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气管 应雷 新街的少年也喜欢打弹弓,玩扑克,但他们似乎更醉心于一种叫憋气的游戏. 跨过那条又长又臭的东风河,南方塑料厂的排气管,天天在河滩上冒烟。这是一 只巨大的水泥瓦筒,能钻进四五个半大的孩子,我曾经看见老何家的大狗追着一 只母狗疯狂地穿过大街,渡过东风河,钻进排气管就不见了。四个月以后的一个 早晨,大狗趴在水泥瓦筒的上面幸福地大吠,河滩上一大群小狗偎依在母狗的怀 里,懶洋洋地伸着脚爪,这是去年的一个很平常的早晨,阳光明媚,空气清新, 南方塑料厂的大门挂着一把生锈的铁锁。如今当年的孩子已满脸胡渣,他们正为 一种病而烦恼,有时候不免又提起那个时代的憋气游戏。 过去我不知道新街的少年是怎样玩憋气的游戏,我只知道他们的眼睛血红, 脸色青灰,讲起话来吸气很重。有一次刘强带我去河滩玩,我看见新街的少年, 大多坐在那儿玩扑克,有的还在偷偷地抽烟。当塑料厂又酸又涩的废气,从排气 管隆隆地喷出来的时候,少年们都欢呼起来。他们在外面深深地吸了口气,憋住 呼吸,然后一个一个爬进水泥瓦筒,白色的烟雾弥漫在瓦筒内外,从河滩上看过 去,他们就像飘忽的鬼魅。刘强说,那是练肺活量的最好方法。我不信,方方也 不信。方方是新街最瘦弱的少年,一个月有好几天在吊盐水,方方那天从口袋里 掏出一包牛肉干,把最大的一块递给我,他说,我看他们在玩命,街里的黄医师 说过,总有一天他们会得病,到那一天,黄医师的诊所门口,将排起长队,黄医 师说了,他已请好了三个帮手,他们正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我说不至于吧。方 方笑了笑,说,那天我在诊所里吊盐水,亲耳听他说的。 刘强从排气管里爬出来,两眼淌着泪,不停地咳嗽。他说,你们在说什么, 是不是在说我。 你是谁呀,我们敢说你。我说。 刘强大笑起来,他说,我们是朋友,你就是当面骂我一万句,我也不还嘴。 我有一本好书,就是留给你看的。 刘强从裤袋里掏出一本翻得卷毛的小册子,扬了扬。 什么书,少年们都凑过来。 啊,是《女人的身体》。一个男孩先叫了起来,这本书我想了好几年了,一 直借不到,刘强,你是从哪里借来的。 从大军那儿借的,他说了,只借一天,多一分钟也不行。 刘强好象看见方方挤在我身边,他把书一合,说,没憋过气的不准看。 方方的脸红了一红,他说,我妈说了,那儿有毒,她不准我去钻。 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我从家里偷来了香烟,你们要不要抽。方方从衣服里面掏出一包烟。 是牡丹牌香烟。刘强笑了,这是你爸爸拍马屁预备的吧,好,让你看。 很多年以后,当我想起那天的情景,我不禁为我们的放肆而感到羞耻。我想, 如果那天刘强不把《女人的身体》拿来给我们看,如果看了以后我们不急猴猴地 站在河滩上撒尿,后来的事就不会发生了。 烟屁股扔了一地,刘强慢慢上书,问道,好看吧,这才叫过瘾。他见我们都 一声不吭,又笑了,就看这么点东西你们就愣了,大军说了,他那里还有些图片, 那才叫精彩。 说起来脸红,那天看了那本书以后,我虽然不觉得什么,但小腹却涨得厉害。 几个少年脸涨得绯红,鼻子上油光发亮,像刚从油锅炸出一样。 新街的少年在河滩上一字排开,凉风从东风河的上游吹来,吹起了他们的草 绿色军装,他们灰暗的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几个看风景的姑娘在对岸的码头 上晃了晃,呼地一声跑开了。 我尿不出来了。一个少年叫道。 刘强晃了晃脑袋,看了这种书就会尿不出来的,这是正常现象。 他还没说完,就听见一声响亮的声音。刘强侧着脸看了方方一眼,忽然大声 地笑了起来,方方,你那玩意儿是瘪的。 有人说,新街的夜是黑的。在没有路灯的街里,常常能看见几个瘦小的身影 在屋檐下一晃而过,末被掐灭的烟头一闪一闪地晃动,少年是没有黑夜的。 刘强家的15W灯泡昏黄昏黄,我们围坐在他的屋里,听刘强在说笑,刘强说, 大军那天告诉我,他在青龙山摸了丽丽的乳房,丽丽那小婊子却要他五块钱,大 军说,我在广州睡一个姑娘才十块钱,你也太黑心了。你猜丽丽那小婊怎么说, 这叫做物以稀为贵,北京的白菜运到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尊为胶菜;福 建的野生的芦荟,一到北京就请到温室,美其名曰龙舌兰。 房间里的少年都笑了起来,一个男孩说,我看丽丽那小婊子也蛮文质彬彬的, 跟我们的方方一样,不知大军听得懂吗? 刘强的眼睛在房间里找了一遍,看见方方正坐在一个角落里,就大声地叫了 起来,方方,昨天你溜得好快,怕什么呀? 少年们都回头冲方方笑起来,方方挪了挪身体,在小板凳里又坐了下来。 刘强说,大军是个很讲义气的朋友,那天他带我去见了丽丽,丽丽长得的确 很漂亮,大军问我,要不要和她玩一玩,我倒不怕什么,只是万一染上了脏病, 却很麻烦。 男孩们都点点头,一个说,我们楼里的大眼睛,有一回约我去看电影,看一 场电影其实也算不了什么,只是我不喜欢她那娇滴滴的样子,象我们这样的男人, 什么没经历过,我一口回绝了她。后来我听说,那小妞还哭了好几天呢。 那天在刘强家我们说的太痛快了,说得跟真做了一样。我不知道方方是什么 时候出去的,更不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事。 方方后来对我说,那天他离开刘强家,一个人走在街里,看见两个七八岁的 小孩在梧桐树下打架。我们无法想象他当时的心情,且让我这样描述它:方方站 在梧桐树下,两手插在裤兜里。他仔细地观察了双方的形势,对白脸男孩说,掐 脖子,掐他的脖子。白脸男孩腾出一只手,一把掐住了红脸男孩的脖子,红脸男 孩被掐得透不过气来,回转头来大声地骂道,太监,太监! 方方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你骂谁? 那男孩拼命挣扎,说,我不是说你,不是说你。 方方手松了一松,那小孩就吱溜一声地跑了,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叫着,太 监!太监!方方你他妈的是太监! 几天后就发生了一件斗殴事件,那天方方放学回家,在街口碰着了刘强和大 军,大军看见方方贴着墙角走过来,便问刘强,太监,就是他?刘强笑眯眯地没 有说话,大军向方方招招手,喂,你过来。方方白了他一眼,没有动。大军晃着 肩膀走过去,一挥手就把方方头上戴的鸭舌帽打掉,你听见了没有?我叫你呢, 太监。 方方忽然回过头来,两眼通红,他叫道,你他妈的是婊子养的! 大军好象楞住了,你敢骂我? 方方叫道,骂你又怎么啦,你跟丽丽那烂婊子睡觉,总有一天会生杨梅大疮。 方方没有骂完,就被大军打翻在地。听街里炸油条的大妈讲,那天只听得哗 地一声响,只见自己的油锅倒翻了,滚烫的热油撒了一地,接着她看见大军从地 上爬起来,他掸掸自己的衣服,把一支钢笔,仔细地插在军便服上,就一点没事 似地走了。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她说,还装斯文呢,衣服上插两支钢笔。 我得到这个消息已经很晚了,第二天,我来到方方家里,看见他正躺在床上, 两手已打上石膏,脸上贴着纱布。 这是《书剑恩仇录》,我给你借来了,你在家里好好看吧。我说。 方方翻了个身,摇摇头说,我看不下去。 方方的母亲走进来,手里拿着一盒人参蜂皇浆。她说,方方没工夫看了,我 要带他去上海看病。 方方白了他母亲一眼,我没病,吃什么补药。 他母亲笑了一笑,吃一点蜂皇浆又没什么,我们只是希望你快快长大。 方方说,我不想长大,长大有什么好。 那天我从方方家出来,看见少年们前呼后拥地从刘强家走出来,憋气去。他 们叫我,我摇摇头,刘强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说,晚上到我家来,我姐买了台录 像机,你来看。 我平生第一次拒绝了刘强的邀请,我一个人在空旷的大街乱走,当我逛进中 大街那破旧的牌楼的时候,一个面孔白净的女孩从我身边走过,我不知道她将慢 慢走到新街,将在那里碰到方方。 后来我再也没有看到过方方,只有刘强,方方第二天曾找过他。十多年后, 那个姑娘告诉了我那天的一些事,她说,也没什么事,只不过说了几句话。我看 着她的面孔,对她说,我知道了,你有一张讨人喜欢的脸,你使方方长大了。 方方手里绑着绷带,一个人在屋里转来转去,他慢慢走出家门,来到了东风 河边,对岸河滩上的排气管正冒着缕缕白烟,少年们一个一个地从排气管里爬进 爬出,方方又看见刘强了,他手里拿着一只秒表一样的东西,正在那里指指划划。 他们在玩什么?方方听见有人在问他,方方回过头来,看见一个女孩正伏在 栏杆上看他,那女孩有一张很白的脸。 他们在憋气。方方说。 憋气?什么叫憋气啊?女孩好象不懂。 那边的排气管里有毒,谁钻进里面憋不住气,就会被呛出来,谁在里面呆得 越久,谁就是好汉。 真无聊。那女孩说,要是中了毒怎么办? 方方笑了一下,真中了毒,那才光荣呢。 女孩睁着眼睛看着方方,你们这些男孩,真不可思议。 女孩走了,方方看着她的裙子一飘一飘地飘进巷里,方方觉得很美。 晚上,方方做梦了,他看见那个女孩在河滩上奔跑,裙子被风吹得鼓鼓的, 看上去象一朵白蘑菇。方方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他仿佛看见自己睡在一张舒 适的大床上,听着天空中传来叮叮铛铛的声音,他觉得自己的心里很热,一团火 在腿上燃烧。 方方醒来就发现床上湿了一大片,他偷偷换了条短裤,却再也睡不着了。 第二天,方方来到刘强家,刘强看见方方手上的绷带,脸上露出尴尬的神情, 他说,你想怎么样,我可没说你,大军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非要来见你,我没 办法,不信你去问他们。 方方说,我不找你算帐,我问你,丽丽的家在哪里? 刘强笑了,你问她干什么? 方方说,我找她干嘛,红卫要找她。 红卫是中大街的青年,手臂很粗,两块胸大肌练得十分发达,上初中的时候 他就退了学,在中大街他有一帮人。 刘强问方方,你和红卫认识? 方方嘴一扁,咱们早就是朋友了。 刘强告诉方方,丽丽家在城东的东大街,泰莱河旁边的那三间木板房,就是 她家。 刘强说,实话告诉你,谁要动丽丽,被大军知道了,就得死。 方方笑了笑,说,大军算什么,他不怕红卫? 刘强跟在方方的后头,问方方,红卫他说起过我吧? 方方摇摇头,他说,他不认识你,也不认识大军。 刘强低着头想了一会儿,问方方,你什么时候跟红卫说说,让我也认识认识 他。 从父亲压在席子底下的皮夹里,方方拿了三十块钱,他来到城东,跨过泰莱 河上的小木桥,就看见丽丽家花花绿绿的衣服晾在门外,方方溜到屋后,趴在窗 口向里面张望。 大军在里面,正拿一把小刀刻着什么东西,丽丽也在里面,她坐在镜子前面, 用口红仔细地画着嘴唇。刻好了吗?她问大军。大军看起来手脚不细,一块木头 在他手里滚来滚去,就是刻不好。 你怎么那么笨,笨得象头猪。丽丽说。 大军的脸红了一红,他说,我就是笨,我妈在我三岁的时候就叫我猪猡,现 在还小猪猡,小猪猡地叫我。 丽丽把那块木头夺了过来,说,你回去吧,我要睡觉了。 大军叉着两只大手在屋里转来转去,又在墙角上踢了一脚,便晃出了丽丽房 间。我去了。大军说。丽丽没有响,拿着小刀仔细地刻着那块木头。 方方等大军走了以后,从墙外跳进了院子,方方在门外大声地叫着丽丽,丽 丽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只没有刻好的小老鼠。 你是谁?丽问。 我叫方方。方方说,红卫叫我来找你。 红卫?他有什么事? 我不知道,红卫叫你晚上到东风河的河滩上去,这是他写给你的信。 丽丽接过信,没有打开。那是一封写得歪歪扭扭的情书,还有三十块钱。 方方一个人坐在东风河的河滩上,塑料厂的排气管正轰隆隆地喷着烟。天已 经黑了,在街上横冲直撞的孩子一个一个地被大人抓进家里。新街正飘着糯米饭 的香味。 方方,方方。方方听见母亲的声音,母亲的声音从街的一头传来,慢慢地在 另一头消失。 对面房子里的灯一盏一盏地灭了,方方又听见母亲的叫声,她的声音又清又 亮,一个黑影从河滩那一头露了出来,接着方方看见一头披散的长发和两只黑亮 的眼睛,那眼睛下面,是一张灿烂的笑脸。 东风河的河滩又象往日一样,笼罩在塑料厂排出的白雾之中,一群少年从街 里跑过来,他们在地上打个滚,又吵吵闹闹地开始了他们那玩不腻的游戏。 刘强说,大军跟我说了,今天他也要来玩憋气。少年的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 大军也要来,他能憋多久?刘强嘶了一声,憋多久?他是区少年潜水冠军。 排气管幽深的水泥瓦筒里发出沉闷的隆隆声,过了很久,“轰”的一声,一 股白烟从里面喷了出来,喷在了少年的脸上,少年们又嗷嗷地叫了起来,我进去, 我进去。他们叫道。 一个叫卷毛的先钻了进去,在进去之前,他给大家打了一个响指,少年们看 见他的球鞋在水泥筒外面晃了晃,忽然就消失了。 二十多年后当我回忆起那个没有太阳的早晨的时候,那个少年蓝色的球鞋至 今仍在我的脑子里记忆犹新。我很奇怪,那时候我为什么对这双球鞋记得那么深 刻。而又把后来发生的事给忘了呢?我依稀地记得,那个少年爬进排气管后,里 面发出了空洞的声音,忽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叫喊把我们给惊呆了。我想,这大 概是水泥瓦筒共鸣的作用吧,人的声音不会那么大,不会。 卷毛被拖了出来,他没有死,但他的脸比死人还难看,接着刘强和另外一个 少年也钻了进去,没一会儿,他们都钻了出来,我看见刘强像一只上了发条的弹 簧狗,呼地一声窜出了河滩。 街里的男女赤着膊,穿着背心短裤,潮水般地涌了过来。 我看见方方被一个男人背了出来,接着丽丽也抱了出来,他俩赤身裸体,少 年的皮肤白地象雪,硬梆梆的没有血色。 后来我和刘强在喝茶的时候说起那天早晨,刘强一手搂着他的女友,一手夹 着烟,他说,妈的,他还在笑呢,那张笑脸,就像你,啊,对,像极了。 1998/6/20 ————— 书路