眼睛. 楼上的男孩子又在吹萨克斯风 了,一阵一阵,断断续续的不成调,就象他病恹恹,没有发育良好的生殖器. 昨晚 他妈妈把那张中间白乎乎一滩的床单扔进小鸭圣吉奥,关上鸭门,回头对她说,这 已经是第几次了?青春期!可怕的青春期! 她笑着,倚在门阆上,不置可否的耸耸肩膀. 那穿A 杯罩衣的母亲并没有因为 她的沉默而停止唠叨,我们那时也青春期来着,怎么也没怎么样嘛. 现在的孩子, 可怕! 可怕的是青春才对. 男孩子遗精,女孩子月经,那时她胸部胀痛,腰象被石膏 固定样的酸痛. 那年她十一岁,那个天塌了的下午,她两脚支零的站在院子里的水 龙头下面,画着一双鸳鸯的红色洗脸盆,哗哗的红色水流,红色的旋涡,红色的下 水道,红色的血从小腹下汩汩的流出. 她怕极了,她倒不是怕死,死不死的的问题 她早已顾不上了. 她感觉自己竟是闯了天大的祸,现在还没有被大人们发现. 邻居 曹伯伯下班了,在身后叫她,走啊妮子,到伯伯家吃豆沙馅的糯米糕. 她穿着浸湿 潮冷的三角内裤去曹伯伯的大屋里吃她最喜欢吃的糯米糕,下班的人越来越多,窗 外人影幢幢的,粘粘的糯米粘了她满牙齿. 坐下来慢慢吃,你身体不舒服吗?脸色 这么差. 那只粗糙干燥的大手盖住她的额头. 那额头上尽是汗. 他要发现了. 爸爸 下班后他会告诉爸爸. 她站着,眼睛紧盯着窗外,嘴角一溜圈的白. 男孩子从卧室里出来,递给她一个小托盘和一把乳白色的塑料小叉子,好利来 的糯米糕,冰了好久了,她接过来,冰的? 她的记忆里糯米糕都是冰的,象她水蓝色的确良裙子下那条浸湿的内裤. 每晚她要花一个小时给他补习英语人在德国出生德语说得比中文强,而英语不 及格你的信箱是TOBEORNOTTOBE ,WHAT‘S MEANS ? 那是哈姆雷特里的一句台词,TO BE OR NOT TO BE,IT‘S A QUESTION? 他垂下诡秘的灰色眼睛,开始虐待他手边的双色自来水笔,咔咔的响,并不比 他的萨克斯难听. 怎么译? 是生还是死这真是个问题. 她轻声的缓慢的吐出来,好象已经几世纪都没有说 它了,她不舍得,她的老莎士比亚! 他用嘴划出一串口哨声:you are so cool !you are so cool ! 那声音里满是摇滚乐稀巴烂的节奏声,她无奈的笑笑说没正经的小子你是怎么 知道我的信箱地址的. 你对于我没有秘密陈芳兵. 他们是电子蛀虫。她拿他没办法 . 她随手翻开那十六开的大英语书,精良的印刷,五颜六色的插图和漫画人物. 新 世纪就是牛B ! 封二上KATE的胸前被夸张的画上了两个圆圈. 这是什么? 白板. 麻将里的白板. 她看着他故做沉静的脸一瞬间笑得稀里哗啦. 你的笑让 我窒息. 他恶狠狠的说. 那笑来了个急刹车,一角还被夹在车门外颤颤的抖动. 然 后她看到他自嘲的耸耸肩膀噼里啪啦的拍着她的背两人笑做一团. 我可以带你出去。 半年前她教一个日本人离骚和逍遥游。 在他中国味十足的书房,红木,檀香,酒柜,壁炉,不辩真伪的陶瓷古董。她 和他坐在红木长椅上,她捧着泛黄的线装书慢慢的吟:路漫漫其修远兮/ 他的手伸 进她的裙角上下而求索。 上面是他肆无忌惮的入侵,下面是坚硬光滑的油漆红木,她被夹在中间,身体 一阵阵发软,颤抖着向下滑落,当吟到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她的身体里已升腾出一 片鱼鳞样的腥气。 日本人有很大一间幽闭着的卧室,四角终年垂着大红色天鹅绒,只有一盏墨绿 色的床头灯,笼罩着占据房间五分之四的大床,鹅青色的床帏在灯光的浸染下泛着 荧荧的光,从天花板直至飘泄于大理石地面,冰的地面。 她忽然想喝水她口渴,她想喝水他去厨房煮咖啡。 她躺在那里,房间里游移不定的光线,空调沉默的叫声,那扇通往厨房的门虚 掩着,她可以从那里隐约看到他那只倒咖啡的手,白炽灯下的背影,宽大而浸着鱼 腥气。 那个下午她十四岁,光洁的额头,凹下的小腹,长着粉红色的绒毛的身体,那 只干燥的手轻而易举的没有经过上帝的允许就把那扇门打开了灵魂受肉体奴役,于 是所有的一切便被事先诱奸了。什么都可以复活吗?连她那那永久枯竭的私处也可 以吗? 敲门声夹杂着咖啡杯的东摇西晃,绵长的渐行渐远,慢慢的淡出她的生命。她 不惧怕黑夜以及它无边无际的死寂,她只向它出卖温柔潮热的灵魂,她拒绝交出那 鲜活着跳动着的身体。 想什么呢?男孩子停下手里的萨克斯,俯下头看她。这支曲子他已经练了无数 次,慢慢成了一些调,他光着上身。她抬起头便可以看到他渐渐突出了的喉节和依 然青涩平坦的乳头。 听起来还是象小号,十六岁是吹小号的年龄,向上的,挺直的,没有转折,也 不需要转折,一切都是直线,直线的到达他想要到达的地方。 他在练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 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也许认识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 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他没再动她,坐起来。酒瓶里还残留着半瓶酒。被搁置了太久的时间,琥珀色 的液体上面已没有太多的泡沫,稀稀落落的贴在酒瓶边缘,半死不活。他狠狠的自 我败坏的打了一个酒嗝。 对不起。我不能带你一同出去。 这是他在那间大学破败不堪的宿舍里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所以我求求你别让我离开你…… 她听到这里便笑了。 不会吧?我这是支蓝调,能不能稍稍配合点情绪? 萨克斯不是你这样吹的,小子,你还是改吹小号吧。 他气得半天没说话。 好好,萨克斯应该怎么吹呢?大子。 我没吹过。 这不就结了。 但我有耳朵。 我也有,而且比你大。 但你缺少我的感觉。 怎样的感觉。 说专业术语? 拽什么,我听得懂。 可惜我不会说。 你令我晕倒! 说点浅的吧。 不,就来深的。 打个比方,好比把小号放在棉被里吹,而且最好是湿的棉被。 他笑得不行。 说了你也不懂,我就知道是白说。 她顺手收起晒干的三角裤。 奇奇,明天要考试的,该睡了。 楼上他妈妈的声音。 于是关窗的声音,灯灭了,她坐在台灯下剔眉毛,听到他叽叽歪歪的说着:考 试,考试,猪头试! 男孩子的梦总是不知深浅说来就来的。隔着夜凉如水,隔着一重重厚厚的天花 板,她都能感到他沉沉的酣声,细细长长的腿,毯子是一定已被踢到床下的,WALKMAN 还塞在耳朵里,不知疲倦的唱着疯狂着。 周末的时候他们照例要去寄信。 干嘛吗?发伊妹儿不就完了。寄哪门子的信吗?现在还有人用这蹩脚邮票吗? 她又贴上一张“四川民居”。 下次换成卡通漫画版,让你满意。 她想那些编辑老爷们也许与她一样并不喜欢每天与电脑结吻不止吧,所以她不 得不一次次喜欢“四川民居”。 他们穿背带裤,洗得发白的烂球鞋,走在暖洋洋的大街上,行人幢幢的,偶尔 会有几个人抬头一瞥。 看过猪头四吗?看过他们走路吗?想不想COPY一下? 她穿平底鞋就稍微比他矮一点,顶多到他鼻尖,她仰望他那一时刻的神情,在 烈日下不讲理样的眯着眼睛。 好主意!不就是眼睛朝上迈八字步吗?一直到邮箱那儿,想请筒装冰淇淋的就 停下。开始! 走到街口时他们碰上他的一个女同学。 这纯属天灾人祸,你要知道这家伙我已经暗恋她很久了…… 他一脸天真无辜象。 你可以在买完冰淇淋后继续爱她,全国人民都不会因此有什么说法的,小子。 她拍他结实短小的臀部,看那男孩子迈开细细长长的腿,撒鸭子的向前面的绿 色邮箱跑去。 这个东西要是能顺利的买出去,她就请他吃一洗澡盆的冰淇淋。 大学时她很少吃冰淇淋。倒不是怕发胖,那东西对于她来讲是奢侈品。 每餐她只买二两饭,他买三两。 你比我高一头的。她看他饭盆里那侏儒样的可怜高度。 高一头,所以才要多一两。 他与她向前挤着,打一块钱一份的大锅菜。 她和他常在下午的时候去网球场看留学生打比赛。 你也在?她向他笑笑,他一副清秀而单薄的样子,很养眼,系里的女生都这样 说。 是啊你也在。他轻轻笑,他从不大笑,他的生命里没有大笑的基因。 她看着他腋下夹的书,她也才从图书馆出来,肚子叫得厉害,象四个壮汉在广 场上擂鼓,那么远而清晰的回声。 她难为情的红了脸,她也为他难为情,他与她一样容易脸红,与她一样为此而 不得不在晚餐前一刻逃离图书馆。 她一直都这样思考问题。 实际上他们总是那么凑巧的同时同地做同样的事情,可目的和结果却从未一样。 比如他是一直等到毕业,等到辛吉娅回国去给他办留学手续,等到宿舍里的人 全部走空,他才愿意让她上他的床。 天热到终于放暑假了,奇奇下楼来,躺在她的木板床上,嚼着口香糖听CD,那 里面放着肖邦的船歌G 大调. 他在说什么? 他不想说什么. 那么他在干嘛? 他在呼吸,以他的方式呼吸. 呼吸? 对,不呼吸他就会喘不过气,他就会死. 那呼吸慢慢的沿着珍珠奶茶的氤氲之 气爬到她的鼻腔里,遍布她的整个身体,一种懒洋洋的抑郁。 你穿裤子不是很好看,她在镜子前正试着一条天蓝色第五街。 因为你髋部长而窄。 短裙也不适合你,你应穿长裙,及地的,这与你的眼神会很搭配。 他曾说过她的眼睛与麦当娜不同,与大嘴萝卜丝也不同,前者那双猫眼要配的 就是三点内衣,后者要配的就是笔直的西裤,男式套头毛衣. 你的意思是我合适的 装扮是巴基斯坦的四季黑色长袍,最好再裹上一条密不透风只露出瞳孔的伊斯兰头 巾. 你敏感多疑,阴冷潮湿得象一只地沟里的老鼠! 他坐起来将肖邦换成周杰伦。 而且是一只只爱听死人音乐的老鼠。 他开始把玩着那张才拿出来的蓝色碟片,下意识的用它切割自己的动脉。 血从这里流出来会有快感吗? 我没试过,以传统医学理论,适当的给身体放放血,有利于排出体毒,促进新 陈代谢。 他哈哈的缩在枕头里大笑起来,木床随之抽搐不已。 他这个年龄里的笑大多已经过发酵,象扎啤一样香醇爽口,偶尔会有一股股脱 之不去的莫名其妙不名所以的酸味。比如枕头下面露出的那只不过血而瞬间苍白的 指关节。 今晚你又有活动?他闭着眼睛问她。与他妈妈一个半调子的语气:今天一起吃 晚饭吧,顺便认识一个朋友。 到了她这个年纪,她有义务心怀虔诚的迎接一个又一个天降福星遍布恩泽样的 顺便,她已经不大会去想自己再出去工作拼命,被蓝领白领金领的人海吞没。她知 道她不适合,她斗不过。 她的结局最高尚最光明的只能象那个琼瑶阿姨书里面的穿紫衣的女人,蜷缩在 沙发的一角,做着绝对琦丽因而也绝对无聊的daydreaming.做一只安命惜福的寄生 虫是她人生的最高理想。 她对那男人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巧言令色的嘴巴,苍白的一张脸,似乎他的 前生来世就是在办公室日光灯下泡大的. 他吃西餐的娴熟让人确信他已不再会拿筷 子;他频繁而变化多端的手势令她好几次头晕目眩。 她能听到奇奇又在阳台上吹不着调的《回家》,她没有家,她面前只有一张即 将东渡法兰西的嘴巴,她可以和这张拿破仑般高傲的嘴巴结吻吗? 她有节制的微笑着,礼貌的与之推杯换盏,他约她周末的时候吃饭。女主人用 真丝手帕捂着嘴促狭道:我好象那时也会有时间…… 大家哈哈乐,她越过他挺阔的肩膀,桔黄色的真丝衬衫看到阳台上人影一闪。 她是不是只为了写而写呢?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除了写她一无长物,衣不蔽体。 可她写不下去,她进入不了状态。她不知道还可以面对谁抒情。她自己吗?好象早 已不需要了。她想逃离,逃到哪儿去呢?逃到哪一天呢?一天之后呢?一天又一天 之后呢?脸上长斑了,这说明她心态焦虑,她找不到出口,哪里会是出口?向上, 哪怕是向下的出口,排泄的出口,堕落的出口。 这是电话响了,奇奇的声音。 睡不着。 我也是。 我恨那个小嘴鱼样的博士。 我也是。 他们在电话里笑了,一片金属的笑声。 没意思,活着没什么劲。 这正是她想表达的,她无处表达。 你多大了? 十六岁,可怕吗? 没什么。我在你那么也这样。 也怎样? 想自杀。 现在呢? 现在也想,但有区别。 什么? 那时想的是割脉,想看看血的颜色;现在开煤气就好了,不疼不痒的,不知不 觉的就过去了。 可怜。 什么可怜? 怕疼的人可怜。 沉默,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长长的象埋在墙里的电话线。 那晚没有雨,她去周水子机场送他,他坐夜班飞机,麦道T58 ,飞北京。 他的亲朋好友在那里等他。 他在那里与他们做正式道别,然后转机直飞纽约。 辛吉娅在那里等她。 我等你已经等得好久了。 她站在天台的围栏边,穿白棉跨蓝式体恤,灰色牛仔裤肥大的堆在洗得发白的 运动鞋上面。 浅棕色的头发烫成羊毛卷紧贴在头皮上面。 我答应你我会回来。你用不着把自己毁成这样。 他顽皮的揪了揪她奇短的头发,他并不看她,他的眼睛望向窗外。 候机大厅里人声幢幢,夜斑飞机从他们头顶一架架飞起降落。那么大的声音她 都听不见。他说的话她也听不见。 她的耳朵里充溢着的只是喧哗的人声,没有边界的嘈杂。 她完了。 她不要她的人事档案了,她让自己失业了,她把过去的自己彻底的毁了。 我们都要重新开始,就不得不改变。不是吗?变不好还变不坏吗? 又一架飞机越过她的头顶呼啸而过,迅速而急促。 我回来的时候你不会还是处女吧? 他蹩脚的开着玩笑,他不是不懂得。 不会的。 她笃定的回答。 广播里在催促登机了。他搂过她瘦削的肩膀轻轻的拥抱了一下:是啊,美丽的 处女早已死光光了。 他要是再用些力就好了,她的眼泪就会被挤压下来,做这个大结局的背景。那 晚没有雨,使她至今回忆起来总感觉缺点什么。 他转身进入闸口,伸手交给安检员护照,机票,那么多人簇拥着向前,他来不 及回头。 他穿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松松的挽着袖口,远远的可以看见里面深栗色的皮 肤,宽宽的肩,窄窄的腰部,他那么瘦! 她开始向他拼命的挥手,他并没有回头,要是在火车站,她就可以一直送他到 车门口。而现在她只能隔着大大的冰冷的玻璃窗一点点的看他隐没,消失。 他好象不是一下子与她离别的,他将这一时刻无限伸展,然后瞬间的飞腾。使 她亲眼目睹:她和他,和她的青春,瞬息间不在一个平面。 现在他又回来了,就坐在她的对面,镀了金的洋博士要来领她,把放在真空箱 里的他的初恋取走。 他的手顺着奶白色的台布上干躁的纹路一路延伸过来,盖住她的手。 那手没有温度。 冷吗?他关切的问。 可能是天气,或者是因为紧张,都会使人体温下降。她回答。 这回答让他有点辛酸,但大体上还是很满意,她好象就是那个样子,她没有变, 这难道不是一件太好的事。 今晚是有雨的,远远的还有潮声。 这一切都是他设计的。他没有钱的时候就会做五彩斑谰的红绿灯,制造泡沫爱 情。 他有些释怀的笑笑。手从她的手上撤下来,看菜单,点菜,上什么酒,布什么 样的甜点。他没有问她的意见,一切他都为她安排了,他应该为她安排。 这样的出现有点唐突吧? 他净手,喝茶,绅士的无懈可击。 我要白水。 她回头向侍者要白水,她只喝白水,它排毒养颜。 我和奇奇的父亲在德国共事一年多,好到一起到非洲冒险,那里正打仗,离开 的时候,我们到街上买日用品,一颗炸弹在五米远处的地方炸开了,满脸满嘴的沙 土。 他笑着,苦痛在他那里都那么有味道,象他喝的红酒一样深沉厚重。 这使她联想起清早的那个水龙头,它在她面前理直气壮的哗哗直流,一泄千里。 她想睡前喝口水,然后水杯是空的,她穿着三角裤到厨房找水壶,水壶也是空 的,她开水龙头,水龙头滴水。自来水公司不会也是空的吧?她狠命的砸水管,里 面汩汩的流出水,然后再也关不上,而且大有泛滥之势。 她没有钳子没有搬子没有男人她只有电话。 她踢里踏啦的跳进屋里拨114 ,再拨自来水维修公司。 弯弯的水流漫至脚下凉凉的象冬天里的毛毛虫。 她听那里面的人说:正逢换班,若问题不大可不可以等白班的人来了再说?一 种疲倦而造成的缓慢。 她站在水里,她应该投诉,对,她应该投诉。 然后她开始为自己在此危急时刻仍能保持此等理性而啼笑皆非。 投诉的事让他妈的消协去管吧,她还要活命,为了活命她现在只能与水龙头做 你死我活的斗争。 大不了一命抵一命! 她用竹筷子作杠杆,这是她智力在自然科学领域的极限。 结果是:筷子折了。 奇奇,救命。她在电话里慌乱的喊。 那男孩子半分钟赶到。看她蓬头垢面四脚零丁的站在水里。一边修水管,一边 笑得不行。 难道是那颗非洲街头的炸弹和那只清早暴裂的水龙头使他们重逢? 若这一切是真的,那么上帝就是假的。 他开车送她回来,已经很晚了,楼上楼下的灯零星的几颗。 奇奇在楼上吹萨克斯:如果有那么一天你说即将要离去我会迷失我自己走入无 边人海里不要什么诺言只要天天在一起我不能只依靠片片回忆活下去。 起起落落之间,他轻吻了她的额头:我已经很累了,别让我等太久…… 他倒车,开走。 她听着那小号声,有点棉被的感觉了。但好象还缺点什么,她也说不清那是一 些什么。她的印象里只有那种阴性的成熟男子,长长的头发,湖蓝色的眼睛,神经 质的手指,才可以把玩这种长长的,弯延曲折的,连声音都极尽冰冷,所以极尽性 感的东西。 但她还是拍起手,为她的男孩子年轻所以棒极了的音乐。 他精疲力竭的向她喊:我吹到天都黑了! 她笑得不行。 傻蛋!谁让你吹这么久? 他没说话,两手向前,愣愣的抱着他的长长的萨克斯,看她。 然后她看到他抬手,拉窗帘,关窗,熄灯,一分钟后死一样的安安静静。 她站在黑暗里,铺天盖地的寂静将她吞没。没有从前,没有以后,她站在仅有 她自己的现在里,一瞬间不知所措。 上楼梯,开门,开灯,脱鞋,冰箱里的嗡嗡声。 她把自己扔在床上,脸上浓重的油彩浮在青色的面皮上面,象黑夜里她自己的 又一个影。人浮于世,那个已日渐模糊的她飘浮在她自己之上,而她自己又是谁呢? 她的独特之处只在于结吻时睁着眼睛。 她睁着眼睛,看白色的无任何内容的天花板。 她想起这个晚上他向她所说的话,无非是一些百听不爽的留学生的旧事:堆积 如山的论文,论文一样高的油腻盘子,盘子一样白色的月亮,月亮一样伤感的故乡。 他每每说到眼睛发热发亮,她听着,时不时的帮他蓄上红酒,递上纸巾,这些 都是她应该有的同情,眼泪是没有的,那些岁月她不在场,她哪来的悲伤? 电话响。 睡了吗?他的声音温和得没有力量。 正要睡。她应了一声。 好梦。 她坐起来点了烟,他还是老样子,和她一样失眠。 电话又响起。 我希望你还是处女。 八百年前就不是了。 无所谓,我要你好了。 怎么要?要哪个地方?多少钱? 烟雾迷离里她开他和她的玩笑,他一定又在苦笑吧? 要不然我们结婚吧?他说,语句里有几分真诚。 她好半天接不上话,所有的词句都被堵在喉咙里,出不得气,发不出声,哭不 得,笑不得。 那边挂断电话。他不急,这方面他从未急过。他告诉她他要什么,在这之前他 早已计划好,她应该在哪一个时刻,以哪一种方式,给予他哪一种东西。没有胜算 他会自动放弃这场战役。 要不然就结婚吧。她对自己说。她都这么大了,他又是那样合适,这世界上再 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而且也算是破镜重圆,不是吗?很圆满了。男人她又 不是没见过,这种含金量对于目前的她来讲正是求之不得,还等什么呢?有什么犹 豫的? 电话又响,她果决的拿起来。 睡不着。那声音因为委屈而干涩着,是奇奇。 她暗暗的松一口气:数羊吧,数到二百零一只。 什么时候又多了一只?他懒洋洋的问,显而易见对此提议没什么积极性。 这只羊属于下岗再就业。 她没有再就业,她没有职业,她被社会除名,走在大街上,面对全体大众,她 只是一个局外人而已…… 等我毕业吧?毕业后我养你怎么样? 你当我是你妈! 她真想让一个什么人养着,可以不管不顾的烂在午后的沙发上,昏沉沉的衔着 鸡尾酒,做前生来世的白日梦。她想着,无聊的笑着。 我可以去酒吧里吹萨克斯,这个不要文凭。他兴高采烈的说。 政协委员的儿子去酒吧吹萨克斯? 他要是去政治局我就去泰国改性做人妖。 她笑得不行。这男孩子的思维要多无聊有多无聊。要多好笑有多好笑。 我爱你,陈芳兵。 她挂上电话。他便再打过来,她不接,看它在那里叮叮当当的响成一堆废铜烂 铁,,她索性拔掉电话线,于是它哑了,它不出声了,它死了。 她躺下来,吃一片安定,这年头她要是想睡,没人能拦得住,这么点自由她还 有。 然后她听到萨克斯在黑夜里嘹亮的响起来,是江南的茉莉花,尖利刺耳,足可 以吵醒古楼兰的千年僵尸。那声音执着着,坚挺着,不允许停歇的,直达天边。于 是四野里的灯便一盏盏亮了,有人骂:神经病…… 你失恋了小子…… 找死是吧…… 骂声响彻云霄。 那乐声继续高亢着,那朵茉莉花依旧在深夜里自豪的开放着。 终于对面的一扇窗子被拉开了,伸出一个光头来,干干脆脆的一声:操你妈。 于是那乐声哑了。 天花板上面又一次安安静静,她反而辗转反侧的睡不着。脑子里总是在闪奇奇 的那双深度近视的大眼睛,平常时就是愣愣的,现在呢?愣愣的看着天花板?天花 板上一定有神明的,要不然为什么那么多人自觉不自觉的都愿意专注的盯着它看, 平平的,连点花纹都没有。 奇奇在说我爱你,她不是处女,博士说无所谓,我要你好了。她让他要好了。 反正她不是什么处女。奇奇要是知道她不是处女,他还会爱她吗?还会在午夜里傻 B 样不要命的吹萨克斯风吗?还会在人骂操你妈后变哑巴吗? 她忽然想到“呛屎”这个词,她和他都老了,他们吃五谷杂粮,排大粪,他们 无数次经历了这个过程,他们便不得不承认,奇奇还年轻,所以奇奇不承认,所以 奇奇kitsh !(媚俗,语出《生命中无法承受之轻》(捷·米兰昆德拉)) 她这样想着,便心安理得的睡过去了。天亮时她起床,开门,倒垃圾,他在门 口蹲着。 看看我吧,脸没洗,牙没刷,眼里有的只是高容量眼屎,而且头发分叉。 你又写东西了没? 他压根不抬头。 干嘛? 她把垃圾袋放在他脚旁边。 我有空。可以去寄。 今天可没冰淇淋吃的。 无所谓……给我。 …… 她想狠命的抓他的头发,她想杀死他。 我没写,也不想写了。她用一只小指抠另一只小指。 为什么? 没劲。傻瓜才写作。 他终于看她了,她胜利在望。 你是不是要嫁人了? 要是顺利的话,应该会很快吧。 她拍拍手,就差没倚门卖笑了,她好笑的想。 他猛地站起来,倒吓了她一跳。也许是蹲得太久,大脑缺血的缘故,他摇晃了 一下。她下意识的去扶。她伸出手的时候她就后悔了,可已经来不及了,他笑笑的 对她说:我大脑缺血。 他甩开她的手很快就消失了。 她要他到她的家里来:来看看吧,看这五年里我是怎么过的。 哦?他在电话里尴尬的笑笑,然后说:我欠你的,我会偿还。 什么时候? 晚上吧,晚上我住你那里不走了。 他进来的时候,华灯初上。她给他拖鞋。 以前的那个人有没有脚气?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 新买的,放心吧。她去厨房端菜。 这个地角租房子很贵吧? 还好吧。她远远的回答。 他环顾四周,应该算很舒服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井井有条也不失奢华,与 他想得不一样。 她把菜端到他面前:红绿灯。这道菜是我为你做的。她用筷子喂他。 这道菜我常做。 她以为他要问为什么。 也这样喂别人吗? 不,从不。 那就好,我还有独特性。 还记得吗?我的独特性是什么? 结吻,睁着眼睛。 他笑着搂住她,两人倾倒在床上。 她还是把眼睛闭上了。闭上吧,让破镜重圆,鸳梦重温,昨日重现,他们,还 可以重新开始。 为什么回来? 他自己也想不清楚,只是一种冲动吗?当初他为什么离开?如今又为什么回来? 好象有许多说得出站得住的堂而皇之的理由。但这些有必要与她说吗?不说她就不 明白?说了自己就能清楚? 她当年那句话就已经预言了他和她的结局:沧海桑田,什么能不改变? 于是她替他说了:我是你的一个宿愿,了了它,你才可以圆满。 他的手停在那里,那里是她的私处,干燥而温暖,永世纪的矜持着。它不说话, 隐在深蓝色的黑暗里。 那黑暗沉默着,象深秋的海水,一层一层的涨上来,再一层一层的退下去,看 不到边际。 这时那乐声又响起来了。 什么名字?他问。 我只在乎你。她答。 邓丽君的吧? 很老的一首歌了,不是吗? 还有人在唱?他笑笑,才发现笑的是他自己。 她侧过头,睁开眼睛。但黑暗里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那萨克斯一段一段 的向前踟蹰着,肢体慢慢支离,呼吸也一点点的断了气。 你还是回去吧。 怎么了? 我习惯一个人睡。 你的情人们都是这样夜半离开的吗? …… 她也没想到会举起手打他。 他回手打还给她。 两个人都怔怔的。 然后他说:我恨你。 他应该恨她,他那么美的一个心愿就这样被她毁了,他想拾起来,却发现满手 都是血。 我不恨你。她回答。 她心下终于一片雪亮,她并不恨他,这么多年,这许许多多的苦与痛密如丝发, 她所捱的那些烦恼和委屈,这统统的一切,他并不在场。 他只是一个局外人。 她听着那男孩子在吹萨克斯,那乐声不再嘹亮。他终于懂得这蜿蜓曲折的金属 管不是象他以往那样吹的,它不是小号,它不能在阳光下大喊,也不能在午夜里大 叫,它活命的时刻和地点只能在黄昏,没有人的露台,一寸寸的呜咽,象陈年往事 样低回,然后蔓延伸展开去,蔓延至不知名的远处,远处的更远处,然后在那里沉 落下来,做永久的消失。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